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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中尉的女人

作者:符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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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我不懂妳的意思。」
自他們相識以來多少蜜意濃情,
「我親愛的伍若夫小姐,我的人生閱歷可算是相當豐富。我一眼就可以看出,哪位教徒太過固執盲信……不論他們在世人面前表現得多麼莊嚴虔誠都一樣。現在可以請妳別再躲了好嗎?我們兩人偶然在這兒相遇,並沒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請妳好好聽我把話說完。」
他的心跳宛如巨鐘狂敲;
她沒再繼續說下去,只是轉頭望著大海。查爾斯恨不得走過去,一把抓住她的肩頭使勁搖晃;舞台上的悲劇十分悲壯感人,但若是把它搬到日常生活中,卻只讓人感到荒謬執拗。接下來他用溫和多了的詞句,把他的看法告訴她。
對他那個時代的大多數英國男人來說,莎拉與生俱來的性感魅力,只會讓他們心生反感;查爾斯確實微微感到有些厭惡——或至少是震驚。他也跟他同時代的人一樣,對任何形式的性感都心有成見;不同的是,他們會根據超我(super-ego)命令中的可怕公式,認定莎拉必須對她與生俱來的天性負責,而查爾斯並不會像他們這麼武斷。這點必須歸功於他對科學的愛好。如同那些較精明的達爾文反對者所說的,這項理論等於是打開了防堵某種行為的閘門,而這遠比推翻《聖經》對於人類起源的解釋嚴重多了;達爾文主義對於決定論(determinism)與行為主義(behaviourism)的走向,有著極為深沉的影響,也就是說,使得這兩方面的研究進入哲學領域,而讓道德貶為偽善,責任義務淪為昨日黃花。我並不是說,查爾斯認為莎拉完全無辜;但他絕對不像她想像中那樣,把一切都怪罪在她頭上。

——A.H.克拉夫〈托伯的小屋〉
她非常輕微地點了點頭,似乎是感到遲疑不決,正在考慮她是不是該往後退。但接著她就發現,他已退到一旁讓她通過,於是她快步從他身邊經過,但卻被崎嶇泥濘的地面絆了一跤,摔倒在地。他連忙跳過來扶她。她渾身抖個不停,不敢正視他的面龐,完全說不出話來,現在的她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一頭野獸。
男人的說話聲變得越來越近。他非採取行動不可,於是他大步邁向一條穿越荊棘的山坡小徑。幸好他動作夠快,因為就在下方小徑出現在他眼前時,他同時也看到了兩張抬頭張望的面孔。他們面露驚惶之色,顯然原本是打算爬上查爾斯目前站立的小徑。查爾斯開口向他們問好,但那兩張面孔卻在剎那間迅速消失。他聽到一聲壓低的話語——「快跑啊,堅姆!」——和一陣跑步聲。過了一會兒,又響起一聲急促低沉的口哨,和狗兒興奮的低吠。然後一切回歸寂靜。他先等了一分鐘,確定他們已經離開,然後才繞到金雀花叢後方。她站在那兒,側身緊貼著尖銳的花刺,面孔偏向一旁。
他撥開她濃密的金髮,

但她只是搖頭不語。
百無聊賴地晃蕩,懵懂笨拙的少年,
而我無意間瞥見一名少女秀髮如雲……
在我前文描述過的事件之後,度過了五天平靜無波的日子。這是因為,查爾斯一直沒機會繼續到下崖去探險。其中有一天,他們長途跋涉到西茅斯去遊玩,而另外幾天早上,他們忙著四處拜訪鄉親,偶爾也會做些射箭之類的愉快消遣。當時射箭是一種英國年輕仕女們相當熱中的活動——靶場有片不可或缺的墨綠色草坪,正好讓紳士們乖乖跑過去,替她們把箭矢從箭靶上取下來(但蒂娜這個大近視射中的次數並不多),再說些關於邱比特射中紅心啦,或是俠盜羅賓漢和瑪莉安之類的有趣笑話逗她們開心,難怪能讓仕女們感到樂此不疲。
吟唱著死亡,與不朽聲譽的歌曲,
慨嘆自身是如此軟弱卑屈。
還有晚上!在那昏黃的煤氣燈下度過好幾個鐘頭,而且還沒有電影或是電視可打發時間!對那些得努力賺錢討生活的人來說,這當然不算什麼大問題:你要是得每天工作十二個鐘頭,你自然不會為晚餐後該做什麼事操心。但那些不幸的有錢人卻慘了;雖然他們有幸可以在傍晚前享受獨處的清靜時光,但當時的社會風氣,卻要求他們晚上必須跟他人共度,不管再怎麼無聊也不得脫逃。
查爾斯!和-圖-書
相信我,我從未知曉男女之間的愛戀,

「伍若夫小姐,我就有話直說吧。我聽說妳……心理不太正常。但我認為這絕非事實。我想妳只是把妳過去的行為看得太嚴重了,不肯輕易原諒自己。妳現在為什麼非得孤零零一個人呢?妳難道懲罰自己懲罰得還不夠嗎?妳還年輕,妳有能力自力更生。我相信妳也沒什麼家累,讓妳沒辦法離開多塞特郡。」
她點點頭,但仍然迴避他的目光。此刻正是金雀花盛開的季節,密密麻麻的銀黃色花朵,幾乎完全掩蓋住綠葉。空氣中彌漫著有如蜂蜜般的甜膩花香。
「沒有人是完全孤立無援的……總是會有人同情他,幫助他。」他停頓了一會兒。一陣狂風把她的一撮頭髮吹到前方。她緊張地趕緊伸手把髮絲攏到腦後。「我只是把崔蘭德太太自己想說的話,轉述給妳聽罷了。」
「他們已經走了。我猜是兩個偷獵者。」
因此,現在就讓我們來看看,查爾斯和蒂娜兩人是怎樣熬過這樣無聊的夜晚。這天晚上崔蘭德阿姨不在家,她到隔壁一位病懨懨的老處女家喝茶去了,而除了長相和身世背景之外,這個鄰居活脫脫就是她的翻版。
「你這樣跟我說話……就好像我還是以前的我……我真的是非常感謝,但這種仁慈……」
她沉默不語。他遲疑了一會兒,才開口說。
「伍若夫小姐!」
一日,當我「百無聊賴地」漫步,有如丁尼生詩中所言,
她已爬到那條陡峭小徑的中間部分,正忙著解開被頑強荊棘纏住的大衣,根本並沒聽到查爾斯踏過草坪的輕巧腳步聲。他一看到她,就立刻停下腳步。小徑非常狹窄,何況她又已經爬到一半了。但接著她就看到了他。他們就這樣隔著十五呎左右的距離互相對望,兩人都顯得有些尷尬,但表情卻截然不同。查爾斯露出微笑,莎拉卻用懷疑的眼神望著他。
在那令人魂飛魄散的一刻,你或許可以聽到,
蒂娜嚴肅地瞄了查爾斯一眼。他閉上眼睛,彷彿是在心中描繪出那個悲劇性的場景。他莊重地點了點頭,表示他正在洗耳恭聽。
將她輕輕擁入懷中,感到心亂如麻,
「崔蘭德太太想要——要是妳想換個環境的話,她非常樂意幫助妳。」
「在我看來,妳沒什麼不好,只不過是臉蛋紅了些罷了。」
她讀的是一本一八六〇年代的暢銷書:卡洛琳.諾頓夫人所著的《加哈葉夫人》。《愛丁堡評論》對此書讚譽有加:「這本詩集以純淨、溫柔,且扣人心弦的筆觸,刻劃出一個描繪痛苦、憂傷、愛情、義務、虔誠,以及死亡的動人故事。」
「怎麼啦?」他看到蒂娜站起來,手扠著腰,跟她平常很不一樣。他坐起來咕噥道:「喔,天哪。」
一陣靜默。查爾斯的面孔凝重得彷彿是去參加葬禮似的。朗誦者又吸了一口氣,並恨恨地盯了他一眼。
「沒關係的。」
誓言將她視為一生情之所鍾。

——丁尼生,《穆德》

「愛惜自己名譽的紳士,是不能被人看到跟來木鎮的盪|婦待在一塊兒的。」
「他已經結婚了!」
熟悉的面容依舊長伴如初——
「她知道妳到這兒來——知道這個確切地點嗎?」
「伍若夫小姐,我不想假裝我從沒聽人提起過妳的處境……是崔蘭德太太告訴我的。但我希望妳能知道,她在提到妳的時候,總是懷著一片充滿憐憫的慈悲心腸。她相信妳目前過得並不快樂,而據我所知,這完全是因為環境逼迫,而不是因為天生性格的問題。我認識崔蘭德太太的時間並不長,但她真的是一位天生慈悲為懷的大好人。我並不是因為我即將成為她的姻親,才對她極力讚揚。我想說的是,我深信——」
詩集突然變成了飛彈,斜擦過查爾斯的肩膀,落在沙發後方的地板上。
然後那強烈的脈搏漸漸回歸平靜,
這是一種以退為進的手段,因為她的嗓音中帶有一絲苦澀的意味。他微笑望著她那張偏向一旁的臉孔。
查爾斯突然在兩人關係中佔盡上風,他自己倒是適應得還不錯。精明如他,自然可以看出蒂娜是被嚇到了;在這場小衝突發生之前,她或許愛的只是婚姻本身,而不是她未來的m.hetubook.com.com丈夫,但她現在不僅認定了這項婚約,同時也認定了查爾斯這個男人。坦白說,她從淡漠轉為癡纏的態度,有時會讓查爾斯感到相當厭膩。有女人對他這般百般奉承,無微不至,言聽計從,且百依百順,他當然會感到高興。哪個男人不會呢?但他多年來已過慣了自由自在的單身漢生活,而在某方面來說,他其實也算是個被寵壞了的可怕小孩。他現在還是很不習慣,早上的時間不能任他自由活動,而他下午的計畫,往往又會因蒂娜一時興起而全盤推翻。當然,他知道這是他的義務,社會要求丈夫這麼做,因此他也必須照辦——這就跟他在鄉間散步時,必須穿上厚重的法蘭絨服裝和釘靴,其實是同樣的道理。
「你認為的固執,卻是我唯一的依靠。」
但查爾斯想必說了不少藉口,或是受了一些懲罰,因為就在第二天吃午餐時,當蒂娜第十九次提議,說要討論一下他們未來房子的書房擺設時,他居然有勇氣出聲抱怨。要他離開肯辛頓那間舒適無比的小屋,對他來說是一種莫大的犧牲,而蒂娜還要一天到晚在他耳邊提起這件憾事,自然令他感到十分厭煩。崔蘭德阿姨在一旁幫他說話,於是他終於獲得一個下午的自由,讓他到石頭堆裡去「髒兮兮地挖東西」。
「我很久以前就收到一封信。那位紳士已經……」她又再次沉默不語,似乎是怪自己不小心說溜了嘴。她突然開始越過草地走向小徑,速度快得幾乎是在跑步。
「妳是指那位法國紳士嗎?」她轉過身去,似乎連提都不願提起這個話題,「恕我直言——這些事情就像是傷口一樣。要是沒人敢提起,它們就會化膿潰爛。他要是不回來的話,他就不配贏得妳的愛情。他要是回來的話,我就不相信他有那麼容易放棄,在來木鎮沒見到妳,他也可以打探到妳的下落,再過去跟妳會合就是了。這不是最簡單的道理嗎?」
她凝視著草地,彷彿不願再回答任何問題,並請求他快些離去。查爾斯仔細審視她的側影,而她臉上的某種神情,使他決定留下來。他注意到,她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對會說話的大眼睛。她的眼神流露出智慧的光芒,和一種獨立自主的精神;此外也帶有一絲對於任何憐憫的沉默駁斥,以及維持自己本來面貌的堅定決心。當時的仕女流行精緻纖細的柳眉,但莎拉的眉毛卻又粗又濃,幾乎跟她的髮色完全相同,顯得英氣勃勃,有時甚至還微帶些男孩子氣。我並不是說,她有著愛德華時代崇尚的那種線條堅毅,下巴方正的帥氣面孔——吉卜生(Charles Gibson)女孩式的美女類型;她的臉型端正柔美,帶有女性的秀氣,她的雙眼散發出壓抑不住的激|情,而她的嘴唇也帶有一絲壓抑不住的性感,她的嘴形寬闊——這也不符合當時的審美觀,人們喜歡的不是薄薄的櫻桃小口,就是孩子氣的可愛嘟唇。查爾斯跟那個時代的大多數男人一樣,仍然隱約受到拉瓦特爾(Johan Kaspar Lavater)著《面相學》(Physiognomy)的影響。雖然莎拉緊抿著嘴,但查爾斯仍然注意到她那性感的雙唇。
啊,你會說,這也難怪,女人受制於時代,當然只能扮演自己分內的角色。但你可別忘了那天的日期:一八六七年四月六日。就在一個禮拜前,約翰.彌爾(John Stuart Mill)才抓住機會,於「改革法案」的初期辯論會中提出,現在應該讓婦女享有同等的投票權。他這項勇敢的壯舉(這個提案最後以一九六票對七十三票而宣告流產,而老狐狸迪斯累里棄權未投)讓一般男人啞然失笑,《笨拙》雜誌哄笑嘲諷(其中有個笑話,是描述一群紳士咄咄逼人地包圍住一名女性內閣部長,呵,呵呵,真是笑死人了),而大多數受過教育的女人則是不以為然地皺起眉頭,她們仍然認為家庭才是女性發揮影響力的最佳地點。即使如此,一八六七年三月三十日依然被視為英國婦女解放運動的開端;反觀蒂娜,查爾https://m•hetubook•com.com斯拿上禮拜的《笨拙》雜誌給她看時,她還樂得吃吃發笑哩,她自然是有值得非議的地方。
她垂下眼瞼。「謝謝你。但我不能離開這個地方。」
最後她終於開口說話。
查爾斯並沒有誇大其詞;那天在他們小兩口和好後,他們一起和崔蘭德阿姨吃了頓愉快的午餐,並在用餐時談到了包特尼太太和莎拉的情形。查爾斯雖只是暫時受了點閒氣,但他們三人自然以為,這位老太太想必一直都是這麼難纏。大都市裡的好心人在行善的時候,向來都是謹言慎行,步步為營,但查爾斯此刻卻一時衝動,決定現在就把他們那天討論的結果告訴莎拉。
都不如此刻這般撼動他的心靈,
她微微清了一下喉嚨,重新把書湊到面前。現在正讀到書中的狩獵意外:加哈葉爵爺照料他摔傷的妻子。
這段話簡直就是維多利亞時代中期所有絕妙形容詞和名詞的大集合(容我在此補充,我並沒有能力杜撰出這般出色的漂亮文字)。你或許會認為,諾頓夫人只不過是那個時代一名平淡乏味的拙劣詩人。她的詩句或許是乏味了些,稍後你就可以自行判斷,但她這個人可一點兒也不平淡乏味。首先,她是謝雷登(Richard Brinsley Sheridan)的孫女;此外,人們謠傳她是墨爾本勳爵(Lord Melbourne)的情婦——她的丈夫對此深信不疑,甚至還控告這位偉大的政治家犯了通姦罪,但結果卻宣告敗訴;同時她也是一名活躍的婦運健將——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謂的自由主義信徒。
「妳可以先聽我說些話嗎?這些話我也許沒資格說,因為我對妳和妳的處境,其實不太了解。」她背對著他,低頭站在原處沒動,「我可以繼續說下去嗎?」
這部分是因為他對科學的愛好……但另外還有個原因,查爾斯有機會讀到——其實是私下偷看,因此書被斥為猥褻不堪,一部大約在十年前問世的法國小說;一部充滿決定論觀點的小說,也就是名聞遐邇的《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當他低頭望著旁邊那張面孔時,他心中突然憑空冒出愛瑪.包法利的名字。這種隱約的暗示讓他多了一分理解與同情,但同時也受到了誘惑。這就是他最後為何沒有行禮告退的原因。
被那對黑色的眼睛飛快地瞄了一下,必然使查爾斯心底泛起一陣漣漪,但他想到的並不是他在英國的旖旎豔遇。這樣的面孔總是令他聯想到外國女人——再坦白點說(他對自己都無法如此坦白),他想到的其實是異國的香閨。這使他對莎拉的看法產生了新的變化。他原本已經了解到,她比外表看起來聰慧獨立多了;他現在又忍不住開始懷疑,她有著不為人知的陰暗面。
「要我繼續讀下去嗎?」
「伍若夫小姐!」
接下來兩人都久久沒再開口。他往前走了幾步,雖然距離她仍有幾呎遠,但卻可以看到她的側面。她的表情十分奇特,幾乎可說是平靜,彷彿他剛才所說的話,再次印證了她內心深處早已知曉的某件事情。
我為這卑鄙汙穢的時代而淚下如雨,
「我真不敢想,伍若夫小姐,要是妳哪天在這種地方扭傷了腳踝,那該怎麼辦。」
「我知道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啊!縱使悲傷疼痛他們仍感到無比幸福
說完她就轉過身去。但他立刻接口說。
他退到一旁,而她走出來,踏上那片快被兔子啃光的草地。他看到她的睫毛上沾著淚水。他並沒有朝她逼近,而是站在她背後數碼處繼續說下去。
蒂娜繼續朗讀。
「我不曉得你在這兒。」
他聳了聳肩。他覺得既困惑又無力,隱隱感到她不識好歹,辜負了他的一番好意。「那麼我必須再次道歉,請妳原諒我冒犯到妳的隱私。我以後絕不會再這麼做了。」

當他穿越荊棘往上爬的時候,她的身影又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那天她躺在地上的模樣彷彿歷歷在目。但是當他越過草地,俯望她藏身的那道岩棚時,卻發現那兒空無一人。他很快就把她給忘了。他找到一條通往峭壁底部的小路,開始在碎石m.hetubook.com.com堆裡找他的瓦石。今天比上次冷多了,現在是時晴時陰的標準四月天氣,一會兒濃雲密佈,過一會兒又陽光普照。風是從北邊吹過來的,因此站在朝南的懸崖底下,會覺得相當溫暖舒適;沒過多久,查爾斯心中又湧出一股暖流,這是因為,他看到腳邊有一塊品質絕佳的瓦石,似乎是才剛從燧石母岩層掉下來的。
他的語氣流露出未曾明說的安慰——
「妳害怕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那就接受她的好意啊。」
他說:「我覺得沒必要躲起來。」
他鞠了躬,轉身準備離開。但他才走了一、兩步,她就開口說。
她沒有任何反應。他臉上仍掛著微笑,他曾雲遊四海,又飽讀詩書,見聞廣博,這點小場面當然難不倒他,因此他仍顯得輕鬆自若。
她轉過頭來,望著查爾斯那張充滿迷惑與關懷的面孔。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彷彿只是煞有興致地欣賞他那一頭霧水的表情。然後她望向別處。
「妳應該離開來木鎮……離開這個地區。我知道妳擁有卓越的才能。我相信妳可以在其他地方,找到能讓妳發揮所長,並過得更快樂的工作。」莎拉沒有回答。「我相信佛利曼小姐和她母親,會很樂意替妳在倫敦打聽工作機會。」
「我有我的顧忌的。」
她又飛快地瞄了他一眼,彷彿是在嗔怪他狠心折磨她這頭困獸。接著她又轉過臉去。
但我們原本是在描繪維多利亞時代的家居夜晚,現在讓我們就言歸正傳吧。請聽。查爾斯凝視著蒂娜一本正經的面孔,他雖努力維持莊重的神情,但眼神卻顯得有些遲鈍。
她低頭望著他們兩人之間的草地。
但她毫不理會。他獨自站在原處,他自然會感到迷惑,但奇怪的是,他現在竟隱隱感到一絲內疚。在他自以為一心行善的時候,卻反而表現得冷漠無情,缺乏同理心。他怔怔望著她的背影,直到她失去蹤影,他仍站在那兒發愣。然後他轉過身來,望著遠方的帆船,彷彿是希望帆船能替他解開謎底。但這自然只是妄想罷了。
「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這種仁慈對我來說很殘酷,甚至比——」
她唇邊掠過一絲虛弱的笑容,
她死了——他心愛的伴侶——她已香消玉殞!
查爾斯柔聲說:「別誤會我的意思。我深深同情妳不幸的處境。同時我也很感激妳這麼顧及我的名譽。不過,包特尼太太這類人是否敬重我,我其實一點兒也不在乎。」
他硬生生地閉上嘴,因為她突然迅速回過頭去,望著他們背後的樹林。她的耳朵比較尖,聽到了異樣的聲響,有人踩斷了樹枝。他還來不及問她出了什麼事,就聽到一陣低沉的男人說話聲。這時她已開始採取行動,她連忙拎起裙襬,急匆匆越過草地,往東邊走了大約四十碼,消失在草坪上一叢低矮的金雀花後方。查爾斯錯愕地站在原處,心裡有苦說不出,感到自己莫名其妙成了她的共犯。
他一說完,莎拉就離開他身邊,走到這片懸崖草原的最邊緣,凝視遠方的大海,久久不作聲;過了一陣子,她才回過頭來,望著仍然站在金雀花叢邊的查爾斯。她的雙眼散發出奇特的閃爍光芒,直勾勾地緊盯著他瞧,他不禁露出訕訕的微笑:那是一種硬擠出來,自知撐不太久的窘笑。

「這種仁慈怎樣?」

妳睡著了,妳這可惡的小鬼!
查爾斯姿態優雅地斜臥在沙發上,兩根手指貼在頰邊——另兩根手指和大拇指托住下巴,手肘擱在沙發扶手上,目光越過黃麻地毯,神情嚴肅地望著蒂娜。蒂娜正在朗讀,左手拿著一本紅色摩洛哥皮封面的小書,右手握著她的遮火板,她一邊讀著敘事詩,一邊照著詩句的固定節奏打拍子,只可惜打得不太準就是了。
他驚恐地凝視她的面容——
因那蒼白的櫻唇顫抖著吐出話語:
他溫柔地握住她的手肘,拉著她爬上那片俯瞰海洋的平坦草地。她穿著同一件黑大衣,同一件有著小白領的靛青棉布洋裝。但不知是因為剛才滑了一跤,或是被他抓住手肘,還是因為山間冰冷的空氣,她的臉頰上泛起一陣鮮豔粉|嫩的紅暈,跟她那靦腆中帶有一絲野性的態度十分相稱。風吹散了她的頭髮,而她現在的神情,看起來很像是一個偷蘋果被當場逮到的小男孩……自知犯錯,但仍顯得桀驁不馴。她突然抬頭望著查爾斯——微偏著和_圖_書頭,用她那對眼白澄澈,幾乎像是突眼甲狀腺病患似的黑褐色大眼睛,飛快地朝上瞄了他一眼;她的神情既膽怯又冷峻,使他不由得放開了她的手。
但在四十分鐘後,他卻不得不死心,他今天的好運看來就到此為止,顯然沒希望再在峭壁下的燧石堆裡找到任何瓦石了。他重新爬回上方的草坪,走向通往樹林的小徑,而他突然看到眼前出現一個黑影!
「我……我知道崔蘭德太太是一番好意。」
「當然有關係,我親愛的小姐。依照妳上次對我的請求,我想妳不會希望讓包特尼太太知道妳到這兒來。我不該多問,但我必須告訴妳,妳要是不小心摔成殘廢,整個來木鎮上,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該到什麼地方來救妳。我沒說錯吧?」
「妳讀得美極了。」
「你打瞌睡被我逮到了,先生。這下你可找不到藉口了吧。」

他立刻想到要去那個地方。當他在那片荒涼的懸崖草原上,遇見「法國中尉的女人」時,她就佔據了他的所有思緒,使他完全想不到其他任何念頭;但他在遇見她之前就注意到,那片草原其實是一座小峭壁的平坦崖頂,而在峭壁底下,有著一堆堆墜落的燧石。他必然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在那天下午越過山野前往那個地方。他跟蒂娜的愛情又跨入另一段嶄新的熱戀期,兩人濃情蜜意,使他完全摒除任何雜念,即使他偶爾會想起包特尼太太祕書的身影,也只是漫不經心地在心中一閃即逝。
到了下午,蒂娜通常都會勸查爾斯待在崔蘭德阿姨家裡;他們得討論許多重要的家務事,比方說,肯辛頓的房子太小,他們打算在婚後搬到貝爾格雷維亞去住,但那棟房子的租約兩年後才能轉到查爾斯名下。自從上次那個不幸的小意外之後,蒂娜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她變得對查爾斯百依百順,儼然是一位講究三從四德的模範妻子,讓他忍不住抱怨說,自己活像是一名專制的土耳其司令官,甚至還言不由衷請求她,拜託偶爾也跟他爭辯一下,要不然他會完全忘記他們是講求男女平等的基督教夫妻。
「她知道。她猜得到的。」
「伍若夫小姐!」

她繼續往前走了一、兩步,然後才轉過身來;再一次,他又感到那對眼睛彷彿是在抗拒他,但同時又看透了他。她的嗓音充滿了滿腔鬱積的怨恨,全都直接對著查爾斯爆發出來。
「喔!克勞德!——好疼啊!」「喔!葛楚德,我的愛人!」
直到我度假來到日趨無聊的鄉間,
她仍然眺望著大海,一艘有著黃褐色船帆的雙桅帆船,正緩緩駛過五哩外一片陽光燦爛的海域,朝西方航行。她彷彿對著那艘遠方的帆船輕輕說。
她在唸最後一行詩句時,語氣顯得格外意味深長。她又瞥了查爾斯一眼。他仍然閉著雙眼,但這次他感動得連頭都忘了點。她微微吸了一口氣,雙眼緊盯著她那位面容嚴肅,斜臥在沙發上的未婚夫,繼續讀下去。
「喔!克勞德!」她說,一生僅有這一次,
恐懼遠離,他不再膽戰心驚,
「我得回去了。」
穆德,芳華正盛的青春少女,
「妳怎麼會曉得呢?」
書名所提到的加哈葉女士是一位勳爵夫人,他們夫妻兩人都十分活潑好動,她不幸在一場狩獵行動中摔斷了腿,此後就將她那陰鬱黑暗的餘生,完全奉獻給慈善事業——她蓋了一座醫院,因此她的善行要比卡登夫人有用多了。雖然《加哈葉夫人》這本書的時間背景是設定在十七世紀,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這其實是一首對於佛羅倫斯.南丁格爾女士的頌歌。而這就是這本詩集之所以能在那個年代,深深打動無數女性心靈的真正原因。我們後代人總認為,偉大改革家所必須戰勝的敵人,就是強大的反對勢力與根深柢固的冷漠態度。這位白衣天使自然得去與反對勢力與冷漠態度進行抗爭,但除此之外,同情也是她所必須戰勝的課題,就如我曾在其他地方所提到的,同情往往也會造成許多的傷害。這本詩集蒂娜早就讀得滾瓜爛熟,甚至可以背誦出其中一些詩句。每當她讀這本書的時候(她會再次重讀這部作品,是因為現在正逢基督教的四旬齋),她都會感到自己的精神向上提升、靈魂得以淨化,成為一名較值得敬佩的年輕女子。我必須在此補充,她這輩子從來沒踏進過醫院,也不曾看護過一名生病的鄉民。當然,她的父母是絕對不會允許她做這種事,但她自己也是從來沒想過要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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