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哲學的成功在於能把黑暗的道路照亮。神靈就是利用這些黑暗的道路來實現對人類有計畫的控制,並據此制訂出行為規範。人類是不幸的雙足動物,不但受自己的任性擺佈,而且受專制的操縱。神靈的行為規範能讓可憐的人類明白一種方法,人類應該借助這一方法來解釋神靈對其保有的天意。」
——薩德《美德的厄運》
六十八
我們兩人對著殘缺不全的語句,茫然而笑。他帶著決絕的神情直視我的眼睛。
「見到一個難友令人鬆一口氣,哪怕他是個啞巴。」
他同時作出了詫異、羞澀、慍怒的樣子。遲疑了好一會兒,他才伸出手來。他的手又乾又冷,而我的手因為剛走了一段路,變得又黏又熱。他足足比我高四吋,比我大四歲,話語裡帶著一絲有些年輕貴族喜歡裝出來的尖刻。
「我真的不知道你已……」我含糊地對著他的修士服揮揮手。「我以為既然你的信落款為……」
「但我信仰……慈善?」
「這令你很不滿意。可我提醒過你。」
他頓了一下,然後說:「……他的……制度的精粹之處就是讓你學會不『交換意見』。」他使這個詞聽起來不值一文。他想打發我走,就差沒說出口了,我偷偷瞥了他一眼。
到達後的一大早,我便趕了一趟火車到蒂沃利和阿爾班山裡去。接著,在坐了一趟長途巴士之後,來到蘇比亞科吃中飯,然後沿著綠色峽谷上的一條路往上走。一條小徑分岔出去,成了一個荒無人煙的峽谷。我能聽到鳥語和下面傳來淙淙的水流聲。在路的盡頭,一條小徑穿過一叢冷冷的冬青屬植物,漸漸變細,成為一堵岩石牆前窄窄的階梯。一座隱修院映入了眼簾,很像希臘東正教派的修院,又像一個雨燕的巢一樣踞於懸崖上。一個哥德式的涼廊面朝著秀麗的綠色山谷,朝著下面一帶耕種的梯田。內牆上有漂亮的壁畫。一切清冷而安靜。
我們往回走,走進在岩石中開鑿m.hetubook.com.com出來的抹著白石灰的門,走過另外幾道門,經過像監獄囚室的地方,回到滿是死亡題材壁畫的大廳,又見到了那些陰森恐怖的永恆的映射。
在我腦海裡,離開希臘已經有幾週了,但感覺上絕不是現實中的幾個小時。陽光一如既往地照耀著,人們也顯得很高雅,藝術和建築很豐富,可就是彷彿義大利人都像他們的羅馬祖先一樣,在光明、真理和他們自己之間戴了一個奢侈的大面具,像在過度放縱的感官上塗了化妝品。我無法忍受失去屬於希臘的那種美麗的不加掩飾、那種人文主義精神,因而我也受不了滿目奢華、頗具動物性的羅馬人,就像一個人有時受不了鏡子裡自己的影像一樣。
我剛想說我不是來當觀光客的,但他已經帶我走入裡面的一座院子。我看了傳統的渡鴉和烏鴉,還有聖花叢:當聖本尼迪克特輪轉到它,它就會開出玫瑰。在我缺乏想像力的腦子裡,這種場合的克己苦行的聖潔性總與另一幅場景相形見絀。那就是一個赤身裸體的人捶打著堅硬的土地,又一下躍入黑莓叢……我覺得佩魯吉諾的畫作更容易令人感到崇敬。和-圖-書
「我只不過是想交換意見。」
「主內某某人?」他淺淺地微笑了一下。「恐怕即便是在這裡,我們也受到反偽飾力量的影響。」他垂下眼瞼。我們就那麼彆扭地站在那裡。他似乎對我們的彆扭感到不耐煩,便作出了一個溫和一些的決定,帶有撫慰性。
「是的,你是這麼做了,可是……」
「親愛的友人,你不是想從我這兒得到慈善,你是要我做我不準備做的供認。在我看來,我不做倒是慈悲。如果你處在我的位置,你會理解的。」他又補充一句,「在我離去之後我相信你會理解的。」他的聲音充滿絕對的冷淡。然後是一陣沉默。
「為什麼會相似呢?你是天主教徒嗎?」我搖搖頭。「或者是一個基督徒?」我又搖了搖頭。他聳了聳肩。在他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陰影,看上去彷彿他很累。
他抓住這個機會站了起來。
羅馬。
「讓我送你到門口。」
「一個同伴,不是一個受難者。」
他高高的個兒,頭髮剪得很短,棕色的臉上兩頰削瘦,戴著眼鏡,鏡框是符合國家衛生標準的。毫無疑問,他是個英國人。他略微作了個手勢,問我是不是找他。
「在一條你已經長久旅行的路上搭順風車,只能說明一個時候,它不能解釋為什麼。」
他說:「我想問問你關於學校的情況,那兒有一個叫阿芬達奇思的男孩,很有前途。我輔導過他。」我們在涼廊裡逗留了一會兒,在佩魯吉諾派的壁畫旁交換
和圖書了關於學校的資訊。我可以看得出,他不是真的有興趣,只是盡力顯得隨和,這有辱他的驕傲。但即使是這樣,他還是有些不自然。
「好啦,現在你既然來了,就讓我帶你轉一轉。」
「我個人沒有惡意。」
「我以為我已明白告訴你了——」
「我們的經歷一定很不相同。」
「如果……你現在會在這兒嗎?」
「我盡量相信。」
「我最好還是走吧。」
在等火車時,我喝得更醉了。車站酒吧的一個人費了老大功夫才讓我明白,西邊檸檬綠色天空下一個深藍的山頂曾經是詩人賀拉斯的牧場。我為薩賓人的山乾杯。一個賀拉斯強過十個聖本尼迪克特,一首詩歌好過一萬篇佈道。過了很久以後,我意識到在這方面拉弗里爾也許會贊同我的意見,因為他也選擇了流放,因為有時靜默就是一首詩。
他很正式地鞠了躬,是義大利式的而不是英國式的。我步下石頭台階,走向通過冬青叢的小徑。直到晚上,我才等到從蘇比亞科回火車站的巴士。它駛過悠長的綠色峽谷,駛過有村莊的小山,車窗外掠過在秋天中轉黃的山楊,天空從最柔和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藍色變為晚禱時分的粉橙色。老農坐在自家門口,其中一些有著希臘人的臉:神秘、端莊、平和。也許是在等車時喝了一瓶威爾第其奧白葡萄酒的緣故,我覺得自己屬於、永遠屬於一個比拉弗里爾所屬的更古老的世界。我不喜歡他,也不喜歡他的宗教,但這種對他的不喜歡似乎與對古老的、不變的希臘,與對拉丁世界半醉態的愛融合了。我是一個外地人,最好頂多是個斯多噶派,最壞也不過是個酒色之徒,而且永遠是這樣了。
「你這麼大老遠地跑了來?」
最後他帶我走下幾級台階,來到隱修院下面的空地上。我敷衍地讚賞了那裡的蔬菜和葡萄園。他又領我走遠幾步,來到一棵無花果樹下的一張木椅旁。我們坐了下來。他沒有看著我。
他說:「對不起,你逼使我做得比我所情願的還要粗魯。」
在通往裡面長廊的一扇門後,坐著一個穿黑色服裝的老修士。我問他我是否可以見見約翰.拉弗里爾,一個在此隱修的英國人。幸好我有他的信件可以出示。老頭仔細地鑑別信上的簽名,隨後,令我吃驚地點點頭——我已經以為我的查詢是沒有著落的——便靜靜地消失在隱修院裡較低的樓層裡,我則步入廳堂。那裡有一系列的恐怖壁畫,一幅畫畫著一個年輕的放鷹狩獵者用長劍刺死自己;另一幅中世紀的漫畫畫著一個少女,先是在一面玻璃鏡前打扮自己,隨後是躺在棺材裡,而後骨頭暴突出了皮膚,最後就成了一具骷髏。這時傳來了一陣笑聲,原來是一個滿臉風趣
m.hetubook.com•com的老修士和一個年輕修士從我身後的廳堂走過,老者一面走一面用法語責備著年輕人:「噢,如果你認為足球運動是值得我們思考的主題……」接著,又一個修士出現了。我一震,知道他就是拉弗里爾。
他凝望的目光越過一個方形花圃,直視著陽光下峽谷中的炎熱景象。我聽得見水在深處奔流的聲音。
「我擔心你的來訪將會被認為毫無意義。」
關於一九五一年的夏天我毫無發現,但我對於拉弗里爾有了多一點的認識。他在薩克羅.斯佩科待了幾個星期,其時他剛剛完成在瑞士某家隱修院的見習期。他到過康橋,讀的是歷史,能說一口流利的義大利語。他「相當不恰當地被認為是」有關宗教改革之前英國修士品級的權威,這也就是他在薩克羅.斯佩科的原因——在著名的圖書館裡查詢資料。自從他離開希臘後,他還沒有回去過。他在很大程度上保留著一個英國知識分子的模樣,頗為忸怩,知道自己應該作出一副遊戲隱修士生涯的模樣,穿戴整齊,甚至說得更複雜些,是有點講求虛榮。
我們握手。
「當然。」
「我是尼古拉斯.爾夫,從弗拉瑟斯來的。」
「在羅馬轉車,還算容易。」
他說:「這是歐洲一處偉大的聖地。我們被告知說來訪者——無論他們信仰什麼——臨走時應該感到……我想具體辭令是『覺得精神煥發,且受了安慰。』」他停了停,似乎覺得我會反對他的意見,或是嗤之以鼻,但我什麼也沒有說,「我得再一次請你相信我保持沉默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