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七十五
她垂下眼瞼。
她對兩個盤子做了比較,然後用棉紙把自己的盤子輕輕地包起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她要把盤子送給我。「送給你吧。」
她被逗樂了,看著我。「如果有一個青年男子部……」
「過會兒我還想靠你幫我找輛計程車呢。我們今天正在給本吉買上學用的東西。」
「而你卻不相信他?」
兩分鐘以後她出來了。「運氣好嗎?」
我還是盯著畫成墨藍色的人物。「這才是我約妳見面的真實原因。」
「因為它……」我吸了一口氣,低下了頭。「我並不是在為自己的過去辯護。」
「它帶著我誠心的祝福。」她伸出一隻手來。「但艾莉森不是一件禮物。她需要你付出代價。」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肉體快|感和道德責任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我想起了莉莉在床上對我說過的話,決定要給自己保留一個小小的秘密。那一夜風流比預先策劃好的一課更加複雜,更加難以捉摸。至少可以說,那對雙方來說都是一個教訓。她的母親接著說:「尼古拉斯,如果有人想複製主宰一切的神秘意志,哪怕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他都必須超越人們為遏制這些意志而發明的某些規範。這並不是說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應該把這些規範撇在一邊。絕非如此。它們是必不可少的虛構。但是在上帝的遊戲中,我們有一個前提,即在現實中一切都是虛構,因而任何虛構都是不必要的。」說到這裡她笑了。「我擋不住誘惑,越陷越深,已經超出了我的本意。」
她顯然對這個博物館很熟悉,領頭走向電梯。我們在等電梯時,她對著我微笑,是家庭式的親切微笑,我懷疑她是想從我這裡得到我還不想給她的東西。我決心要在她的嘉許和我自己的尊嚴之間保持微妙的平衡,於是事先準備了十幾件事情要對她講,但是她氣喘吁吁地趕來,我又突然感到自己被勉強拖進忙碌不堪的一天,頓時覺得原先準備好的一切似乎全都錯了。
「我認為你應該學會對待易碎物品,還有比這更貴重的東西呢。」
「不信。」
「我不需要別人來告訴我,說我還很不完美。」
「是的。」電梯停了。我們面前是一個擺滿家具的長廊。「是的,你也許會。」
「我答應過她,不告訴你她在哪裡。」
「我認為問題是一種生命形式。」她一聲不吭,雖然我在等著。「沒錯。我是大大虧待了艾莉森,我是一個天生的下流人,一隻公豬,隨便妳怎麼叫都行。但是為什麼要如此興師動眾,搞那麼大規模的表演,而目的只是為了讓一個人明白他的精神破產了?」
「不用了,謝謝。我要去雀兒喜。」我不是要去那兒,但我想擺脫她。
「只有當你這樣說的時候才是如此。」
周圍沒有計程車,我就和_圖_書在路邊等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轎子裡那位「頗有名氣的人」,我不認得他。我只注意到他對她的迷戀,他的眼睛只為她而存在,彷彿看到那張臉之後,他原先忙著的正經事情全都化為烏有了。一、兩分鐘後,她急匆匆地走了出來。
「她明白我們在幹什麼。細節……不知道。」
我對她微微一笑。「但是我未曾注意到這一切都是怎樣開始的,為什麼妳會在現實中挑中我這個人。」
「是的。」
「假如是誠心誠意地送就沒有什麼不合適。」
「最初那一年妳是怎麼啦?」
「你去過索默塞特公館了嗎?」
「有一點是肯定的。莫里斯馬上就會看出,她這個人在情感上是誠實的,不需要進行測試。」
她看著計程車掉頭。「一切難道不都取決於屠夫為誰而哭嗎?」
「尼古拉斯,我們的成功從來就不確定。你闖入了我們的秘密,現在你就像一種放射性物質,我們希望讓你保持穩定,但我們沒有把握。」她的眼睛盯著地面。「有人……和你所處的地位差不多……曾告訴我,說我像一口池塘。他想往我這池塘裡扔一塊石頭。在這種情況下,我表面上可能依然鎮靜,但內心未必如此。」
我衝著她微笑。她自己也笑了。她幾乎要說話,但又選擇了靜默。我想起了我不得不用在莉莉身上的那句話:離開角色。她母親的眼睛,透過它們,我彷彿看到莉莉的眼睛。迷宮。天賜特權,拒絕特權。休戰。
我們兩人臉上都掛著淡淡的微笑。接著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還有它們的受害者呢?」
「嘿,德賽特斯太太,我想——」但我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我看著她倒茶,除此之外,她也幫不了我。「她究竟要什麼?我現在應該做什麼?」
她略顯猶豫,再次對我進行估量,但是她說話不再那麼盛氣凌人了。
她又笑了,瞥了一眼我身後的展示廳。「其實我並不是真的喜歡博物館,尤其是那些老掉牙的。」她挪動了一下身子。「他們說這裡的展品中有一個相似的盤子。就從這裡穿過去。」
「奧妙何在?」
我避開她的目光。「不,我不這樣認為。」
「也許吧。那是你們要解決的問題。」她審視著手中的麵包片,笑了。「上帝的遊戲結束了。」
「不,一點也不取決於我。」
她摘下手套。「你為什麼這麼說?」
「那要看是什麼問題。」
「去過了。」
「茶太濃了嗎?」我不耐煩地對著她遞過來的杯子搖頭。她往自己的杯裡倒了一些牛奶,然後把奶壺遞給我。她微笑著。「我從不把怒氣當一回事。」
我垂下眼睛。「她是否知道……」
「她在倫敦嗎?」
她正要放開我的手,但一聽我的話又握住了。「尼古拉斯,我還從未告訴過你,我和我丈夫互守的另一條誡命。」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沒有微笑的表情,只是與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對視良久,隨後轉身鑽進了計程車。我注視著那車子,直至它駛過布朗普頓禮拜堂,消失在遠處。我沒有流淚,但是我想像,我可能跟那個可憐的屠夫盯著地上的奥比松地毯時一樣。
「妳這麼肯定。」
「妳就可以把我貼上標簽,放在架子上?」
她放下餐刀,面對著我。「艾莉森讓你等多久你就等多久。我想不會很長的。但是要我把她帶來給你,我是無能為力的。現在完全是你和她之間的事。我希望她會原諒你,但你不能認定她就一定會這樣做。你必須重新贏得她的愛。」
我聳聳肩。「或許它讓我這種不中用之人享有逐漸完美起來的自由?」
「你的盤子。」她從籃子裡取出來給我。
「要我順道載你一程嗎?」
空氣中滯留著某種古怪的類似歉意的氣氛,彷彿她知道我所感覺到的莫名嫉妒的痛苦,而且不能否認我的痛苦是有道理的,不能否認我所懷疑的各種關係和共同的經歷都是存在的。
「艾莉森。」
我握了她伸出來的手。就一個年已半百的女人來說,她算是夠漂亮的了。她打扮得瀟灑時髦,相形之下,我們周圍那些午後到維多利亞和艾伯特來的訪客就顯得更加乏味了。她很大膽,竟然不戴帽子,一件灰白色夏娜爾式上裝,更襯托出她被太陽曬黑的皮膚和清澈的眼睛。
「她已經報復過了。」
我悄悄地觀察了她一會兒,然後說:「我過去常把一個故事同妳女兒聯繫在一起,現在我更常把它同妳聯繫在一起了。」她曖昧地微笑著。「這故事也許未必真實,但它是關於瑪麗.安托內特和一個屠夫的:屠夫帶著一群暴徒闖進凡爾賽宮的殿宇。他揮著一把切肉刀,喊著要砍瑪麗.安托內特的頭。暴徒們殺了侍衛,屠夫強行把皇室的門撞開,最後他衝進了她的臥室。裡面只有她一個人,站在一扇窗戶旁,再也沒有別人。一個手持大切肉刀的屠夫,一個皇后,就他們兩個人。」
「我不値得她再想念,哪怕是一秒鐘。」
「我們大家都不夠完美,而且表現形式各異,其中必有奧妙。」
我喝了些茶。她開始平靜地往烤麵包上塗蜂蜜。
「你相信我嗎?」
「我想更確定一些。告訴我。」
我停頓了一下。「妳有沒有告訴她我想見她?」
「這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們的眼光相遇了,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不僅僅只是在接受評估。「我們去喝茶好嗎?」
「你採取什麼措施來改善自己的不完美狀態了嗎?」
我說:「我的名字叫尼古拉斯。」她的手立刻停住了,接著她又繼續塗蜜……或許她這樣做所包含的意義不止一種。「為了表示祝福,送這樣的禮物合適嗎?」
「我相信那一定是瑪麗.安托內特說的。」
「莫里斯就是對我那樣說的。就某種模糊的形而上學的意義上說,我明白妳在說什麼。可是——」
「一點也不。」
「啊,是的。我們一和-圖-書會兒再試一次好嗎?如果你不介意等一等?」
「雙方都必須重新贏得對方。」
「也許那就是我們說真話的方式。」但是此時她似乎意識到她不該對我笑,便低下頭,很快又補充了一句。「莫里斯有一次對我說——當我問他一個與你相類似的問題時——他說,『一個答案永遠是一種死亡的形式』。」
「我知道她最後是同意了,至少是同意假裝自殺,而且一定要保證讓你很快就能發現這是假的。」
「什麼?」
「請收下。」我臉上露出近乎惱怒的表情,她卻毫不在乎。「是我和艾莉森一起買的。」她糾正了自己的說法,「我買下它的時候,艾莉森和我在一起。」
「妳會跟……他在一起嗎?」
「那她準會把你甩了。」
「到百貨公司去找女性的庇護神得墨忒耳?」
她做個鬼臉表示同意,我向侍者招手要賬單。在我們等候的時候,她對我說:「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那就是過去三年中莫里斯有過兩次嚴重的心肌梗塞,因此也許不會有……明年。」
我想擺脫這種情緒,就像一個星期前我想擺脫她那隻手一樣。但我知道,她這種含蓄的居高臨下的態度,有力地說明我們兩個人之間有著不同的生活經歷。其中含有某種樸素的母親般的成分,它提醒我,如果我反對她的判斷就證明了自己的不成熟;如果我看不慣她的彬彬有禮,就證明我是缺乏教養。我低下了頭。「只是因為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真抱歉,計程車像爬行一樣慢。」
一分鐘後,我們沿著走廊向門口走去。這時迎面走來兩個男人。他們從我們身邊走過時,左邊的那位喘了一口氣。莉莉.德賽特斯停住了腳步,她顯然也感到非常意外。他穿著深藍色西服,繫蝴蝶領結,一頭發白的頭髮,紅潤的臉,一張似乎善辯的、性感的嘴。她迅速地轉過身。
「說吧,」她說,「你約我見面的真實原因是什麼?」
「不會有什麼調整。誰知道他會做出什麼反應?」
「我想我們花錢買的就是這份買而不吃的樂趣。」
「我告訴過你了。」她拿起茶壺。「這件事取決於她。」
「那是我們用的一種別稱。」
當時她的臉上還有其他的表情。不是毫不寬容的,但卻有些深不可測。
「妳究竟想不想告訴我妳到底是在幹什麼?」
「生活的基本法則是偶然。莫里斯告訴我,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如果一個人對原子物理鑽研得足夠深透,他所面對的情形就是純偶然。當然我們都共有一個錯覺,認為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行動呢?」
「她為什麼讓我和她做|愛?」
「你還是不認可你的角色?」
「在今年夏天之前你有這種意識嗎?」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後來怎麼樣了?」我看到一輛計程車朝錯誤的方向開,便招手讓司機折回來。
「她喜歡問題嗎?」
「就像妳前天提出願意幫助一樣誠心誠意?」
「前天我買了個十八世紀的掛和圖書盤。他們這兒的人鑑別力很強,要不了一會兒工夫。」
「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他了。關於布朗尼的一切,還有可能遇到的情況。」
我們進入一個長長的無人光顧的瓷器展覽長廊。我開始懷疑她預演過這一幕,因為她逕直向一個壁櫃走去,然後她從籃子裡拿出盤子,舉起來,順著牆壁慢慢往前走,最後在放著一組杯壺的櫃子後面停下來,其中有一個藍白盤子幾乎和她的一模一樣。我走到她身邊。「就是這個。」
她遲到了十分鐘,快步走來的時候,臉上帶著禮貌的歉意。我站在明信片櫃檯旁,她逕直朝著我走來。
「上帝的遊戲。」剎那間,她的眼神出現一絲頑皮和嘲諷。「因為沒有上帝,這也就不是一場遊戲了。」她開始吃她的麵包片,我把目光投向她背後忙碌而平庸的茶室。刀具碰著瓷器的清晰叮噹聲,中產階級人們的低語聲,聽起來就像麻雀的叫聲一樣平淡無味。
「當時只是想幫助康奇斯度過以後的歲月。」她靜默了一刻,然後接著說,「我想告訴你的是,一切都是在一個週末開始的,更準確地說,是在負罪感中開始的一夜長談。我舅舅死後,比爾和我變得比較富有了。用今天的話說,我們當時的經歷是痛苦而難忘的,我們正在和莫里斯討論這件事的時候,實現了一些跨越,填平了一些鴻溝。在我想像中——難道你就不是這樣想像的嗎?——一切新發現都是這樣發生的,很突然,但很徹底。從此以後你就有責任把它們探索到極限。」
「可不是嗎?我想她會喜歡那裡的東西的,甚至包括軋別丁雨衣和體操鞋。」
「真有趣呀,我沒有見過他。」我們正要談論這位新助理教師的時候,電梯來了,我們便走了進去。
「在這個地方見面實在荒唐透頂,你介意嗎?」
「那不是我要學的東西,我是指那種方式。」
「我盡量不打碎它。」
「沒有必要進行測驗。」
「據我理解,那是她自己的願望,她自己的決定。」
「也許他只是一個測驗手段。」
「你過獎了。」她低下了頭。隨後她說,「下個星期我就要離開這裡了。每年秋天孩子們不在的時候都是如此。我不會躲起來,而是去做每年九月做的事情。」
「如果我還有一點自尊的話,我會立即站起來走出去。」
她不打算做任何解釋,但她那神秘莫測的神情似乎是又一次告訴你,過分好奇是可鄙的。她這種態度實在令人憤怒。她的風度並不好,但她深諳什麼是好風度,能像一個工程師一樣駕馭它,能隨心所欲地調動我粗壯的身軀。
「不太多,沒有。」
「如果我當時把艾莉森帶到島上去,情況又會是怎樣呢?在某個時候有人向我提出過這個建議。」
我用吃蛋糕的叉子循著桌布上的圖案比畫著,決意作出一副堅決不相信的樣子。
「但是明年妳會對機會稍作調整?」
她看了看手錶www.hetubook.com.com。「天啊,實在很抱歉,岡希爾德和本吉會在金斯克羅斯車站等我的。那些可愛的蛋糕……」那蛋糕的顏色真是豐富,相當亮眼奪目,但卻令人討厭,我們壓根兒就沒碰過。
他的臉頗有男性特徵,像個高貴的男人。這次頗具戲劇色彩的偶然碰面,顯然是他沒有料到的。但這一見面勾起了他的早期回憶,他突然變得像個孩子似的。為了在他們身邊多逗留一會兒,我對那些走向茶室的人們表現得特別熱情禮貌。他握住她的雙手,把她拉到一旁;她則滿臉笑容,彷彿羅馬神話中的穀神回到了不毛之地。我不得不往前走,但到了走廊盡頭我又回頭看了一次。和他一起來的那個男人逕直往前走去,在茶室門口等他。他倆還站在那裡。我可以看到他眼角柔和的皺紋。她還在微笑,接受他的殷勤致意。
「可是——」
「我知道在那次類比審判中,他們對你說了駭人聽聞的話,尼古拉斯。但你是審判官。如果那些駭人聽聞的話就是對你的全部評價,你就不會作出那樣的判決了,當時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我的女兒也不例外。」
計程車靠著路邊停下來,我拉開了車門。她看了我一會兒,欲言又止,也可能是忽然想起了什麼。
「這麼說,妳並非事事都相信自己的直覺。」
她又是那副睜大眼睛的表情。就在她把內文森的信交給我的時候,也有過這種表情。在長廊的盡頭,我們來到一扇門前:「陶器部。」她按了旁邊的門鈴。
「難道你從來不曾懷疑過,進化過程為何如此漫長,衍化出如此眾多不同形狀不同大小的生物來?從表面上看這不也是一種不必要的表演嗎?」
她把盤子輕輕塞到我手裡。我一時不知所措,把包裝紙打開,看見盤子中央有一幅已成永恆陶瓷化的畫:一個中國人和他的妻子,他們中間有兩個孩子。畫得很幼稚,不像出自行家之手筆。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了坐統艙旅行的農民,海上起的浪,夜裡起的風。
我說:「星期二我見了約翰.布里格斯。」
「那全是謊言。」
「妳管那叫上帝的遊戲?」
「他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尼古拉斯,對不起,你能幫我叫輛計程車嗎?」
「她立刻就表示同意嗎?」
我說:「我看咱們是出師不利呀。」
「我認為妳在處理此類事情時表現出高度智慧。」
「是的,他告訴過我了。」
我拐彎抹角地回答:「妳所說的一切都不能讓我相信,如果他死了,就不會有來年了。」
她靜了一刻。「可憐的屠夫。」
「我也許會。」
門開了,她被請了進去。一切都太匆忙、太突兀,她沒有給我機會,雖然門關上之前她回頭匆忙的一瞥似乎含有歉意,好像她怕我會跑掉似的。
我們在角落裡找了一張桌子,侍者過來了。
「沒錯,正是我所希望的。真是僥倖。」
「也取決於妳。」
「她知道我對這件事的看法。」
「我們也認為你會這樣做,因此我們才叫他去找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