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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師

作者:符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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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五十二

第二部

五十二

「你繼續把飯吃完,我去去就來。」
我陰冷一笑。「我打算讓它染上。」
我看完信,抬起頭來,望著坐在飯桌對面學生的眼睛,對他露出一絲微笑,像一個不老實的撲克選手壓抑不住的笑。
「它指的是最後一幕之前的那一部分,最後一幕在古希臘悲劇中稱為結局。」他補充道:「或者喜劇也可以,視具體情況而定。」
他聳肩表示遺憾,但似乎不再關心我是誰,或者我有什麼感覺。他突然站起來。
「她的真名叫莉莉。」
「她表示答應的方式比你的要可信得多。」
我已經猜出了他的意思:他要給我講最後一章了。「是戰爭期間發生的事情?」
「你要學的東西還很多。你和你的真實自我之間的距離,同我們的美國朋友戴的那副面罩和他的真實面目之間的距離一樣大。」
「真正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在自己究竟是什麼的問題上沒有任何選擇。」
我感到茴香烈酒的酒性上來了。「即使如此,你還是不喜歡我,對嗎?」
他轉過身,逕自大步走進屋裡去了。我對他很憤怒,但我的憤怒只是因為不耐煩,不是因為恐懼。我想朱莉和我一定是多少壞了他的興頭,而且以他不喜歡的方式看穿了他,這種情況也許發生得比他預料的還要快,於是這孩子般的老頭便惱羞成怒。我知道兩位女孩就在遊艇上,即使我今天晚上見不到她們,明天也會見到。我拿起一塊糕點,邊吃邊思考。除了其他一切因素之外,我還保持著沉著的心態,我還有機會……一個人為了夏天的娛樂作了精心的準備,不可能在剛玩出點趣味來的時候突然停下來。我們必須繼續下去,我剛經歷過的一切只不過是剛開始玩撲克牌時的虛張聲勢,真正的較量還在後頭。
「難道不是如此嗎?」
但是他的皮膚曬得黝黑,看上去十分健康,無論如何是不需要別人同情的。
「包括你假造了一封我寫給朱莉的信這件事嗎?」
「哦。」
「那麼第一次世界大戰……」
我想起了兩星期前的那頓午飯,也是在這張飯桌旁,於是禁不住對柱廊周圍做了一番觀察。說不定兩姊妹此時正在松樹林裡什麼地方等著我呢……可能只是因為他脾氣古怪,故意讓我自己去找。我把自己的東西拿到樓上的房間裡去,然後在枕頭底下,在衣櫃裡到處搜尋,心想朱莉可能會給我留下一點資訊。可是什麼也沒有找到,我只好走了出去。
他的目光超過我,也越過譏諷,投向黑夜。「我一直渴望擁有自己的領地,純鳥類學意義上的領地。一塊固定的領地,沒有我的允許,我的同類誰都不得進入。」
我沉默。「聽你說話倒挺像個外科醫生,你更關心的是手術,而不是病人。」
「是的。」
「我有話要對兩位女孩說。」
「這沒有什麼關係,咱們吃吧。」
我注意到他提起信時用的是複數。他一定是猜出她給我寫過信,但是他猜錯了信的數量。我笑了。「對不起。我多次受騙,這回不上當了。」
「這些是真正的紀實性影片。」
「儘管你給我寫了那樣的信?」他盯著我看,然後把注意力集中到我手上——十天前我遇上那夥納粹官兵,與他們搏鬥而手上負了傷,雖然已經結了疤,但還留有紅藥水的痕跡,是學校護士替我塗的。
他停住了。以前我從未見過他那面具般的臉神情如此專注,如此虔誠。他說:「我就要開講了。」
「這就證明我對他的讚揚是對的。」
「你的致富經歷是不是跟德康很相似?」
他不做任何道歉,也不做任何解釋,甚至不回答我的問題。情況很清楚,不管他對兩位女孩交了什麼底,他還是打算把對我的欺騙繼續進行下去。我從他背後透過窗戶看見瑪麗亞端著盤子走過。我還看見了別的東西。擺放淫穢古董的櫃子裡「莉莉」的舊照片不見了。我把行李袋放在地板上,雙臂在胸前一挽,又對他淡然一笑。「前天我跟巴爾巴.迪米特雷基談過一次。」
我在離開之前,取出那封用巴克萊銀行專用信箋寫的信,又看了一遍。其結果是我對康奇斯的態度比原先想的更寬容了。現在我對雙方有一點最後的小掩飾都不加反對了。
「更像是藝術而不是科學。」
「不知道真相你可能會更快樂。」
「我肯定會見到的。第一,你希望我能再見到她們。第二,如果出於某種原因你不希望我再見到她們,那麼,即使你編造出什麼謊言,能在這個週末把她們留在雅典,也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我最後見到朱莉。第三,我們彼和_圖_書此之間的私人感情與你絕對無關。」
我把講話的口氣調整得溫和一些。
他示意我應該繼續吃,他不再說什麼了。接著我又聽到我們頭頂上有腳步聲,是在他寢室外面的陽台上,還有細小的嘎吱聲,金屬的刮擦聲。我喝完了湯,在等瑪麗亞的時候,再次試圖軟化他。
「我明白了。」
這句話似乎被理解了,他低頭望著我們之間的桌子,我一時覺得自己贏了。可是不一會兒他的目光又逼視著我,我又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贏。
「我願意冒這個險。」
「那些論文不是我寫的,標題頁是假的。」
我公然對他露出懷疑的微笑。這一說法的確比他以前的「解釋」稍有意思一點,但是荒唐可笑的是他仍看不到一個基本事實,即我已經根本不可能再相信他說的任何話了,而這都是他造成的。現在他又按照他自己的習慣想法提出這樣一種新理論,似乎我非相信不可。
他臉上露出猶豫的神色,似乎開始對我的提問感到厭煩了。「人的生活比鳥複雜得多,人的領地也最少用有形邊界來界定。」

「我想參觀你的遊艇。」
他仔細端詳我的眼神,然後稍一聳肩。「很好。咱們吃茶點吧。」
「已經給過你很多暗示。」
他微微點頭。「他無意中看見我生活中一個重要的夜晚。」
「你再也見不到她們了。」
「我寧願去死。」
「你可以這樣看。但是我更傾向於把它看成一個哲理劇場。」瑪麗亞告訴我們可以入席了。他稍微點了一下頭,表示已經聽到了她的話,但是他並沒有動。「最重要的是它試圖擺脫諸如此類的形式範疇。」
「一份穩定的工作,在郊區擁有一幢房子?」
「今天晚上我要用圖解的方式來講述我的故事。」康奇斯說。
他稍一聳肩。「不過是淺嘗輒止而已。」
「視情況而定?」
我只好對著他笑,他講這些話的時候態度草率輕蔑,這反倒可以證明他的話是不可信的。他當然沒有對我以笑還笑,但是他顯然感到有必要提醒我,他也有嚴肅認真的一面。
我想起他把自己的小說燒了個精光的故事,正想開口提醒他這件事時,他突然用餐刀做了個手勢。
瑪麗亞端上來一盤嫩小山羊肉,撤走了湯碗。片刻的沉默。但是她離開的時候,他出其不意地盯著我,他還有話要說。
「一切優秀的科學都是藝術,一切優秀的藝術都是科學。」
我大笑起來,但是他仍然板著面孔,對他這種高超的本領,我只能再次表示嘆服。最後我低下了頭。
「不。」他說,「我一生下來就是富翁,而且不是在英國。」
「在這裡,我們都是演員,我的朋友。我們沒有一個是真實的自我。有時我們全都撒謊,有些人則時時撒謊。」
「如果你們雙方的感情同樣真摯,我同意你的看法。」
「如果我們不慎破壞了你的計畫,我誠摯地向你表示道歉。」
親愛的爾夫先生:
空氣文風不動,我繞著領地漫步。我在以前等候過的每一個地方等候,不斷前瞻後顧,左右探望,仔細聆聽。可是大地一片寂靜,沒有任何東西,沒有任何人出現。雖然我注意到動力小船還在水裡,用繩梯泊在遊艇船身的中部,但是遊艇上看不出有人的跡象。劇場似乎真的空了,它像所有的空劇場一樣,最後變得毫無生氣,甚至有點恐怖。毫無疑問,這一切都是老魔鬼刻意安排的。
「你一定在英國住過。」
「她們在雅典,無論是莉莉還是蘿絲你都見不到了。」
「受害者?」
「是戰爭期間發生的事情。」他對我微微點頭。「吃晚飯時再說吧。」
我站在他的對面。「難道我是個假精神分裂症患者?」
「她寫給你的那些信才是偽造的。」
他走到他的椅子旁才回答我的問題。
我跟他走到柱廊上去。他站著倒茶,頗不耐煩地揮手叫我坐在他對面。我坐下來,他又揮手指向食物。「請。」我拿起一塊三明治,但沒吃之前先對他說。「我以為兩個女孩將和我一起聽你講真相。」
謝謝你接受兩位福爾摩斯小姐的推薦給我寫了信,我很榮幸給你寄去一張表格,請你填好後寄回給我,還有一本小冊子,詳細說明我們為海外顧客提供的各種特殊服務。
「如果一個外科醫生不是持這種觀點,我可不敢讓他做手術。」
「如果你看到他演奧賽羅,你就不會這樣說了,他是一個很有成就的年輕演員。」
「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從巴爾巴.迪米特雷基那裡得知,戰前我在這裡擁有一座小型的私人劇場?」
這種邪惡的轉換其實就是把真正的自責偷換成偽裝的自我寬恕。自責就是相信我們所引發的痛苦應該使我們變得更高尚,或者從此減少一些卑鄙。自我寬恕則是相信痛苦在一定意義上能使生活變得更高尚,因此,通過一種荒謬的邏輯演算,痛苦的產生與生活的高尚化相等,或者至少與生活得到豐富的程度相等。這就是典型的二十世紀邏輯,從內容退到形式,從意義退到表象,從道德退到美學,從水退到浪。想到這裡,我因艾莉森之死而感到自責的痛苦減輕了,心也變硬了,決定到了布朗尼什麼也不說。我仍然決心告訴朱莉,但要找個合適的時間和地點,等到懺悔和它所引起的同情心能起到最大作用的時候。
「我更想給自認為是上帝的人下個定義。」
「聽起來倒像是給人下了個絕妙的定義。」
他進屋裡去了。不久,我聽到了低低的談話聲,講的是希臘語,在樓上,接著是寂靜。瑪麗亞端來了甜點,接著是咖啡。我一邊抽菸一邊等他回來。儘管希望渺茫,但我還是希望朱莉和她的姊妹會來,我非常需要她們的溫暖、她們的正常舉止和英國特性。在吃飯和談話的整個過程中,他始終顯得有點憂鬱寡言,似乎結束的不只是一齣喜劇,而且許多偽裝也正在被剝去,但是我最關心的一個偽裝一點都沒有被拋棄的跡象。當他說他不喜歡我的時候,我是相信他的。不管怎樣,現在我知道他不會用武力硬把兩位女孩和我分開,但是他是個撒謊高手……我擔心他知道我和艾莉森在雅典見過面,擔心他知道我也是個騙子,是一個更加庸俗的騙子,而且他還有證據能讓她們相信。
「我認為你早就做過了,而且做得太過逼真。」
「我沒有固定的計畫,發生什麼就是什麼。」他悄然為我舉杯。「這是你破壞不了的。」
「財富是怪物,學會從金錢的意義上駕馭它只需一個月,但要學會從心理上駕馭它得要許多年。在那許多年中,我過的是一種自私的生活。我窮奢極欲,遍遊世界。建劇場我花了一些錢,但是我在證券市場上賺回來的更多。我交了許許多多的朋友,其中有些人現在已經成了大名人。但是我從來沒有很快樂過。不過後來我終於發現了一些富人從未發現過的道理:我們每個人都擁有快樂的能力,同時也擁有不快樂的能力,經濟狀況的好壞對它影響不大。」
「但是你應該知道,我們會看透你分配給我們的角色。」
「那純屬杜撰。」
他的黑眼睛轉過來望著我的眼睛。「你真要我回答嗎?」我點頭。「我的回答是不喜歡,但是我喜歡的人確實很少。在你這樣年齡和性別的人群中,我喜歡的人就更少了。如果我們要生活在社會裡面,喜歡別人就意味著對自己抱有幻想。在我的生活中,起碼是我在這裡生活的時候,我早已把這種幻想排除在外。你希望被別人喜歡,我也是如此。也許有一天你會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到那時你會覺得想笑,不是反對我,而是跟我一起笑。」
「簡直是令人髮指的為所欲為。」
「現在《三顆心》的情節已經被破壞了,你知道得比我更清楚。」我試圖對他作最後一次請求。「我知道你已經對兩位女孩承認了很多,現在你想讓我認為你沒有承認過又有什麼用呢?」他一聲不吭。我用最通情達理的口氣說:「康奇斯先生,我們幾乎不需要任何說服,我們都很樂於承認受到你魔力的支配。在一定限度之內,我們十分樂意繼續執行你為下一步制訂的計畫。」
「不說了,咱們吃吧。」
「照我的理解,你給我講挪威的故事,說明你拒絕科學。可你還是研究精神病學。」
「是你自己不想再見到她的,喜劇已經演完了。」
「起碼我知道你在希臘有一幢別墅。」
「主要部分你都聽過了。」
「那是不可能的。」
半小時後,我又鑽進了無風的森林,直奔中央山脊。天氣炎熱,群山變得若虛若幻,東邊的許多小島隨著水波的起伏似乎在顫動,微微閃光,形成一種奇特的光學幻景,好像一些旋轉的陀螺。當我走到能看見南邊海面的地方時,我的心激烈跳動起來。遊艇又出現了,這對我來說猶如絕處逢生。我又移到一個既有樹蔭又能俯瞰布朗尼的地方,在那裡坐了半個小時,感覺像是在地獄邊緣上,一方面是艾莉森死亡的陰影仍然籠罩著www.hetubook•com.com我的腦海,另一方面是現在朱莉的身分已經得到證實,而且她就在陽光下海面上的遊艇裡,我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兩天來,我已經逐漸接受了艾莉森死亡的事實,也就是說,逐漸從道德的角度轉換為美學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情,這樣就變得比較容易面對了。
黑人一聲不吭地循著原路走回去,沒看我們一眼。康奇斯把燈光調到最小,然後叫我坐在他身邊,面對銀幕。長時間沉默。
「在可變劇場裡是沒有什麼限制的。」
「我的心臟的確不好。」
我搬來了兩張椅子。正當我把燈取來的時候,柱廊的拐角處有人走過來了。我的心頓時急跳,因為我以為朱莉終於來了,我們正在等的就是她。但是一看竟是那個黑人,他身穿黑色衣服。扛著一根長柱子,走到我們前面的礫石地上,在距我們幾碼遠的地方,用柱子一端的三角架把柱子豎了起來。我立即意識到那是一個小型銀幕。他展開了一塊白色的方布,用鉤子固定,又調整了一下角度,我聽到了粗糙的齒輪摩擦聲。上面有人輕聲喊道:「可以了。」是一個希臘人的聲音,我聽不出是誰。
他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戰爭期間,我有很多時間可以思考,又沒有朋友來和我玩,於是我就構想出一種新的戲劇形式。演員和觀眾分離的傳統做法被取消。傳統的布景配置,台口、舞台、觀眾席等觀念一概拋棄。無論是從時間或者從地點考慮,演出的連續性也可以全然不顧。劇情細節和故事都是可變的,只有一個出發點和一個固定不變的結尾。在這兩點之間,參加演出者可以隨意演繹自己的戲劇。」他那催眠式的眼睛死死盯住我的雙眼。「你將會發現,阿爾托、皮蘭德婁和布萊希特都以他們各自不同的方式,沿著類似的思路在進行思考。但是他們既沒有金錢也沒有毅力——無疑還沒有時間——像我思考得那麼深刻。他們無論如何都無法割捨的一個成分是觀眾。」
「準確時間他記不起來了。」
「當你知道整個計畫時,事情比你想像的還要簡單。」
「是因為你患有心臟病嗎?」
「我已經告訴過你,她們在雅典。」他接著說,「今天晚上我打算給你講一點只適合男性知道的事情,不關女人的事。」
我吸了一口氣,他避開我的目光。「你總該有個出生地。」
「我再也不接受任何東西了,康奇斯先生,事實真相除外。」
「我現在要給你講的故事,可能有助於你理解我為什麼明天就要結束你對這裡的訪問。我要講的曾經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我一聲不吭,儘管他稍有停頓,似乎是要讓我提出反對意見。「我希望你也能認為,這樣的事情只會發生在男人自認為比女人優越的世界上,美國人稱之為『男人的世界』。也就是說,是一個由野蠻的暴力、盲目的自大、虛幻的榮耀和原始的愚昧支配的世界。」他凝神注視著布幕。「男人喜歡戰爭是因為戰爭使他們顯得正經,因為他們認為只有戰爭才能制止女人對他們的嘲笑。在戰爭中,他們可以把女人降低到物的地位。這就是男女兩性之間的巨大區別。男人只見物,女人則看到物與物之間的關係,不管它們是否相互需要、相互愛慕、相互匹配。我們男人則不具備這方面的感情,這使戰爭在一切真正的女人面前顯得可惜,甚至荒誕。我要讓你知道戰爭是什麼,戰爭是由於看不到各種關係而引起的精神病,包括我們與其他人的關係,我們與經濟和歷史狀況的關係,尤其是我們與虛無的關係,與死亡的關係。」
他把目光投向大海。「可變劇場的目標正是如此——允許參與者看穿自己的最初角色。但那只是戲劇高潮的前一部分。」
「咱們吃晚飯時還會再見面的。」
「沒有選擇餘地就被迫接受痛苦的人都是和-圖-書受害者。」
「這要看我們能否看透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給自己分派的角色。」
「我是例外。」
「你這裡的劇場是什麼時候建起來的?」
「要一點雪莉酒,謝謝。」我倒了半杯遞給他。
瑪麗亞的身影出現在他背後,她端來盛湯的蓋碗,送到在燈光下呈銀白色的桌子上。
他低下頭,把桌布的邊緣弄平,我覺得他有點不自在,顯然不知道朱莉和我之間發生過的所有事情。他神情嚴肅地望著我。「你認為我正在做什麼?」
我在等待的過程中,心中拿定了主意,決定多講究點策略。我懷疑,我越是憤怒,他越是竊喜。我要裝出聽從他的安排,不再見兩位女孩,還要裝出接受了他的解釋的樣子。他悄悄來到我站立的地方,我對他微笑示意。「給你來點什麼嗎?」
小山羊肉燉得很好,但是他吃得很少。我盤子裡的東西還未吃完,他卻站起來了。
「你可得小心,別染上破傷風。」
「朋友們經常來,有時難免覺得厭煩,更多的是他們令我感到厭煩。一個人在倫敦或巴黎風趣幽默,到了愛琴海的一個小島上可能變得叫人難以容忍。於是我們搞了一個小型固定劇場,一個舞台,就是現在普里阿普斯雕像那個地方。」
「多數人都是這樣生活的。」
他正在吃一小塊燉肉。「戰前的情況與現在不同,我們上演的是別人的劇本,或者根據別人的劇本改編的東西,反正不是我們自己的。」
「聽我的忠告,回英國去,跟你講過的那個女孩重歸於好,和她結婚,建立一個家庭,好好過日子。」我把目光挪開。我真想衝他大喊一聲:艾莉森已經死了,而且她的死主要是因為他把朱莉的生活跟我編織在一起。我幾乎控制不住想對他說,我不想再繼續受騙了,不想再聽那些毫無意義、模稜兩可的欺人之談了……但我還是保持沉默。我知道我的一言一行都逃不過他的觀察,我偏不讓他看到我出洋相。「結婚建立家庭,這就是你所說的好好過日子嗎?」
他抬起頭來望著我,面無笑容,像在搜尋著什麼,但是背後隱藏著譏諷。「難道你就那麼愛聽虛構的故事,永遠也聽不厭嗎?」
「她們已經知道了。」他坐下。
靜默中我突然以他自己的風格向他提出下一個問題。「不喜歡我是你這個角色的一個組成部分,到底不喜歡到什麼程度呢?」
「咱們到那裡去坐吧。」他指向放在柱廊前半部的酒桌,此時已被瑪麗亞清理乾淨。「請你搬兩張椅子過來,把燈也拿過來。」
「巨富的悲劇是他的銀行存款餘額不會有令人驚奇的變化,無論是愉快的還是不愉快的。但是我承認這將是我們最有分量的一部力作。」他補充道,「因為我也許活不到一年了。」
「她們在哪裡?現在我能見她們嗎?」
他重新出現在敞開的音樂室門口,手裡拿著一個不厚的硬紙夾。
「這麼說來,你的……可變劇場是一個醫療用劇場?」
「你認定我會來嗎?」
「你為什麼說『將是』?」
「你是被迫回到這裡來的嗎?還是你自己想來的?」
「你跟我的幾個前任一直保持聯繫嗎?」
「應該是吧。我想你讓他演的是一個啞巴。」
「因為事實證明你不能演好你的角色。」
一時間他略為有所放鬆,彷彿我說了什麼幼稚可笑的話。他做了個手勢。
「我看過你的論文,絕非淺嘗輒止。」
我咧嘴一笑。情況越來越荒唐了。「如果我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對我的演出會有所幫助。」
「我還知道你非常富於同情心,絕不會隨心所欲地左右別人的感情。」
「是的。」
他再次在我的目光裡搜尋著什麼。我想起朱恩曾經說過,他希望對他也保持神秘。但是很明顯,他只想讓我們享有很有限的自由和神秘。一個科學家所建造的迷宮無論有多大,其目的都是為了方便自己對每一個步驟進行仔細觀察。他似乎要作出決定了。
「一九三八年。」他讓我等了一會兒又接著說,「那天晚上我把劇場、整個建築付之一炬,並放煙火以示慶祝。」
你真誠的
P.J.費恩經理
「對不起,我不想再聽你戰前的生活故事了。」
「讓我看看你這隻手。」我不耐煩地把手抬起來。各指關節嚴重擦傷,但大多已癒合。他仔細看過之問是否伴有敗血症。接著他望著我的眼睛。「這不是有意的。這一點你總該接受吧?」
「但是我還打算送女演員回家呢。」
「巴爾巴.迪和-圖-書米特雷基談到你們有一次還放煙火,他是在海上看見的。」
「我想,她的名字並不是朱莉.福爾摩斯?」
對此他並不覺得窘迫。「在男人之間,喜歡並不重要。」
「我總算知道了,跟我一樣的受害者比我想像的還要多。」
「她也答應過你,這是毫無疑問的。」
隨著這一好聽但卻空洞的格言,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朝飯桌走去。我跟在他的後面說:「我猜想,在你看來,這裡真正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是我。」
「她的許諾一錢不值。這裡的一切全是假的。她是在演戲,是在逗你玩,她演的是奧莉維亞,你演的是馬爾沃利奧。」
我們剛開始吃飯,我立即聽到後面有兩、三個人的腳步聲,是從瑪麗亞農舍旁的礫石地上傳來的我把目光從檸檬蛋湯上挪開,扭頭往後看,可是桌子擺在那裡,什麼都看不到,這無疑是有意安排的。
「真是浪費天才。」他坐在那裡注視著我,還是那一副毫無幽默可言的自娛表情。我說:「你的銀行存款餘額一定會有出乎預料的變化。」
「我不太懂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那麼你就不應該把普通人給捲進去。」
「蘿絲?」我用挖苦和懷疑的腔調反問,但他只點了點頭。「你太孤陋寡聞了。現在已經沒有人用這樣的名字來稱呼她們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了。」

我們將在柱廊上吃晚飯,不像以前在樓上。飯桌是為兩個人準備的,擺在柱廊西端,可以看到樹林和下面的毛薩。另一張桌子擺在前面,就在台階旁,桌上有雪莉酒、茴香烈酒、水和一碗橄欖。我快喝完第二杯酒時,老頭出來了。黃昏逐漸轉換成了黑夜。一切都被凝滯和毫無生機的空氣籠罩著。
我帶著警告的意味看了他一眼。「他不是我的美國朋友。」
情況跟第一次到布朗尼一樣;不請自到,缺乏信心。我進了大門,向陽光下寂靜神秘的別墅靠近,來到柱廊,茶桌用麥斯林紗布罩著,一切如舊。沒見到一個人。透過拱門可見大海,熱浪滾滾,腳下是花磚地,一片靜寂。等待。
「我對你講的話有一定的真實成分。因此你剛才提的問題還是有道理的。在我的生活中,有一件事情和我杜撰的故事很相似。」他停了一下,後來又決定繼續講下去。「在我身上向來存在著神秘與現實之間的衝突。作為一個醫生,作為一個社會主義者,一個理性主義者,我追求後者,崇尚後者。但是後來我發現,試圖把現實科學化,給它命名歸類,對它進行活體解剖,猶如企圖去除大氣中的空氣。製造真空的結果是實驗者自身的死亡,因為他自己也處於真空之中。」
「對這些枝微末節的問題,我早就不感興趣了。」
「我希望親耳聽到她對我說這句話。」
星期六上午,我又收到一封從英國寄來的信。信封口蓋上印有一隻小黑鷹,是巴克萊銀行的標誌。
「好啦,康奇斯先生,我知道你就今年夏天的安排對朱莉說了些什麼。我到這裡來並不是和你吵架的。我們是不是可以不要再談論我演出失敗的荒唐話題?要不就是你安排讓我失敗,要不就是我根本沒有失敗,兩者必居其一,沒有別的選擇。」
「但是你住在這裡的時間很少。」
最後他笑了。我的話顯然是在諷刺他,他卻似乎把它當成了恭維。他繞過古鋼琴向我走來。
「你說這話就顯得幼稚了。你知道得很清楚,只要是正常的人,誰都不會離開。」我舉起有傷疤的手。「儘管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也絕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但是假面劇的第一階段,實驗階段已經結束了,你要把它叫作什麼別的名字也可以。」我對著他笑。「你那些馴良的大白鼠全栽了。」我看得出他聽不懂我最後一個字的俚語用法。我說:「就是徹底失敗的意思。但是他們在搞清失敗的原因之前不會再重複這個過程。」
由於種種原因,我情緒緊張,這也跟頭一次一樣。我把行李袋放在藤沙發上,走進音樂室。一個人從古鋼琴後面站起來,彷彿他早就坐在那裡等著,我們誰也沒說話。
「如果你喜歡的話,作為導演,我要告訴你,你未能得到一個角色。但是如果能有一點安慰作用,我還要告訴你,即使你得到了一個角色,它也不能給你帶來你想要的東西——那位你覺得極富魅力的年輕女郎,這就是今年夏天固定不變的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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