第二部
五十
大海死氣沉沉。微風吹過,海面上泛起層層漣漪。星星點點的沙丁魚群,排成深灰藍色的陣容,時寬時窄,從微微發光夢幻般的海面上緩緩游過,曲折前進,攪動了海面。此時的大海似乎成了培養腐爛之物的溫床。
「客人很多,很多。」喬久對此感到吃驚。他甚至把我問過的問題重新問了一遍,但是得到的回答是一樣的。
老人聳聳肩,表示天意如此。他說:「他是個很不錯的人。」
我漂浮在水面上,展開雙臂,閉上眼睛,像在水裡釘了十字架。在從山脊回學校的路上,我一直在考慮要寫一封表達憤怒和諷刺的信,此時我的頭腦已經冷靜下來,不想寫了。除了別的原因之外,我不寫是因為怕寫了正中老頭子的下懷——那天早上在學校裡我發現狄米德的眼神裡流露出揣測和打探的神情——我有一個堅定的原則,就是不上他的當。而且仔細一想,她們姊妹倆並沒有什麼大危險,只要他相信她們是受了誤導,她們便不會有危險,或者說不會比以前危險。如果我要把她們從中解脫出來,最好等到她們在我面前的時候,而且不能事先讓他知道我的意圖。況且他在安排這種所謂的娛樂活動方面有著很大的主動權。當事態的發展已經成為令人吃驚的事實時,仍對形成這種事態的方式憤憤不平,似乎是愚昧的一種奇特表現。
「很多年了,還是戰前。」
「呸,有一、兩個,都是老人。為什麼不這樣做呢?他有數百萬家產。」他做了一個表示賄賂的動作,意思是他給的是贖罪金。
樓下有兩個窗戶,樓上有三個,全都關上了百葉窗。它們仍然沐浴在夕陽的餘暉之中,從村子西邊和通往阿戈利安大陸的海峽往這兒看,景色一定很壯觀。這是朱莉所熟悉的景色嗎?我覺得自己像是布隆代爾站在獅心王理查一世的窗下,但卻不能用歌聲傳遞訊息。底下的一個小廣場上,我看見兩、三個婦女頗有興致地注視著我。我一邊揮手一邊繼續前行,彷彿我向上張望純屬無謂的好奇。我來到另一條橫巷,順著它往上爬,又回到了聖伊萊亞斯教堂外面的出發點。在路人眼裡,這幢房子簡直固若金湯。
沒過多久,我已經走進了農舍周圍的小橄欖園。我一邊穿越橄欖樹林,一邊注意觀察三幢粉刷過的農舍。奇怪的是沒有看到一隻雞,也沒有見到一頭驢,連狗都沒有,以前是有兩、三隻狗的。
它們目空一切,但未免太盲目了。
他不知道。他的雙眼黏糊糊的,似乎是在竭力追憶過去,但確實想不起來了。但是他說:「他們還演戲。」喬久禁不住笑出聲來,可是老人聳聳肩,滿不在乎地說:「這是真的。」
「聽音樂、唱歌、跳舞。」喬久再次對他表示不相信。他對我眨眼,彷彿是告訴我,老人腦子糊塗了。但是我知道他並不糊塗,而且我還知道喬久是一九四六年才到島上來的。
老人點頭,但是有點勉強,有所保留。喬久插|進來說:「他的大兒子在那次大處決中被殺害。」
「唱什麼歌?跳什麼舞?」
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確實不知道。「花園裡有一個劇場。」
五分鐘後,我走出教堂。令人寬慰的是,孩子們已經散去。我可以沿著小巷走到教堂的右側,它的一邊是半圓形拱頂的圓柱,另一邊是八、九呎高的牆。小巷拐了彎後,高牆一直朝前綿延。高牆中間有一個拱形門,拱頂石上刻有一八二三年的字樣,再往上一些的地方,過去曾經有過一個盾形紋章。我猜想,裡面的房子一定是獨立戰爭中的一個海盜「將軍」蓋的。兩扇大門的右邊有一個狹窄的小門,門上有一個狹長的口子,可以把信塞進去。在它的上方是一塊舊金屬片,黑底白字印著名字https://www.hetubook.com.com「赫姆斯.安貝拉斯」。左邊,教堂背後的地面向下傾斜。從那一邊根本不可能看到牆內的情形。我走到小門前,輕輕推了推,想把它打開,可是門上了鎖。島民誠實是出了名的,大家不知道什麼是賊。在弗拉瑟斯的其他地方,我還從未見過外門鎖得那麼嚴實的。
「有很多外國人、法國人、英國人,什麼都有。」
中午的船班送來的郵件,在午餐時派發。我有三封信,一封是叔父從羅得西亞寄來的,另一封是雅典的英國文化協會寄來的資訊簡報。第三封……我很熟悉的字體,圓形的大字,有點鬆散。我把信封打開,我寫給艾莉森的信掉了出來,原封未動,裡面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幾分鐘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把它放在一個菸灰缸裡,它仍然原封不動,但最後被點燃燒掉了。
「全是他的錯,布朗尼的那個人。他本來可以做更好的蓄水槽,但是他太吝嗇了。」
老人突然對我說:「有一次大聚會,很熱鬧,很多燈、音樂、煙火。很多煙火,很多客人。」
「現在你還喜歡康奇斯先生嗎?」
農舍均為平房,其中有兩幢相互毗連。兩家的前門都上了閂,門把上還上了掛鎖。第三家的門看上去似乎比較容易打開,但是推進去一吋之後再也推不動了。裡面有木條橫閂著。我繞到屋後,後門也上了鎖。但是在房子另一面的雞棚上方有兩扇百葉窗較鬆動。我透過髒兮兮的窗戶往裡瞧,裡面有兩張籐椅面木椅,一張舊銅床,床中間被子摺得四四方方,牆上掛滿了照片和畫像。窗下是一張嬰兒床和一只大旅行箱。在我面前的窗台上,一個葡萄酒瓶裡插著一支棕色的蠟燭,還有一個蠟菊做的破花環和一個生了鏽的鏈輪,以及積累了一個月的灰塵土。我重新把百葉窗關緊。
他在村裡有房子嗎?
「啊。真叫人難過,太可惜了。」
早上我曾經想到一個情況。除了主要演員以外,幾乎所有的德國「兵」看樣子都很年輕——十八到二十歲。當時是七月初,德國和希臘的大學可能都放了暑假。如果康奇斯真的是在拍電影,他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德國學生弄過來,為他工作幾天,然後在希臘度假。令我難以置信的是把這些人老遠弄到希臘來只為了使用一次,而且依校方曾暗示過的情況,肯定還會有更多的施虐行為。
老人停住了腳步。他大約有八十歲,顫巍巍的,一臉鬍子拉碴,但還不是完全的老態龍鍾。喬久向我轉過臉來。「戰前,他和赫姆斯一樣,負責把郵件送往布朗尼。」
「真的——沒有好水?」
他揚起頭,表示否定,也不感興趣,有沒有客人他覺得無所謂。我堅持要他回答,他是否知道有外國人在那裡住過?
「康奇斯先生戰前就有很多客人嗎?」
老人點點頭。
我發現自己又想念起艾莉森來了,負罪感少於懊悔這還是頭一次。我真希望她能在我身邊陪伴我,不為別的,就希望有個說話的人,像個男性朋友一樣。自從我寫給她的信原封退回之後,我幾乎再也沒有想起過她。新近發生的事件已經使我把她淡忘了。但是此時我又回想起我和她在帕納塞斯山上共同度過的時光:瀑布的聲響、曬在我背上的陽光、她緊閉的眼睛、她整個弓起來的身子,讓我更加深入……說來奇怪,即使她撒謊,我總是能確切地知道她為什麼要撒謊,她是怎樣撒謊的。簡而言之,她根本就不懂得撒謊。在日常生活中,她當然就顯得比較遲鈍,什麼都能讓人一眼看穿,過於透明,讓人覺得味同嚼蠟。異性最能吸引我的東西向來都是她們試圖掩藏的東西,做個比喻,就是一切能誘使她們脫|光衣服的東西。而這種事在艾莉森身上往往太容易了。不管怎樣……我站起來,掐滅了菸頭,同時也結束了雜亂無章的思緒。她是已經灑落的牛奶,或者溢出的精|子。但我想念朱莉的心緒卻強過十倍。
星期六下午兩點剛過,我動身上山。三點,
和-圖-書我進入檉柳林。天氣依然酷熱,無風,一切似乎都凝滯了。我很難相信親眼目睹的情況是真的,但是眼前確實有兩、三根剛折斷的樹枝,「俘虜」逃跑的地方有幾塊被踢翻的石頭,石頭的底部沾有島上微紅的泥土;還有更多的檉柳斷枝。在稍高一點的地方,我撿到幾個掐滅的菸頭,其中有一根才抽了一半,印著「萊比錫……」的字樣。
「你在村子裡見過他們嗎?」
「他們在布朗尼幹什麼呢?我說的是戰前。」
「戰前三、五年。」
「這麼說那些農舍是他的?」
「沒有。」
一無所獲。
下午剩下的時間,我一直在三座農舍東面的海岸上搜尋,後來經過農舍回到布朗尼,剛好是在柱廊上吃下午茶的時間。但是那裡依然空無一人。我又花了一個小時到處搜尋,想找到一張字條,一點蛛絲馬跡,或隨便什麼東西,可是依然一無所獲,像一個白癡把翻過十遍的抽屜又徹底地搜查了一回。六點鐘,我動身返回學校,灰心喪氣,一肚子火,對康奇斯有氣,對朱莉有氣,對什麼都有氣。
以前有一次,我一個人冬天出去散步回來,曾經到那兒去喝過咖啡。我還記得,店主愛說話,他的話也比較容易聽懂。用島上的標準看,他算得上是一個可以交談的人,也許因為他是安納托利亞人的緣故。他的名字叫喬久,長了一副狐狸臉,一頭稀疏的灰黑頭髮,蓄著小鬍子,很像希特勒,挺滑稽的。星期天的上午,我坐在一棵梓樹下,他走過來,態度十分殷勤,滿臉堆著笑容,顯然把我當成一個有錢的顧客。他說,能與我共飲深感榮幸。他叫他的一個孩子給我們送上了……最好的茴香烈酒、最好的橄欖。學校裡情況好嗎?喜歡希臘嗎?……我先讓他把這些日常問題問完,然後才開始提出我的問題。我們面前海水蔚藍,平靜如鏡,海面上有十幾艘褪了色的紅、綠色土耳其小船,我用手一指說道:「可惜你們這兒沒有外國遊客,那裡有遊艇。」
一隻紅黑相間、色彩鮮豔的蜘蛛,順著水槽邊緣一蹦一跳地衝我來了。我把一隻手放在牠跳來的路徑上,牠一下子就跳了上去。我拿近一看,牠的黑色小眼睛像螢火蟲,大方頭左右轉動,那神態和康奇斯在戲弄別人的時候很相像。我看到這一隻蜘蛛跟以前聽到貓頭鷹的叫聲一樣,產生了一種怪異的恐懼感,以為牠就是巫術變出來的。康奇斯像幽靈一樣,無處不在,難以逃避。
喬久齜牙咧嘴大笑,身子前俯。「你扮演什麼角色呢?巴爾巴.迪米特雷基,扮演卡拉約齊斯?」他說的是希臘皮影戲中的人物。
喬久說:「唷,你喝醉了吧,巴爾巴。」
但他聳肩。「可能吧。」其實他並不知道。
看完後,我極為失望,滿腔憤怒。他有什麼權利對我如此專橫地發號施令?簡直叫人無法理解,跟我從朱莉那裡得悉的情況完全相反,但是我很快就看出來了,情況並不是我離開她之後才發生的……有關背叛的譴責又獲得了新的意義。我意識到,那段德國佔領的插曲也可能是最後的一幕,通知大家做獸散,這不免讓我感到沮喪。他再也沒有時間陪我了。可是還有兩個女孩,他對她們是怎麼講的呢?當她們知道他一直在對她們撒謊時,他又會怎麼講呢?
我的運氣不錯。此時從小巷裡走出一個小老頭,來到喬久的背後。他戴一頂破舊的海員帽,穿一件洗得褪了色的帆布衫,在陽光下看上去已近乎白色。他從我們桌前走過的時候,喬久看了他一眼,把他叫住了。「來,來,跟這位英國教授說說話。」
別再枉費力氣到布朗尼來了。我認為不必向你解釋為什麼。你太令我失望了。
「他也算人!」我立即明白,喬久是康奇斯在村裡的敵人之一。「你跟他見過面嗎?」
他說只有赫姆斯住的那幢房子,在村子後面,靠近聖伊萊亞斯教堂。我裝成是在轉換話題,漫不經和_圖_書心地問起布朗尼附近三座農舍的情況。那幾戶人家都到哪兒去了?
後來,到了費城旅館面前,我又回頭張望。目光越過雜亂無章的屋頂,看到教堂和它右邊的宅第,五個窗戶似乎向外凝視。
在村莊的另一邊,還有一個港口,是當地漁民專用的。學校裡的人,村裡有點社會地位的人,從來不到那個地方去。許多房子已經破落不堪,有些只剩下殘垣斷壁。碼頭旁幾間破舊的房子,大多是波紋狀的鐵皮屋頂,用混凝土修補過,還有許多其他有礙觀瞻的修補痕跡。有三家咖啡館,但只有一家稍具規模,門外擺著幾張粗糙的木頭桌子。
「在別墅後面,有大布幕,是真的劇場。」
「是外國人嗎?」
他揮了一下手,表示非常了解,說都說不完。他說了些什麼,我聽不懂。喬久有點語言天賦,他把我們的香菸盒和火柴像磚頭一樣疊起來,蓋房子。「我明白。是一九二九年?」
我想像,那可能是一次花園招待會,賓客數以百計,女人氣質高雅,男人著長禮服。
「你最後一次到那裡去是在什麼時候?」
「我想你應該在村裡看見過他的客人?」
可是他不知道。
「當然。小島的那一邊,一切全是他的。」
學校上午七點開始上課。我睡不到五個小時,就到教室裡上課去了。天氣不好,無風,酷熱,到處死氣沉沉,大地上的一切色彩似乎都給烤焦了。殘存的綠葉寥寥無幾,看上去也都枯萎、衰敗了。成群結隊的毛蟲毀壞了大量的松樹,夾竹桃花的邊緣也枯黃了,只有大海還活著。我整個上午昏昏沉沉,思緒不清,直到中午放學,才跳到海水裡,在藍色的波濤中舒展放鬆。
「不,我沒醉。」
他指向農舍,同時做出各種飲水姿勢。「地下蓄水槽不好,夏天沒有好水。」
沒有。
我站在小懸崖上,俯瞰小島的另一面,立即發現遊艇已經開走了,但我還是不願意讓一切希望都因此而破滅。
我說沒有,但是我曾經想過要去拜訪他。他真有一艘遊艇嗎?
「他們是外國人。」喬久對老人答非所問表示不耐煩。「巴爾巴,他是問你他們做什麼?」
一整天我都在盼望著看見她們出現在校園裡,現在她們一定把他看透了。我考慮過報警,也考慮過與雅典的英國大使館取得聯繫,但是後來我的心境又逐漸恢復了平靜。我回想起與《暴風雨》相似的情節,老頭子在自己的領地裡審判年輕的篡位者。我回想起康奇斯過去經常口是心非、言不由衷。最重要的是我想起了朱莉……不僅是在海裡赤|裸的身子,而且還有她對我們這兒的普洛斯佩羅的本能信任。到了上床睡覺的時候,我認定應該把這一切看成是他開的最後一次邪惡的玩笑,是與擲骰子和自殺藥丸相類似的測試把戲。我不相信他會讓我再等一個星期,既不讓我見到朱莉,也不讓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一定知道我明天應該到布朗尼去。他可能會以某種喜劇方式表示強烈反對,但是他會在那裡,他的另一個傀儡也會在那裡,幫助我最後逼他攤牌。
「你當時在場嗎?」
老人昂起頭,堅決否認。喬久大聲叫了出來,強烈表示不同意。他們開始爭執起來,話越說越快,我無法聽懂。但是我聽見老人說:「當時我在這兒,你不在這兒。」
毗連的農舍旁邊有一個地下蓄水槽。槽口粉刷過,旁邊有一個繫著繩子的舊木桶。我打開蓄水槽的木蓋,把木桶放了下去。清涼的空氣,像被囚禁已久的蛇,一下竄了上來。我在槽邊坐下來,大口大口地喝起水,那味道新鮮清純,甘甜的滋味是自來水的中性味道所無法相比的。
可是在戰前擔任女管家的似乎是另一個人,名字叫索拉,已經死了。
「包括所有的土地?」
第二天是星期五。吃午飯時我又收到一封信。信是派人送來的,字體我很熟悉。等到離開餐廳之後,我才把信拆開和圖書——幸好我這樣做了,因為我看了信的簡短內容之後,不禁破口大罵。信寫得很撥橫,出乎我的意料,彷彿當面抽了我一巴掌。沒有日期、沒有地點、沒有姓名和地址。
「真遺憾。」
「去,全都去。」
我到達大門口,逕直朝別墅走去。陽光下,別墅與農舍並立,門戶緊閉,空無一人。我使勁搖動落地百葉窗,又試了試別的窗戶,但是一個也打不開。我不停地環顧四周,這不是因為我真的感覺到有人在監視我,而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應該有這種感覺。他們一定在監視著我,可能就在別墅裡面,在百葉窗後面的黑暗中偷笑,距我僅四、五呎之遙。我走過去俯視私人海灘:烈日下,海灘、碼頭、泵房、舊橫梁、陰影中小港灣的出口處,一切依舊,但是沒有船隻。我又走到波塞冬雕像那裡,寂靜的雕像,靜寂的樹林。接著,我走到石崖旁,到了上星期天和朱莉坐在一起的地方。
有一件事很清楚:拉弗里爾、密特福和我本人一脈相承,但是三〇年代是誰,名字我還不知道,可謂源遠流長。我覺得自己又有了希望,現在無論他們在沒有大布幕的劇場裡準備的是什麼東西,我都有勇氣去面對了。
「你認識瑪麗亞嗎?」
「我跟我兒子在一起,我們當時正在釣魚。我們抬頭看見了布朗尼的盛況。燈火輝煌,人聲嘈雜。還放煙火。」
喬久向我轉過頭來,眨了一下眼。「他給了這個老人一幢房子,每年還給他錢,因此他不可能說真心話。」
「學校裡的英國教師呢?他們也到那兒去嗎?」
他吐出一個橄欖核。「弗拉瑟斯早已沒有活力。」
當天晚上我回到村子裡,沿著用大卵石鋪成的狹窄街道走向村子後面。一路上房屋擁擠,房子的外牆都刷了白灰。我有時走進農民的院落,有時穿過有杏樹遮蔭的小塊方地。地上落滿了洋紅色的葉片,在陽光下像燃燒的火焰,在黃昏的陰影裡閃耀著光芒。這是村裡的要塞區,一個非常美麗的要塞,底下六點鐘的大海湛藍得如同藍茉莉,上面是金綠色松樹覆蓋的群山。坐在農舍門口的人們不斷跟我打招呼,孩子們免不了聚攏過來。如果我看他們一眼,揮手讓他們離去,他們便往後退,咯咯咯笑個不停。到了教堂門口,我邁步跨了進去。我要向大家證明,我到這個地方來是有正當理由的。教堂裡很昏暗,到處彌漫著供香的煙霧,一排雕像猶如熏黑的金色背景下的灰暗剪影,瞪大眼睛俯視著我,他們似乎知道,在他們暗室般的拜占庭世界中,我是一個外國人。
儘管我想盡辦法,但是我從老人的嘴裡再也掏不出什麼東西來了。最後,我跟他們分別握了手,付了賬,給了喬久不少小費,走回學校。
「布朗尼那位康奇斯先生有時候大概把他的遊艇停泊在這裡吧。」
他和康奇斯見過面嗎?
莫里斯.康奇斯
我開始朝著有三座農舍的港灣走去。東邊的景色進入我的視野,我來到了布朗尼的鐵絲網前。這裡的鐵絲網同其他地方的一樣,也都生鏽了,只是一個象徵性的障礙物,實際上起不了多大作用。鐵絲網後面不遠處,有一處內陸懸崖,地面陡降六七十呎。我彎下腰,鑽過鐵絲網,沿著懸崖邊緣走向內陸。有一、兩個地方可以費點勁往下爬,但是到了底下,有一處叢林荊棘密布,藤蔓交錯,無法穿越。我來到了樹籬西面通向大門的地方,那裡沒有被踢翻的石頭,看不出發生過什麼的跡象,鐵絲網也沒有明顯的破口。我順著懸崖到了地面平坦之處,終於走上了那條人跡罕至的小徑——前次到農舍區來的時候,我也曾經走過這條路。
「花園裡的什麼地方?」
他把手指向南方。「夏天到大陸去了。」他解釋說,島上有少數漁民仍然過著半游牧式的生活。冬季,他們在弗拉瑟斯受保護的海域捕魚。但是到了夏天,他們便帶著家眷,到伯羅奔尼撒半島一帶遊玩,甚至到克里特島,尋找更好的捕魚m.hetubook.com.com場所。他話鋒一轉,又回到農舍上來。
的確有,但從不開到小島的這一邊來。
我請老人坐下,給他叫了茴香烈酒和開胃小吃。「你對布朗尼的情況很了解?」
我走出農舍,用一段金屬線把門把繫好。大約五十碼之外,我看見橄欖樹林裡有一個刷成白色的廁所。我走了過去,地上有個坑,坑口橫著一張蜘蛛網。一疊顏色發黃的希臘報紙,扯得四四方方,掛在一根生鏽的釘子上。
石頭小巷在兩幢農舍之間大坡度地向下傾斜。右邊農舍的屋頂比赫姆斯宅院的圍牆還低。到了底下,一條橫巷把我帶到了另一邊,那裡的地面更加陡峭下斜,我還沒有走到牆基跟前,抬頭一看,直立的石壁足有十呎高。宅第及其這一面的花園圍牆和石壁表面連成一片。看得出,宅第其實並不很大,但是用農村的標準來衡量,一個趕驢的住這樣的房子未免太氣派了。
第二座農舍的後門也上門加了鎖。但是儘管最後那扇門也上了閂,但只用了漁繩拉下來拴住。我畫了一根火柴。半分鐘後,我便進入了農舍,走進一間寢室。黑漆漆的房間裡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我來到廚房,又到了前面的起居室,那裡有一個門直通隔壁農舍,裡面也有一個廚房,過了廚房又有一個發出黴味的寢室。我打開一、兩個抽屜,一個衣櫥。那些農舍是典型的貧困島民的家,不可能是偽裝的。奇怪的是它們竟然空無一人。
「他們的名字你記不起來了?」我這問題提得荒唐,他笑了。他連他們的模樣也記不起來了,只記得有一個個子很高。
「他在德軍佔領期間與德國人勾結?」
我讓老人看出我是相信他的。「他們演什麼戲?」
當我明白無誤地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時,我一下子被徹底擊垮了。我原以為他的「實驗」非有我參加不可,但是情況可能並非如此,我參演的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情節,一旦我試圖在劇中獲取更加突出的地位,立即就被拋棄了。使我最為惱火的是我發現自己竟然和密特福被歸入同一範疇,而且沒有任何明確的解釋。同時我也感到恐懼,簡直就像患了嚴重的多疑症。雖然他可能編造了某種謊言對兩位女孩講,說我那個週末為什麼不能來,但是也可能會有另一種可能性存在,就是他們三個人在聯手騙我。可是現在我又怎麼能相信這會是真的呢?我們甜蜜親吻,彼此坦誠相見,互相恩愛有加,還有那天晚上在水中象徵性的交媾……除了妓|女之外,沒有任何一個女孩能裝到那麼維妙維肖。簡直不可思議。問題的線索也許就在我的可有可無之中。他們似乎是在給我上某種難以理解的形而上學課,有關人的生存地位,有關自我中心觀點的局限性。但是這種做法與其說是真正的教育,不如說是一種不必要的殘忍,無異於折磨不會說話的動物。我被淹沒在不信任的大海之中,這種不信任不僅表現在表面現象上,而且還表現在深層動機上。連續幾個星期,我一直有一種被肢解的感覺,與過去的自我失去了聯繫,或者說與構成自我的思想體系和自覺感情失去了聯繫。我現在的情況就像是一堆雜亂的零件放在車間的工作台上,而工程師卻不知哪裡去了……這些零件不知道該怎樣把自己重新組裝起來。
「有時候會見到,有時候。」
「他對其他熟識的人也這樣做嗎?」
「為什麼搞如此盛大的慶祝活動?」
他扳著又粗又短的手指頭:科畢、斯特倫密、布朗尼、毛薩、皮加迪、紮斯特納……布朗尼周圍的所有海灣和海岬全都是他的。他說這話明顯含有對康奇斯的抱怨之意。形形色|色的雅典人、「富人」,都想在那裡建別墅,可是康奇斯的土地一米也不賣,他把島上最緊缺的資源給霸佔了。一頭馱著木頭的驢子沿著碼頭輕快地朝我們走來,腿擦腿走出難度很高的步子,頗像一個模特兒。這一情況證明了狄米德的同謀關係。這一定也是大家的共同看法。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