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五十三
「他親自挑選了一批日爾曼惡魔做他的手下,讓他們負責拷問、上刑、處決等等。人們根據他們戴的徽章,把他們叫作烏鴉。
「但是他的表情始終不變,對我充滿敵意,充滿仇恨。我懷疑他是否認真聽我說話,他一定認為我是通敵者,我對他說的一切全是謊言。
「他對這幢別墅持強烈的批評態度。他答應戰後要回來為我建一幢新的,仿照最優秀的包豪斯建築學派。」
「要對你講清這一切,還真得費一番口舌。我還沒跟你說過,我覺得這種堅定不移的精神,這種不團結的狀態,從本質上說都是屬於希臘的。也就是說,我終於具備了希臘人的特徵。我所看到的一切是在幾秒鐘裡看到的,也許根本就不是在時間裡看到的。我看到我在廣場上是唯一一個有選擇自由的人;宣告和保衛這種自由比常識更重要,比自我保存更重要,比我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比八十名人質的生命更重要。從那以後,那八十個人經常在夜裡出來指責我。你應該記住,當時我是知道自己肯定也得死的,但是面對他們痛苦嚴峻的面容,我能拿出來與之抗衡的唯有那幾秒鐘之內所得到的超然物外的認識,而且是在精神高度興奮狀態下所得到的認識。我的理性反覆告訴我我錯了,但是我的整個生命仍然對我說我是對的。
「『此外……還有八十名人質……因涉嫌與德國武裝部隊四名無辜成員……被殘暴殺害有關……根據佔領法予以逮捕……』他再次停頓,『將被處決。』
「『我已經試了三次了。』
康奇斯停止說話,拍了兩次手。
「這支悲哀的隊伍內部爭吵不休,希臘人就喜歡這樣。他們先決定採納一個方案,然後又換成另一個方案。最後有人擔起了責任,給大家分配方位和地區進行搜查。他們終於出發了,總共一百二十個人。他們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們在開始搜查之前,就已經注定要失敗了。但是即使游擊隊就在松樹林裡,他們也找不到,抓住他們就更談不上了。樹林裡的樹木、溝壑、石頭太多了。
「我要讓你看一看安東。」
「他看了一下錶說:『給你三十秒鐘考慮。』
「我說:『我別無選擇。』
「『我以歐洲文明的名義請求你停止這種野蠻行為。』
「我轉身望著溫梅爾。令人驚訝的是他儼然成了房間裡最有人性的人。他的表情既厭倦又憤怒,甚至有點憎惡,為自己的部下把事情搞得一塌糊塗而感到羞愧。
「翻譯譯完最後一句話,人群中發出了輕輕的痛苦呻|吟聲,似乎他們的腹部全都挨了重擊。許多女人,還有一些男人,一起跪在地上,對著陽台哀求。人渴望得到保護神的憐憫,可是這種憐憫是根本不存在的。溫梅爾一定是縮進去了,因為哀求聲變成了慟哭聲。
「中午,他們扛著十字架和聖像回到了村子裡。溫梅爾正等著他們。他們的發言人是一個老水手,他最後撒了一個謊,說他們看見游擊隊乘著一條小船逃跑了。溫梅爾笑著搖搖頭,把老人逮了起來,他成了第八十一名人質。實際情況很簡單。德國人自己已經抓到了游擊隊,是在村裡抓到的。現在咱們來看看溫梅爾。」
「我記得有一天晚上,大約是這一事件之後一個月左右,一群奧地利士兵喝得似醉非醉,在港口附近放聲歌唱。突然間,島民們也開始唱起來。大家輪流唱,奧地利士兵唱完島民唱,先用德文唱後用希臘文唱。唱完奧地利蒂羅爾州的頌歌之後唱希臘歌,形成了很奇怪的現象。最後,他們都互相唱起對方的歌來了。
我打斷他的話。「他是克里特人嗎?」
「我告訴他我不是通敵者,我是醫生,人類的苦難是我的敵人。當我說如果他現在招供,上帝會寬恕他的時候,我是在為希臘說話——他的朋友們已經受夠了苦,人忍受痛苦是有限度的……如此等等。凡是能想到的理由我都說了。
「我很絕望地說:『你叫我怎麼殺死他們?』
「我抬起頭來望著他,我想我當時的表情一定是既震驚又感激。
「再說另一個,他的嘴不是被打過就是被踢過,嘴唇嚴重挫傷,紅腫得怕人。當我站在那裡舉起槍時,他紅腫的嘴唇縮了一下。他的牙齒全被打碎了,口腔內部像一個被弄髒的陰門。我不顧一切想弄清真正的原因。他的手指也被壓壞了,指甲被抽了,看得出身上有多處燒傷。但是德國人有一個嚴重的失誤,他們沒有把他的眼睛挖掉。
「溫梅爾轉身走進屋裡去了。我看見他順著黑暗的石頭走廊走去,有人推著我跟在他後面。到了盡頭處,他站在門外等我。屋裡有光線射出來。我到的時候,他示意叫我進去。
「我一點也不喜歡校官。他的眼睛像剃刀,是我所看見過的最讓人不舒服的眼睛。他的眼睛對看到的一切沒有一絲同情,只有估量和算計。如果他的眼神顯出殘暴、好色、施虐狂,那倒好些,但是他的眼睛完全像機器眼。
「他說:『我對這些農民提出一個處理辦法。』我望著他的臉,那臉上既沒有一絲緊張,也沒有一點興奮,他是一個完全能夠控制自己的人。他接著說:『我可以不處決他們,讓他們到勞動營去,但是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你這個村長必須當著他們的面親手處決這兩名凶手。』
「我回過頭。溫梅爾和押送我的兩名士兵站在大約三十呎之外觀望。人質們突然大聲喊叫起來。他們以為我沒有勇氣開槍。我轉過身又打了一次,還是不響。我轉向校官,用槍比畫著,表示打不響。在烈日下,我感到一陣眩暈、噁心,但是沒昏過去。
「我說:『我什麼都不明白了。』溫梅爾回答說:『也許我應該讓你看一看我手下的人和那畜生是怎樣對話的。』我說:『我求你別這樣做。』他問我是不是認為他看到這種場面特別開心。我沒有回答。他接著說:『只要坐在自己的指揮部裡批閱文件,欣賞美妙的古典音樂,別的什麼也不必做,我就感到非常的幸福了。你不相信我的話。你認為我是施虐狂,其實我不是,我是現實主義者。』
「可憐的安東。他一方面要履行自己的職責,另一方面又想盡量推遲向溫梅爾校官報告這一消息的時真是難為他了。他當然知道他應該報告這一事件,但是他等到當天晚上和我見面之後才報告。他對我說,當天早上他考慮過,這回他碰到的反抗分子可能是從大陸來的,夜裡悄悄溜進島來,第二天天黑之前肯定不敢冒險回去。因此他乘摩托艇繞島緩緩而行,搜遍了每一個藏得住船的地方。他果然發現了一條船,吊在小島一端的樹林裡,那裡與皮特羅卡拉維遙遙相對。他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游擊隊一定聽到而且看見他在搜查。如何處理這種緊急情況,最高指揮部是有嚴格指示的;有一條就是破壞其撤離的工具——於是,他放火把船燒了,老鼠跑不掉了。
「佔領期間的頭一年,一切都還過得去。我們的食物嚴重短缺,但是安東和他手下的士兵對村民的無數違規行為採取了睜一眼閉一眼的態度。認為佔領就是穿納粹軍靴的衝鋒隊橫行、當地人遭殃的看法是荒唐的。多數奧地利士兵都超過四十歲,他們自己也是父親,村裡的孩子很容易勾起他們的思親之情。一九四二年夏季的一個黎明,同盟國的一架飛機用魚雷擊中了一艘德國軍需登陸艇,該艇在前往克里特島途中暫時停靠在老港口。船沉了,幾百箱食品漂浮到水面上來。當時,島民們已經有一年時間除了魚和劣質麵包以外什麼都吃不上。一下子看到這麼多肉、奶、米和其他奢https://m.hetubook.com.com侈品,誰不動心?大家駕著任何可以漂浮的東西蜂擁而出。有人把情況告訴了我,我立即趕到港口去。守備部隊在那裡有一挺機關槍,剛才還對同盟國的飛機怒射過,我擔心他們會對村民進行報復性的可怕大屠殺。但是我到港口的時候,卻看見島民們正在忙著撈取一箱一箱的食品,距離機關槍還不到一百碼。安東和值勤士兵就站在哨所外面,一槍不發。
「我走過乾燥的地面,回到鐵門旁,站在那兩個人面前。當我正想開口對其中一個人說話時,感覺到他似乎能理解我別無選擇,必須對他下手。但是我開不了這個口,這也許是因為我和他近在咫尺,已經看清他的嘴受了什麼樣的重創。它不僅被重擊或猛踢,而且還被燒傷。我想起了那個手持鐵棒的人,想起了電爐。他們打掉了他的牙齒,烙他的舌頭,用滾燙的鐵把他的舌頭直燒到根部。他喊出那個字來,終於使他們再也無法容忍。那令人心驚肉跳的五秒鐘,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我對這位游擊隊員的內心世界有了理解。我的意思是,我對他的理解比他自己還要深刻得多。是他幫助了我。他竭力向我探出頭來,說出他已經說不出的那個字來。他發不出聲音,只見他的喉部在扭動,幾個音節噎著發不出來。他想再次說出來的還是那個字,錯不了,這是最後一次了。我看得出,那個字就在他的眼睛裡,在他的生命中,完全融入了他的生命之中。基督在十字架上說了什麼?你為什麼離棄我?這個人所說的話很少出於同情、出於憐憫,甚至很少出於人性,但卻深刻得多。他的內心世界和我完全相反。在我心目中,生命是無價的,它是那麼寶貴,的確是無價之寶。而在他的心目中,只有一樣東西具有無價的品質,那就是自由。他是不可改變的,他是精英,超越理性,超越邏輯,超越文明,超越歷史。他不是上帝,因為世上本來就沒有我們能理解的上帝。但是他證明確實有一個我們永遠不能理解的上帝。他有否定的最終權利,他有選擇的自由。他——或者通過他顯示出來的東西,甚至包括精神失常的溫梅爾,可鄙的德國和奧地利部隊——他享有一切自由,從最壞的到最好的:有在紐夏佩爾戰場上臨陣脫逃的自由;有把農民女孩抓來開膛破肚的自由;有用鐵絲剪閹割游擊隊員的自由;他超越道德規範,跳出事物的實質部分——包羅一切,享有做一切事情的自由,但只反對一件事情——禁止做這一切。
「但是半夜我就被行軍的腳步聲和敲門聲吵醒了。來人又是安東,他告訴我,一切都太晚了,他已經接到命令,不准他主動採取任何行動。第二天一早,溫梅爾將率領一隊『烏鴉』到達,我將被逮捕。黎明時分,村裡十四歲到七十五歲的所有男人都將被集中起來——這一切,安東是在我的床邊對我說的。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淚水難忍。我坐在床邊,聽見他說,他為自己是德國人而感到羞愧,甚至為自己降生到這個世界上而感到羞愧,如果他不是覺得自己有責任第二天再和校官進行交涉,他將毫不猶豫地自殺。我們談了好長時間,他對我講溫梅爾的事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多。我們島上太閉塞,有很多事情我沒有聽說過。最後他說,這場戰爭只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讓我見到了你。我們握了手。
「我向他走過去。兩名衛兵以為我要對他進行襲擊,迅速舉槍準備還擊。但是他對他們說了點什麼,仍然站在原地不動。我在距他大約六呎處停下來,我們互相對視著。
「我回答:『槍打不響。』
「『打不響是因為沒上子彈。平民是不准擁有裝彈藥的武器的。』
「第二天,游擊隊可能已經決定分散行動。不管怎樣,兩位女孩又開始烤麵包了。一位眼尖的鄰居注意到了這個細節,想起她們兩天前剛烤過,那是給父親和兄弟路上吃的。她並沒有馬上懷疑什麼事情,但是五點鐘她跑到學校對德國人講了這件事,人質裡面有三個是她的親屬。
「校官說:『把他送回去,等候我的命令。』那人再次被拖回那個凶多吉少的房間。校官走到關著的百葉窗前,打開它,在窗前對著漆黑的夜站了一分鐘,然後回過頭來對我說:『現在你應該明白了,我為什麼必須那樣說話。』
「我們被押到港口去,整個村子的人都在那裡,大約有四、五百人,穿著黑色的、灰色的和已褪色的藍色衣服的人,全都擠在幾個碼頭上,有一隊『烏鴉』兵監視著。村裡的牧師、女人,甚至很小的男孩、女孩,也都被趕到這裡來了。他們看見我們來了就發出尖叫,像某種不規則的原生質,想打破界限,可又不能。
「我們被押到樓下,經過學校前面到了西邊的廂房,我想就是你們老師現在住的地方。溫梅爾站在門口,他身邊還有一名尉官。他們背後,通敵翻譯坐在台階一旁,雙手抱著腦袋,他臉色蒼白,看樣子深受震驚。大約二十碼之外,我看到牆邊躺著兩具女性屍體。我們到達的時候,士兵們把屍體推滾著弄上了擔架。尉官走上前,示意屠夫跟上他。
「不。安東已經死了。你看見的是長相跟他酷似的一個演員,現在要讓你看的是真的安東。戰爭期我有一台小型電影攝影機和兩盤膠片。這些膠片我一直保存到一九四四年才沖洗出來,品質很差。」我聽到了放映機的沙沙聲。一道光束從上面投射出來,經過調整,集中在銀幕上,聚焦比較匆忙,有些模糊。
「『我需要他的朋友的名單,我需要幫助他的人的名單,我需要他們藏身的地點和藏武器的地方。如果他把這些都給我,我保證用體面的軍人方式處決他。』
「『現在要讓你們看一看那些……德國的敵人的下場……為德國的敵人提供幫助的人的下場……根據德國統帥部軍事法庭昨天晚上發佈的命令……有三個人已經被處決……還有兩個現在就要處決……』
「我看看他,又看看槍,還是不能理解。人質又靜下來了。
「是的,跟你看到過的那個人很像,只是比他矮點壯點。在這段時間內,我們這些人質一直被關在教室裡,因為前面有松樹林擋住視線,所以我們看不到任何來往的人。但是大約九點鐘時,我們聽到兩聲可怕的痛苦尖叫,緊接著又是一聲叫喊——喊出了一個希臘詞:自由。
「午飯後,我們為他表演了幾首抒情歌曲,他讚不絕口。後來他說想看看小島遠端的觀察所,並邀我與他同行,那地方沒有多大軍事重要性。於是我乘上他的摩托艇,和他們一起繞到毛薩,爬上了這裡的別墅。到處都是軍用設施——鐵絲網,機關槍掩體等。鐵絲網,機關槍掩體等。但是我發現別墅完好無損,心裡暗自高興。士兵們被集合起來,校官當著我的面用德語對他們作了簡單的訓示。他提及我時稱『這位紳士』,並堅決要求他們要對我的財產加以保護。我記住了他這句話。我們離開的時候,他發現一個值勤士兵佩戴裝備不規範,特地停下來對他加以糾正。他把毛病指給安東看,對他說:『懶懶散散,校官先生,看見了嗎?』普魯士人談及巴伐利亞人和奧地利人時常用這個字眼。他顯然是重提以前的話題,但這對我了解他的性格很有幫助。
「這是能找到的他戰前的唯一一張照片。」
「我認為溫梅爾和大多數德國人不同,他一向知道自己是什麼人,自己在幹什麼,還知道他在耍我。起初情況似乎並非如此。他最後看了我一眼,就走出去了。我聽見他在對把我押來的一名衛兵說話。我被帶到另一層樓的一個房間,他們給我一些吃的東西,還有一瓶德國啤酒。我的感觸很多,最重要的是我將倖免於難。我還www•hetubook.com.com可以看到燦爛的陽光,可以呼吸,可以吃麵包、可以敲擊鋼琴鍵盤。
「第二天早上九點,我被帶到港口的時候,村裡所有的男人和多數女人都已經在那裡了。安東的部隊把住了所有的出口。不必說,游擊隊沒抓到。村民們處於絕望之中,但是他們毫無辦法。
「所有棕色的手一下子全舉起來,在胸前點了四下畫十字,溫梅爾停住了。德國人製造死亡,希臘人舉行宗教儀式,再合適不過了。
「一部受過教育的機器。校官帶來了幾瓶霍克酒,我們吃了一頓美味午餐,我已經有幾個月沒有吃過這樣的好飯了。我們簡短地議論了一下戰局,就像在談論天氣一樣。校官本人主動改變了話題,開始談文學。他顯然看過很多書,對莎士比亞很了解,對歌德和席勒的了解尤其透徹。他甚至對英國文學和德國文學的相似之處作了有趣的對比,而且對比的結果並不都是對德國有利。我注意到他喝的酒比我們少,同時也注意到安東講話太隨便。其實我們兩個人都受到了監視。飯才吃了一半我就察覺到了,而且校官也知道我已有所察覺。都是我們兩個年紀較大的人在談,安東倒成了無關緊要的人。校官對普通的希臘官員是不屑一顧的,但他卻把我當作一個紳士,平等相待,我真有點受寵若驚,但是我並未被假象所迷惑。
「透過這三具毛骨悚然的屍體,我看見了人質,他們被趕到學校旁邊用鐵絲網圍起來的一個圈子裡。後面的人正好在圍牆的陰影之中,前面的人在陽光下。他們一看見我立即開始喊叫起來。有明顯辱罵我的,也有混雜在一起的各種請求聲——彷彿當時不論我說什麼話,都能打動校官似的。他當時也在場,在廣場中央,和安東在一起,還有大約二十個『烏鴉』兵,廣場的第三面,也就是東面,是一堵長牆。你知道那兒嗎?中間有個門,是鐵格柵欄的。兩個倖存的游擊隊員被綁在鐵條上,不是用繩子,而是用有刺的鐵絲。
「他尚未臭名遠揚之時,我就和他見過面。有一年冬天的一個早晨,我聽說有一艘德國摩托艇不期而至,把一名重要軍官送到島上來。當天晚些時候,安東派人把我叫去。在他的辦公室裡,他把一個瘦小的男人介紹給我。那人和我一般高,年紀也和我差不多,十分整齊乾淨,小心謹慎,很有禮貌。他站起來和我握手。他能講點英文,程度大概只夠他知道我講得比他好得多。當我承認自己和英國有很多文化上的聯繫,而且在英國受過一部分教育時,他說:『我們時代的最大悲劇是英國和德國竟然發生了爭執。』安東解釋說,他已經對校官談起過我們有時候晚上在一起唱歌彈琴的事,校官希望我能和他們一起吃午飯,然後為安東伴奏一、兩支歌。礙於我的身分,我當然只能接受。
「這些都是從在波蘭拍攝的新聞片上剪輯下來的片段。」
「最後,我已經無話可說了,只好回過頭來望著校官。我認為自己已經完全失敗,我無法隱藏這一事實。他一定是給外面的衛兵發了信號,因為有一個人進來了,走到克里特人背後,把堵住的嘴鬆開。他立即喉部青筋暴起,聲嘶力竭地喊出一個字:自由。聽不出他的喊聲中有什麼高尚的成分,純粹是一個野蠻行為,彷彿把一罐點著的汽油潑在我們身上。衛兵又粗暴地重新把他的嘴堵起來,並且固定好。
「一隊『烏鴉』立即趕到農舍,只有表哥在那裡。他躲進一個衣櫃,聽見兩姊妹被打、尖叫,知道自己應該挺身而出,於是他從衣櫃裡跳了出來,手裡舉著手槍,趁著德國人還來不及行動就對準他們開槍,可是什麼也沒有發生,手槍卡彈了。他們把三個人抓到學校,進行審問。兩位女孩遭到拷打,表哥禁不起折磨,很快表示願意合作。兩小時後,天黑了,他帶路沿著海岸公路來到一座空別墅前,敲敲百葉窗,對裡面的兩位同志低聲說,兩姊妹已經設法找到了一條小船。他們開門出來的時候,德國人猛撲上去把他們抓了。領頭的被擊中了手臂,其餘的人沒有受傷。」
「游擊隊的情況可能是這樣的:他們一知道船被燒了,立即循原路返回村裡。安東來看我的時候,他們可能剛逃出村子,但我們不知道他們中有一個人和村子邊上的一戶人家有親戚關係,一戶姓察楚斯的人家。全家四口人,姊妹倆,一個十八歲、一個二十歲,還有父親和兄弟。但是兩天前家裡的兩個男人運一批橄欖油到派里厄斯去了。他們有一艘土耳其小船,德國人允許沿海地區有一些交通往來。游擊隊員中有一個是兩姊妹的表哥,可能愛上那位姊姊了。
「他說:『請你記住,我跟任何別的軍官一樣,一生只有一個最高目標,德國的歷史性目標——結束歐洲的混亂,建立良好秩序。這個目標一達到,我們就可以唱抒情歌曲了。』
「我朝著用帶刺鐵絲綁在鐵門上的那兩個人走去。我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德國人控制的報紙可以對此廣泛進行宣傳,他們會絕口不提對我施加的壓力,而把我描繪成一個與德國人通力合作的希臘人。這對別的村長是一個告誡,對每個地方受驚嚇的其他希臘人也是一個榜樣。但是那八十個人——我怎麼能說他們有罪呢?
他腳有點跛。我知道我所看到的是不可偽造的真實情況。透過那些人,我彷彿看到一個寬闊的碼頭,碼頭上聳立著一幢建築物,那是島上的小海關和海岸衛隊的所在地。我知道那建築是戰爭開始之後才造起來的。在影片裡,碼頭上空無一物。
「剩下的男人各自趕回家去,取來了竹竿、鐮刀、刀子或其他可以找到的傢伙,在村子上面的一座小山上重新集合。老的都快走不動了,小的只有十歲或十二歲。有些女人想加入他們的隊伍,但是被擋了回去,她們必須充當男人返回的保證人。
「我還拍了其他一些場景,但有一盤膠片壞掉了。我能搶救出來的就這些了。」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在希臘的這一地區負責『加強軍紀』的軍官是黨衛隊的校官,名叫溫梅爾.迪特里奇.溫梅爾。我現在談及的那個時間,希臘的反抗運動已經開始了,只要地形允許,他們就打。在諸島之中,當然只有克里特島適於開展游擊戰。但是在北方,在伯羅奔尼撒半島,游擊隊也開始組織起來了。有人給他們提供武器,訓練他們從事破壞活動。溫梅爾原來在波蘭幹得很成功,一九四二年晚些時候,他從波蘭被派到納夫普利亞。他負責希臘西南部,我們也包括在內。他的辦法很簡單,就是制定了一個價目表:一個德國人受傷,處決十名人質;一個德國兵被殺,處決二十名人質。你可以想像,這辦法還挺奏效。
「在碼頭上,他們讓我用希臘語把他剛才說過的話重述一遍。人群頓時嚷成一片,有提建議的,有抱怨的,有要求發武器的。最後,校官掏出手槍,對空開了一槍,大家才靜下來。村裡男人挨個兒被點名,一個接一個往前走,溫梅爾親自從中挑選人質。我發現他專挑最健康的,年齡從二十歲到四十歲,似乎他已經把勞動營的因素考慮在內。但是我認為他是在挑選最佳樣本去送死。他挑選了七十九名精壯漢子,然後指向我,於是我便成了第八十個人質。
「一九四〇年義大利人侵略希臘的時候,我決定不逃跑。我不能告訴你為什麼。也許是好奇,也許是內疚,也許是無所謂。而且在這裡,一座遙遠小島的一個遙遠角落,這樣做並不需要很大的勇氣。一九四一年四月六日,德國人從義大利人手裡接管了小和圖書島。四月二十七日,他們佔領雅典。六月,他們開始侵略克里特島,一時間我們陷入戰爭的深重災難之中。頭頂上運輸機穿梭往返,終日不絕。各個港口停滿了德國登陸艇。但事隔不久,和平重新降臨到了小島上。它無論對軸心國還是對反抗運動都沒有什麼戰略價值。駐軍部隊的規模很小,只有四十名奧地利人,由一名校官指揮,他在侵略法國時受過傷。納粹給奧地利人和義大利人分派的總是容易駐守的佔領區。
「我們繼續朝前走。來到一幢大房子前,巨大的雅典式支柱面對港口——你知道這房子嗎?當時樓下有一家小餐館。我看見溫梅爾在上面的陽台上,安東在他背後,兩旁是端著衝鋒槍的軍人。他們把我從隊伍中拉出來,叫我靠牆站在陽台下面的桌椅中間。人質的隊伍繼續往前走,進入一條街道消失了。
「此時我從牆根被硬推出來,跟在人質後面。奧地利士兵站在港口的每一個入口處,把村民擋回去。令我大為驚駭的是,這些奧地利人竟然幫助起『烏鴉』兵來了,竟然服從溫梅爾的命令,可以毫無表情地站在那裡,粗暴地把我認識的人擋回去。一、兩天以前,他們對村民還挺友好的。
「『我命令你繼續執行處決。』他眼都沒眨一下又說:『如果你拒絕執行這一命令,你自己將被立即處決。』
「我們八十個人被押往學校,嚴加看管。所有人擠在一間教室裡,沒有衛生設施,沒吃的沒喝的,還有『烏鴉』看管,更糟糕的是與外界斷絕了聯繫,一點消息也沒有。過了很久之後,我才知道當時發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八點,我把村裡比較有影響力的村民召集起來,把這一情況向他們做了通報。那天晚上已經太遲,沒有辦法採取什麼行動了。我們唯一的機會是第二天配合安東的部隊對全島進行徹底搜查。他們怒氣衝天,因為他們的和平、他們的生命受到了嚴重威脅。他們答應全面站崗,看好所有的船隻和蓄水槽,天一亮就去搜捕游擊隊。
「我走到兩排男人背後時被喝令停住,距溫梅爾站立的地方大約有二十碼。安東沒看我一眼,溫梅爾只扭了一下頭。安東舉目遙望天空,似乎已經對自己施了催眠術,堅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甚至他自己也已不復存在。校官招呼通敵者過去。我猜他是想知道人質在喊些什麼。他看上去考慮了一下,然後朝他們走去,他們頓時安靜下來。他們當然不知道他已經宣佈了對他們的判決。通敵者把他的話翻譯給他們聽。他說什麼我沒聽見,但是村民們聽了他的話之後靜下來了,肯定不是判他們死刑,校官向我走過來。
「還有一個人被捆在角落的椅子上,嘴巴被堵起來。那人塊頭很大,有一隻手臂受了重傷,但顯然還沒有受過酷刑。溫梅爾先拿那些最容易攻破的人下手。
「他笑了,那笑容像揮舞了一下軍刀,瞬間消失。他說:『我正等著呢。』
「溫梅爾說:『他們知道的全說了,但是他知道的更多。我早就想和他見面了。他的朋友們沒有辦法讓他說話,我認為我們也不可能做到,也許你行,你應該對他說實話,你不喜歡我們德國人。你是受過教育的人。你只想制止這一套……傳統手段。你應該勸他把自己知道的情況說出來。他現在被捕了,把情況說出來,說不上是犯罪。你明白嗎?跟我來。』
「我擔任了這一新的沒有把握的職務之後,與克盧伯校官有了頻繁接觸。我們初次見面之後的五、六個星期,有一天晚上他說,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更喜歡我叫他安東。這就是告訴你,我們經常有單獨在一起的機會,這再次證實了我們彼此確實十分投合。我們的第一個聯繫是通過音樂建立起來的。他是個很好的男高音。像許多真正有天分的歌手一樣,他唱起舒伯特和沃爾夫的歌曲時比誰都更富有感情,比誰都唱得好,只有少數最偉大的專業抒情歌手例外;起碼在我聽來是如此。他頭一次到我的別墅來,就看見了我的古鋼琴。我頗懷惡意地給他彈奏了戈德堡變奏曲。如果你想讓一個敏感的德國人流淚,最有效的手段莫過於此了。我不是說他是個難以征服的硬心腸,其實他是對自己扮演的角色感到慚愧,很想找一個反納粹人物作為自己的崇拜對象。第二次,我到學校去拜訪他,他要我用學校的鋼琴為他伴奏,他把學校的鋼琴搬到了自己的住處。這一次輪到我傷感了,當然不是流淚,但是他的確唱得很好,而我對舒伯特的歌曲向來容易動感情。
「後面那個人就是安東。」
「我們有九個月沒有再見到他。直到一九四三年秋。
「『那是施邁瑟式衝鋒槍,絕好的武器。』
他停住了,把燈調亮,打開夾子,攤開一張很大的平面示意圖。兩、三張草圖都是用透視立面手法畫的,建築材料全是玻璃和閃閃發亮的混凝土。
「我仍舊默不作聲地坐著。他站在我面前說,『你將被關押在一個單獨的房間,我會讓他們給你送吃的喝的。就像一個文明人對待另一個文明人那樣,我對今天發生的事情和隔壁房間裡發生的事情表示遺憾,你當然不會成為人質。』
「我說:『我該說什麼呢?』
「我盲目地舉起槍,扣動扳機。什麼也沒發生。啪噠一聲,我又扣了一次扳機。槍還是沒響。
「他們整夜待在山上,橫貫全島形成一個鬆散的包圍圈,希望游擊隊會試圖突圍到村裡去。第二天早晨,他們四處狂搜。十點鐘,他們再度碰頭,下決心試圖對村裡的部隊發動一次拚死的進攻。但是有些比較聰明的人認為,這只會造成更大的悲劇。馬尼有個村子,兩個月前只進行了很微弱的反抗,結果全村男女老幼被德國人殺了個精光。
「溫梅爾開始說話,通敵者為他翻譯。
「我想我已經看見過他了。」
「侵略克里特島期間,我已經被趕出布朗尼。這裡建立了一個觀察所,正是為了維持這個觀察所的正常運作,才建立了一支守備部隊。幸好我在村子裡還有房子。德國人並沒有什麼不高興,他們幫助我把輕便的東西都搬到那裡去,甚至還付給我一點駐紮布朗尼的租金。正當一切安頓妥貼之時,村裡當年的村長突然患了嚴重的血栓症。兩天之後,我奉命去見島上一位新來的指揮官。他和他的部隊就駐紮在你們學校,學校耶誕節後就關閉了。
「村民們開始瘋狂地對著我喊叫。
「當天早上晚些時候,安東把我叫去。我當然對他千恩萬謝。他說,他要向上級報告,說因為村民行動快,划船救助,登陸艇的幾名船員才倖免於難。現在他需要讓村民交回幾箱食品作為搶救的證據,讓我關照一下這件事。其餘部分將按『沉毀』處理。通過這件事,村民們對他和他手下士兵的最後一點敵意也完全消失了。
「村裡還沒有人知道德國兵被殺之前,游擊隊就來到了這座農舍,誰也沒看見。他們無疑是想用這戶人家的小船,可是船開走了。後來,一個鄰居哭著跑來告訴兩姊妹德國人被殺的消息,又轉述了我對村裡男人說過的話。這時候,游擊隊已經藏起來了。我們不知道他們在哪裡過夜,可能在一個空的蓄水槽https://m.hetubook.com.com裡吧。匆忙組織起來的治安隊搜遍了村裡的每一座農舍和別墅,有人住的、沒人住的都不放過,包括察楚斯家,結果什麼也沒發現。兩個女孩到底是純粹出於害怕,還是特別愛國,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了。也由於她們在村裡沒有親戚,她們的父親和兄弟與此事也牽連不到。
臉部沒有什麼獨特之處,但是嘴巴很難看。毫無幽默感的僵硬目光頗像康奇斯,但看上去令人覺得更不舒服。這張臉和我在中央山脊遇到的「校官」的那張臉有某些相似之處,但他們不是同一個人。
「我們走進隔壁的另一個空房間。過了一會兒,受傷的人被拖進來了,仍然捆在椅子上,連人帶椅被放在房間中央。他們給我搬來一張椅子,讓我坐在他對面。校官坐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揮手讓施刑者出去。我開始說話。
「見了那情景,除了醫生以外,誰都會暈倒,我真希望我也能暈過去。屋裡空盪盪的,中間擺一張桌子,桌上用繩子綁著一個青年,就是那位表哥。他赤身裸體,只穿著一件沾滿了血跡的背心,嘴和雙眼嚴重燒傷。但是我只看見一樣東西:在他外生殖器那個地方只留下一個黑紅色的洞。他的陰|莖和陰囊被剪掉了,是用剪鐵絲網的鋼剪剪的。
「我看見站在溫梅爾後面的安東在挪動,迅速向他走過來,但已經來不及了。校官下了命令,衝鋒槍立即冒出火舌。第一串子彈擊中了我,我立即閉上了眼睛。」
他們出場的時候,康奇斯說:「這就是他,在將軍後面,」或者說:「溫梅爾在最左邊。」雖然我能看出影片是真的,但是它給我的感覺和納粹影片一樣:不真實、冷漠、窮兇極惡。歐洲能培養出這樣的怪物,英國不能。我感到康奇斯是想讓我上他的圈套,讓我顯得一無所知,毫無歷史知識。但是當我藉著銀幕的反射光看他的臉時,我發現他看得比我還要專注,更加沉湎於過去。
「溫梅爾上岸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們全體男人趕到一個碼頭上,島民第一次嘗到了被外國軍隊拳打腳踢的滋味。女人則被趕回鄰近的街道和小巷裡。溫梅爾和安東一起走進一家咖啡館,不久就傳出話來叫我。所有的村民都在畫十字為我禱告。他手下的兩名士兵粗暴地把我押去見他。他沒有站起來和我打招呼,對我說話的時候,也完全把我當成了陌生人。他甚至拒絕講英語,而是帶來一名希臘通敵者為他當翻譯。我看得出安東不知所措,他被突如其來的事變嚇呆了,不知該怎麼辦。
「九月底,一個美麗的黃昏,我在自己的屋子裡,安東大踏步進來了。我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他剛從布朗尼回來。那裡同時駐紮著十二名左右的軍人。那天早上,四個沒有任務的軍人到毛薩去游泳。他們一定是大意了,甚至說是太懶散了,因為他們竟一起下了水。過了一陣,他們一個接一個從水裡上來,坐在沙灘上拋球曬太陽。這時候,從他們背後的樹林裡突然鑽出來三個人,有一個人拿著衝鋒槍,讓這幾個德國兵措手不及。然後,值勤的軍士在別墅聽到了槍聲,立即用無線電通知安東,他才到海灘上去了解情況。等去到那裡,他發現了三具屍體,另一個講完無線電之後也死了。此時,游擊隊早已無影無蹤,連德國兵的槍枝也被他們帶走了。安東立即乘摩托艇出發,繞島搜捕。
「這下我理解了:我必須用棍子把他們打死。與此同時我明白了許多事情:他的真實自我,他的真實地位。由此我看出他是個瘋子,因此他是無辜的,因為一切瘋子,無論他多殘忍,都是無辜的。他是生活肆意塑造出來的人物,肉體和靈魂都極端醜陋。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那麼剛愎自用,徹徹底底像一個惡魔。在他的淫|威中有某種超人的成分。因此在當時的情勢下,真正的罪惡、真正的醜陋體現在其他德國人身上,體現在那些較不瘋狂的尉官、下士、列兵身上,他們默不作聲地站在那裡注視著這一心靈間的對峙。
「這個字眼對他來說當然不是一個概念,也不是一種理想。它只是他最後的武器,他把它當武器來用。
「我說:『他們對你講的還不夠嗎?』
「他用英語說:『這些人以此為樂,我不是這樣。在他們對那個凶手動刑之前,我希望你勸勸他。』
「我無法告訴你怎麼回事,但是我知道他是在說假話。認為納粹掌權是因為他們用秩序整治混亂,這實在是我們時代的一大荒唐事。事實恰恰相反,他們取得成功是因為他們用混亂來破壞秩序。他們破壞各種戒律,否定『超我』,為所欲為。他們說:『你們可以迫害少數民族,你們可以殺人,你們可以嚴刑拷打,你們可以沒有愛情亂|交亂生孩子。』他們對人類提供的巨大誘惑應有盡有。世上沒有真理,可以胡作非為。
「我說:『我不是死刑執行人。』
「天氣很熱。是一個令人極端沮喪的日子。村民們從碼頭被趕到小餐館前面的一塊空地上,周圍有古炮。大家擠成一團,一張張棕色的臉在陽光下仰望著,女人的黑色頭巾在微風中飄動。我看不到陽台,但是校官就在上面,用他的存在和沉默鎮住大家。人群逐漸安靜下來,靜得出奇,只看見一排排充滿期待的面孔。燕子在天空中飛翔,像一群孩子在玩耍,全然不知道家裡的大人正在經歷某種悲劇。真是堪稱奇觀,這麼多希臘人……竟然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小鳥平靜的叫聲。
「我問,即使我們找到了這三名亡命的武裝人員,又如何把他們抓住。他置之不理,看了一下錶,用德語說:『現在是十一點,明天中午以前必須抓到。』
「我在電影中——像羅塞里尼的影片——看到過好人面臨這種場景時的反應,他對法西斯怪物怒目而視,發出簡短有力、義正詞嚴的譴責;他為歷史說話,為人類說話,把他們永遠釘在恥辱柱上。我承認,當時我的感情立即充滿了強烈的個人恐懼。你知道,尼古拉斯,我在考慮——溫梅爾還給了我好長時間考慮——我大概也逃脫不了嚴刑拷打的厄運。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對我動刑。但是當時的世界已經沒有任何理性可言,人類竟然可以如此自相殘殺……
光束消失了。
銀幕上出現一個英俊的青年人,年紀和我相仿,不是前一個星期我看見的那個人,儘管他們有一個特徵很相似——眉毛又濃又黑,但是銀幕上這個人一看就知道是個戰時軍官,錯不了。從外表看不出他特別寬厚,倒更像是個不列顛戰役中的飛行員,一副逍遙自在的樣子。他臉帶微笑,正在一堵高牆旁邊順著一條小路走,可能就是赫姆斯.安貝拉斯家的圍牆。他裝出一副男高音的豪壯派頭,笑起來顯得不自然。十秒鐘的電影片段突然結束了。在第二個片段中,他正在喝咖啡,用一隻腳逗貓玩。他斜眼看鏡頭,表情嚴肅,略顯靦腆,似乎有人事先告訴他不能笑。影片很模糊,不穩定,只有業餘水準。另一個片段顯示一隊軍人從港口走過,突然遭到來自頭頂上方的槍擊,子彈是從樓上窗口|射出來的。
「這一夜過去了。早晨有人給我送來了咖啡,還允許我洗臉。十點半,他們讓我出去。我發現其他所有的人質都在等著,他們沒吃沒喝,我被禁止跟他們說話,沒有見到溫梅爾或安東的影子。
「我走到距兩名游擊隊員大約十五呎的地方,之所以靠得這麼近,是因為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開過一槍了。出於某種原因,在此之前我一直沒敢看他們的臉。我看高牆和它的瓦片屋頂,看大門兩邊柱子頂端粗俗
www.hetubook.com.com的裝飾,看牆外胡椒樹的葉子。但此時我不能不看他們了。年紀較小的游擊隊員好像已經死了,他的腦袋耷拉在胸前。他們對他的雙手動過刑,我看不清怎麼回事,但手指頭上都是血。其實他沒死,我聽見他在呻|吟,嘴裡咕噥著什麼,他神志不清了。「我首先想知道的事情之一是,安東的法語這樣好,為什麼沒有留在被佔領的法國。似乎是他的一些同胞認為他對待法國人的態度還不夠『德國』。毫無疑問,他在軍人集體用膳時曾多次為高盧文化辯護,但有一次他終於為此倒了楣,這就是他被貶到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島的原因。還有一點我忘了說,他在一九四〇年的侵略中曾被擊中膝蓋骨,腳有點跛,執行軍務有所不便。他是德國人,不是奧地利人。他的家庭很富有,戰前他曾在巴黎大學學習過一年,最後他拿定主意要當一名建築師,可是後來他的學習被戰爭打斷了。」
「我以為我要見的是一位剛提拔的相當於軍需官的軍官,但是我實際見到的卻是一位很英俊的男青年,二十七、八歲,法語講得極好,他說他知道我的法語也說得挺流利。他非常有禮貌,不只是表現出一點歉意。在當時那樣的情況下,我們彼此甚至還談得十分投合。他很快就切入正題。他要我擔任村裡的新村長,我立即拒絕,我不想捲入戰爭。他派人去把兩、三位有影響力的村民請來。他們來後,他讓我跟他們單獨在一起,我發現推薦我當村長的正是他們這幾個人。當然他們誰也不願意擔任這個職務,並且串通一氣,於是我便成了理想的代罪羔羊。他們從道德高度上對我說盡了恭維話,我仍然表示拒絕。後來他們坦率相告——答應給予默契支援……簡而言之,最後我說,好吧,我做。
「但這也就是我們小小黃金時代的鼎盛時期了。奧地利士兵中出現了間諜。唱歌之後大約一星期,給安東的守備部隊增派了一組德國兵,說是來『加強軍紀』的。有一天,他像個生氣的孩子跑來找我,說:『他們告訴我,說我有敗壞納粹國防軍名聲的危險,要我痛改前非。』他的部隊被禁止向島民贈送食品,我們在村裡也很少再見到他們了。當年十一月,他們制定了一套衡量政績的新辦法。幸好我治理寬鬆,村民們給了我意外的好評價,同時他們也比較順利地接受了更加嚴格的管理辦法。」
「小巷在房屋中間盤旋而上,直至學校旁邊的廣場。那是一個天然舞台,稍向北斜,越過低處的屋頂便是大海和大陸。上坡一邊是學校的圍牆,東邊和西邊有高牆。如果你還記得的話,西邊屋子花園裡還有一棵很大的懸鈴木樹,樹枝伸出牆外。我來到廣場的時候,首先看到的就是樹枝。樹上吊著三具屍體,在樹蔭之下呈慘白色,像哥雅的蝕刻畫一樣可怕。一具是那個表哥的屍體,全身赤|裸,襠下的傷口十分可怕。另兩具是女孩的裸屍,她們已經被開膛取出內臟。一刀從胸骨劃到陰|毛處,腸子被拉了出來。被掏去一半肚腸的屍體在中午的微風中輕輕搖擺。
「你不要以為我們也跟著喊叫,我們沒有這樣做。相反地,我們覺得有了希望——游擊隊被抓到了。過了不久,我們又聽到兩次自動步槍的槍聲。又過了一會兒,我們教室的門被打開了。他們叫我出去,另一個被叫到的是當地的一個屠夫。
「一個人處在這種情況下當然是無法思考的。腦子完全失去了條理。你應該記住這一點:從這一時刻起,我的行為已經沒有理性,不受理性支配。
所有的文字說明都是用法語寫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一個德國字。平面圖的署名是:安東.克盧伯,大瘋狂四年六月七日。他讓我多看了幾眼,然後把燈又調小了。
康奇斯又拍了兩次手。
「接著,我跟他一起回學校去,並在那裡睡覺,外面有人站崗。
「十點鐘,『烏鴉』們乘著登陸艇來了。你一眼就能看出他們和奧地利人不一樣,他們訓練有素,紀律嚴明,更不為人的感情所動,而且他們還那麼年輕。我發現他們最可怕的特點是年輕又狂熱。十分鐘後,一架水上飛機降落。我還記得,機翼的影子投在粉刷過的屋子上,像一把黑色的大鐮刀。離我不遠有一個年輕的漁民,他摘下一朵血紅的鮮花,戴在胸前。我們全都明白他的意思。
「他說:『出了什麼毛病?』
「他走到我前面一列士兵的末尾,從一個士兵肩上取下一支衝鋒槍,似乎還檢查了子彈上膛無誤,然後端著槍走回來,雙手把槍交給我,彷彿那是我得到的獎品。人質響起一片歡呼聲,在胸前畫十字,然後安靜下來。校官注視著我。我曾想要孤注一擲,掉轉槍口對準他。但如果這樣做了,不可避免的結果將是全村人都會被殺光。
「他是來向我說明情況的。現在溫梅爾的價目表已經家喻戶曉,我們欠他八十個人質。安東認為我們還有一條出路:抓到游擊隊,聽候溫梅爾來處置,第二天他肯定會趕來。這樣一來,我們至少可以證明他們不是島民,而是外面派進來的奸細。我們知道他們一定是共產分子,因為他們的意圖顯然是要煽起德國人的報復情緒,以達到提高希臘士氣的目的。十八世紀的希臘游擊隊為了發動消極的農民起來反抗土耳其人,用的也是這種策略。
「溫梅爾說出了他的條件:必須立即挑出八十名人質。其餘的男人對全島進行徹底搜查,找出游擊隊,把他們抓回來,連同他們偷走的武器。但是,拿出那三個勇敢的游擊隊員的屍體給他們看還不夠,如果我們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抓到游擊隊,人質將被送往勞動營;如果抓不到,全部槍斃。
「這就是他,在雅典。是一個反抗小組拍到的,我們才能把他的面容保存到現在。」
銀幕又亮起來了。是小鎮上的一條街道。一輛類似吉普車的德國汽車停在街道對面的樹蔭下。三名軍官走下車來,在驕陽下從攝影機前斜穿而過,進入一幢房子,攝影機的位置很可能就在隔壁樓下的房間裡。有人從攝影機前經過,腦袋把鏡頭擋住了。走在前面的人比較矮小也比較瘦。我可以看出他一副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樣子。另外兩個人緊跟其後。接著,有百葉窗或紗窗阻隔,鏡頭模糊了、逐漸變黑,過後出現一個穿便衣的男人的定格畫面。
「我在那裡可能站立了十五秒鐘——我說不準確,在那種情況下時間是沒有意義的——然後把槍扔下,站到游擊隊領袖身邊。我看到校官在緊密地監視著我。我說出了游擊隊領袖說不出來的那個字,既是說給校官聽的,也是說給我身邊那位奄奄一息的人聽的。
「我嚴格按照校官的旨意行事。也就是說,我請求那個人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說出來。你也許會說我這樣做實在很不光彩,因為你考慮到,他一招供,別的人和他們的家庭就要遭殃。但是那天晚上,我的生存空間就只有那兩個房間,他們是唯一實在的東西,外面的世界根本不存在。我強烈感到自己有責任制止這種對人類智慧的粗暴踐踏。那位克里特人過分執著,堅強不屈,似乎對這種踐踏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實際上已經成了這種踐踏的一個組成部分。
「在另一個角落,地板上也躺著一個赤|裸的人。他的臉貼在地上,我看不出他們把他弄成了什麼樣子,他明顯也失去了知覺。我永遠忘不了那房間的凝滯氣氛。裡面有三、四個士兵——士兵!當然是專事嚴刑拷打的神經變態的施虐狂。有一個人手裡握著一根長鐵棍。電爐火焰熊熊。他們中間有三個人著皮圍裙,和鐵匠的圍裙一樣,以免弄髒了他們的衣服。屋裡有一股濃烈的糞尿臭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