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五十五
我對他揮了一下手,腳步不停地繼續往前跑;讓食物也見鬼去吧。我看到了他的驢子拴在農舍門邊,鼓鼓的袋子已經捆在驢背上。赫姆斯跑到柱廊盡頭,經過裸|露的地面,到了拴牲口的地方,像個白癡一樣唯恐自己不夠徹底執行康奇斯的命令。我從他身邊經過,沒有留意看他,但似乎看見他從門口的一個陰暗處取出什麼東西來,接著我就聽到背後響起了他在礫石地上的匆忙腳步聲。我轉過身,氣呼呼地揮手讓他走開。但是當我看見他手裡的東西時,我突然停住了腳步,手也在空中僵住了。
「好。我認為你的聰明程度遠不止此。但是我一到村裡,馬上把這件事全部交給英國大使館去辦。」
我聽到赫姆斯從那個很少用的門裡走出來,開始鎖門,那門上有一個海豚門環。我斷定,我越快採取行動越好。我轉身快步向大門走去,從柱廊的邊緣跳到礫石地上。赫姆斯從門口尖聲喊道:「這裡有給你吃的東西!」
她走的時候和來的時候一樣鎮靜從容。我開始感到有點絕望,或者震驚。我知道康奇斯在撒謊,但是他的謊撒得無懈可擊,天衣無縫。看樣子我是沒有喘息的時間了,因為他已把目光轉到礫石地那一邊了。
他撮了一下嘴,表示他不知道。
我們謹慎地交換了一下眼色,接著他轉向康奇斯。「他們來搬東西了。」
「你知道有一句話是講白人的重負的嗎?他們製造重負,讓我們擔著。」
「瑪麗亞——當然——不是普通的希臘農民。」
「當然。」
「我很快就要離開了。」他看了一眼手錶,以前我從未見過他戴這支錶。「明天這個時候我就到巴黎了。」
我最後一次環顧音樂室:牆上的釘子,空牆上的痕跡,那兒原來是掛莫迪里亞尼畫作的地方。一會兒後,我已獨自站在柱廊上,聽赫姆斯從裡面把音樂室鎖上。我聽見小船又開回來了,我還是很想衝下去……但是我應該做點實在的事情,而不是象徵性的。如果運氣不錯的話,也許我能說服村裡的警察小隊長,讓我使用一下海岸警衛隊隊部的無線電台。我已經完全不在乎自己是否因為幹了蠢事而出醜了。我還抱有最後一線希望——康奇斯又編造了一套新的謊言騙孿生姊妹,讓她們覺得離開小島似乎也有道理。我想到他在我面前講她們的壞話,然後又在她們面前講我的壞話,說我也是被他收買的,始終都在對朱莉撒謊……我必須設法跟她們聯繫,即使最終只能發現她們完全像他說的一樣。但是在我沒有聽到她們親口說出來之前,我是不相信的。我忘不了水中的朱莉,忘不了其他無數時刻的朱莉,她是真誠的;忘不了她的英國人特性;忘不了我們共有的中產階級和大學背景。出賣自己,即使是賣給康奇斯這樣的人,也需要做到毫hetubook.com.com無幽默感、毫無客觀性,做到即使拿正派去換取奢華,拿靈魂去換取肉體,也不會感到失去什麼……但是這樣做不好。無論我多麼想用幼稚的英國懷疑態度去對付腐朽的歐洲唯利是圖,我還是搞不清楚這個謎:兩個如此令人銷魂的女孩竟然會接受見不到自己情人的現實,為了康奇斯甘心身居深閨。他似乎在智力上控制了朱莉,他擁有財富,兩位女孩也流露出一種習慣於過這種豪華生活的神氣。我對她們不再抱什麼希望了。
「那麼他們應該對雅典有興趣,因為兩位女孩就在那裡——你的指責將會成為笑柄。」
「你今天見到她們了嗎?」他想了一下下巴,表示沒見過。
「好,喬來了。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解毒。」
「朱莉和朱恩並不是你的玩偶。」他露出一絲呆板的微笑,我憤怒地說:「這一點我也不相信。」
「康奇斯也走嗎?」
「陪我到巴黎去。」我吸了一口氣,對他做了個鬼臉表示懷疑。他說:「你太天真了。」
康奇斯說:「我還有些東西在樓上。」
「你以為富人會放棄自己的玩偶。」
他來了,我中斷了和她的交談,喝下一杯咖啡,又喝了一杯。這一天風和日麗,到處充滿生機、動感和歡樂的色彩,活像杜飛筆下的一幅畫。我走到礫石地邊緣。遊艇恢復了生機,我看見甲板上有好幾個人,但沒有一個是女的。我又回過頭來看別墅。康奇斯已經站在柱廊上,彷彿是在等我回去。
我望著他,取出我的皮夾子,找出巴克萊銀行的信,向他遞過去。他接住,草草看了一眼。
「對不起,這是假的。」
他再也沒吭一聲,只是死死盯住我的雙眼,彷彿他能對我施催眠術,讓我收回我說的話。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稍一聳肩,算是對我無言的回答。「你是憑過去的經驗作出的判斷?」
「如果你願意的話,一分鐘後你可以和我一起上船。你可以到處隨便看,還可以問我的船員。開船前我們會把你送回岸上來。」
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
他舉起一隻手,隨便做了個再見的姿勢,跟在赫姆斯和瑪麗亞後面走了,海員們搬起木箱也走了又只剩下我和康奇斯在一起,他攤開雙手,臉上沒有笑容,露出近乎嘲弄的表情:現在我最好是相信他了。
「除此之外,朱莉……即使她像你說的那樣……至少也應該有勇氣當面告訴我這一切。」
「你真的希望我——」
「兩位女孩呢?」
「昨天晚上我已經告訴過你。」
他是美國人,不是西印度群
m.hetubook.com.com島人,我又一次裝作沒有看見他的手。我從他手裡把信一把抓回來。「康奇斯先生,我要見那兩位女孩。我還知道你最初是怎樣把她們弄到這裡來的。對此警方可能會有興趣。」
海員們從我們面前經過,向木箱走去。赫姆斯出現在別墅旁,提著更多的箱子從礫石地上走過,朝著海灘的方向去了。瑪麗亞一身盛裝跟在他後面,只隔幾步之遙。喬懶洋洋地離開拱門,向我挪了一、兩步,遞出一包美國香菸。我猶豫了一下,取了一支,低下頭讓他為我把菸點燃。他壓低聲音說:「她向你說對不起。」他點燃自己的菸後抬起頭來,我搜尋他的目光。「她是真心的,不是說廢話,知道嗎?」我仍然盯視著他。他的目光又一次越過我,望著那扇門,彷彿不想讓老頭發現他在跟我說悄悄話。「老兄,你們兩、三個蹩腳貨想對付那麼一大幫人,根本沒有取勝的希望。你明白了嗎?」
「也許有一天你還會再跟她見面,到時你可以盡情地滿足你想要被人性|虐待的欲望。」
「我不相信你的話。她們就在遊艇上。」
「這是凱瑟琳.阿塔納索利斯夫人,擅長演農民角色,她以前多次幫助過我。」
剩下我和喬站在那裡,小路上出現了更多的人:四、五個海員穿著海軍藍背心和白短褲。有四個人像希臘人,但有一個人一頭淡淡的金髮,看樣子像斯堪地納維亞人或德國人。兩位女孩先前很少談及海員的情況,只知道他們是「希臘海員」。我心中又生出了忌妒,同時還有一種更深刻的不可捉摸的感覺——我真的開始感到自己被拋棄,成了一個多餘的人……一個傻瓜。他們全都知道我傻。我看了一眼喬,他正懶洋洋地靠在柱廊的一個拱門上。問他似乎不可能得到什麼答案,但我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等你上了年紀,你就會知道,那種不忠誠行為並不重要。我花錢買她們的美貌,讓她們陪在我身邊,跟我說話。我買的不是她們的身體。像我這樣的年紀,那一方面的要求是很容易滿足的。」
黑人穿著高雅的深黑色禮服,粉紅色襯衫,打著領結,戴了墨鏡。他循著海灘小路漫步走上來。他看見我們在等他,隨便舉起一隻手,穿過礫石地走過來,對康奇斯微笑,嘴角朝我輕輕抽動了一下。
「此話怎講?」
我醒來時已經十點鐘了,知道自己睡過頭,我趕緊跳下床,刮臉梳洗。這期間,我聽見樓下什麼地方有鎯頭敲打東西的聲音,還有一個男人的說話聲,和瑪麗亞的嗓音很像。可是我下樓之後,卻發現柱廊上空無一人。我看到牆邊有四只木頭箱子,其中有三只明顯裝的是名畫。回頭看音樂室,莫迪里亞尼的畫不見了,羅丹和賈柯梅蒂的畫也不見了。我猜想另外兩只箱子裡裝的一定是樓
https://m.hetubook.com.com上波納爾的畫。眼前看到「劇場」正在被拆除的證據,我前一天晚上的樂觀想法迅速消失,我有一個可怕的直覺:康奇斯這回說的話是當真的。
康奇斯說:「旅行箱呢?」
「我沒那麼傻。在這個國家,管用的是金錢。」
微風吹過閃亮的棕櫚樹葉,瑟瑟有聲,最後一幕馬上就要結束了。
「我們要走了。」
他轉過身,用下巴指向私人海灘東邊的石崖,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希望看到一個人影。在寂靜中我聽到了小船從遊艇那裡開回來的聲音。這一回赫姆斯用手一指,重複了同一句話。
他兩手在胸前一挽,「如果這對你的自尊心是一種安慰,她還真考慮了,但是她最後想明白了,為了滿足一時的性吸引,就得長期過沉悶單調的生活,代價未免太高了。」
她一直在等我。
瑪麗亞來了,我們也就不便再繼續爭論下去。她仍然是個老婦人,滿臉皺紋,但是穿了一件剪裁得體的黑衣服,有一邊的翻領上別著一枚金邊的深紅色胸針。長襪,半高跟鞋,略施脂粉、口紅……像個六十歲的中產階級夫人,雅典任何一條時髦的街道上都可以見到。她站立著,露出一絲笑意。她這一次出場的確令人感到意外,變化太快了。康奇斯冷冰冰地注視著我。
「顯然還有施虐狂。」
我們互相瞪眼而視。
「如果她真像你說的那樣,她也就用不著再考慮了。」
「這與她是什麼樣的人毫無關係。」
「你擁有的是一對極不忠誠的情婦。」我繼續戲弄他。
他一定是知道我不會跟他握手,從我面前悄悄走過。但是到了台階那裡,他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我忘了。我的施虐狂絕不殃及你的肚子。赫姆斯會給你一份包裝好的午餐,已經準備好了。」
我還沒來得及想好臨別時要說的尖刻話,他已經走到礫石地上去了。我在他背後高聲喊道:「是氫氰酸三明治嗎?」
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搖搖頭。「你還不知道你的意思,也不知道我的意思。」
「這種場面舊戲劇裡才有,新戲劇不這樣。」
他穿的衣服令人覺得很不合適,像是化妝舞會的服裝,看上去像個小有知識的生意人:深藍色夏裝、奶油色襯衫、素雅的斑點蝶形領結,還有黑皮公事包。這樣的打扮在雅典當然無可挑剔,但是在弗拉瑟斯島上就顯得可笑了……而且沒有必要,除非他想向我證明他的另一個世界已經接受了他,否則他在遊艇上至少有六個小時可以更換衣服。我向他走過去的時候,他臉上沒有笑容。
我知道他可能是虛張聲勢,但同時我又強烈地感到他可能不是。不管怎樣,如果他真把她們監禁起來,他也不會冒險選擇如此顯眼的一個地方。
我仍在猶豫。後來我扔下行李袋,接過籃子,拉開一看:裡面是兩顆蘋果、兩個橘子https://m.hetubook.com.com,兩個小盒子用白紙包著,繫得很好看,盒子下面是一瓶法國香檳,瓶頸上包著金箔紙。我翻過一包三明治看它的商標:克魯格。我抬起頭來,當時的表情一定像孩子一樣困惑。他開口說:「過期了。」
「你認為聰明和良好的教養是買不來的,美貌就更不用說了——這你就大錯特錯了。」
瑪麗亞給我送來了咖啡。我指了指木箱子。
但是他毫不在意。我真想追上去,抓住他的手臂,使勁扣住他不讓他走,但我同樣知道自己是無能為力的。赫姆斯從海灘上返回來了,已經走到離康奇斯不遠的地方。我聽到動力小舢舨第一趟開往遊艇的聲音。他們兩個人停了下來,互相說了話,握了手。趕驢人朝我走過來了,康奇斯向海灘走去,消失了。赫姆斯站在台階腳下,用他那陰鬱的斜視眼望著我,接著舉起了一串鑰匙。我用希臘語說:「那兩個女孩——她們在遊艇上嗎?」
他輕聲說道:「也許是吧。」
他打斷我的話。「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以為我把她們鎖在一間小屋裡,監禁在某一個地方——我們一直想讓你得出這樣荒唐的結論。」他搖頭。「我們上一個週末沒有見面的理由很簡單。為的是讓莉莉有時間考慮她更喜歡誰——是跟一個一文不名,而且我還認為是個沒有天賦的教書先生一起生活……還是生活在一個更富有、更有趣的世界裡。」
我說:「你還沒有聽我說最後的話。」
他隔著墨鏡懶懶地打量了我一下。「在雅典。」但他立刻轉身看了一下老頭剛才進去的那個門。然後,他又瞥了我一眼,臉上露出一絲後悔的微笑,才無可奈何地搖了一下頭。
「凱瑟琳!」
我沒吭氣。他瞟了康奇斯一眼,伸出一隻手來。「對不起,朋友,我只是按主人吩咐做事。」
他手裡提的是一個燈心草籃子。以前我們星期天在一起的時候,我在朱莉身邊看到過的正是這個籃子。我的目光從籃子緩慢上移,最後盯著赫姆斯的雙眼。他把籃子遞得更近些,逗我去接,然後用希臘語說:「你應該接。」自從我認識他以來,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臉上有了一絲笑容。
「好吧。」
「我認為大使館不會對此感興趣。他們會發現這件事情只不過是由一個失戀者引起的,竟然還要他們出面來處理。」他似乎對我的無謂威脅覺得厭煩,連忙接著說,「來,我的兩個演員想跟你告個別。」他走回別墅的角落。
「兩位女孩在哪裡?」
「這是喬.哈里森。」
「很快就要落幕了嗎?」
但是我並不那麼容易被打岔。我又對他提出指責。
「懷著某種信念去做。」
為了保存一點尊嚴,我一直走到穿越溪谷的台階上,但是到了那裡就不能後退了,只好沿台階急速而下,再爬上溪谷的另一邊。波塞冬雕像矗立在陽光下,但是這一次不像以前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麼神氣了。一張製作簡單的告示掛在一隻伸直的手臂上,在微風中飄動著,有如晾衣繩上一件忘記收下來的衣服。它只表示一隻指示方向的手,但它指的方向正是崖群,中間則隔著樹林。我越過灌木叢,鑽進了松樹林。
我厭惡地轉身就走。赫姆斯跟著我進了屋,甚至上了樓,但是到了我的房間門口,他便丟下我,到別處去關窗戶和百葉窗了……實際上我並沒看見他去幹什麼,因為我一走進房間,馬上看到為我留下的一件分手禮物,放在枕頭上,是一個裝滿了希臘鈔票的信封。我數了一下,有兩千萬德拉克馬。即使扣除當時很高的通貨膨脹率,也還是大大超過兩百英鎊,比我年薪的三分之一還要多。這一下我才明白,老頭子在離開之前為什麼要悄悄溜上樓來。這些錢明顯地暗示我也是可以收買的,這分明是對我最後的羞辱,我禁不住怒火中燒,可同時這又是一大筆錢。我想到要衝到碼頭上去,把錢撒在他臉上。我要這樣做,還是有時間的,因為動力舢舨卸完貨還得再開回來,但我只是想想而已。當我聽到赫姆斯返回時,趕忙把錢塞進了行李袋。他在門口觀望,我只顧收拾自己的東西。他再次跟著我下樓,彷彿我的一舉一動都得接受他的監視。
「這是怎麼回事?」
他最後一次打量著我。「赫姆斯一會兒就回來鎖門。」我沒出聲。「你有機會的。我建議你好好反思一下,是什麼原因使你失去了這個機會。」
他用的是法語發音。他向我轉過頭來。
他的話儘管不中聽,但還真說服了我,而且比老頭本人說的更打動了我。我本想回敬他兩句,但尚未考慮好說什麼,時機已經失去了。康奇斯拎著一只箱子出現在門口。他用希臘語對一個海員說話。喬碰了一下我的手臂,似乎又是偷偷地對我表示同情,然後走過去,接過康奇斯手中的箱子。他從我面前經過的時候,板著一副面孔。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沒吭聲,放下手中的咖啡。「莉莉嗎?還是指蘿絲?」
我說:「我就是那個意思。」
「真正的戲劇是永不落幕的,它一旦開演,就會繼續演下去。」
他禮貌地伸出一隻手,示意她走近點。她伸出手走了過來,彷彿是為完全蒙過了我而表示歉意。我睜大眼睛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從我這裡是聽不到什麼恭維話的,她伸出一隻手來,我裝作沒看見。過了一會兒,她虛情假意地稍一點頭。
「見你的鬼去吧。」
「全都準備好了。」她看了我一眼,用法語說,「好吧,先生,再見。」
「對,正是如此——我們黑人當然都是猿的近親。你們管我們叫低能人,我們實在不理解。」他講得很輕鬆,彷彿這已無關緊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