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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雷普利

作者:派翠西亞.海史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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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三十


我和內人並不如你想像的那般驚訝。我們都知道理察非常喜歡你,雖然他從未在信上對我們提過這件事。據你所言,這份遺囑,很不幸的,似乎表示狄奇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們這一方終於接受這項結論。另外一個唯一的可能是:理察改名換姓並自行決定離棄他的家人。
湯姆感到頭昏眼花,搖搖晃晃。從棚簷下射進來的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無知覺地尾隨腳夫走到海關櫃檯前,他一邊往下望著檢查人員快速地檢查他攤開的旅行箱,一邊試圖了解那些新聞的真正涵意。那些新聞表示,根本沒有人懷疑他,那些指紋真的確保了他的無辜。那表示他不必坐牢,不必受死,而且他根本沒有嫌疑,他自由了。只剩下遺囑的問題。
「去哪裡,去哪裡?」計程車司機為了他而努力地送出義大利語。
警方正在碼頭上等待。他看見四名警察抱著臂膀站著望向這艘船。湯姆一路扶著卡特萊特夫人下船,輕輕推她跨過跳板盡頭的石檻,然後笑著與她及她女兒道別。他必須在R道等著提領行李,她們則在C道,兩人即將搭特別巴士前往雅典。
他寫下了「雷普利」三字。
「這些也要。」湯姆再挑了三份義大利報紙及巴黎《前鋒論壇報》。他瞥了警員一眼,他們並沒看他。接著他走回碼頭上船客專用的行李等候處。他聽見卡特萊特夫人開心地向他打招呼,但他假裝沒聽見。他走到R道上停下腳步,攤開手中最舊一份四天前發行的報紙。
他唯一的遺憾是他尚未看遍這世界。他想看看澳洲,還有印度;他想看看日本,然後是南美洲。他想,光是欣賞那些國家的藝術,這一生也值得了。他在繪畫方面學習了很多,甚至在模仿狄奇那些平庸作品的過程中也有收穫。在巴黎與羅馬的畫廊裡,他發現自己對繪畫有興趣,不知是他從前不明白這點,或是從前沒對繪畫產生興趣。他不想成為畫家,但是他若有錢,他想,他最大的樂趣一定是收集他喜歡的繪畫作品,並且幫助需要錢的青年天才畫家。
什麼事也沒發生。
她轉身過去,從一個小箱子裡取出了一些信件。

「黎普利?麻煩您寫一下。」
他試著想像到達克里特島的情景——長長的島嶼,四處是乾涸的鋸齒型火山口,他的船進港時引起碼頭一陣小小的騷動,提行李的小男孩巴望著他的行李及小費,他一定會出手大方,對每件事www•hetubook•com.com及每個人都很大方。他看見四名不動的人影站在想像的碼頭上,那是正耐心抱著臂膀等著他的克里特島警方的身影。他突然緊張起來,幻覺隨之消失。難道他每靠近一個碼頭都會看見警察在等他嗎?在亞歷山大港?伊斯坦堡?孟買?里約?不必想這麼多。他挺起了胸膛,不必因擔心想像中的警察而破壞了旅行。即使碼頭上真有警察,也不一定表示——
船駛近希臘陸地時,湯姆與卡特萊特夫人站在欄杆旁。她正對湯姆說比里亞斯港的風貌和她上次來時差別很大,湯姆對這些改變根本不感興趣。對他而言,比里亞斯港的存在才最重要,它並非他眼前的幻象,而是座實實在在可以讓他走動的山丘,山丘上還有他碰得著的建築物——假如他有機會走那麼遠的話。
或許卡特萊特夫人年輕時是個凶婆娘,湯姆想,也許她每一個女兒神經失律都該怪她,也許她緊抓著女兒不放,所以她女兒根本無法過正常的生活並結婚生子,或許她應該被踢下船去,而非在甲板上散步,身旁還有人聽她說話數小時。但這有何關係呢?這世界就總是賞罰公平嗎?這世界對他賞罰分明嗎?他認為在逃避兩起謀殺案偵查的過程中,自己一直幸運得超乎常理,而且從假扮狄奇身分開始迄今,他也都非常幸運。他前半生的命運實在不公平,他想,但與狄奇在一起的那段期間及後來的日子總算彌補了從前的不足。可是現在希臘即將發生事情,他感覺到了,而且不可能是好事,他的好運持續得太久了。但是萬一他們發現指紋是他的而且遺囑也是他假造,因而送他坐上電椅——死在電椅上是不是就等於受苦?或者在二十五歲死亡這件事本身是如此悲慘,因此他不得不承認十一月迄今數月來的日子也算值得?當然不是如此。
「請你開到美國運通好嗎?」他用義大利語對司機說,司機顯然至少聽得懂「美國運通」,毫不猶豫便上路了。湯姆想起他也對羅馬的計程車司機說過同樣一句話。那天他是要到巴勒摩去,那時剛在英吉特拉放瑪姬鴿子的他是多麼有自信啊!
赫伯特.葛林里
六月九日 一九一一

船上有一名年邁的英國婦人,和女兒一起出來旅遊。女兒四十歲,未出嫁,是個急性子,連在躺椅上享受十五分鐘的陽光也受不了,直https://m•hetubook•com.com嚷著說要「去散步」。她母親,相反的,非常安靜遲緩,她右腿有些殘障且較左腿短一些,因此她右腳穿的鞋子加了高鞋跟,而且她必須手持枴杖才能走——若在紐約碰上這種動作遲緩又維持一貫和藹的人,湯姆鐵定要抓狂,但如今他心血來潮,陪她在躺椅上待了數小時,與她談天,聽她談起她在英國的生活及希臘見聞,她上回到希臘時是一九二六年。他牽著她在甲板上漫步,她靠著他的臂膀並且頻頻為自己給他添麻煩而道歉,而顯然她喜歡有人關心她。她的女兒也因為有人自她手中接管母親而開心不已。
此外,謝謝你在國外給予我的協助。請與我們聯絡。祝福你。
警方數天前確定旅行箱及油畫上的指紋,和葛林里棄置在羅馬寓所中的物品上所採得的指紋一模一樣。因此,警方假定是葛林里本人寄放旅行箱與油畫……
還有遺囑的問題。葛林里先生後天會收到,屆時他們或許會知道指紋不是狄奇的,到時候他們可能會攔截希臘號,然後採取他的指紋。假如他們發現遺囑也是偽造的,他們絕不會放過他,兩樁謀殺案就會像數一二三一樣自然地連續水落石出。


報紙的第二版上出現了這麼一道拙劣的標題,湯姆讀著標題下一長串內文,只有第五段引起他的興趣:
湯姆掃視眼前一排報紙,感覺頭暈目眩。他的手不由自主伸出去拿起一份熟悉的羅馬報紙,是三天前的報紙。他從口袋掏出些里拉,突然想到身上並無希臘幣,但書報商似乎將這裡當成義大利而順手接過里拉,甚至還找了里拉給他。

……鑑於旅行箱內物品上的指紋與在葛林里先生羅馬寓所採得的指紋吻合,警方斷定葛林里先生本人親自將旅行箱整理好送到威尼斯,警方猜測他也許已自殺,或許全身赤|裸投水自盡而亡。另一項猜測是他目前正化名羅伯特.范蕭或其他名字藏匿某處。還有一項說法是,他在整理行李或被迫整理行李——或許是為了混淆警方的指紋查證工作——之後,遭人謀殺……
他看見美國運通的招牌時坐正了身子,四下察看周圍是否有警察。或許警方待在辦事處內。他用義大利語要求司機等他,司機似乎也聽懂了這句話,舉了舉帽子示意沒問題。表面上一切都很祥和m•hetubook•com.com,就像物體即將爆炸前的那一刻。湯姆在美國運通的大廳東張西望。沒什麼不尋常的。也許他一提起他的姓名——
一封是葛林里先生寄來的,一封是蒂蒂從威尼斯寄來的,另一封則是克蕾歐所寫,由別處轉遞而來的。他拆開葛林里先生寫來的信。

巴士停了下來。湯姆下車,提著行李招了輛計程車。
親愛的湯姆:
「請到飯店去,」湯姆說。「最好的飯店,最好的!最好的!」
他左手邊有一些陸地,大概是南斯拉夫,還有五、六點微弱的白光,除此之外,只有黑暗的大海與漆黑的天空,黑沉沉的一片,連地平線也失去了蹤影。若非他感覺平穩前進的船並未遭遇任何阻力,而且風也像是來自茫茫天際似地恣意吹著他的前額,他可要以為他們正隔著黑幕航行,甲板上只有他一人,他猜想大家應該都在船艙內吃宵夜。他很高興能有機會獨處,他的手臂又回復生氣了。他抓著船首尖端處,深深吸了口氣,內心升起一股抗拒的勇氣。萬一此刻無線電收訊員正接收到逮捕湯姆.雷普利的通緝令該怎麼辦?他會像此刻一樣勇敢地站立,還是會從船舷上跳下海——這對他而言是英勇無比的舉動,也是逃跑的方法。嗯,萬一?即使從他所站之處,他都能聽到高處的電訊收發室傳來的微弱嗶—嗶—嗶聲。他並不害怕,就是這樣,他希望自己帶著這樣的感受航向希臘。能毫無畏懼地看著周圍黑沉的海水,就和看見希臘諸島逐漸映入眼簾的感覺一樣美好。在眼前柔軟的六月夜幕中,他可以想見一座座小島、建築物點綴著的雅典山丘,以及雅典衛城。
帶著卡特萊特夫人吻他臉頰後殘留的餘溫與微微的濕潤,湯姆轉過身去,緩緩走向警方。不必麻煩,他想,他會主動說出他的身分。警察身後有一個大書報攤。他想買份報紙,或許他們會讓他買吧。他走近他們身旁時,警員抱著臂膀回過頭來盯著他。他們穿著黑色制服,戴著警帽。湯姆對他們微微一笑,他們其中一人舉了舉帽子致意並退到一旁,但其他人並未靠上來。此刻湯姆正好夾在兩名警員之間,就在書報攤正前方,警員再次凝視前方,根本沒注意他。
內人和我一致認為,不論理察做了什麼,我們都應該實現他的意願及精神。所以關於遺囑之事,我個人支持你。我已將你寄來的遺囑影本交給我的律師,他們會針對理察的信託基金及財產移轉事宜與你聯繫。和*圖*書
找不到羅伯特.范蕭,葛林里行李的寄放人
湯姆搭上開往雅典的巴士。曾經和他在船上同桌共餐的一名男子坐在他隔壁,但是他不想與他打招呼,那個人問他話,他一句也答不出來。美國運通雅典辦事處一定有一封關於遺囑的信件,湯姆確定這點。這麼多天過去,葛林里先生早該回信了。也許他收到信之後就立刻請律師處理了這件事,因此在雅典收到的可能只是措詞委婉而負面的律師函,也許接下來就是美國警方通知他前去說明偽造遺囑之事;或許此刻兩封信都在美國運通等著他。遺囑可以毀了這一切。湯姆望向窗外原始乾旱的景致,沒什麼吸引他的。或許希臘警方正在美國運通等候他;或許他看到的那四個人不是警察,只是些軍人。
這是個玩笑嗎?但他手上的柏克─葛林里公司的信紙又是那麼真實——厚實,表面略微粗糙,而且也印上了信頭——況且,葛林里先生不會開這種玩笑,絕對不可能。湯姆走向等著他的計程車。不是玩笑,是他的了!狄奇的錢與自由!而且自由,和其他東西一樣,似乎結合在一起,結合了他與狄奇的自由。他可以在歐洲有個家,也可以在美國有個家,隨他選擇。他突然想起,賣了蒙吉貝羅房子所得的款項還等著他去領,他想他應該將那些錢寄給葛氏夫婦,因為狄奇寫遺囑前已將房子出售。他笑著,想起了卡特萊特夫人,他到克里特島和她碰頭時一定要送她一大把蘭花,假如克里特島有蘭花的話。
「三封信。」她笑著用英文說。
湯姆動作笨拙地攤開另一份報紙,報上又是這麼寫著:

我昨天收到你六月三日寫的信。
「請問有湯瑪斯.雷普利的信嗎?」他用英語低聲問。
無論如何,再繼續搜尋「理察.葛林里」也是徒勞無功,因為,即使他活著,他也沒有他原來「理察.葛林里」的護照……
登上希臘號時,湯姆覺得自己像個遊魂。他失眠、滴食未進,一肚子義式濃縮咖啡,只靠痙攣的神經支撐著。他想開口詢問船上是否備有無線電,卻又篤定船上一定有。這是一艘大型的三層式客船,載有四十八名乘客。船服員將行李送進他的艙房之後,他昏沉了五分鐘左右。他記得他壓著自己的一隻手臂俯臥在床上,累得無法變換姿勢,待他醒來時船已https://m.hetubook.com•com開動,不只開動,而且正以一種令人愉快的韻律輕輕地搖擺,告訴人們它的馬力十足,並保證將排除萬難永遠一路順暢地前進。他覺得舒服多了,只不過之前被他壓著的那隻手臂此刻像殘肢似的無力地垂吊在他身旁,他穿越走廊時手臂猛然晃動,因此他不得不用另一隻手緊抓著它讓它定位。他的錶指著十點一刻,外面一片漆黑。
(全書完)
最糟的預兆是,向來親切直爽提供訊息給他的羅維里尼,並未出面提起在威尼斯找到旅行箱與油畫的事。湯姆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地在家裡來來回回處理臨行前各種數不清的瑣事,付工資給安娜與伍伐,付款給各個做過交易的商家。湯姆預期警方不論白天或夜晚,隨時可能來敲他的大門。五天前那種沉穩的自信與目前這種憂慮的落差,幾乎扯裂他的身心,他睡不著、吃不下、也坐不住。安娜與伍戈那令人啼笑皆非的同情,以及朋友撥電話來詢問他對旅行箱出現的看法,在在讓他難以忍受。更諷刺的是,他讓他們知道他懊惱、悲觀、絕望,他們卻認為沒什麼大不了。他們認為這非常合乎人之常情,因為畢竟狄奇可能已遭人謀殺;每個人都認為,狄奇所有的物品都在威尼斯的旅行箱內,連刮鬍刀組及梳子這種小東西也有,此事顯然非比尋常。
他陪著卡特萊特夫人在甲板上散步,或者聽著她自說自話,談一些不怎麼有趣的話題時,心思常飛得老遠。卡特萊特夫人覺得他很迷人。他們抵達希臘前幾天,她曾數度對他提起,說他讓她旅途非常愉快,兩人並計畫七月二日在克里特島的某家飯店碰面,克里特島是他們旅程中唯一的交會處,卡特萊特夫人搭巴士進行特別遊程。湯姆默默聽從她所有的建議,雖然他從未奢望下了船後還會再遇見她。他推想自己一下船便會被捉上另一艘船,或者一架飛機,折返義大利。並未傳來和他有關的電訊——至少他知道沒有——但是假如傳來任何訊息,他們有必要通知他嗎?船上的報紙是一小頁油印紙,每晚都會出現在餐桌上,報導的全是國際政治新聞,即使葛林里案有任何重大發展,它也不會報導。十天的航程期間,湯姆皆懷著一種末世英雄的無私情懷。他假想各種奇奇怪怪的事情:卡特萊特夫人的女兒落海,他立即跳下海去救她;海水衝進破裂的船隔間,他用自己的身體奮力擋住缺口。他感到自己擁有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並且毫不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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