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五十一
這個星期過得特別慢。每天吃午飯的時候,我眼巴巴地注視著村裡的郵遞員走進來,把信件交給學校的值班員,値班員慢悠悠地拿到各飯桌去分發。沒有我的信。此時我已經不敢指望康奇斯會對我發什麼善心了,但是我覺得朱莉不給我寫信實在有點不可饒恕。
親愛的尼古拉斯:
睹物思人,看見那些花,簡直令人無法忍受。
我把最精采的部分留到最後寫。他發誓今後不再突然把我們帶走,如果我們想繼續待在島上,住在他的鄉間別墅裡,我們可以……如果你每天都能見到我,也許你就不會再喜歡我了。朱恩就是如此,她厭倦了,因為我終於也曬黑了。
第二張剪報:
我知道,要查清戰前在此學校任教的英國教員的名單,請狄米德幫忙是無濟於事的。即使他知道,他也不會告訴我,而且很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去找學校財務主管,但這一回他也幫不上忙,因為全部財務紀錄在一九四〇年的颶風中蕩然無存。星期二,我試著找了管理學校圖書館的老師。他立即走到一個書架前,取下一卷裝訂好的《創建者日誌》,戰前每年有一卷。這些日誌記載的內容很廣泛龐雜,主要是給來訪的學生家長看的,讓他們留個好印象。卷末附有班級學生名單和「教授」名單。只用了十分鐘時間,我就找到了從一九三〇年到一九三九年在該校任教的六位英國教師的名字,但是他們的地址仍然無處查尋。
「我有點不舒服。」
星期四中午,我午餐吃得早,我對一個學生交代說,如果有我的信,請他送來給我。我原來估計不會有信,可是十分鐘後,當我穿好睡衣準備睡午覺時,學生來敲門了。有我的兩封信。一封來自倫敦,地址是列印的,是一家教育出版商的新書目錄。但是另一封……
地址是:瑪麗.凱莉太太,利物浦路十九號,古爾本,N.S.W.
「告訴第一班的學生,叫他們好好復習,準備考試。其他各班也一樣。」
四點鐘我被鈴聲吵醒。每天下午午睡結束時,值班員都會到我們房間外面寬闊的石頭走廊上故意把鈴搖得響亮。同事們都很不高興,齊聲喊叫,以示抗議。我用雙肘支起上身,又看朱莉的信。後來我想起還有另一封信扔在桌上,便走過去一邊打呵欠一邊把信打開。
我感到恐怖,開始哭了起來。
這種事我以前曾經經歷過,感覺完全相同,自己覺得不能相信,但它卻是真的;我內心深感
和-圖-書震驚,頭暈目眩,但表面上卻保持著鎮靜。那還是在牛津的時候,有一天我和兩、三個人從倫道夫樓出來,走向卡法克斯樓,有一個人在塔樓下賣《晚報》。站在那裡的一個傻女孩說:「你瞧尼古拉斯,他正裝出會看報的樣子。」看完卡拉奇發生空難,我的雙親突然死亡的消息,我仰天長嘆:「我的父母啊。」彷佛頭一次發現世上有父母存在。
我不單因為拋棄艾莉森而感到內疚,我還知道她的自殺是我把自己的意圖告訴她的直接結果,我當時對她講的時候草率地使用了反話,為的是隱藏自己的內心世界。她最後終於接受了我的挑戰,說了一句「我認為你不懂得什麼叫傷心」。戀人之間都有自己的秘密,這便是我們倆之間的一個秘密。
「隨便怎麼說都行。」我硬把他推了出去。
列印的信是安.泰勒寄來的。
星期一是學校雜務特別多的一天,案頭的學生作業堆積如山,批改起來單調繁瑣,沒完沒了。還有期末考試的試卷也得進行最後評分。為了集中精力做好工作,我盡量不想朱莉。
三個星期了。
再過兩、三天你就會收到這封信。莫里斯可能最後還要再耍點什麼詭計。你一定要裝成沒有聽說過最後一章這回事,如果他想最後再戲弄你一次,別在乎。我覺得這裡面有一點妒忌的成分。他不停地說,你太幸運了……我說的話他不聽——你知道我說什麼。
腳步聲和人聲逐漸消失了,我知道開始上課了,馬上穿好衣服走出去。我想離開學校,離開村子,離開布朗尼,離開一切。我順著北海岸走到一個無人的小海灣,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把兩張剪報又掏出來重新看。六月二十九日。她臨終前做的事情中,有一件就是把我的信原封不動地寄還給我,這也許就是她做的最後一件事。突然間,我對另一位女孩有些氣憤。我還記得她,記得她那一間公寓,記得她端莊的臉,和藹的眼睛。她寫英文矯揉造作,但對任何人都不會見死不救,從來不會。我對艾莉森性格中的兩個方面是有所了解的。她有堅強務實的一面,容易讓人誤以為她不會有過不去的事;另一方面她很善於表演,從來不會有人認真把她當回事兒。這兩個方面終於悲劇性地結合在一起。她絕不會假裝自殺,不會在知道有人將在一小時之內來救她的情況下吞服幾片安眠藥。而且,她選擇週末自殺。
該擱筆了。
傷心的安.泰勒https://m.hetubook•com.com
「但是——」
第一個最大的可能性是她們已經飛回英國去了,如果是這種情況,我相信她一定會立即給我寫信,起碼是通知我一下。第二個可能性是她被迫取消週末活動計畫,但是她仍然可以寫信來安慰我,解釋原因。第三個可能性是她被囚禁起來,不能與外人接觸,無法給我寄信。我不大相信真會發生這種情況,但是我有時還是很憤怒,想去報警。
她喜歡我,可以為我去死。
親愛的尼古拉斯.爾夫先生:
最初的文字刻骨銘心。
泰勒小姐說,雖然她的朋友時有抑鬱情況發生,也說過她睡不好,但是她認為死者沒有理由想要自殺。泰勒小姐提到:「我的朋友最近因戀愛不順有些抑鬱,但是我認為她已經度過了難關。」
信中附寄的兩份剪報可以說明我為什麼給你寫信。對不起,你可能會感到很震驚,但是我想不出有什麼更好的方式來告訴你這件事情。她從雅典回來以後十分沮喪,但又不願意說,因此我也不知道是誰的錯。她曾有一段時間經常談及自殺,但我們都以為她是在開玩笑。
與我同居吧,做我的愛人,
我們將品嘗一切的歡欣,
凡河谷、平原、森林所能奉獻,
或高山大川所能饋贈。
我們將坐在岩石上,
看著牧童們放羊,
小河在我們的身邊流過,
鳥兒唱起了甜歌。
我將為妳鋪玫瑰之床,
一千個花束將作妳的衣裳,
花冠任妳戴,長裙任妳拖曳,
裙上繡滿了愛神木的綠葉。
我們將品嘗一切的歡欣,
凡河谷、平原、森林所能奉獻,
或高山大川所能饋贈。
我們將坐在岩石上,
看著牧童們放羊,
小河在我們的身邊流過,
鳥兒唱起了甜歌。
我將為妳鋪玫瑰之床,
一千個花束將作妳的衣裳,
花冠任妳戴,長裙任妳拖曳,
裙上繡滿了愛神木的綠葉。
我知道你一定對週末感到很失望,但願你現在心情好起來了。莫里斯把你的信給了我。我為你感到很難過。其實我以前也和你一樣,班上可憐的小同學不管得了什麼病,我都不能倖免。我沒有辦法提早給你寫信,因為幾天來我們一直在海上,今天才有機會看到一個郵筒。我動作還得快,他們對我說,把郵件運往雅典的船半小時後就要開了。現在我正在港口的咖啡館裡匆匆給你寫信。
空姐自殺和_圖_書
驗屍官說,警方發現的兩封信也不能說明這一悲劇事件的真正動機。
為這件事我們的心都碎了。我覺得自己有責任。現在她走了,我們才意識到她是什麼樣的人。我不能理解男人為什麼就看不到她表面底下的東西,不想和她結婚,但是我又自認為對男人並不了解。
最初的文字永遠不會忘記。
「你有點不對勁耶,老兄。」他裝出一副關心的樣子,我把臉轉向一旁。
莫里斯其實還是個天使,儘管他仍然不開口。他堅持要等你來和我們一起過週末,如果你身體好些的話。(一定得好起來!不光是為了這個週末。)莫里斯還裝出受到一點傷害的樣子,因為我們不講理,不弄清底細就不答應繼續執行他的新計畫。我們已經放棄要他講明意圖了——那純粹是浪費時間,他喜歡雲裡霧裡,神秘莫測。
我想起了在派里厄斯旅館中那些歇斯底里的場面,想起了我離開倫敦之前她為了騙我而寫的那封「自殺信」。我想起了她在帕納塞斯山上,想起了她在羅素廣場公寓裡的種種表現,她的所言所行,她的真實自我。我知道自己自私到近乎殘忍的程度,一種嚴重的負罪感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從一開始她就對我有不少怨言,都擊中要害……但她仍然愛我。她一片癡情,對我的弱點視而不見,仍然愛我。有一天她曾經說過:「當你愛我的時候(她的意思並不是指做|愛),彷彿上帝也寬恕了我的蠢笨。」我當時以為她是在跟我耍心計,是一個新的情感訛詐,想讓我感到自己的重要性,對她產生一種責任感。從某種意義上說,她的死是她的最後一次訛詐,但是被訛詐者應該感到清白無罪才對,而我卻有負罪之感。這時,彷彿我最需要的是清白,但卻掉進了最骯髒的污穢之中。未來一無牽掛,但卻被牢牢地拴在過去。
裡面有一紙列印的信,還有一個開了口的航空信封,但是這些東西我幾乎沒看,因為有兩張剪報別在信的上面,我非得先看不可。
她給你留下這一封信,警察打開過了。裡面沒有信。有一封信是給我的,但信中沒說什麼,只是表示抱歉。
澳洲空姐艾莉森.凱莉,二十四歲,昨天被發現死在羅素廣場公寓的床上,發現艾莉森死亡的是她的室友和朋友安.泰勒,也是澳洲人,她剛從艾馮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度完週末回來。艾莉森立即被送往米德爾塞克斯醫院急救,但在途中已無生命跡象。泰勒小姐受打擊休克被施以急救。艾莉森的死因下星期將進行調查。https://m.hetubook.com.com
信封上貼的是希臘郵票。郵戳難以辨認。信是用英文寫的,很好看的手寫斜體字。
P.C.亨利.戴維斯星期二向霍爾本區副驗屍官報告:六月二十九日星期天他發現一名年輕婦女死在床上,身邊有一個裝安眠藥的空瓶子。首先發現死者的是澳洲籍理療師安.泰勒,死者的室友,剛從艾馮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度週末回來。死者名叫艾莉森.凱莉,空姐,二十四歲。經鑒定此案屬自殺。
第一張是從倫敦的地方報紙上一個欄目底下剪下來的。消息寫道:
又及:我不知你是否想給她母親寫信。骨灰將送回她的老家。
「讓我一個人待著好嗎?」
這封信我讀了兩遍、三遍。老魔鬼顯然還在玩弄他的詭計。她從未見過我的筆跡,不過要偽造倒也簡單,如果他要造得準確,狄米德完全可以弄到我的手跡樣本。他為什麼還想拖延,還在製造這些最後的障礙,我實在無法想像。但是她的信,特別是最後那幾個字,讓我想起了在村裡佔有她的情景,想到這些,其他的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我覺得自己又重新恢復了信心,什麼情況都能應付,只要她還在希臘,在等我,想我……
你的朱莉
於星期一
於星期一
上床睡覺之前,我拿出一本《英國詩選》,翻到馬洛的一首詩。
我哭的時間不很長,因為當時我沒有不受干擾的自由。上課鈴聲響了,狄米德在敲我的門。我用手腕背部擦了一下雙眼,馬上就去開門,還穿著睡衣。
尼古拉斯。
我不僅要和她結婚,還要向她懺悔。如果當時她在我身邊,我會向她傾訴一切,創造一個清白的開端。我極端需要她的同情和寬恕。現在唯一能為我辯解的就是她的寬恕。我對欺騙已經感到厭倦,既厭倦被別人欺騙,也厭倦欺騙別人,最厭倦的是自我欺騙,www•hetubook•com.com一味聽任肉|欲的擺佈。渴望得到最好的,反而把自己弄得一無是處。
「喂!你在幹什麼?咱們遲到了。」
我愛你。
戀愛失敗釀成自殺
有一件事本來我已經忘了,寫到這裡我倒想起來了,他曾無意中說過,他要把他生活的「最後一章」(他的原話)講給你聽,現在你一定很想聽……他講到最後得意地笑了,彷彿還有我們不知道的事情。他這人實在討厭,耍詭計沒完沒了。不管怎樣,我希望你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望著航空信封,上面有我的名字,是艾莉森的筆跡。我把信封裡面的東西抖落在桌面上,是一團隨便壓在一起的花,有兩、三朵紫羅蘭花,還有一些石竹花。有兩朵石竹花還纏繞在一起。
朱莉現在成了我的全部需要。
日子一天一天地捱過去,唯有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意外地得到了一點兒資訊,那是在學校圖書館翻閱英語圖書,想找一段學生沒有看過的合適文字做考題時,我取下一本康拉德的小說。扉頁上有D.P.R.內文森的名字。我知道戰前他在這裡教過書。底下寫的是「巴利奧爾學院,一九三〇年」。我開始翻閱其他圖書。內文森留下不少書,但是除了巴利奧爾學院之外沒有別的地址。有兩本詩集的扉頁上出現了戰前另一位老師W.A.休斯的名字,但是沒有地址。
死者的醫生貝倫斯大夫對驗屍官說,凱莉小姐給她的印象是工作壓力造成失眠。當驗屍官問及貝倫斯平時是否都開如此大劑量的安眠藥給病人時,這位大夫回答,她是考慮到死者必須經常到藥店買藥,相當困難且不方便,根本不曾懷疑凱莉小姐要自殺的意圖。
那天晚上回校之後,我寫了兩封信,一封給安.泰勒,另一封給艾莉森的母親。我對安表示感謝,並按照自己的新看法盡可能多承擔責任。給艾莉森母親的信不好寫,因為我不知道她對她母親講了多少有關我的情況,我只能給她寫一封表示慰問的信。
我犯下的彌天大罪就是亞當犯過的罪,是最古老最邪惡的男性自私之罪。我把自己所需要的艾莉森角色強加給她的自我,這罪比欺君罪、比違犯人道罪大得多。她對那個趕騾人有過什麼評價?我喜歡他,可以送他兩包菸。
那天晚上在海水裡你真吸引人。
「我怎麼給學生解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