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六十九
從房地產代理商那兒回來以後,我一整個晚上都在旅館裡等著,看能不能得到其他的訊息。第二天,我搬到了羅素旅館,這樣只要走出大門,就看得見廣場對面的房子,可以等候三樓的窗口亮起來。四天過去了,沒有燈光,沒有信件,沒有電話,什麼訊息也沒有。
原來事情是這樣。
那我還管什麼呢?為什麼要繼續找她?
一個十九歲左右的女孩子來開門。她戴著眼鏡,挺胖的,塗著過厚的唇膏。我的視線越過另一扇門,看到她身後的客廳,那兒有一個小夥子和另一個女孩,兩人的動作就僵在展示某種舞蹈的過程中屋裡滿溢的爵士樂聲,充滿著向晚的陽光,以及三個被突然停止動作的形象——就在停滯的這一瞬間整個景象活脫是一幅現代版的維梅爾作品。我無法掩飾自己的失望。開門的女孩給了我一個鼓勵的微笑。
我閉上眼睛,數到十,然後敲門。
有腳步聲。
假如在去過希臘以後,相形之下而對羅馬粗俗的生活感到抑鬱的話,那麼單調死板的倫敦給人的感覺,還會再糟上五十倍。在經歷了愛琴海岸的空曠之後,我已忘記了倫敦的醜陋,忘記它那令人數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清的街巷,以及白蟻般的擁擠。兩種經歷相比,就如同見過了鑽石以後見泥巴,或者見到陽光照耀下的大理石後又墜入陰濕的灌木叢裡。航空公司的巴士爬過諾索爾特和肯辛頓之間那無邊的郊區時,我坐在車上心裡直納悶:為什麼有人應該、或者憑著自由意志的選擇回到這樣一個地方,這樣一個社會,這樣一種氣候?空浮的白雲無精打采地在灰藍色的天空中泛遊,我卻聽見有人說:「好可愛的天氣,不是嗎?」但眼前所見,卻是那疲憊的綠色、灰色、棕色……它們似乎把我們見過的倫敦人的行動都壓縮成一個個無所不在的相同個體。可是對於希臘人,有一個特點已經是我熟悉到不會再去注意了,那就是每張臉都是獨特的,而且帶著明晰的背景;沒有一個希臘人與另一個希臘人相像——但是在這一天,每張英國人的臉卻都與其他英國人的臉相像。
她點點頭。「瞧他們。」我環視一周,看到街角站著兩個年輕警察。
最後我屈服了。我再也受不了那家旅館和羅素廣場,還有那永遠空著的公寓。在一家菸店的佈告牌上,我看到有個地方要出租,就在夏洛特街北端,托特納姆考特路的另一邊,是一間位在兩層樓的縫紉室上面一個髒舊的閣樓,房租挺貴的,但是有附電話。房東太太住在地下室,而且明顯看得出來曾在三〇年代的夏洛特街上過著波希米亞人的生活。她很邋遢、憔悴,菸一支接一支地抽,見面頭五分鐘她就告訴我迪倫.托馬斯曾是這所房子的親密房客。「天哪,有時我得打發他睡覺,可憐的傢伙。」我不相信她的話,因為說迪倫過去常在夏洛特街睡覺,就如同吹噓說伊麗莎白女王過去常在英國鄉間旅館怎麼樣怎麼樣。但我喜歡她。「我的名字叫瓊,人人都叫我肯普。」她的智力就像她房裡的陶器和圖畫一樣一塌糊塗,但她的心地很好。https://m.hetubook•com•com
我又走回了酒吧。那天晚上晚些時候,我去了一家我和艾莉森以前都很喜歡的義大利餐館。那裡還是老樣子,在布倫斯貝利一帶較窮的學究和藝術家們之間,還是個很熱門的聚會場所,出入的還有很多研究生、失業的演員和出版商手下的工作人員,多數很年hetubook.com•com輕,和我是一類。主顧沒有改變,可我變了。我聽著周圍的嘈雜,這裡的與世隔絕性和突然顯露出來的無知先是讓我倒了胃口,繼而又讓我覺得被疏遠了。我環顧四周,試圖尋找一個我在假想中會想去認識更深,並且與之成為好友的人,可是一個也沒有。不必做什麼證實了,顯然我已經失去了英國味兒。這時我想到我的感覺一定同艾莉森常有的感覺一樣:在英國人面前如同一個混合體,夾雜著惱怒與迷惘,我和他們擁有相同的語言,相同的過去,這麼多相同的東西,然而卻再也不屬於他們了。比沒有根還糟……甚至連種子也沒了。
離開酒吧後,我又到羅素廣場的公寓去看了看,但三樓沒有燈光,我只好回到旅館。感覺相當沮喪,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很老很老的人。
「應該是合租的吧。」職員說道。
「天哪。」
第二天早上,我去找經管這所房子的房地產代理商,他們在南安普敦街一家店鋪的樓上佔據了一排破敗的綠色屋子。我認出接待我的職員就是我前一年和他打過交道的那位。他記得我,而我也迅速從他那兒獲得了他能提供的一點兒資訊:公寓是在七月初租讓給艾莉森的——大約是從帕納塞薩斯山回來之後的十天半個月。他完全不知道艾莉森是否住在那兒。他看了一下新的租契,受讓人的地址和轉讓人的地址一樣。hetubook.com.com
我陷入一種行動上無能為力的狀態,並因此變得不耐煩和沮喪。我想也許他們找不到我了,不知道我在哪裡。這麼想令我擔心,也因為這份擔心,我不禁感到了憤怒。
後來,我買了一輛舊的MG跑車。雖然車身壞了,車頂也漏水,但發動機似乎還能維持個一、兩年。為了盛大慶祝首乘,我載著肯普到一家叫作「傑克斯特勞城堡」的酒店。她狂飲無度,信口開河,但在其他方面她都是我所要且需要的人:熱心腸,近乎強迫症的自述狂,毫不懷疑地接受我對於自己沒有工作的解釋,而且以她淒苦而溫暖的方式使我漸漸認命於住在倫敦、做個英國人。還有,在我每次壞情緒出現的一開始,她都能使我不至於感到太孤獨和遭受遺棄。
我後退了。
想見到艾莉森的渴望淹沒了其他一切。我想要見見她,把她心裡的秘密掏出來,還有其他我叫不出名的事情也要弄清楚。一個星期過去了,時間都消磨在電影院和戲院裡,浪費在旅館房間的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等著身邊那無情且保持靜默的電話響起來。我差點打電報給布朗尼那邊的人,告訴他我的地址,但是驕傲阻止了我這麼做。
「對不起,找錯門了。」我開始往樓下走。那女孩在我身後喊著問我找誰,我只說:「沒關係,找三樓的。」在她反應過來之前我已走得不見人影了,連同我被太陽曬成棕色的膚色、我的退卻還有從雅典來的奇怪電話,全都被我帶走hetubook.com.com了。
最後,我決定往那幢公寓走去。就和往常一樣,樓下臨街的大門仍然虛掩著,三樓的門鈴旁也沒有貼姓名卡。我上了樓梯,站在一扇門外等了一下,聽了聽,沒有動靜,這才敲門。沒人回應。我又敲了敲,再敲。一陣音樂聲從上面飄來。我在安.泰勒的公寓門上再敲了最後一次之後,便走上了樓梯。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帶艾莉森去洗澡時,就是和她一起爬這些階梯的。從那時到現在,有多少個世界已經幻滅了?可艾莉森依然在那兒,離我那麼近——是我決意相信她離得很近,就在上面的公寓裡——我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這是在激動的情緒下做出的決定。
四點鐘左右,我到達航空集散地附近的一家旅館,思索著該做些什麼事。十分鐘後,我拿起電話撥了安.泰勒的號碼。沒有人接。半小時後又試了一次,還是沒有人接。我強迫自己拿起一本雜誌來看。看了一小時後,又打了第三次電話,依舊沒有人接。於是我叫了輛計程車到羅素廣場。當時的心情十分激動,總覺得艾莉森會在那裡等我,如果沒有,也會有些跡象的。我想會發生點什麼事吧。不知為什麼,我進了一家酒吧,喝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又等了十五分鐘。
在我同意租屋後,她站在門口說:「好吧,只要我拿得到你的房租就行。隨時可以帶你要的人來。在你之前的房客是個皮條客,絕對是個可人的小夥子。上星期,一群血腥暴力的法西斯主義者把他逮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