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七十二
「這麼說你記得休斯這個名字。」
「諷刺挖苦的話雖然很難聽,但是非常發人深省。」
我記得康奇斯告訴我,他發現布朗尼的日子是一九二八年四月。
我盯著外面的草坪。我知道她所說的一切全是事先準備好的,也許早就背下來了。這是一篇基調演講。「妳竟敢對我佈道,德賽特斯太太?」
我不買她的賬。
「哦,不,他不是,我查過所有的舊說明書。」
「問吧。」
「沒事兒,去吃你的午飯吧。」
「你可別認為你是第一個帶著對莫里斯的怨憤站在我面前的年輕人,對我們這些幫助他的人都有怨憤。但你是第一個拒絕我的友誼表示的人。」
我轉向她。「我開始懷疑妳知道多少。首先,妳那不貞潔的女兒——」
他仍疑惑地瞪著我,可現在我還察覺到一絲恐懼,如同小孩子藏在什麼地方被抓到了一樣。他看著他的母親,她一定是對他點了頭。「莉莉和蘿絲。」
「不在。」
「我會去的。」菸燒到盡頭,她沉思著,讓我等了一會兒。
「是的,爾夫先生,我確實知道你是誰。」她的眼神給我警示,也惹惱了我。「發生了什麼事呢?」
「責任!」我又轉過身,背對著她。
「那他們就會可憐妳胸襟狹窄。」
「我不要幫助,我要見艾莉森。」
「妳不告訴我?」
「艾莉森和我是好朋友。」
她又坐回椅子上,再次對著我不笑的面孔微笑。一個聰明、心理平衡的女人,發出溫和、友好而又略帶狡詐的微笑。但是她的心理怎麼可能平衡呢?我走到窗口。陽光撫摸著我的手,我可以看到本吉和那個挪威女僕在涼廊那兒玩追逐遊戲。他們的喊聲時不時地傳到我們這裡。
一股悶悶的、深深的怒火,逐漸在我胸中形成。
我慍怒地朝她冷冷笑了笑,把目光轉向窗外看花園。「現在我知道妳為什麼種這麼多花了。」她轉過頭,對我的話表示不理解。我說:「妳是為了掩蓋硫磺的臭味。」
「到索默塞特公館去查吧。」
「那我就該記起有關他十分有趣的事情。」
「那麼我什麼時候來呢?還要等多久呢?」
我轉身面對著她。「艾莉森呢?」
「另外兩個人是誰?」
她又沉默了一陣,似乎是想把我說過的話隔離開,就像要故意不回答問題以冷落發問者一樣。
「因此咱們最好都說真話。」
我看了看她,隨後聳聳肩表示同意。「很好。現在我們首先解決什麼是正當性行為,什麼是不正當性行為的問題。」她的聲音是平和的,平淡得如同一個決心在外科手術中排除性別干擾的女醫生。「不要因為我住在一所安妮女王時代的房子裡,就認為我會像我們國家的多數人一樣,恪守安妮女王時代的道德規範。」
她垂目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後又對著我。「我丈夫是一九四三年被殺的。在遠東。他從沒見過本吉。」她看到了我臉上的不耐煩,就此打住。「他是拜倫勛爵學校的第一個英文老師。」
「我要求知道她在哪裡。」
「怎麼樣?」
她望著我,手支著下巴,坐在她那金黃色的椅子裡,不慍不火,胸有成竹。她為何如此我不知道,但她確實鎮定自若。我覺得自己像一條毫無經驗的小狗在追一隻狡猾的老兔子,每次都撲個空。我看了看艾莉森的照片,把它撕成四片,扔入窗邊一張小桌上的菸灰缸裡。最後,她還是打破了沉默。
「這個我恐怕不能告訴你。」
「我的女兒只不過是讓你的自私性格更具體化。」
「一九三六年。還是休斯嗎?」
「只不過這不是一幅畫。是一個女人,她的道德只相當於普萊斯皮加爾一個飽經滄桑的妓|女的水平。」
「妳的女兒在這裡嗎?」
「他在溫徹斯特教過書嗎?」
「我希望我的實驗是簡單的。」
她張開嘴,似乎要回答什麼,但又改變主意。接著,她臉上顯出一種責備的神情,還有一份耐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彷彿是在面對一個任性的孩子似的。我覺得第一種表情純屬多餘,第二種表情令人憤怒。我坐進車裡發動了車子,在開走時,還從鏡子裡瞥了一眼她的身影。她就在那義大利托斯卡尼式的走廊上,一直站在那裡,似乎捨不得我走,真的是十分荒唐。
「當然不是。她會寫一封信。」她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我親愛的爾夫先生,我必須解釋,我是從英國文化協會弄到你的名字的。我丈夫,也就是拜倫勛爵學校的第一位英文教師,最近去世了。在他的個人文件裡,我們發現了一份我迄今不知道的材料,寫的是一次不同尋常的經歷……」她睜開眼睛,略帶疑問地揚起眉毛。
「我看妳中午是不想出去吃飯了。」
「妳現在是說,妳在一九二九年之前從沒見過……莫里斯?」
我快步向他走過去,到了他面前略微彎下身子。「本吉,你能告訴我嗎?你的雙胞胎姊姊的名字叫什麼?」
「你們真幸運。」
「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他們會認為你很蠢。」
她看著窗外,然後又側視著我。「我真的很想幫助你。」
「當然,如果你只想生活在一個有一套既定思想和作風的世界裡,我們所做的,我的女兒所做的,便令人作嘔。但是你也應該記住,還有另外一種可能的解釋:她也許是十分勇敢的。我和我的孩子們都不裝作是尋常人;她們的成長方式,也跟尋常人不一樣。我們富有而聰明,我們想過富有、聰明的生活。」
「哦?那妳指望什麼?懊悔的眼淚?」
有一刻令人尷尬的沉默。她的眼睛探究地看著我。「他說什麼了?」
「正是,有什麼不對嗎?」
「她在哪裡?」
「某個休斯太太到了時候就會請你吃午飯。」
「僅僅如此嗎?」
我起先沒有感到憤怒,車開得很快,差點撞死一個騎自行車的,但一路上大部分時候我都冷笑著。這回我沒有規規矩矩地把車停在門口,而是讓它在黑色大門前的石子路上滑行,然後,我猛砸獅子頭的門環,這大約是它存在兩世紀以來遭受最狠的一次敲門。
「你竟敢裝作你不需要這篇佈道詞麼?」
「如果我把這個故事講給他們聽,他們就不會嫉妒了。」
福爾摩斯,休斯——我記起她女兒故事裡的一個細節。
一陣靜默。過了一會兒,她又接著說:「你真是個最幸運也最盲目的年輕人。幸運的是因為你生來對女人有些魅力,雖然你不願意在我面前顯示這種魅力。盲目的是你手中握有一個純粹的女人。難道你沒有意識到艾莉森具有女性能奉獻給生活的最可貴的特質嗎?與之相比,教育、階級地位、背景等東西,全都不值一提。而你讓她溜走了。」
「遠不止這些。我的天哪。」
「妳的兩個女兒功不可沒。」
她站起來,走向屋角的一張寫字檯,取來一些照片,排列在沙發後面的一張桌子上,然後又坐回椅子裡,並請我看那些照片。有一張是她坐在涼廊前的鞦韆上,另一端坐著康奇斯,兩人中間是本吉。另一張照片上是莉莉和蘿絲。莉莉對著鏡頭笑,蘿絲照了個側面,彷彿從莉莉身後經過,正在大笑。我又一次在背景裡看到涼廊。下一張是舊照片。我認出了布朗尼。在別墅前的台階上站著五個人。中間是康奇斯,他身邊的漂亮女人顯然就是莉莉.德賽特斯。她旁邊是一個用手摟著她的高個子男人。我看了照片的背面,寫的是:布朗尼,一九三五年。
「這話應該由她自己來對我講。」
她伸手從身邊的壁爐架上一件飾物後面取出一張照片。「照得不很好。本吉用勃朗尼相機拍的。」照片上是三個騎馬的女人。一個是莉莉.德賽特斯。第二個是岡希爾德。第三個,居中的,是艾莉森。她顯得不自在,對著鏡頭笑。和_圖_書
「某個……在這世上挺有名的人。也許你能認出他的臉。就這麼回事。」
她漠然地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求之不得,幾個星期來我一直在期待著。」
「既然有關你的事我知道得這麼多,能否讓我叫你尼古拉斯?」
她兩腿交叉,坐在帶翼的扶手靠背椅中。椅子上鋪著淡金色的錦緞,她坐得筆直,「鄉下」養馬人的氣息蕩然無存了。
「我害怕在希臘生雙胞胎,因此我們回了英國。」她從身邊一張三腳桌上的一個銀盒裡取出一支菸。她要給我一支,我拒絕了,並讓她自己點菸。她很平靜,在她自己的房子裡。「我母親出嫁前姓德賽特斯,這你可以在索默塞特公館得到印證。她有一個沒結婚的兄弟,我舅舅,他很有錢,對我——特別是在我父親死後——在我母親允許的限度內,如同女兒一般看待,她是一個很跋扈的女人。」
「是的,妳忘了。」
「一個是朋友,另一個是你的前任。」
我們互相瞪著對方。接著,她又起身走到桌邊去,拿出一封信,撕去末了的一張,查看了一下,便遞給我。那是內文森給我的信的複印件。信紙上端是他潦草的字跡:「希望這灰塵不會對收信人的眼睛構成永久的危害!」我看信的時候,她轉身到桌旁的書架去找書。她取來三本書,默默交給我,換走了我手中的信。我咽下一句嘲諷的話,看了看頂上的一本,是一本課本,藍色布封面。《中級希臘語選讀》,威廉.休斯編註,康橋大學,一九三二年。
德賽特斯夫人親自來開門。她換了衣服,但只是把馬褲換成了普通褲子。她的目光越過我看著我的車,彷彿車子可以解釋我為什麼又返回來似的,我笑了。
「看來只有一個人可以作決定。假如她——」
「你真的認為我們這樣做只是為了你嗎?你真的不相信我們是在……制定人生旅程?」她用更和緩的聲音接著說,「我們所做的一切對我們來說都是一種需要。」她的意思是說,不是自我放縱。
「她見過……妳的女兒嗎?」
「全是出於一項非常複雜的實驗的需要。」
「是的。」
「要是我壓根兒就沒能找到妳呢?」
「我恐怕再沒有什麼可編的了。現在回過頭來談些事實吧。」但她一邊說仍一邊笑著,笑我的不笑。「莫里斯是雙胞胎的教父。」
「不行。」
「艾莉森?」
「起碼是不會更好。」
「我絕對沒有這種想法。」
「謝謝你。」
「簡單實驗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她沉默良久。
「誰?」
我轉過頭來,充滿蔑視。我覺得她的平靜令人不舒服,在心底醞釀著暴怒。她又坐下了。
「正是這樣。」
我用銳利的目光反盯著她。「那是你?在轎子裡?」
「就像一個不擇手段的收藏家愛上他要的一幅畫,將會不擇手段去獲取它。」
「當然,我們很幸運,我們同時也接受生存抽獎的好運氣所賦予我們的責任。」
她的幾縷同情開始滲入我的憤怒。一張帶著禮節性的表情。我轉過身,向門口走去。她追上我,從桌上抓起一張紙。「請帶上這個。」
「告訴過你了,是空的。」她迎著我懷疑的眼神。「我可以告訴你,那不是艾莉森,也不是我自己。」她對著我狐疑的表情微笑。「好吧,也許裡面真有一個人。」
「我一個字也不信,但妳可以繼續講下去。」
「他是一個很聰明又很有魅力的男人。他們在一起睡覺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我在本地音樂會上唱過一、兩次,我受過訓練。」
「我有一些難聽的問題要問妳。」
她雙目朝下看,臉上還是帶著那令人惱怒的微笑。這微笑以不同方式籠罩著他們所有人的臉:她女兒的、康奇斯的、甚至安東和瑪麗亞的臉。似乎他們都受過專門訓練,笑起來千篇一律,讓人覺得他們高人一等、高深莫測。同時我懷疑,如果有人是負責這項訓練
和圖書的,那麼一定就是我面前這個女人。
「只因為他是個黑人,事情就更糟嗎?」
她笑了。「當然沒有。但是對你講的故事的一切細節都是我提供的。」
我又把臉轉開,試圖讓她多說幾句。但她坐在椅子裡,我可以感到她在我背上的目光。我知道她坐在那裡,在她的淡金色椅子裡,就像得墨忒耳、色列斯一類的女神坐在寶座上,而不僅僅是一個在一九五三年將近五十歲的聰明的女人,在一間屋子裡聽著不遠處的田野上一架拖拉機的轟鳴聲。她扮演的角色深深根植於對一種理念的忠誠,而我對此根本不理解,另外也由於她對我不能寬恕的那個人的忠誠,以致她幾乎不再成為一個角色。
我們之間又是一陣沉默。我依然充滿怒氣;想到艾莉森被控制在這樣一個女人手裡,有點不寒而慄,就像一個人聽說自己所愛的鄉間被賣給了房地產開發商。同時我又感到自己落伍了,被遺棄了,我不屬於這個外星球的世界。
「她做了些什麼我一清二楚。」她平靜地面對我坐著,但坐得更直了一點。「我也完全知道她這麼做的原因。但是如果我把原因也告訴你,那就毫無保留了。」
「還有一個叫蘿絲的姊姊?」
「我知道年輕人會嫉妒妳。」
「很好,我們可以看看警方對此有何看法。」
我垂下眼睛,不肯回答。她把手挪開,但仍站在我面前的近處。
「要我把那邊的兩個人叫過來嗎?告訴妳兒子,他姊姊是如何表演的——我想這是個委婉的說法——一個星期和我,下一個星期和一個黑鬼?」
「恰好我——愚蠢地希望你——愛上她們中的一個。」
我聳聳肩,心不在焉地將紙片塞進口袋,看也不看她就往外走,然後使勁把大門打開,走下台階。她跟著我,但停在台階頂上。我站在車子的駕駛座門旁,惡狠狠地盯著她。「我再來見妳之前,會先到地獄去看艾莉森。」
「愚拙和聰明並非不相容。尤其是你這個性別,你這個年齡。」
「瞧——」
「在大戰前,我兩次扮演過類似莉莉對你扮演的角色;我當時無備而做,她如今有備而為。我當時有多得多的禁忌要革除,還有一個我在性和其他更重要的方面都深愛著的丈夫。但既然我們已經如此深入你的生活,我應該告訴你,即便在我丈夫活著的時候,在他完全知情和同意的情況下,我有時也把自己給了莫里斯。在戰爭期間則輪到他,他也有個印度情婦,是我完全知情並同意的。但我相信我們的婚姻是一樁十分完美的婚姻,一樁十分幸福的婚姻,因為我們遵從兩條基本規則:我們從來不向對方撒謊;另外一條……得等我對你更了解以後才能告訴你。」
她站起來,一隻手搭在壁爐台上,注視著我在屋裡踱來踱去,神情依然平靜、機警。她耍弄我就像在玩一個風箏一樣,我可以向下跌、向上騰起,但繩子是由她牽弄的。
她坐在一把扶手椅裡,示意我坐在屋子中央的大沙發上。我搖了搖頭。她不緊張,甚至還在微笑。
她一邊沉著地向客廳走去一邊說:「我們給她們起的名字是為了安慰我的母親。她是個美人,但一生忍饑挨餓。」她的舉止也隨著衣服而改變了。原先在她的外表和言辭之間的模糊不相稱,現在總算找到解釋了。突然間,她有五十歲的這個事實變得可信了,而我認為她愚鈍的看法則變得不可信了,我跟著她走進屋子。「我妨礙妳吃午飯了。」
「能,到索默塞特公館去。」
「他說得夠多的。」
「是你造成了我們現在的局面。這一點一定有人告訴過你了。你到我這兒來說謊,你到這裡來的一切動機都是錯誤的。所以我用謊言回敬你,用錯誤的動機回敬你。」
「和-圖-書現在我能否稱呼你尼古拉斯?」我轉過身,走到桌子旁邊,盯著桌上的照片看。「很好。我不再提什麼要求了。」
「一個作者可以用他喜歡的任何名字。」
「你絕對認為我們的行為純粹是出於邪惡嗎?」
在大廳的另一端,本吉從一扇門走出來。她一邊把我身後的門關上,一邊平靜地同他講話。
她的表情變了,絲毫看不出有負罪的樣子,不過同時又向我投來讓步的一瞥,露出一絲極微弱的笑意。我納悶自己先前怎麼沒有注意到這些相似之處:那眼睛,那長長的嘴……顯然莉莉給我看的那張假照片早已佔據了我的腦海。而此刻,眼前是一個頭髮亂蓬蓬的愚蠢女人。她退後讓我進去。
她走到我身後,手放在我肩上,把我轉過來。
「先問些別的,為什麼妳在村裡以唱歌劇著稱?」
我轉過身,背對著她,背對她的溫柔,她那全副武裝的貴婦氣派。
他最後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便消失了。我轉向莉莉.德賽特斯。
「你可以搜查這所房子。」
「傑弗里.薩格登?」她點點頭,但有一絲驚訝。我放下照片,打算來個小小的報復。「我追蹤到了學校裡一位戰前的教師。他告訴了我許多。」
第二本是翻譯的朗戈斯的作品,出版於一九三六年。
「雙胞胎生下來了。一年後我舅舅死了。我們發現他留下遺囑,把幾乎所有的錢財都給了我,但條件是比爾必須單方改姓德賽特斯,甚至連德賽特斯——休斯也不行。這主要是我母親的卑鄙行徑。」她看著身邊壁爐台旁邊掛著的一串小彩飾畫。「我舅舅是德賽特斯家族的最後一個男人,所以要我丈夫改了自己的姓,從我的姓;這是採用日本人的做法。這條你也可以確認。」她又補充了一句,「就是這些了。」
「我可以去找一家報紙,把這個故事賣給他們,我可以毀掉妳整個該死的……」
「是的。」
「可憐的年輕人,我知道你心裡淨是怒氣,讓我告訴你一個道理:事實上,愛是一種自身能力的表現,而跟對方是不是很可愛倒沒關係。我認為艾莉森就具有熱愛和忠誠的能力,這是很罕見的。相形之下我比她遜色多了。我覺得她這項特質非常寶貴,而我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說服她不要低估她所擁有的這份能力,我認為她今生直至現在都低估了自己的這種能力。」
「我們就從妳有兩個事業型的女兒這件事談起吧。妳就從這裡開始編吧,我想聽聽。」
她搖搖頭,沒有回答。
「哦?」她平靜的聲音裡有些懷疑的意味。
「你想聽嗎?」我走到窗前,背對著她。我感到我終於把她逼進了一個角落;我必須把她逼進一個角落。「我該怎麼向你解釋呢?如果莫里斯在這裡,他會告訴你,性快|感比其他快|感來得強烈,但沒有什麼本質的差別。他會告訴你,性在我們稱之為愛的關係裡只是一個組成部分,而不是最重要的部分。他會告訴你,最重要的是誠實,是兩個人思想上建立起來的信任。是兩個人的靈魂。是你的意願。真正的不忠是掩蓋性的不忠。因為唯一不應該介入到兩個相愛的人之間的東西,就是謊言。」
我不肯回頭看她。
「我希望你能坐下來。」
「好壞看行動,不是看外貌。」我的聲音頗生硬。我想挪開她的胳膊,掙脫出來。
「是的,今天我幹了一件蠢事。」她把襯衫領子攏在一起。「你忘了什麼東西嗎?」
「我像個壞女人嗎?我女兒也像嗎?」
「不是。」
她微笑道:「很短暫,在我們結婚之前。」
她那藍灰色的眼睛直視著我。「如果你想要,可以拿去。」
「妳的雙胞胎女兒。」
「全是出於免費淫穢的需要。」
我看到紙上寫著名字、出生日期,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二日休斯改姓為德賽特斯,還有一個電話號碼。「這證實不了什麼。」www.hetubook.com.com
「你就會再來聽這些故事。」
「你能不能給我一點點信任——一下子就好?」我什麼也沒說,她接著往下說,「你可以不斷給我打電話。如果你想監視這房子,可以這麼做。但我要提醒你,你看不到你想見的人,這裡只有本吉和岡希爾德和我另外的兩個孩子,他們下星期從法國回來。現在你想等的人只有一個。」
「你是否準備不打斷我的話繼續聽下去?」
她嘆了口氣。「你又在諷刺我。」
「她在哪裡?」
她沉默了一會兒,彷彿典雅的客廳也發出了責備。接著她平靜地說:「措辭太激烈了。」
「那又怎麼樣呢?」
「請聽我說。」如果她的聲音有那麼一丁點的尖刻或傲慢,我是不會聽她說的。但她的聲音出人意料地柔和,幾乎帶著懇求。「我是在試圖解釋我們的立場。早在二十年前,莫里斯就已經說服我們,應該把通常的性行為禁區從我們的生活中掃除出去。這不是因為我們比其他人不道德,而是因為我們更道德。我們試圖在自己的生活中身體力行。我在撫養孩子的方式上也試圖加以貫徹。我必須讓你明白,性對於我們來說,對於我們所有幫助莫里斯的人來說,都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或者說,不像它在大部分人的生活中那樣重要。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要是我相信妳關於老鼠先生的故事呢?」
她接過書,放在桌上。「我也覺得你的選擇很聰明。」
「無人徵求我的許可,也不必要,莉莉已經是成人了。」
「在我家裡是從來沒有人提要求的。」她的臉毫無表情,但她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我的臉,那神情就像一個棋手面對棋局。
另一本書是翻譯的巴拉馬斯、索洛莫斯及其他現代希臘詩人的作品,甚至包括塞菲里斯的詩作。
「不是這樣,這不是由我決定的。」
「你贊成他們這樣做嗎?」
「古鋼琴就是彈起來叮叮咚咚的那一種嗎?」
她看我神情冷峻,只稍一聳肩,接著便盯著我的眼睛:一道機敏的、不加掩飾的、甚至是高傲的目光。然後她開口了。「我十八歲時,父親死了。主要為了逃避家庭,我草草成就了一樁災難性的愚蠢婚姻。一九二八年我結識了我的第二個丈夫,一年後我的第一個丈夫和我離婚了。我又結了婚。我們想離開英國一段時間,可又沒有很多錢,他於是申請了希臘的一份教職。他是一個古典學家……熱愛希臘。我們後來結識了莫里斯。我就是在弗拉瑟斯懷了莉莉和蘿絲,就在莫里斯借給我們住的一幢房子裡。」
「那是他受雇編的。另外兩本是出於愛好而作的。」
「我親愛的德賽特斯夫人,不論妳有多大魅力、多少聰明,多會玩弄辭令,妳都逃不了這個問題。」
「妳確實知道我是誰?」她的鎮靜使我不能相信她知道他們在布朗尼所幹的一切。
「正如你可以把那鞭子狠狠地抽在我女兒的背上。」
「莫里斯.康奇斯,著名的詩人。」我抬起頭來,有意和她作對。「要是我,就會作這樣的聰明選擇。」
「妳的心腸太好了。」
「儘管我是一個非常愚鈍的年輕人。」
「哦。」我沒吭聲,她伶俐但慢了一拍地問,「什麼東西?」
「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