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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師

作者:符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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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五十四

第二部

五十四

最後我垂下了眼睛。「你以為我是又一個安東。你是要我做這樣的理解嗎?」
「我並沒有這樣說。我多少知道,你自己沒有能力了解它,並據此作出我的判斷。」
「晚安。」我轉過身,他的腳步聲逐漸消失,但走到音樂室門口時又停住了。「我再重複一遍。沒有人會來。」
我們之間一陣沉默。
經過長時間靜默之後,他探出身來,把燈擦亮一些,然後注視著我。我感到他內心深處終於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但是轉瞬之間他的目光又變得像以前一樣冷漠。
我試圖理解他自相矛盾的說法。「我太急於討好你,是嗎?」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竟然沒有回答。他的眼睛告訴我,我不妨可以那麼認為。我輕輕哼了一聲,讓他知道我在想什麼。
「也許我別無選擇。」
「你可以這樣做。但是你覺得應該如此嗎?」
我仰頭乾巴巴地對著他笑,他若有所思地稍一點頭。
「還有那些游擊隊員,你打聽到有關他們的消息了嗎?」
「不,是信念問題。因為我對你講的這個事件是唯一的歐洲傳奇故事,它代表歐洲的現狀。一個溫梅爾校官。一個不知名的反抗分子。一個安東夾在中間,來不及採取行動自殺了,像個孩子。」
對他的話我也不搭理。他走進屋裡去了。他說沒人會來,我是相信的,但是在黑暗中我暗自覺得好笑。我知道,我威脅馬上要走,使他內心感到驚慌,也迫使他又匆匆忙忙拋出一根胡蘿蔔,讓我有個理由繼續待下去。這一切可能都是一種測試,是在進入內部圈子之前必須經過的一次考驗……不管怎樣,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肯定,兩位女孩就在遊艇上。不妨再打個譬喻,我被帶到行刑隊面前,但是這一次將在最後一刻得到緩期執行。現在他越是延長時間不讓我見到朱莉,就越是說明他奉行的是溫梅爾的哲學……至少我知道康奇斯的確與眾不同。如果他很殘忍,用他自己的觀點看倒成了一種仁慈。
「是什麼使你如此肯定你了解我的真實自我?」
「葬在他的家族墓地,在萊比錫附近。和-圖-書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望著我。「只要你抱有現在的自由觀,拿槍去執行死刑的就是你。」
我表示抗議。「你不能這樣對待別人。似乎我們全都是村民,你可以隨意槍殺,以證明你某種抽象的自由理論。」

「我仍對他抱有同情。」
一九四三年九月二十九日上午,位於弗拉瑟斯島南岸布朗尼岬角的阿戈利斯指揮部第十觀察所四名不當班的士兵獲准下海游泳。十二時四十五分……
「恰恰相反。那種經歷使我充分認識到什麼是幽默。它是自由的體現。正是因為有自由,才會有微笑;只有完全預先命定的世界才會沒有微笑。最後,只有自己變成受害者,才能逃脫最終淪為笑柄的命運——最終你會發現,只要時常不斷地從各種事件中溜走,你就已經溜出了生活。你已經不復存在,也不再自由了。古往今來,大多數人都是如此。以後亦復如此。」他把話題轉向手裡的文件,「最後我想讓你看看安東寫的報告。」

這樣的事太渺小了,不值得哀悼。哀悼這個詞本身就是過時的、迷信的,它屬於布朗時代或赫維時代。但是多恩的話是對的,她的死毀損了我的生命,並將永遠耗損我的一生。每個人的死都給活著的人留下可怕的複雜問題。每個人的死都不相同,他的罪愆不可能再減少,他的悲哀留到永遠,他的屍骨上還繞著一縷頭髮。
我抽了一支菸,又抽了一支。周圍的空氣沉悶凝滯、寂靜,有一種壓迫感。一輪上弦月高懸在地球上空,一個已經死亡的星球懸掛在一個瀕臨死亡的星球上空。我站起來,漫步穿過礫石地,走向通往海灘的小路,那條路上有個座椅。
「他就葬在這裡嗎?https://www.hetubook.com.com
「那七份報告都到哪裡去了呢?」


「那位表哥和另一個男人——沒錯,我們知道他們的名字。村裡的墓地上為他們立了一個紀念碑。但是他們的首領……我對他的生平進行了調查。戰前他坐過六年牢。一次是謀殺,屬色情犯罪。另外兩、三次是暴力和竊盜。據說他在克里特島至少介入其他四宗謀殺案,有一宗還特別殘暴。德國人入侵時他正在逃。後來他在南方的伯羅奔尼撒有許多驚人之舉。他似乎不屬於任何有組織的反抗團體,但他到處殺人越貨。至少有兩宗案子已經查明,他劫掠的不是德國人,而是別的希臘人。我們還追蹤了跟他並肩戰鬥的幾個人。他們有些人說怕他,另一些人明顯欽佩他的勇氣,但其他方面則不敢恭維。我在馬尼找到一位老農夫,他曾多次掩護過他。他說:『他是一個壞人,但他是希臘人。』我把這句話留做了他的墓誌銘。」
我以上帝和我以為神聖的一切東西的名義發誓,上述事件的描述精確真實。我親眼目睹一切,但我袖手旁觀,為此我引咎自殺。
「報告出來後,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當然,我並沒有看到人質們無助的親屬遭受經濟上的困難。」
「第二天安東親手交給赫姆斯一份,並請他把它交給戰後第一個打聽我的情況的外國朋友。另一份給了村裡的一位牧師,也作了同樣的交代。還有一份,他自殺時放在他的桌子上。報告是打開的,無疑想讓他所有的部下和德國最高指揮部看到。其他三份完全不見蹤影,可能是寄給德國的親戚朋友了,也可能被截獲。現在我們永遠無法知道了。最後一份戰後才發現。它被寄到了雅典,是寄給一家報社的,還附了一小筆錢做慈善捐款。郵戳是維也納的,顯然是託他手下的一名士兵寄的。」
「校官呢?」
我沒有為她禱告,因為禱告無效。我沒有為她哭泣,也沒有為我自己哭泣,因為只有性格外向的人才會哭兩次。那個夜晚充滿了對人、對永恆、對愛情的無限敵意,我默默坐著,思念著她,思念著她。

他望著我,但沒說什麼。當時我感受到他的能量、殘和圖書忍、無情,以及對我的愚蠢、憂鬱、自私的不耐煩。他的仇恨不僅是衝著我的,而且是針對他認為我所代表的一切:在生活中被動、放棄機會,具有英國人的特點。他像是一個想改變一切的人,但做不到,為自己的無能而惱怒,只能找到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出氣,或試圖改變我的看法,或對我表示厭惡。
我說:「是的,他無法自拔。」
「事情並不這麼簡單。」他拿起文件夾。「現在我建議睡覺。」
「安東當時以為我已經被殺害。我的傭人替我嚴格保密,只讓佩斯庫一個人知道。大家以為我被『埋葬』了,其實是敵人的一副棺材被埋葬。溫梅爾當天下午就離開了小島,讓安東一個人留下來處理那一大堆屍體,他已經建立起來的良好關係就別提了。他花了一個晚上,也許熬了通宵,寫出了一份整個事件的詳細報告。他還親自把它打出來,一共打了七份。他在報告中陳述的是事實。我想這可能是他用打字機一次所能打出的最多份數了。他對事情經過毫不掩飾,對誰也不護短,尤其對他自己,等一下我拿給你看。」
「安東呢?」
「我們的新戲劇有一個缺點:你在角色中不知道什麼可以相信,什麼不可以相信。現在島上沒有一個人親歷過那一場廣場風波,但有很多人可以向你證實我對你講過的每一件事。」

「發表出來了嗎?」
「你是個不懂得什麼叫自由的人。更重要的是,你對自由的理解越多,你擁有的自由就越少。」
「是的,發表了其中的某些部分。」
我說:「現在你要我幹什麼?收拾好行李,走回學校去?」
「那些年一定使你的哲學陷入了困境,還有你的微笑。」
「這是看法問題。」
「兩天之後,有人在學校的牆腳下發現了他的屍體,地上的血跡已經變黑了,他自殺了。這當然是一種悔罪的表現,但是他希望讓村民們都知道,德國人把這件事情掩蓋起來。事隔不久,便更換了守備部隊,報告對這一點也作了說明。」
我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喜劇式家庭裡的石頭雕像。但是當時他不可能知道和我有關的秘密。他只是猜測我認為自由就是滿足個人慾望,實現個人野心。與此相反,他認為自由應對其行動負責,這比存在主和圖書義的自由還要古老得多。我懷疑它是一種道德責任,幾乎是一種基督教的概念,肯定不是政治概念或民主概念。我回顧了自己近幾年來的生活,回顧了我這一代人在經歷了受約束無個性的戰爭年代之後,拚命追求個性的情況,回顧了我們從社會從國家退縮到自我的歷程。我知道我無法真正回答他的指責,他的故事所提出的問題;我不能以這樣的理由為自己開脫:聲稱自己是歷史的受害者,除了自私別無選擇。或者說從今以後,我再也無法為自己開脫了。他彷彿在我肩上插|進了一把利劍,或者說讓我揹上了一個女淫妖,這是我不希望得到的一種感受。
我抬起頭來。「一個有良知的德國人。」
我看到裝釘好的一小疊紙。標題頁是用德文寫的。「後面附有英文譯文。」我翻到後面。標題是:
「你有病。你靠死亡活著,而不是靠生命。」
「你的確認為你就是上帝,不是嗎?」
「不。除非你認為自殺是好事。但它並不是好事。絕望是一種病,和溫梅爾的病一樣嚴重。」我突然想起了布萊克——他說什麼來著,「寧願把嬰兒扼殺在搖籃裡,也不讓他長大了願望得不到實現」。以前我經常用這句話來誘騙自己,同時也誘騙別人。康奇斯接著說:「你必須拿定主意,尼古拉斯。要嘛投奔游擊隊員,那個只知道一個字的殺人凶手;要嘛就投奔安東。先觀望後絕望,或者先絕望後觀望。前者是肉體自殺,後者是精神上的自殺。」
「佩斯庫?」
我想念艾莉森,我知道我別無選擇。我同情她,就像同情出現在幾呎影片上的那位不認識的德國人一樣。這也許是一種羨慕,實際上是一種妒忌,妒忌人家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走得更遠:他們兩個人都已絕望至極,無法再觀望下去了。而我卻是精神自殺。
我想起了在中央山脊上的那一幕,它雖然不能插入真實的故事之中,但可以證明那故事確實發生過。不是我懷疑康奇斯,我知道我聽到的是確曾發生過的歷史事件,而在他自己的生活故事中,他把某些真相留到了最後。
「那m.hetubook.com.com好,我不想錯過。」
出乎預料,這話似乎使他收斂了一點。他在回答之前稍顯猶豫,接著洩漏了天機。
「戰爭結束時,他因犯下無數暴行而被通緝,其中一些暴行還具有相同的特點。最後那一時刻顯然來得太遲了,讓人質痛苦的時間拖太久了。不過,戰爭罪行審判委員會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只是,他現在在南美,也有可能是在開羅。」
我想起了香菸。「村民們從不知道那是你自己做出的選擇?」
康奇斯說:「讀最後一段。」
我又想起艾莉森,竭力不去想她。
「我被擊中,立即倒地,什麼也不知道,因為我昏過去了。我相信在天黑之前我曾聽到人質發生騷亂的聲音,也許正是這件事救了我的命。我想像,當時對我開槍的士兵們的注意力一定是被轉移了。有人下達了對人質開槍的命令。後來有人告訴我,半小時之後,當村民們被允許到死者身邊慟哭時,有人發現我躺在游擊隊員腳下的血泊裡。發現我的是我的女管家索拉——在我雇用瑪麗亞之前的那一個——和赫姆斯。他們搬動我的時候,發現我一息尚存,於是把我抬回家去,藏在索拉的房間裡,由佩斯庫來照顧我。」
我翻過一頁。
「是佩斯庫。」我試圖讀懂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完全承認了那一罪行,但是他認為那不是罪行,如果我逼他講出真相,他隨時準備為之辯護。
「你被槍彈擊中之後情況如何呢?」
我的思想在夜晚的灰色靜寂中再次遊蕩起來,不是游向朱莉,而是游向艾莉森。我凝視著大海,終於迫使自己止住了思緒,不再認為她還在什麼地方活著,她只模糊地活在我的記憶裡,還在呼吸,還能做事,還能活動。她是一把已經撒了的灰,是斷裂的一環,是死亡的生物體,永遠從現實中消失了。她曾經是一個複雜的個體,現在萎縮了,變小了,好像只在一張白紙上留下一絲油煙,其他什麼也沒有了。
關於迪特里奇.溫梅爾校官指揮的德國佔領軍一九四三年九月三十日至十月二日在弗拉瑟斯島上進行慘無人道大屠殺的報告
「隨你的便。明天早上有個小小的最後儀式,不過並不重要。」
黑人穿過礫石地走過來,開始拆卸銀幕。我聽到樓上有動靜。「後來他的命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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