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因此,將狄奇的兩只旅行箱上的姓名刮掉之後,他把上了鎖的箱子連同他在巴勒摩畫的兩幅油畫,以羅伯特.范蕭的名字從那不勒斯寄至美國運通威尼斯辦事處存放,不取也不退。他唯一留在身邊的物品,唯一洩漏狄奇身分的物品,是狄奇的戒指,他將戒指放進湯瑪斯.雷普利所屬一個難看的棕色小皮盒裡,這個小皮盒是他多年來不論旅行或搬家時皆隨身攜帶之物,盒裡裝滿他搜集的袖釦、領針、奇怪的鈕釦、鋼筆墨水管及一個插了一根針的白色線團等有趣的東西。
可惜他無法以湯姆.雷普利的身分現身,讓他們對此事三緘其口,然後再以強壯熱情的狄奇.葛林里的姿態出現,解開那一小團疑雲!
他想,他或許得稍微強化湯姆的角色。他可以再卑微些,可以較過去靦腆,他甚至可以戴上方型眼鏡,並讓嘴角呈現出哀愁、消沉的味道,以對比於狄奇的焦躁不安。因為他即將面對的警員或許是見過他以狄奇.葛林里的身分出現的那一批人。羅馬那名警官叫什麼來著?羅瓦西尼?湯姆決定再用紅褐色強力染髮劑染一次頭髮,這麼一來,他的髮色甚至比他原來的髮色深。
沒有解答,但他突然明白回義大利後該採取什麼行動,他必須如此。他絕不靠近羅馬一步。他可以一路直達米蘭或杜林或者威尼斯附近,買部車,二手的,里程紀錄不少的。他可以說過去兩、三個月來他都在義大利四處閒逛。他並未聽到任何搜尋湯瑪斯.雷普利還是湯瑪斯.黎普利的消息。
他開始匆忙地整理行李,抓起浴室門板上的浴袍與睡衣,將盥洗用具丟進印有狄奇姓名縮寫的小皮包裡,那是瑪姬送給狄奇的聖誕禮物。他必須丟掉狄奇的東西,所有的東西。丟在這兒嗎?現在丟嗎?他應該在回那不勒斯途中將這些東西丟入水中嗎?
他買了兩份晚報夾在腋下走著,走過一座小拱橋,穿越一條不到兩公尺寬皮飾店與男裝店林立的長長窄巷,經過擺滿珠寶盒而閃閃發光的櫥窗,那裝滿項鍊戒指的珠寶盒正像湯姆想像中童話的珠寶盒一般。威尼斯沒有汽車,正合他意,這點讓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個城市人性化;街道像靜脈,他想,人是血液,四處循環。他往回走另一條街並二度穿越方形的聖馬可廣場。到處都是鴿子,空中、商店燈光下——即使在夜晚,鴿子也像觀光客似地在人的腳下漫步,即便是在牠們自己的家鄉!咖啡館的桌椅從拱廊排至廣場,使得人、皆必須躡手躡腳穿梭其間找尋小通道以便行走。廣場兩邊盡是嘈雜的留聲機喧囂不止。湯姆試著想像陽光燦爛的夏日裡,一群人對著空中拋撒穀物,餵食振翅飛撲覓食的鴿子。餐廳琳瑯滿目,他挑了家鋪有白色餐巾、立著棕色木牆、外觀高尚實在的餐廳,截至目前的經驗告訴他,這是家將重點擺在食物而非熙來攘往遊客身上的餐廳。他找了張桌子坐下,翻開他買來的其中一份報紙。
隔天他在威尼斯度過。湯姆孩子氣地一直對威尼斯有股抗拒,只因他預期威尼斯會令他失望。他曾以為只有多愁善感的人或美國遊客才會對威尼斯讚不絕口,以為它頂多是個適合度蜜月的市鎮,不搭時速三公里的貢多拉便哪裡也去不成的老城,只有新婚愛侶才會樂在其中。如今他發現威尼斯比他想像中來得大,到處充斥著各方面都長得像義大利人的義大利人。他發現他可以不搭貢多拉而經由窄巷、小橋穿越整座城市,而且主要的運河都有一套和地下鐵一樣快速便利的汽艇運輸系統,運河也沒臭味。旅館的選擇很多,從他聽過的葛里提與丹尼里飯店,到坐落於旅館街外、遠離警方與美國遊客的骯髒小旅舍及客店,應有盡有,想當然,在其中一家住上數月也不會有人注意。他選了一家叫柯斯坦薩的旅館,非常靠近里亞多橋,介於著名的豪華大飯店和後巷那些怪異的小旅舍之間。就現實利益考量,它乾淨、不貴,而且便利,正是適合湯姆.雷普利的旅館。
本局力請您盡速前來羅馬答覆一些攸關湯瑪斯.雷普利的重要問題。您的出面將大大加速本局的調查,屆時本局將十分感激。和_圖_書
湯姆結了帕爾瑪飯店的帳單,但隔天才有船開往大陸。他用葛林里這個名字訂了船票,心想這是他最後一次使用葛林里的名字訂票,但也可能不是最後一次。他無法打消「這一切可能煙消雲散」的念頭,也許就只是可能。正因如此,實在不必要消沉。無論如何,就算是湯姆.雷普利也不必意志消沉。湯姆.雷普利從未真的消沉,雖然他經常看來一臉消沉。這幾個月來他不是學會了一點嗎?假如你想擁有開心或憂鬱或渴望或深思或彬彬有禮的情緒,你只要用表情表演出來就可以了呀!
他想到瑪姬,此刻她可能正在蒙吉貝羅的屋子裡打包準備回美國。她會在報上看到狄奇失蹤的消息。瑪姬一定會責怪他,湯姆知道。她會寫信給狄奇的父親,百般挑剔地說湯姆是個壞榜樣。葛林里先生或許會因此過來一趟。
終於出現了,第二版上一個小標題:
西西里假期後行蹤不明
敬愛的葛林里先生:
他緩緩享受美食,後來又點了杯義式濃縮咖啡,一邊瀏覽義大利北部旅遊指南,一邊抽了幾根菸。這時他已有一些不同的想法。舉例而言,為什麼他會那麼恰巧讀到報紙上這麼一則小消息?何況只有一份報紙刊登而已。不,他不該上警局表明身分,得等到他看了兩、三則相關報導,或者一則理應會吸引他目光的大新聞之後才去。不久後,這件事可能會以大新聞的姿態出現——幾天之後,狄奇.葛林里仍未現身,他們將開始懷疑他是因為殺害佛雷迪.邁爾斯,也可能殺害了湯姆.雷普利而畏罪潛逃。瑪姬可能會告訴警方說,她兩週前在羅馬與湯姆.雷普利說過話,但是警方仍未見到他。他快速地翻閱旅遊指南,眼睛瀏覽著彩色的圖表、文字,腦中同時思考著一些事情。
湯姆搭了火車從那不勒斯經過羅馬、佛羅倫斯、波隆納,最後在維洛納下車並搭巴士到六十五公里外的特https://www.hetubook.com.com倫特。他不想在維洛納這樣的大鎮買車,因為他申請駕照時警方可能會注意他的姓名。他以約等於八百美元的價格在特倫特買了部奶油色的蘭吉雅二手車。他用護照上登記的湯瑪斯.雷普利這個名字買車,並用此名在旅館訂了一個房間,以等待駕照二十四小時後核發。六小時內什麼事也沒發生。湯姆一直擔心連這家小旅館也可能認得他的名字,而且負責駕照申請事宜的單位也可能注意他的姓名,但是隔天中午駕照安全到手,什麼事也沒有。關於尋找湯瑪斯.雷普利,或者邁爾斯案,或者聖雷默沉船事件,報上隻字未提。這讓他感到相當怪異,卻又格外開懷放心,彷彿一切可能是虛幻。儘管已回復湯瑪斯.雷普利這個抑鬱寡歡的角色,但他開始感到快樂。他變本加厲地表現湯姆.雷普利那套對陌生人三緘其口、滿腦子自卑感與煞有其事斜眼看人的態度,並從中獲得樂趣。畢竟,有人會,真有人會相信這樣的一個人物會犯下謀殺案嗎?而且他唯一可能涉嫌的謀殺案是聖雷默那樁,而他們似乎並未苦苦追查這件案子。成為湯姆.雷普利至少有個心理補償:減輕了他對佛雷迪謀殺案的罪惡感。那樁案子實在極其愚蠢、不必要。
羅馬八十三警局局長
安里克.法拉拉 敬上
二月十四日 一九一一
安里克.法拉拉 敬上
二月十四日 一九一一
倘若您未於一週內現身,本局將採取因應措施,屆時將對閣下及本局造成不便。
遭謀殺身亡的佛雷迪.邁爾斯之友
看來他們仍在找尋湯姆的下落,但這可能也表示邁爾斯案有了發展,湯姆想。義大利人通常不會用這種口氣傳喚一名美國人,最後一段擺明了就是威脅,顯然事到如今他們也知道了假支票事件。
湯姆在房間裡來來回回走了數小時,緩緩取出他的舊衣物,並對著窗外大運河上的暮色發呆。他想像著不久後要與警方展開的對話內容——怎麼了?和-圖-書我一點也不清楚,我在羅馬見過他。如果您懷疑,您可以向瑪喬莉.薛伍德小姐求證……我當然是湯姆.雷普利!(他這時會大笑)我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聖雷默?是的,我記得。我們一個小時後還了船……是的,去了蒙吉貝羅之後我回到羅馬,不過我只住了幾晚。我一直在義大利北部閒晃……我實在一點也不清楚他的下落,可是我三個禮拜前見過他……湯姆笑著從窗台上下來,換上另一套襯衫與領帶,出門找一家舒服的餐廳吃晚餐。一家好的餐廳,他想。湯姆.雷普利可以宴請自己一次昂貴的大餐。他的皮夾裡塞滿了一萬及兩萬里拉的鈔票,塞得皮夾閤不起來。在離開巴勒摩之前,他以狄奇的名字兌現了一千美元的旅行支票。
湯姆放下報紙,不知不覺地佯裝起任何人在報上讀到自己「失蹤」的新聞時可能出現的驚訝,因此他未注意到侍者想遞給他菜單,直到菜單碰到他的手,他才回過神。這次該是時候了,他想,他應該上警局表明自己的真實身分。假如他們未握有對他不利的把柄,又如何能對湯姆.雷普利不利?他們也不可能調查他什麼時候買了車。報上的消息讓他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頭,因為這表示警方真的並未在特倫特汽車登記局注意到他的姓名。
警方搜尋失蹤的美國人狄奇.葛林里
他第三度瀏覽報紙以看清是否有邁爾斯案相關的消息。什麼也沒有。
湯姆趨身湊近了報紙,全心地讀著這則新聞,然而也油然升起一股厭惡感,因為警方竟然如此莫名其妙的笨拙及缺乏效率,愚不可及,連報紙也蠢得浪費空間來刊登這則新聞。新聞內容表示理察(狄奇).葛林里,是三週前在羅馬遭謀殺的美國人佛雷迪.邁爾斯的密友,據信從巴勒摩搭船至那不勒斯後即下落不明。西西里與羅馬警方已加強警戒留意他的行蹤。最後一段提到羅馬警方不久前才要求葛林里答覆攸關湯姆.雷普利失蹤的一些問題。報上說,雷普利也是葛林里的密友,已失蹤了近三個月。
他手拿著信站著,茫然地環視房間。他瞥見鏡中
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自己,嘴角下垂,眼神惶恐不安。他看起來像是企圖用姿勢與表情來傳達害怕及震驚的情感,而且由於他的樣子看起來那麼自然真實,突然他變得加倍恐懼。他摺了信放進口袋,隨即又拿了出來撕得粉碎。在巴勒摩的最後那天,他一早醒來便蹦出一個令人十分愉快的想法:他可以用不同的姓名將狄奇所有的衣物寄放在美國運通威尼斯辦事處,假如他想或者必須取回來的話,就再去取回來,否則就永遠不出面領取。確定狄奇的高級襯衫與他那裝滿了袖釦、家傳手鐲及手錶的首飾盒將安全地放在某處,而非沉落在第勒尼安海底或西西里島上的某個垃圾桶內,他覺得舒服多了。
他繼續整理行李。他知道,這是狄奇.葛林里該退場的時刻了。他痛恨變回湯瑪斯.雷普利,痛恨當個無名小卒,痛恨再套用他那些老習慣,再度啃嚙人們看扁他、嫌他無趣的感覺;在他人面前,除了扮成小丑,除了提供娛樂之外,他似乎一無是處。他討厭回復原來的自己,也討厭穿上襤褸的衣衫,或沾了油漬、沒有整燙過的衣服,或連全新時質感也不怎麼好的衣服。他的淚珠掉在狄奇的藍白條紋襯衫上,襯衫乾淨畢挺的擺在皮箱的最上層,依然像他當初在蒙吉貝羅從狄奇的抽屜裡剛拿出來時一樣新,它的口袋上有一行紅色、狄奇的姓名縮寫。他一邊整理一邊大膽認定狄奇的物品中他仍可保留的部分,有些是因為上面沒有姓名縮寫,或者因為沒人會記得那是狄奇的東西。或許瑪姬會記得其中一些,例如那本狄奇只寫了幾個地址的藍皮通訊錄,那很可能就是瑪姬送他的。不過他不打算和瑪姬再見面。
他想直奔威尼斯,但他認為應該花一個晚上做做他打算告訴警方說他數月來一成不變的習慣:把車停在鄉間小路上,睡在車裡。在布雷西亞附近,他縮在蘭吉雅的後座極不舒適地睡了一夜。黎明時他爬進前座,脖子痙攣疼痛得讓他幾乎無法轉過頭去駕駛,但這正好使他的說詞可信,方便他捏造事實。他買了本義大利北部旅遊指南,正確地標上日期,摺起頁角,用腳踩封面並撕毀裝訂,結果它正好在比薩斜塔那一頁分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