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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去俱樂部。」

他又坐下來，她下樓走出大門。他雖然無法確定自己還會不會嘔吐，但他心裡卻大大鬆了一口氣。不管他原先是否被挑起慾念，至少他終究沒犯下那致命的罪行。他凝視著炙烈的火焰，臉上不可思議地露出一抹淺笑。

「妳不敢相信的事多著呢，羅太太，結果還不是全都發生了。」

山姆當然有理由不高興。查爾斯出門去見佛利曼先生時，忘了吩咐山姆晚上不用等他。因此山姆根本睡不安穩，不斷爬起床，直等到午夜過後，但當他聽到大門敞開，前去迎接主人時，主人卻白著一張臉慍怒地盯著他。

山姆在那天早晨，第二十九次跟廚娘互相對望，再將目光掃過廚房門上的一排叫人鈴，然後表情生動地兩眼一翻，盯著上方的天花板。現在已經是中午了。你或許會以為，山姆整個早上不用工作，心裡一定樂得很；但他的閒暇時間，是希望能跟迷人的女伴一同度過，可不是跟這個結實肥壯的羅傑太太待在一塊兒。

「妳該不會是要？……」

他把孩子交給她，望著她把女兒抱回床上，蓋好被子；然後他突然轉身走出房間。他把手探進口袋，取出五枚金幣，放在餐桌上。孩子又醒了，她母親哄她入睡。他遲疑了一會兒，接著就默默走出房間。

宿醉有兩種形態：一種是讓你感到不舒服並且昏沉無力，另一種則是讓你感到不舒服但卻神智清明。查爾斯早在拉鈴前就已經起床。他是屬於第二種宿醉情況。昨晚發生的事情彷彿歷歷在目。

「喔，先生……謝謝你。謝謝你。」和_圖_書

「不准你用那種無禮的表情盯著我。」

「真對不起……真是太掃興了……吃錯東西了……」

「多謝妳這麼費心。」

這陌生的嗓音，自然只會讓情況變得更糟。小女孩扯起喉嚨尖聲大哭，查爾斯不禁開始擔心，左鄰右舍全都會被她吵醒。他苦惱地敲敲頭，接著就踏入房間，站在孩子身邊的暗影中。孩子的年紀非常小，他知道說話根本沒用，她完全聽不懂。他俯下身來，溫柔地拍拍她的頭。熱呼呼的小手指抓住他的手，但哭聲並未停止。那張扭曲的小臉蛋，以驚人的力量發洩出她心中的強烈恐懼。他非得找出個有用的方法才行。查爾斯腦中靈光一閃。他摸出他的懷錶，把錶鍊從背心上解下來，懸在孩子上空擺盪。這方法立刻奏效。哭嚎聲減弱為輕微的嗚咽。接著孩子就伸出兩條小手臂，想要去抓那有趣的銀色玩具；她抓住了錶，但不小心掉到被褥裡，她掙扎著想要坐起來，但並未成功。她又開始尖聲大哭。

「我真不敢相信。」

他這才看出她眼中盈滿了淚水；世上最令窮人感到震驚的，就是不勞而獲的錢財。

「喔，先生，她哭了是吧？」

「妳說得沒錯，羅太太。他是不太對勁。他昨晚醉得連站都站不穩。」

「妳是一個既勇敢又善良的好女孩。」

「沒關係的，先生，沒關係。你吐出來就好了。」

「就算是用最壯的野馬，也休想拉開我的嘴巴，羅wｗw.hｅｔubｏok•cｏm•ｃom太太。」廚娘深深吸了一口氣。時鐘在爐灶邊滴滴答答響。「但妳這人精明得很，羅太太。精明得不得了。」

他微微一笑；這個小女孩並未喚起他多愁善感的柔情，而是令他恢復了憤世嫉俗的嘲諷能力，這同時也等於是賦予他某種自信。那天傍晚，當他坐在湯姆爵士的馬車裡時，他曾有種錯誤的想法，認為自己該活在當下，及時行樂；他那時不願回顧過去，也不肯正視未來，但現在想想，那只不過是出於一種不負責任的邪惡心態，想要遺忘一切罷了。

他突然大吐特吐，讓房中原本已一觸即發的情慾氣氛，在瞬間蕩然無存。他那取錯名字的倒楣女伴趕緊爬下床，披上睡袍，展現出鎮定的應變能力，看來她去做護士也不會比做妓|女遜色。她把查爾斯扶到爐火邊的座椅上，而他一瞥見那瓶萊茵河白葡萄酒，就立刻又開始嘔吐。但這次她已經從臉盆架上拿了個盆子來接。查爾斯一邊嘔吐，一邊呻|吟著連連道歉。

山姆伸出雙手，接過——或者該說是接住——查爾斯扔給他的各種東西，先是紳士外出必備的各類衣物配件，最後還不忘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主人威風凜凜地大步走上樓。現在他的頭腦已相當清醒，但身體仍因醉意而有些腳步不穩，山姆背著主人恨恨一笑，他顯然看出了主人喝醉了。

「我得走到華倫街去。這時候只有在那兒才叫得到車。」

「他以前從來不會這麼垂頭喪氣的呀。」

等他坐進等候的出租馬車時，她才衝下樓梯跑到車門前。她仰頭望著他，臉上帶著一種又像是迷惑，又像是受傷的神情。

和-圖-書此刻他對於人類的時間幻覺，有了一份更加深刻且真誠的體悟，也就是說，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往往把時間看作是一條道路，以為你總是可以看出你所在的位置與未來的方向，但這並不是事實的真相：時間其實是一個房間，此刻我們置身在其中，由於太過接近，反而使我們常常對它視而不見。

「去替你叫車，先生。你等一下……」

「你幹嘛這麼晚還不睡？」

「是的，先生。」

「喔，好的……謝謝妳。」

查爾斯的體悟，跟沙特式的存在主義經驗恰恰相反。他周遭的簡陋家具，隔壁房間透出的溫暖光亮，幽微黯淡的光影，特別是他腿上那個跟她母親的體重（但查爾斯這時完全沒想到她的母親）相比，顯得輕若無物的小生物，它們並不是懷有敵意、意圖侵略的事物，而是建構這世界的友善元素。最可怕的地獄是無邊無際的虛空，而這些事物可以暫時替他將虛空擋在門外。他突然感到，他可以坦然面對他的未來，那只不過是那駭人虛空的一種形式罷了。他此刻的體悟未來必然還會再度重現，他必須努力去追尋，他一定可以做得到的。

反正他不吐也不行。她拿來她的披肩，裹住他的肩膀。他就以這副活像是老奶奶似的可笑模樣，低垂著頭，彎身俯向腿上的臉盆，坐了好一陣子。過了一會兒，他開始覺得舒服多了。他想睡覺嗎？他想，但他要回到自己m.hetubook.com.com床上去睡。她望著下方的街道，接著就走出房間，而他搖搖晃晃地開始穿衣。她回來時已經穿好衣服。他驚訝地望著她。

房門敞開。那名妓|女站在燈光下。查爾斯看不清她的面孔，但他猜想她必然先嚇了一跳，然後才放下心來。

「哭了一會兒。她現在又睡著了。」

隔壁房間響起輕微的哭聲。在一陣靜默之後，哭聲又再次響起，哭得比先前更大聲，時間也更久一些。小女孩醒了。她那斷斷續續的——安靜，大哭，抽噎，安靜，大哭——哭聲，越來越令人無法忍受。查爾斯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外面的霧氣太濃，他看不清遠處的景象。街上看不見一個人影。這時他才察覺到，有好一陣子沒聽到馬蹄聲了，看來女孩得走一段路，才有辦法替他叫到出租馬車。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隔壁鄰居突然用力敲打牆壁。一個滿懷恨意的男聲厲聲咒罵。查爾斯遲疑了一會兒，接著就把帽子和手杖擱在餐桌上，打開通往另一個房間的門。他藉著爐火反射的光線，辨識出房中有一個衣櫥和一個大箱子。房間非常小。在遠處的角落，擱著一個關上的矮衣櫃，旁邊擺了一張裝著腳輪的小矮床。孩子突然又開始呱呱大哭，哭聲響遍了整個房間。查爾斯傻愣愣地站在明亮的門口，看起來就像是個恐怖的黑色巨人。

查爾斯把孩子扶起來，讓她靠著枕頭。他忽然心中一動。他把穿著長睡衣的小女孩從床上抱起來，轉身坐到矮衣櫃上。他讓那個幼小的身軀坐到他腿上，晃著懷錶逗她玩，她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她就跟大多數維多利亞時代的孩子一樣，有張圓滾滾的小臉蛋，和一對像m•hｅtuboｏｋ.ｃｏｍ•cｏｍ黑豆般的小眼睛；一個滿頭黑髮的可愛小寶貝。她終於抓住了她想要的懷錶，她的心情立刻好轉，發出快樂的咯咯聲，這讓查爾斯感到有趣得很。她開始咿咿呀呀地牙牙學語。查爾斯輕聲答道：「是呀，是呀，好漂亮唷，好乖的小女孩，真是漂亮。」他這時想到，要是湯姆爵士和主教兒子在這時候撞見他……真了不起，這就是他偉大墮落行動最後的結局。人生真是一個詭異的黑暗迷宮，充滿了無數神祕的機緣巧遇。

「別哭，乖，別哭。妳媽媽馬上就回來了。」

沒過多久，山姆自己的怨恨，就成功達到野馬所無法企及的效果。但就在他要開口的時候，正好鈴聲響起，因此山姆終究還是沒露出口風，而矮胖羅傑太太的希望也完全落空。山姆走到爐灶後方，提起已在那兒耐心等待了一整個早上的兩加侖熱水，朝他的同事擠擠眼，接著就快步離去。

「是的，先生。」

「因為你沒說你要在外面吃飯呀，查爾斯先生。」

他拍拍她緊抓住前門窗台的手，然後敲手杖示意馬車離去。

「他真的是不太對勁。」這名寡婦說，這句話同樣也是說了第二十九次了。不過她就算在生氣，她氣的也是山姆，而不是樓上那位少爺。自從他們在兩天前，從來木鎮返回倫敦之後，男僕就不斷暗示她，在那兒發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沒錯，他是好心透露出關於溫思雅莊的不幸消息，但他總是不忘在後面加上一句：「而且我還有一半沒說哩。」不論她怎麼套話，他硬是不肯露出半點兒口風。「有好多秘密（他把秘字刻意拉長），現在還不能說，羅太太，但有些事情，還真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