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六十四
他的法語有所荒廢,講起來比較費力,但遠非初級水準。
無需審判,只有判決。我抬頭看四個人的臉,如果他們臉上有什麼表情的話,唯有尷尬。我甚至在安德勞楚斯的臉上看出一絲遺憾,但是找不出串通一氣的跡象。
他突然舉起雙手,但很平靜。「現在我只是你的一個同事,我提的問題是認真的。」
我不耐煩地聳聳肩。「從學術上說,沒錯,這是明擺著的事。」
「我親愛的馬弗羅密查利斯,如果你想像——」
「是同事……還是密使?」
回到房間後,我沒有多少時間收拾行李。不到五分鐘,就有人來敲門。我冷笑一聲,猛地把門打開,沒想到站在門口的法庭判官竟是副校長。
他笑了,笑得很勉強。「那是戰前的事了。」
「這不可能。」
我說:「我知道。」
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班長、級長們高喊保持秩序。體育老師衝到我後面,抓住我的手臂,但是我衝他怒吼說,我就要這樣,這算不了什麼。狄米德站在那裡,像伊底帕斯一樣地雙手捂住眼睛。他冷不防一頭向我撞過來,亂抓亂踢,簡直像個老太婆。體育老師很瞧不起他,一步跨到我跟前,輕而易舉地牢牢抓住他的雙臂。
他的名字叫馬弗羅密查利斯,主管學校行政,兼管紀律,像軍營裡的人事行政參謀。人快五十歲了,偏瘦,精神有些緊張,頭開始禿了,即使和其他希臘人在一起也顯得沉默寡言。我極少和他有來往,他是個現代希臘語老教師,有自己的歷史傳統,是狂熱的愛國主義者。德軍佔領期間,他在雅典辦了一份著名的地下報紙,當時所使用的古典筆名「趕牛棒」也一直沿用下來。儘管他在公眾場合總是對校長唯命是從,但是在學校生活的許多方面,還是他的精神起主導作用。希臘人靈魂中殘存的拜占庭式倦怠漠然比其他任何民族都多,他對此十分痛恨。
他凝視著我。「你認為我們的學校是一所好學校嗎?」
校長和他的副手用希臘語快速進行對話。我聽到康奇斯的名字兩次,但是聽不懂他們說什麼。安德勞楚斯奉命翻譯:「校長對你的話表示不理解和_圖_書。」
「我是來勸你辭職的。」
他拐彎抹角逐漸接近事實。「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我不要求你寬恕什麼,我只要求你寬恕這個。」他做了個手勢表示學校。
「我會考慮的。如果……」這一回輪到我做手勢了,「只為這一個。」
我注意到他使用第一人稱單數的含義。
過了一會兒,我強迫自己繼續收拾行李。財務主管派人給我送來工資支票和旅行社地址,到雅典以後要回家得跟旅行社聯繫。中午剛過,我走出了學校。這是我最後一次走出這道門。
「給我站起來,你這隻妓院的蝨子。」又是全場鴉雀無聲。狄米德脹得滿臉通紅,低頭望著桌子。他面前有一盤麵包泡牛奶,還撒了蜂蜜,他早餐專愛吃這東西。我伸手一掀,把盤子裡的東西潑了他一臉,流到他的襯衫和昂貴的西裝上。他跳起來,用雙手輕輕拂去衣服上的髒東西。當他抬起頭來,像孩子一樣氣得滿臉通紅望著我的時候,我相準了他身體的部位一拳揍過去,正中他的右眼。雖然不能獲朗斯代爾獎帶,但下手還是挺重的。
一片靜默。我真懷疑,他對學校的狂熱責任感和他對康奇斯的忠誠如何能夠共存。一隻大黃蜂在窗口氣勢洶洶地盤旋了一陣,飛走了,那情況和我壯志未酬怒氣已消一樣。
我一坐下來,他們馬上給我一封信。從信頭看,是從雅典的地方教育董事會寄來的。信是用法語公文體寫成的,日期是兩天之前。
「不理解?」我對老校長做了個鬼臉,帶有威脅的意思,其實我幾乎已經相信他是真的不理解了。在副校長的示意下,安德勞楚斯拿起一張紙,開始唸起來。「對你的意見有這麼幾條。一,你未能融入學校生活,上學期幾乎每個週末你都外出。」我開始冷笑。「二,你兩次收買班長替你上輔導課。」這倒是真的,但是所謂收買只不過是免了他們欠我的作文。狄米德提https://www.hetubook.com.com起過這件事,只有他會彙報這件事。「三,你沒有及時批改考卷,這是學校一項很嚴肅的工作。四,你——」
「我對事態的發展感到遺憾。」
「你要求的太多了。」他在靜默中等待我把話繼續說下去,仍然毫不寬容的樣子。「我在雅典可以保持沉默,但是有一個條件:他在那裡和我見面。」
「我們這裡的位置只留給最優秀的教師。」
我說:「為什麼會是你呢?」
這鬧劇真讓我受不了了,我站了起來。校長說話了,嚴肅的老臉上噘起一張嘴。
根據合約規定,你的薪水發至九月底,你回家的旅費由校方支付。
他又注視了我一會,然後切入正題。「為了我們的學校,我不喜歡有醜聞。」
「你早就應該考慮到這一點。」
我說:「我不知道校長也被康奇斯收買了。」
在他的逼視下,我低下了頭。箱子在床上等著,我想馬上離開,到雅典去,到任何地方去,到不暴露身分不介入是非的地方去。我知道自己不是好教師,但是我在其他方面一無所有、一無所長,不可能承認自己連教師都當不好。
「這可以理解。可別再搞出什麼醜聞來了。」他的意思是早餐的事情發生之後。
我知道這件事,還知道戰後學校重新開張的時候,一位匿名人士捐贈了實驗設備,教員們「傳說」那錢是從一個富有的通敵者那裡弄來的。
「請你回答我的問題,我們的學校辦得好嗎?」
我就這樣被開除了。他剛走,我馬上又憤怒起來,再次為自己沒有使用鞭子而憤怒。我並不在乎離開學校,如果再拖一年,假裝布朗尼不存在,沉浸在酸楚的過去……這種生活簡直不可想像;但是要離開這個小島,離開陽光,離開大海,還真捨不得。我向外眺望橄欖樹林,突然感到有如斷肢之痛,倒不是因為製造了一件醜聞顯得自己卑劣,而是因為一事無成。無論發生什麼情況,我已經被剝奪在弗和*圖*書拉瑟斯繼續生活的權利了。
「我真的那樣壞嗎?」
他聳肩。「如果你堅持……」
隨著曙光來臨,我的心情越來越陰鬱,不知是我的天性使然,還是在我上一次的長時間睡眠中康奇斯用庫埃方法給我灌輸了什麼樂觀主義的結果。我心裡很清楚,要說明事情的真相,我既拿不出證據,也提不出證人。康奇斯堅信後勤的重要性,他的撤退路線不可能是沒有組織的。他一定知道,他馬上面臨著我可能報警的危險,如果我真這樣做,他將採取什麼行動是可想而知的。我猜測,此時他和全體「演員」早已離開希臘。除了像赫姆斯這樣的人以外,再也沒有什麼人可以審問了,而赫姆斯知道的情況可能比我想像的還少。佩斯庫是什麼都不會承認的。
「天啊。」我放聲大笑,對安德勞楚斯搖動手指。體育老師隨時準備向我撲過來。「現在你聽著。你告訴他,我要去雅典,我要去英國大使館,我要去教育部,我要去報社,我要攪它個天翻地覆⋯⋯」我沒有把話講完,用極為蔑視的目光掃視他們之後便揚長而去。
「像我的前任們那樣?」
我沒有去上第一節課,我要等到早餐的時候用奇特的方式重返學校生活。當我一出現在餐廳裡,全場突然鴉雀無聲,好像往蛙聲一片的水塘裡扔進一塊石頭,突然寂靜下來,然後又逐漸恢復一些聲音。有些學生齜牙咧嘴地笑,其他老師則用異樣的目光注視著我,彷彿我犯了彌天大罪。我看見狄米德在餐廳的另一邊,於是直接朝他走過去,動作迅速到讓他來不及行動。他想站起來,但是一看苗頭不對,嚇壞了,馬上又坐了下去。我已經逼到他跟前了。
說完他很快就走了。
「哪一個上級?」他淡然一笑,但沒吭聲,我知道他永遠不會說什麼。也許是因為我坐在桌子後面,我覺得自己像個專橫的審問者,他是勇敢的愛國者。最後,他望著窗外,漫不經心地說www.hetubook.com.com:「我們有一個極好的科學實驗室。」
我轉身走出去。狄米德開始用我聽不懂的粗話破口大罵。一名服務員站在門口,我叫他把咖啡送到我房間來。我就坐在那裡等。
他沒有回答。我搖頭。
我直接前往佩斯庫的住宅。出來開門的是一個農婦,醫生到羅德島去已經有一個月了。接著我到山上的別墅去。我敲大門,沒有人應門,門鎖上了。我又回到村裡,到舊港口,到和巴爾巴.迪米特雷基見過面的咖啡館去。不出所料,喬久果然知道附近一座農舍裡有一個房間可以給我暫時使用。我叫了一個侍從推著一輛小車回學校去取我的行李,然後吃了些麵包和橄欖。
「好。」他說得很親切,繞過桌子來抓住我的手,甚至還搖搖我的肩膀,康奇斯有時也會這樣做,彷彿是要告訴我,他相信我的話。
「這不是回答。」
安德勞楚斯聽了感到困惑。「他是誰養的狗?」他把我在憤怒之中重複的話翻譯出來,但是校長似乎並不感到難堪。其實他是個體面的傀儡,更像美國的學院院長,而不是真正的校長,不可能搞陰謀不公正地解雇一個教師,狄米德被打得鼻青眼腫真是活該,他比我懷疑的還要壞。狄米德、康奇斯,還有第三個有影響的人物在董事會裡。一份秘密報告……
不出所料,下午第一節課一開始,我就被叫到校長辦公室去。除了老校長之外,還有副校長、男生宿舍老舍監和體育老師。我想,把體育老師請來,大概是怕我又大鬧起來。老舍監安德勞楚斯法語講得很流利,顯然是到這個軍事法庭上來當翻譯的。
「給我站起來,他媽的。」他想笑可是笑不出來,對身邊的學生聳了一下肩。我又用希臘語把話重複了一遍,還加了一句希臘常用的嘲弄話。
我又吃了一驚,因為以前他一貫用希臘語對我說話,從不用別的語言,我一直以為他不懂其他語言。我讓他進屋裡來。他迅速瞥了一眼打開放在床上的箱子,請我坐在書桌後面,他自己則坐在窗子旁邊,雙臂疊放在胸前,眼光敏銳犀利。他有意讓沉默來替他說話。我明白了。在校長眼裡,我是個壞教師,但他認為不盡如此。和-圖-書
拜倫勛爵學校管理委員會考慮了校長提交的報告之後遺憾地決定:本委員會必須終止與你簽訂的合約,理由是你的行為不合教師規範,違反該合約第七條的規定。
又是一陣沉默。他說:「我們希臘有一首古老的民歌唱道,偷錢買麵包不算偷,偷錢買黃金才有罪。」他的目光注視著我,看我理解不理解。「如果你想提出辭呈……我可以保證上級會接受,而那封信就一筆勾銷。」
「我聽說你認為我是個壞教師。」
他說:「我們會給你寫一封很好的推薦信。」
我知道他以前並不在學校教書,那一定是在布朗尼。我低頭望著桌面。「我想馬上離開,就今天。」
兩點鐘,我冒著午後的驕陽,邁著蹣跚步履地穿過仙人掌樹籬,向中央山脊進發。我帶著一盞防風燈、一根撬棍和一把鋼鋸。不鬧醜聞是一回事,但是搞不搞調查又是另一回事。
他用銳利的目光瞟了我一眼。學生常常拿他開玩笑,說是只要他走過,知了都會停止鳴叫。
唯一真正的證人是狄米德。我從未能迫使他承認什麼,但是我記得他起初似乎什麼都不知道的可愛樣子。在我去布朗尼之前,他們一定有一段時間主要依靠他獲取有關我的情報。我曾經和他討論過學生的情況,知道他的判斷能力還是挺敏銳的,特別是在區分真正用功的學生和聰明但不用功的學生的時候。一想到他打過我的小報告,提供十分詳盡的情況,我感到極為憤怒。我很想找個人進行肉體上的報復,甚至還想讓全校都知道我在生氣。
「校長還說,」安德勞楚斯翻譯道,「今天早上吃早飯時,你對一個同事發動瘋狂的襲擊。他對拜倫和莎士比亞的國度一向十分尊重,你對他的這種尊重造成了無可挽回的傷害。」
「你不是專門跑來跟我說這句話的。」
我冷冷地說:「你想說什麼?」
此刻他站在那裡,緊迫地注視著我。我站在門口,因為充滿憤怒,對他眼睛裡流露出來的神情感到驚奇。他向我暗示,要是情況許可,他是會設法幫助我的。他不動聲色地開口說了話,用的是法語:「我有話跟你說,爾夫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