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我懂了，查爾斯先生。」
「我要是真想自殺的話，不會等到現在。」她望著窗外，「我接受你的借款……我萬分感謝。」
「沒這個必要。」她的嗓音幾乎細不可聞，「但我還是要感謝你。」
她遲疑了一會兒，才伸出手來。他緊緊握住她的手，並暗暗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再做出任何蠢事。
「請妳原諒我，我不該這樣趁人之危，不可饒恕地佔妳便宜。」他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下去。「我說的不只是今天早上。」她低下頭。看到她面露愧色，不再是剛才那副狂野的模樣，他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我絕對無意讓妳對我心生愛慕。我的行為實在太愚蠢了。愚蠢至極。這全都是我的錯。」她凝視著他們兩人中間的粗糙石板地，就像是一名正在等待判決的犯人。「唉，但傷害已經造成了。我現在必須請求妳幫忙撫平傷痛。」她仍然硬是不肯答話。「我有些事得趕去倫敦處理。我不確定要在那兒待多久。」她看了他一眼，又立刻垂下頭來。他期期艾艾地說下去。「我想妳最好還是去埃塞特。我請求妳把這個錢包帶在身上——要是妳希望的話，就算是我借給妳的好了……等妳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再還就行了……妳要是還需要任何經濟援助……」他的嗓音漸漸沉了下來。他好像越說越官腔官調，他知道自己的語氣令人厭惡。她轉身背對著他。
「這我無法否認。」
「我的行李……」
「我已經辦好了，先生。全都安排妥當。」
「請妳讓我們兩個單獨談一談。」ｈetｕbooｋ.com•cｏm女孩連忙點頭，快步走到聽不見他們談話的遠處。查爾斯緊盯著山姆，他此刻又回復到他那副謙卑的忠僕模樣，雙眼專注地望著主人的靴子。「我到這兒來，是為了處理我上次跟你提過的那件事。」
「我們不曉得，查爾斯先生。我們真的啥也不曉得。」
她站在窗角邊，躲在戶外看不到的地方，似乎是想要偷聽查爾斯跟山姆的談話。他站在門口。
喔，容我在心裡默默相思，
「要是你希望的話。」
「妳可以說妳的推薦人是陶柏太太。另外也可以用崔蘭德太太的名義，我會跟她打聲招呼。妳要是還需要任何經濟方面的援助，千萬別不好意思，儘管跟她開口。我在離開前會安排妥當。」
「是的，先生。」
「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但我並沒有任何推薦函。」
查爾斯低下頭來，他感到面頰紅得發燙。「很好。我……我感謝你。讓我看看……這你拿去。」他摸索著找他的錢包。
她說，「是的，我是一個不同凡響的人。」
「喔，不用了，查爾斯先生。」山姆微微往後退了一步，但明眼人一看就知，他的反應太過矯情。「這我絕不能收。」
「我要是說出去的話，我就會遭到天打雷劈，查爾斯先生。」
「你跑到這兒來做什麼？」
她垂下頭來。
「我另外還有件事得告訴妳。鎮上有人表示要把妳送進精神病院。這顯然是馬伯若莊出的主意。妳不用把這放在心上。但為了以防萬和圖書一，妳最好還是別回到來木鎮。」他遲疑了一會兒，才開口說，「據我了解，搜索隊馬上就會來找妳。所以我才一大早就趕過來。」
我的心意舉世無人能知，
但她話語中不帶一絲驕傲，也沒有嘲諷的意味，有的只是一種淡淡的苦澀。他們又再度沉默下來。他等待了許久，最後終於忍無可忍，索性從懷中掏出他的半獵錶，用這種很不高明的方式，暗示說他必須離去。他感到自慚形穢，表現得既生硬又笨拙，相對之下，她就顯得有風度多了；或許他心裡仍然惦記著她的嘴唇。
「是我該感謝妳才對。」
他囁嚅地說：「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妳的。」
「所以妳會去埃塞特？」
查爾斯的手停止摸索。主僕兩人心照不宣地互看了一眼。或許他們兩人都知道，剛才山姆做出了一個表面上看來是犧牲，但其實是放長線釣大魚的精明之舉。
十分鐘後，他走到通往酪農場的小徑入口。他在這面海的路邊停下腳步，這裡可以眺望草原一路綿延至柯布堤的開闊風景。在下方遠處，有個矮小的人影正爬上草原小徑，朝查爾斯走過來。他往後退了一步，遲疑了一會兒……接著就繼續沿著道路前進，走向返回鎮上的小徑。
我們很難判定，這主僕兩人到底是誰受到更大的驚嚇——究竟是那呆若木雞、愣在門邊六呎處的主人，還是那個同樣目瞪口呆，站在大約三十碼外的僕人。山姆實在太過震驚，甚至忘了把他那環住馬麗纖腰hｅｔｕbｏok•ｃｏm•ｃom的手移開。過了一會兒，第四個人物開始登場，這才打破了這幅靜止的畫面：莎拉神情狂亂地出現在大門口。她才剛露面，就驚鴻一瞥地迅速退去。但這就夠了。山姆張大嘴巴，鬆開攬在馬麗腰際的手。
山姆抬起頭來。「馬麗啥也不會說的，先生，我可以用性命擔保。」
一分鐘後他回過頭來。她依然佇立在跟他告別的地方，靜靜注視著他。他抬起帽子，她並沒有做任何回應。
「妳不跟我一起走回主道嗎？」
「那她呢？」
他們對望許久許久。然後他垂下眼，鬆開了她的手。
我靜觀一切，卻沒人窺見我的心房……
查爾斯目送他們離去，直到他們失去蹤影。他再回頭瞥了榖倉一眼，那兒顯然毫無動靜。他剛才的行為透露出埋藏在他內心深處的本性，但戶外清冽的空氣使他重新恢復理智，他開始默默反省。就如往常一樣，義務又再度挽救了他。他已大逆不道地煽起了那禁忌的欲|火。此刻另一名犧牲者仍有可能會葬身火海，或是懸樑自盡……他遲疑了一會兒，就大步走回穀倉去找莎拉。
無人知曉我心中幻想，
「這交給我來處理。我會負責把行李送到埃塞特馬車站。對了，妳要是體力夠的話，我看妳最好是直接走到埃茅斯十字路（Axmouth Cross）。這樣就可以避免……」別人對他們兩人的閒言閒語。但他也知道他要求得太過分了，埃茅斯遠在七哩外，而有公共馬車經和-圖-書過的十字路口，甚至還要比埃茅斯再遠上兩公里。
在發過這個陰森的毒誓（天打雷劈）後，山姆就轉身去找他的馬麗，她現在站在約一百碼外的金雀花與羊齒蕨中，謹慎地背過身去靜靜等待。
他閉上雙眼，心中暗暗感謝上蒼。他把錢包——並不是蒂娜替他繡的那個錢包——擱在門邊的窗台上。
這句話隱含的威脅意味，在接下來的沉默中幽幽迴盪。他不敢直截了當地討論這個話題，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名囚犯，一名等候處決的死囚，永遠也不可能獲得釋放。她轉過身來，顯然看出了他的心意。
「很好。我會補償你的。但你絕不能露出半點口風。」
「能見到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等妳一安頓下來，妳就會立刻通知崔蘭德太太吧？」
我們並不曉得，山姆和馬麗為何會決定走到穀倉；或許當你剛才看到像馬麗這樣通情達理的女孩，只不過因為山姆要離開短短幾天，竟然就忍不住哭了出來時，你大概就已經被勾起了好奇心。但我們先暫且把山姆和馬麗拋到一旁，讓他們重新踏進樹林，驚魂未定地默默走了一小段路，才偷偷互瞄了一眼——接著他們就抱住肚子無聲地狂笑，笑得癱倒在地上；我們把焦點轉回滿臉通紅的查爾斯身上。
「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她表示同意。
「我非常希望妳這麼做。」
馬麗羞澀地回頭瞄了查爾斯一眼，眼神中滿是驚慌與恐懼，但也帶有一絲俏皮的愛慕意味。查爾斯直接對她說。
查爾斯知道他在說謊。馬麗帶著動人的嬌羞轉過www.hetubook.com.com身去。查爾斯遲疑了一會兒，接著就大步走向山姆，僕人心中迅速掠過一幅幅被解雇、挨痛揍等不祥畫面……
「是的，先生。」
她仰頭面對著他，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銳利神情，彷彿是想要告訴他，有某種他必須去看清的事情，現在去看仍不算太晚；那是一種他無從想像的真理，一種他不曾經歷過的情感，一段顛覆他歷史觀念的歷史。彷彿她可以訴說出無窮盡的眾多世界，但同時她也知道，若非經過她的訴說，他是永遠永遠也無法理解……
查爾斯壓低嗓音。「是負責治療她的醫生要我過來的。他對這件事非常了解。」
——Ａ．Ｈ．克拉夫，詩選
「來散散步，查爾斯先生。」
她抬頭正視他的雙眼。她的眼神仍如以往一般銳利，令他感到無所遁形。「妳是一個不同凡響的人，伍若夫小姐。真慚愧我沒早看出這一點。」
在這最後的分手時刻，他不想讓她覺得他羞於與她為伍。就算葛羅根現在突然現身，他也已經無所謂了。但葛羅根並沒有出現。莎拉走到他前方，在清晨的陽光中穿越枯萎的羊齒蕨與怒放的金雀花，她的頭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她一言不發地往前走，不曾回頭看上一眼。查爾斯心裡明白，山姆和馬麗可能就躲在一旁偷看，但現在讓他們看到他大大方方地跟莎拉同行，或許還比較好些。他們沿著道路穿越樹林，最後終於走到了主道。她轉過身來。他走到她身邊，伸出一隻手。
「我不是交代你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