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另外,他雖然沒有清楚意識到,但他或許應該這麼想:要是沒有為維多利亞時代那種致命的靈肉二分法(這或許是他們的分類狂所造成最可怕的後果)就好了,這種觀念使他們認為「靈魂」比肉體更加真實,不僅如此,他們甚至把靈魂看作是他們唯一的真正自我;靈魂跟肉體事實上並沒有真正連結在一起,它只不過是高高飄浮在這具野獸的上空罷了。然而,由於生物天性中某種難以理解的缺陷,靈魂心不甘情不願地被野獸拖著走,就像是一個被惡劣頑童到處牽著跑的白氣球。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接著我們又再次看到山姆,這時他愁眉苦臉,壓低嗓音滔滔不絕地訴說。背景是在崔蘭德阿姨家廚房門外的紫丁香花叢陰影中,正好可以避開來自花園中的視線。午後的斜陽穿透樹枝與初綻的花苞灑落下來。聽他傾訴的人是馬麗,她雙頰通紅,幾乎從頭到尾都用手摀住嘴巴。
「我原本希望能再見到你。還有什麼我可以為你效勞的嗎?」
他開始了解到莎拉的詭計。她知道他愛她,她也知道他並不了解自己對她的愛有多深。她捏造事實說她被華歌尼始亂終棄,還有她其他所有的欺騙伎倆,全都是為了要讓他看清事實而使用的策略;而在他了解真相之後,她所說的所有話語,只是為了要測驗他是否真的看清了事實。很不幸地,他並沒有通過這個測驗,於是她就把這些策略拿來當作是她配不上他的證據。這是何等高貴的胸襟,才能做出如此偉大的自我犧牲!要是他當時能衝過去再次將她擁入懷中,用不容辯駁的口吻告訴她,她是他最心愛的人就好了!
「非常好。我馬上就下去。」
早在許久以前,我就隱隱感到,定下這項婚約是個愚蠢的決定——早在我認識妳之前。因此我懇求妳,千萬不要在這方面感到內疚。要怪的話,就該怪我對自己的天性認識不清。我若是年輕十歲,我若不是對我所身處的這個時代與社會了解太深,並對這一切完全無法苟同,我就一定可以跟佛利曼小姐共度幸福的生活。我錯就錯在我忘了自己已經三十二歲了,不再是二十二歲的懵懂少年。
此刻他又再次站在已穿戴妥當的查爾斯面前。
查爾斯無法控制臉上的表情。他別過臉去。
而且還可以隨時召見。第二天天還沒亮,山姆一大早就被主人召見。他看到查爾斯穿著晨袍,手裡拿著一封信和一個包裹。
在吃過晚https://www•hetubook.com.com餐後,他打開他的文具盒。
因此我在明日清晨,就會踏上返回來木鎮的痛苦旅途。妳應該可以理解,目前我心中的第一要務,就是盡快達成此行的目的。等一切都圓滿解決後,我心中將只有妳一個人——不,只有我倆的未來。我並不知道,是什麼奇特的命運,將我帶到妳的身邊;但我對天發誓,除非妳自己想要離開我,此後再也沒有任何事物能將妳從我身邊奪走。現在我就不再多說了,我甜蜜的謎團,我可不想讓妳再舉出一些比先前更加有力的證據來跟我爭辯。但我相信妳不會這麼做。妳心裡明白我心屬於妳,而我願終生與妳為伴。
「喔,山姆……」
查爾斯找到助理牧師的住宅並按響門鈴。一名女僕打開門,但那個留著頰髭的年輕人,就在她背後的玄關中來回踱步。女僕退下,她的主人趕上前來,接過那把沉重的舊鑰匙。
「都怪他的伯父。害他想法全都變了。」
妳最摯愛的C.
「我……我迷路了,山姆。而且我全身都濕透了。」這句話聽在山姆耳裡,可不只是純粹被雨淋濕而已,「替我準備一盆熱水,多謝你了。我要在房間裡用餐。」
「我可不管你怎麼想。照我的話去做就是了。」
我最親愛的人:
「我可不是隨便說說。沒有妳我就活不下去了。」
山姆換上僕人的神情默默退下。他慢慢走下樓,越想越覺得他目前的處境大大不利。完全得不到任何情報,這教他該如何作戰?還有這麼多互相矛盾的敵情謠言?他望著手中的信封。上面的地址大剌剌地寫著:愛笛卡的家庭旅館,伍若夫小姐收。而且只在來木鎮待一天?行李箱就擱在這兒!他把小包裹翻過來,按了按信封。好像厚得很,至少有三張信紙。他偷偷摸摸地朝周遭瞥了一眼,然後檢查信的封口。山姆恨恨地詛咒發明封蠟的人。
「山姆!」
「沒有回信,查爾斯先生。」
「這兒的禮拜還令你滿意吧,查爾斯先生?」
「謝謝你,先生。我每天早上八點都會舉行聖餐儀式。你打算在埃塞特住一陣子嗎?」
我渴望能再次將妳擁入懷中,否則我將再也無法感到平靜與幸福。
這封感情越來越濃烈的信函,連打了好幾次草稿才m.hetubook.com.com終於完成。此時已近深夜,查爾斯只好打消立刻送信的念頭。她現在應該已經哭著入睡了,他就再讓她多度過一個痛苦的黑夜吧,等她明天醒來時,她就會重新展露笑顔。他又把信重讀了幾次;信中多少帶了幾分他寫情書的慣用語氣,看來跟他在一、兩天前從倫敦寫給蒂娜的信有些相像;但他在寫那些情書時,心裡總是感到十分痛苦,認為自己是在勉強屈服傳統,語氣難免顯得生疏隔閡,所以他才會在信後加上一段附言。他先前曾對莎拉說過,他好像完全不認識自己了,他現在仍有同樣的感覺;但此刻當他注視鏡中的面孔時,心中卻湧出一股敬佩自己的喜悅。他感到心中充滿無限勇氣,足以讓他面對眼前的難題和未來的處境——同時他也感到自己獨特非凡,完成了某種無與倫比的偉大壯舉。他也再次燃起了希望:他就要再度踏上旅途,而且旅途中還有相知的伴侶陪在他身旁。他企圖想像莎拉展現出他從未見過的各種風貌——開懷大笑的莎拉,高聲歌唱的莎拉,翩翩起舞的莎拉。這雖然很難想像,但也不是完全辦不到——他回想起他們當初差點兒被山姆和馬麗發現時,莎拉臉上出現的笑容。那是一種洞察一切的微笑,彷彿她可以透視未來。還有他將她抱起來的那一刻——此刻他已忍不住開始想像,等他們在一起生活時,這麼做可以讓他感受到何等恆久無窮的幸福!
「怎樣?」
「別哭,親愛的,別哭了。我真是受夠了那些少爺小姐。他們也沒比我們好多少。」他抓住她的手臂。「要是那位少爺以為,上樑不正下樑歪,僕人跟主人一樣不負責任,那他就錯了,馬麗。要是我非得在他跟妳中間選一個,我一定選妳。」他繃緊身軀,就像是一名蓄勢待發的士兵。「我不替他做了。」
「還有我們,馬麗。我們該怎麼辦?」
這個可憐的矮小年輕人朝後方的房門指了一下,那裡想必就是他的書房。查爾斯剛才已經注意到,教堂的裝潢有些奢華浮誇;他也曉得助理牧師是在邀請他去懺悔。他完全不需要魔法幫忙,也知道門後必然有一張祈禱台,和一座莊重的聖母馬利亞雕像;因為眼前這名助理牧師,是屬於來不及趕上派系紛爭的年輕世代,他們現在肆無忌憚卻安全無虞地——因為菲爾波茨是隸屬於高教會派——任意玩弄儀式與善款,可說是時下教會普遍紈袴作風的典型代表。查爾斯暗暗打量這名助理牧師,但他剛才在教堂中所頓悟到的新視野,已使他重新鼓起勇氣,讓他感到做懺悔實在是愚蠢至極。於是他鞠躬拒絕這項邀請,再次踏上他的旅程。他此後終其一生都不再相信任何宗教。和-圖-書
「可是小姐——喔,她現在該怎麼辦,山姆?」
說完兩人就害怕地抬起雙眼,透過樹枝望著上面的窗戶,就好像害怕會突然聽到一聲尖叫,或是看到有人從上面摔下來似的。
每當我們神遊十九世紀時,都必須把這個觀念——也就是每個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都深信的靈肉二分法牢牢記在心裡。最能清楚看出這種精神分裂症的著名例證,就是那些我經常在文中提到的偉大詩人——丁尼生、克拉夫、阿諾德和哈代;但另外還有許多幾乎同樣清楚的案例,比方說彌爾和格萊斯頓這些近代政治家們從右轉左,再從左轉回右的驚人轉變;比方說除了查爾斯.金斯利和達爾文等少數特例之外,知識分子幾乎無一倖免的精神病與身心疾病;比方說拉菲爾前派企圖——或似乎是企圖——在藝術與生活雙方面達到靈肉合一的境界,而在初期所遭受到的無數咒罵;比方說……存在於自由與壓抑,過度與節制,禮節與信念,以及上位者對於教育普及的呼籲,和他對於大眾選舉權的恐懼之間的永恆拔河;此外我們也可以從作家的修訂狂中,清楚看到同樣的例證,因此,我們若想了解彌爾或是哈代的真實面貌,就不能只看他們出版上市的自傳,而是得仔細研讀那些被刪掉與修改的段落……研讀那些未被焚毀的信函,那些私密的日記,那些有幸逃過掩蓋行動的斷簡殘篇。從來沒有任何記錄能如此完全混淆事實,從來沒有任何正面的大眾形象,能如此成功地被視為不容懷疑的事實,流傳給容易輕信的後代子孫;而正就是基於這一點,我認為維多利亞時代最佳導覽書,很可能就是《化身博士》(Dr. Jekyll and Mr Hyde)。在此書近代歌德風的表面之下,隱藏著揭發時代真面目的深刻和_圖_書事實。
我只有一個男僕和一個女僕,隨時準備去誹謗與偷竊……
「喔,山姆——這實在太不公平了……」
「今天晚上?查爾斯先生,但我還以為我們——」
就算他身邊遍佈著危險的荊棘與石塊,他也可以忍受。他確實在此時想到了一根小刺:山姆。但山姆就跟所有僕人一樣,是可以打發走的。
山姆告退。門一關上,查爾斯就舉起雙手,並敞開雙臂,露出感激的微笑,就像是演員在向喝采的觀眾答禮似的。這是因為,他昨晚在第九十九次重讀他寫的信時,又多加上了第二項附筆,內容主要是關於我們曾在蒂娜手中見過的那枚別針。查爾斯請求莎拉收下這枚別針,來作為一種象徵,表示她願意接受他的道歉,原諒他昨晚的不當行為。這第二項附筆的結尾是這麼寫的:「送信的人會等妳看完這封信。要是妳想叫他把包裹裡的東西帶回去……但我知道妳不會這麼殘忍的。」
「啊,不。我只是路過。」
「喔,我們該怎麼辦?」
——丁尼生,《穆德》
我這麼稱呼妳,一半的我感到難以言喻的欣喜,而另一半的我卻感到百思不解,我怎能這樣稱呼對一個我幾乎完全不了解的人?我樂於承認,妳有些地方我了解甚深,但至於妳的其他部分,我仍然跟我初次見到妳的時候同樣一無所知。我這麼說,並不是要替自己找藉口,我只是想對妳解釋,我昨晚為何會有那樣的反應。我無法替自己辯護,但我深深相信,若是換個角度來看,我的行為也有值得慶幸的地方,因為它促使我開始檢視被我忽略已久的良心。其中細節我就不在此一一向妳說明。但我已下定決心,我甜美而神祕的莎拉,此刻使我們命運緊緊相繫的情感,將會永遠使我倆相依相伴。我十分清楚,以我目前的處境,我並沒有權利再來見妳,更別說是想要完全了解妳。因此我目前的第一項要務,就是盡快去解除婚約。
「他根本就沒錢給。」他望著驚慌失措的馬麗恨恨地表示。但接著他就露出微笑,並伸出雙手。「但妳想知道誰會給錢?我們兩個要怎樣才能押對賭注嗎?」
「是的,查爾斯先生。」
他的旅程……或許你以為他必然是直接返回「愛笛卡的家庭旅館」。現代的男人絕對會毫不猶豫地直接回到那裡。但查爾斯那該死的責任感www.hetubook.com.com和謹守禮節的作風,卻像兩座堅固的城牆般阻擋住他的去路。他現在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先把過去的義務做個了斷;等一切都解決之後,他才能出現在莎拉面前向她求婚。
「山姆,你替我照信封上的地址,把信送過去。你先在那兒等一會兒,看會不會收到回信。要是沒有的話——我看是不會有回信,但為了慎重起見,你還是等一下比較好——要是沒回信的話,你就直接回到這裡。去雇一輛速度快些的馬車。我們回來木鎮去。」他又補上一句,「不用帶行李。我們今天晚上就趕回來。」
我是否該向妳保證,我最親愛的莎拉,今後我不會再對妳有任何不敬的念頭?我想對妳訴說千言萬語,給予妳萬種關懷與無數歡愉。但我知道妳感情細膩並潔身自好,此後我絕不會再對妳做出踰禮之舉。
「可是你說的那筆錢——他現在不會再給你錢了!」
「馬車呢?」
「我說話算話。我可以去拉煤炭車,做任何事都行!」
p.s.我重讀這封信,發現我的筆調實在太過正式拘禮,但這並不是我的本意。妳對我來說既親近又陌生——我不知該如何措詞,才能表達出我真實的感受。
「已經在外邊等了,先生。」
「我愛妳,馬麗。」
大約十五分鐘後,你或許會看到查爾斯脫得全身精光,忙著做一項他非常不熟悉的工作:洗衣服。他把沾上血汙的衣物,擱在裝滿熱水的大坐式浴缸邊上,用肥皂勤奮地擦洗。他覺得自己很蠢,怎麼洗也洗不乾淨。過了一段時間,當山姆端著晚餐盤走進房中時,這些衣服已一半掛在浴缸外,一半落在浴缸裡,看起來就好像是胡亂隨手一扔似的。山姆撿起衣服,什麼也沒說;而查爾斯不禁暗自慶幸自己有著亂扔衣物的惡名。
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全都相信靈肉二分的論調,查爾斯自然也不例外。在他沿著佛爾街(Fore Street)走向席普時,他已經開始在默默排練,當他心中的頑童再次看到莎拉時,他的白氣球將會說出的台詞;他將會用熱情洋溢但卻高尚正直的說詞據理力爭,讓她聽完後感動得熱淚盈眶,坦承她若是沒有他會活不下去。他的想像是如此生動,讓我忍不住想要把它們全都記錄下來。但這時現實卻藉著山姆的形貌,出現在那棟古老旅館的大門前。
但說是這麼說,在山姆離開的這段時間,這個可憐蟲心裡還是感到七上八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