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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普利遊戲

作者:派翠西亞.海史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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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得去,謝謝你……我說啊,我不想佔去你太多時間——但我有事情要請教一下。」
強納森端著他喝的第二杯咖啡走進正正方方的小起居室,喬治趴在起居室的地板上玩他剪下來的紙玩具。強納森坐進寫字桌邊,他每次坐進這桌邊就覺得自己像巨人。這其實是小巧精緻的法式文具櫃,席夢家人送的。強納森用寫字檯時,都很小心不要壓得太用力。他拿了一封航空郵箋寫信給人在「紐約客大飯店」的艾倫.麥克尼爾。開場白的口氣很輕鬆,第二段就提到了:
強納森是裝裱師,做的就是切襯卡、玻璃,做裱框,幫拿不定主意的顧客在店裡的現貨中挑選合意的。偶爾難得有那麼一次在拍賣會或舊貨商那邊買畫框,看到框和畫搭配得還滿中看,他也會把畫打理一下,放進櫥窗裡一起賣。但這生意賺不了多少錢,聊以餬口罷了。七年前店裡還有另一個合夥人,一樣是英國人,曼徹斯特人,兩人一起在楓丹白露開了一家骨董店,以整修舊貨轉賣為主。只是,利潤撐不起兩個人,羅伊便先抽腳閃人,在巴黎附近不知哪裡的修車廠當黑手去了。在那之後沒多久,倫敦一名醫生已經先跟強納森說過的話,巴黎一名醫生又說了一遍:「你很容易貧血,最好要常作檢查,也最好別做粗重的工作。」所以,強納森就從搬立櫃、沙發轉做輕鬆一點的活兒,改對付起畫框和玻璃。強納森在娶席夢之前,就跟席夢明白說過他可能活不過六年,因為就在他認識席夢那時,已有兩名醫生同都證實他不時出現的虛弱症狀,是因為得了骨髓性白血病。
「呃,你也知道我不是解讀這些結果的專家——你說嘛。」
強納森又著急起來,渾身開始發熱,這前一個禮拜他這樣已經好幾次了。強納森舔一下嘴唇,「那是誰呢?他又是怎麼聽來的?他難道沒說嗎?」
下一禮拜,強納森在街上遇到培里耶醫生,醫生正急著趕在中午十二點整以前衝進興業銀行,免得被關在門外。但他看到強納森,還是停下腳來問強納森好不好。
女子跟強納森說,「不好意思,十二點過五分了。」
「對,對,是顧客沒錯,很好的人,紳士。只是,他自己也說他不是很確定——真的,先生,雖然我知道你一定很氣有這樣的話,但這件事還請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強納森小跑步趕著要去買他要的橡膠吸盤。是家裡廚房的洗滌槽堵住了,不是馬桶——強納森忽然想起,家裡的那一根橡膠吸盤席夢幾個月前借給了一個鄰居,還有——強納森在想培里耶醫生剛才講的話。難道他知道什麼事?會不會是他覺得上一次的檢查結果有狀況,但不太確定,所以沒辦法跟他說個清楚?
「崔凡尼先生——」培里耶醫生一隻手搭在銀行大門的門把上,停下腳步和強納森打招呼,再稍微退後,挪得離強納森近一點。「幾天前我們講過的那一件事——沒有一個醫生說得準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是說像你這情況。我不想讓你以為我在跟你保證你是百分之百健康,好幾年都會沒事。你自己也知道——」
「真會胡思亂想!你以為我是這樣的醫生啊?」
「這就又牽出了另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了,你說的這一位紳士怎麼會聽說我病得很重?」強納森沒放鬆,再往下說,但也已經帶著笑。
沒錯,強納森在心裡暗自應了一聲,雙眼直視培里耶醫生。那就祈求上帝多保佑你了,偶爾要吧。但強納森就是覺得他有權知道實情,因為他是有辦法面對現實的人。強納森咬住下唇。他也可以再到巴黎那一家檢驗中心去,硬是要再見一次那個專家穆修。要不然等一下和席夢一起吃午餐,看能不能套出她的話來。

「但我想知道你是從哪裡聽來的?誰跟你說我生病的?」
「啊,好漂亮!太棒了!」一身豔紅大衣的年輕女子伸直手把水彩畫拉遠一點,發出讚歎。
「記得!你那英國朋友。阿(艾)倫。」高席耶記得,眼神也很專注。
艾倫是在說什麼?難道他的醫生培里耶向他那些朋友透露了什麼?把他不想讓他們知道的事說給他們聽?讓他們知道他活不久了?培里耶醫生根本沒來參加艾倫的歡送會,所以,是培里耶醫生跟不知是誰說了什麼?
強納森看出高席耶擺出了他的法國禮數,不願意得罪顧客,還有——可想而知——不喜歡講到死這樣的事。「對,你說得對,這才重要。」強納森和高席耶再握一下手,兩人這時同都滿臉堆笑;強納森和高席耶道了再見。
「只是這樣的消息很嚇人的欸。」席夢回答。
他就這樣約到了正午十二點。這個看診時間好像有一點不祥?
「蘋果。」強納森把盒子往桌上擱。
「那你懂我的意思了。www.hetubook.com.com」培里耶醫生笑著回答,就趕忙回頭衝進銀行。
強納森微微一笑,知道席夢也不是真的害怕,因為她已經知道培里耶醫生說給強納森聽的是滿好的結果。「英國人有一句話,別把鼴鼠丘搞成大山——無須庸人自擾、小題大作。」
「沒問題,什麼事?」
我很喜歡紐約這裡,真希望席夢和你也可以來這裡,我還可以報公帳……
強納森走到教區路便左轉到薩布隆路,薩布隆路和教區路交叉。他一進店裡就撥電話給培里耶醫生,號碼他背得滾瓜爛熟。
「高席耶?那個開美術用品店的?」
二十分鐘過後,強納森已經回到自己家門,沿著台階往上爬,手上還拎著蘋果派和一長條麵包。他用身上的鑰匙自己開門進屋,沿著走廊往廚房走去,聞到了煎馬鈴薯的味道;家裡有菜香聞得人垂涎三尺,都會是午餐時間,不是晚餐。席夢做的馬鈴薯都切成細長條,不像英國薯條粗粗短短。他怎麼忽然想到英國薯條去了?
強納森和醫生握手。「我覺得還不錯,謝謝你,醫生。但那是怎麼回事呢?——我是說兩個月前作的幾項測驗。據我所知結果不太好,是不是?」
那一天是禮拜三。禮拜五,強納森正彎腰在對付一個螺絲釘;這螺絲釘還真頑固,扎在這樣木框說不定一百五十年有了,怎樣就是不肯向他的鉗子投降。才在埋頭苦幹,強納森忽然扔下手中的鉗子,趕忙找地方坐。找到了靠牆放的一個木盒子。但才坐下卻又馬上站起來,到洗滌槽邊沖一把臉,還把腰彎得很低。約莫過了五分鐘,暈眩的感覺才消失。再到了午餐時,他已經忘了這件事。他這情況每兩、三個月要來上一次,強納森也很慶幸這情況沒趁他走在街上時來突擊。
強納森伸出一隻手攬住席夢腰間,親一下她的臉頰,然後舉起手上的紙盒朝喬治面前送過去。喬治正坐在桌上,低垂一頭金髮,在把吃完的玉米片紙盒上的汽車剪下來。
親愛的強:
三月二十五日,禮拜六
「我有要緊的事。不用很久,只是要問一個問題——但要當面問才可以。」
強,剛聽到你有血液方面的疾病,我好震驚,現在更祈禱全都不是真的。我聽說你自己早就知道,但不跟任何朋友提起。是很偉大沒錯,但朋友是要幹什麼用的?你不要擔心我們會躲著你,或以為我們會覺得你心情太差而不想見你。你的朋友——我當然就是其中一位——始終都會陪在你身邊。我要說的話這時候實在寫不出來。但是,等我們下次再見面,再過兩個月我想辦法弄到假時,我應該就會好一點,所以,請你原諒這時候講的話不太得體。
艾倫說的這人是皮耶.高席耶,在大街開了一家美術用品店。和強納森不算是朋友吧,認識而已。高席耶常把他店裡的顧客介紹到強納森的店裡來將畫裱框。他們歡送艾倫的那一晚,高席耶也來了,強納森記得很清楚,所以,他一定可以跟艾倫講上話。高席耶透露這一件事,無疑絕對不懷好意。只是強納森有一點意外,沒想到連高席耶也知道他得白血病的事——雖然強納森知道他生病的事終有一天會傳揚開來。強納森想,這時候該做的事就是要找高席耶,問一下他到底是從哪裡聽來的。
席夢已經把蘋果派放在灶上的石棉板上加熱,強納森等在一旁略有不耐,巴望著喬治快一點到起居室去,他一大堆玩具都在那裡,或者到花園去玩也行。好不容易喬治真的走了,強納森便說:
「啊!蛋糕!什麼蛋糕?」喬治問道。
強納森得在培里耶醫生的候診室裡等一下,陪他的是一盆病懨懨又灰撲撲的玫瑰月桂。這一盆從沒開過花,但又不死也不長,始終是一成不變的老樣子。強納森覺得這一盆玫瑰月桂活像他的寫照,雖然心裡逼自己要去想別的事,眼光卻忍不住一再朝盆栽飄過去。橢圓桌上擺了幾本《巴黎配》,全都不是當期的雜誌,翻得起毛,強納森看這幾本雜誌卻覺得比玫瑰月桂還要悶。培里耶醫生也在楓丹白露醫院這樣的大醫院裡當醫生的——強納森在心裡提醒自己;否則,在這樣一家看起來悽悽慘慘的小診所當醫生的人,你還把性命交在他手裡,由他判生死,未免太離譜。
強納森心www•hetubook.com•com裡輪番推敲幾種可能。早上八點半,他站在花園裡,穿著毛衣卻還是覺得冷,手指頭沾得都是泥巴。他最好今天就去找培里耶醫生談一下。席夢那邊就免了。準會裝樣子給他看。啊?親愛的,你在說什麼?強納森沒把握席夢若是裝樣子給他看,他看得出來破綻嗎?
「不熟!一點都不熟,我跟你保證。」
不過,強納森要和穆修醫生約診,還是要先等到艾倫.麥克尼爾的回信再說。艾倫一定馬上就會回信,這強納森有把握。艾倫那人很可靠的。
護士來了,朝他比個手勢。
「是高席耶跟艾倫提這一件事的。」
「還不錯,謝謝你,」強納森回答,心裡念著要趕到一家店裡去買通馬桶用的橡膠吸盤,那家店在一百碼外,也是正午十二點要關門。
強納森想要避開高席耶那一隻義眼,專心看他好的那一隻眼睛就好。「呃,好像是你跟艾倫說你聽說我病得很重,說不定活不了多久了。」
禮拜二,他去信給艾倫後六天,收到一封從「紐約客大飯店」寄來的信。
「你很熟的人嗎?」
培里耶醫生跟席夢談過了?席夢知道但也裝作不知?
強納森比了一下手勢,高席耶便挪幾步,離店門遠一點;店門隨時會開,店面又小,沒多少地方可以站。「我聽一個朋友說——一個叫艾倫的朋友,你記得吧?那個英國人,幾個禮拜前在我家辦的派對上。」
真要說他還做對了什麼事,強納森想,應該就是娶了席夢吧。確定得了骨髓性白血病的事,就在他認識席夢.佛薩迪耶的同一個月。那時他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就是好累,卻以為說不定跟他墜入愛河有關。只是,再怎麼多休息也沒辦法去掉疲乏無力的感覺,有一次還在內穆爾的街上昏倒,他便去看醫生——就是楓丹白露的培里耶醫生,培里耶懷疑是血液方面的疾病,就將他再轉介到巴黎的穆修醫生那裡。穆修醫生是這方面的專家,幫他作了兩天檢驗,證實他得了骨髓性白血病,說他只剩六到八年的壽命,運氣好的話可以拉長到十二年。他的脾臟還會腫大——其實,強納森那時自己也先注意到這一點了。也因此,強納森向席夢求婚,就變成了兩相為難的宣告,既宣告他的愛此生不渝,也宣告他死期不遠。這樣的宣告,一般的年輕女子聽了大概馬上退避三舍,要不也至少說要有一點時間好好想一想。席夢卻當場說好,她也愛強納森。席夢說,「愛才重要,時間長短沒關係。」不帶一絲計算——強納森原本覺得法國人,或說是所有的拉丁族裔吧,可都是頗精於計算的呢。席夢還說她已經跟家人講過了,那時他們兩人認識也才不過兩個禮拜。強納森驀地覺得自己的世界忽然變得好安穩啊!他以前從沒有過。愛,不止是浪漫的情愫而是真真實實的感覺,這他無力控制的愛,竟然像有法力一般救了他。愛,好像把他從死神的手中搶救下來。但強納森後來想到,他有這感覺,其實是因為愛把死亡的恐懼抽離了。只是,六年後,死神就會降臨——巴黎的穆修醫生作過這樣的預測。或許吧,強納森自己也不知道該信什麼才對。
你在信裡寫道,你對聽到(我)的事很震驚,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我人很好啊,而且,今天早上也去跟我的醫生談過,看看從他那邊是不是可以搞清楚一下情況。而他說他不知道有關我病情惡化的事是怎麼回事。所以,艾倫好友,我現在真正想要知道的是,你是從哪聽到這樣的事的?你若有空能否盡早回覆?聽起來好像有大誤會呢。這樣的事我當然不會放在心上,但也希望你能體諒我很想搞清楚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午餐三人各有一小塊牛排,可口的煎馬鈴薯,蔬菜沙拉。
那一天吃午餐時,席夢問強納森收到了艾倫的信嗎?強納森說有。
「我的病根本就不嚴重,高席耶先生,因為以我這邊知道的,根本就不是這樣!我才剛跟我的醫生談過,只是——」
席夢那一臉驚訝不像裝的。「啊?不會吧?強,我怎麼會——也只有你會跟我講嘛,對不對?」
「也沒有。」強納森知道醫生急著要去吃午餐,趕忙再說,「老實說,是我有一個朋友不知怎麼聽說——聽說我的情況很危險,說不定沒多久好活了。你想也知道,我當然會想作是你將這消息透露出去的。」
「但我記得他說過他也不太確定。他說他也是聽人說的。一種沒藥醫的血液疾病,他是這樣說。」
強納森嚴肅的長臉慢慢露出笑來,彷彿心底躲了一個小太陽,這時掙脫了烏雲在他體內發出燦爛的光。她真的很開心!強納森和她不算認識——其實這幅畫是一名年長的婦人送到強納森這裡來的,說不定和圖書是這女子的母親。要價應該比他原先估的要多二十法郎,因為畫框不是那老婦人原先選的(強納森的存貨不夠),但這些強納森隻字未提,也以原先就講好的八十法郎成交。
高席耶用兩手握住強納森伸出來的手,笑道,「你呢?兄弟,你還好吧?」
「是啊,問題就在這裡。妳看我要不要寫信給他問一下狀況?」強納森又再微微一笑,這一次是比較真心的笑了。看來席夢是真的不知道這一件事。
之後,強納森拿掃帚掃了掃木頭地板,也用雞毛撣子拂拭小小櫥窗裡的三、四幅畫。他的店看起來絕對很簡陋,那天早上強納森暗想,沒有什麼色彩,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畫框靠在沒上漆的牆上,木框的樣品掛在天花板上往下垂,櫃檯上擺了一本訂貨本、幾把尺和幾枝鉛筆。店面最裡面擺了一張長木桌,強納森要用軸鋸箱、鋸子、玻璃刀時,便都在這裡。桌上還有強納森小心包好的一疊疊襯卡,一大卷牛皮紙,一卷卷線團、鐵絲,好幾罐膠水,幾盒大大小小的鐵釘,也都擺在這同一張大桌上。桌邊牆面上方釘了幾排架子,掛著刀啊鐵錘之類的工具。強納森大體還滿喜歡這裡十九世紀的氣味,沒有商業的花俏。他就要他的店是手藝人靠手藝撐起來的模樣,他自己也覺得他應該算是做到了這一點吧。他不會在價格上面灌水,準時交貨,萬一會遲一點,也會寄明信片或打電話通知客戶。強納森發現客戶對這一點都還滿欣賞。
培里耶醫生伸手拍了拍他一隻手臂,「你那朋友——我就不問是誰了——不是弄錯了就是不太夠朋友,我想。所以呢,現在,你只要又覺得容易累就要跟我說,這才重要……」
那一天下午,強納森拿切割刀沿著鐵尺邊緣劃下去時,手和以往一樣穩,但在心裡念著他寫的那一封信應該已經上路往奧利的國際機場去了吧?要不傍晚也應該會到,再不最晚明天早上會到?強納森又想到他的年紀,三十四了,若他真的只剩兩個月好活,那他這一輩子成就的事還真是少得可憐。他是生了個兒子,不能說沒意義,但實在算不上值得稱道的大事。他一走,還沒辦法幫席夢留下多少生活的保障。若真要算一算他帶給席夢什麼的話,還是席夢跟了他反而過得比婚前要差。席夢她爸爸只是賣煤的商人,但席夢她家多年下來還是累積了小康之家的資本,像是車子、有模有樣的家具等等,都讓一家子人過得舒舒服服。六、七月能到南部租別墅度假,去年還出錢租下一個月,讓強納森和席夢可以帶喬治去玩一陣子。強納森過得也沒他哥哥菲利普好,菲利普大他兩歲,雖然體格比較差,性格從小到大一直很悶,是埋頭苦幹那一型。但現在菲利普在布里斯托大學當人類學教授。強納森不覺得他這哥哥特別聰明,但是個實在的人,有實在的工作,有老婆和兩個孩子就是了。強納森的媽媽已經守寡,和舅舅、舅媽一起住在牛津郡,幫忙打理他們偌大的花園兼採購、準備三餐,過得很開心。強納森覺得自己像是家裡最沒出息的一個,健康出問題,事業也不順利。他最早是想當演員的,十八歲時讀過兩年演藝學校。他覺得他那長相當演員應該不錯,雖說鼻子太大、嘴巴太寬,不算英俊到哪裡去,但還算好看,撐得起浪漫的角色,而且又夠壯,也可以兼一點壯漢型的角色。作的什麼白日夢!在倫敦和曼徹斯特的劇場晃了三年,頂多要到了兩個跑龍套的角色——那時當然要打一打零工才有辦法過活,有一次做的還是在獸醫那裡當助手。「你台上那麼大的一個人,卻對自己一點信心也沒有,」這是一名導演對他說的。後來,有一次他在一家骨董商那裡打零工,想到他說不定會喜歡骨董這一行。他從老闆安德魯.莫特身上能學的全都學了,接著就跨出了那一大步,和死黨羅伊.強生跨海到法國來;從舊貨店到骨董店,羅伊雖然所知不多,興趣倒是不小。強納森還記得他那時的夢想,在新的國度,法國,有榮耀,有奇遇,有自由,功成名就。只是啊,哪有功成名就?哪有一個接一個文雅高貴的情婦?哪有成群結隊的波希米亞朋友?哪有某一階層的法國社會?——強納森以為有但可能根本沒有。全都沒有,只有強納森的人生道路依然走得顛顛倒倒,比起先前在演藝界找出路,真的沒好到哪裡去,混一口飯吃的門路還是那樣。
「我的天哪!——他這是從哪裡聽來的?」
「對。」強納森在喝咖啡,也點了一根菸。喬治已經到外頭的花園去玩了。「我今天早上去找高席耶,問他是從哪裡聽來的。他說是一個顧客跟他說的,男的。——真好笑欸,對不對?高席耶不肯跟我說是誰;但也沒辦法怪他。反正hetubook.com.com就是誤會一場,高席耶現在也知道了。」
「但我已經解釋過給你聽了——現在是怎麼了?你又動不動就累了?」
「也沒必要,我只是想知道——是真的這樣子嗎?會不會是你不想跟我講明白?」強納森講到這裡自己也輕笑了一聲,「免得我不好過。」
所以,就這樣,約莫過了十天,三月二十二日,住在楓丹白露聖梅希街的強納森.崔凡尼,收到一封怪信,他的好朋友艾倫.麥克尼爾寫的。艾倫是英國一家電子公司派駐巴黎的代表,這封信是在他轉赴紐約出任新職之前寫下來的,而且,怪的是前一天他才剛去過楓丹白露崔凡尼他們家。強納森本來就想——其實該說是沒想到——應該會收到艾倫寫的謝函,謝謝他和席夢為他辦的歡送會。艾倫確實也寫了幾句感謝的話,但強納森不解的是這一段:
強納森把叉子放回磚造小屋,轉身走回後門的階梯;小屋以前曾是戶外廁所,後來改為小倉庫存放工具。強納森前腳才踩上第一階就打住,深吸一口清晨的新鮮空氣,脹滿肺部,心裡暗想,「我還有幾個禮拜可以享有這樣的清晨?」卻又馬上想起,前一年他也想過這同一問題。打起精神來!他在心底喝斥一聲,六年來不是一直有人認為他活不過三十五歲的嗎?強納森一口氣爬上後門的這八階,步伐堅定,腦子裡的念頭已經轉向,想的是已經八點五十二分了,他應該九點或九點過幾分就進店裡才對。
「我今天收到艾倫寫來的一封怪信。」
早上八點五十分了,強納森為了等郵件還沒出門,前一天早上也是這樣。他有一股衝動,很想馬上衝去找高席耶,但他覺得這樣只會襯得他未免焦慮得不太對勁,他還是稍安勿躁的好,先進店裡去像平常一樣作生意。
「對,又沒力氣了。」強納森急急回答。
席夢站在爐邊,連身裙外套著一件圍裙,手上一柄長鍋鏟不住翻攪。「欸,強,你今天比較晚。」
「你又沒力氣了?崔凡尼先生?」
強納森想他一定要再到巴黎一趟,去找穆修醫生。三年前,強納森在巴黎一家醫院由穆修醫生幫他作過一次全身大換血。這種換血療法,目的——或說是希望——在於輸血過後,血液不會再出現異常增生的白血球和黃色物質。只是,約莫過了八個月,黃色物質又回來了。
強納森走進高席耶的美術用品店,高席耶正在和兩名女性顧客作生意。強納森裝作瀏覽架上的畫筆,等高席耶有空,才說:「高席耶先生,生意好吧?」強納森朝高席耶伸出一隻手。

由於一連來了三、四個顧客,強納森忙到十點二十五分才可以喘一口氣。強納森把掛在大門玻璃上的營業指針拉到早上十一點,告訴來客早上十一點會再營業。
「啊——是啊!」高席耶一根手指頭搭在唇上,開始想。「誰啊?男的。對——就是他!」高席耶想出來了,但臨時打住。


培里耶醫生一臉茫然,強納森仔細打量他的臉色。培里耶跟著笑了起來,修得不太整齊的小鬍子下面露出泛黃的牙。
高席耶親切的臉上神色一沉,點頭說道,「對,先生,我是聽說了。希望這都不是真的。我記得阿倫沒錯,因為你把他介紹給我時,說他是你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才會以為他應該先知道了。我可能什麼都不要說才對。對不起,我可能太不用大腦了。我還以為你在——像英國紳士一樣——在人前強顏歡笑。」
上午十一點三十五分,裱好兩幅小畫,標好客戶的名字,強納森在店裡的洗滌槽用冷水洗一下手、臉,梳一梳頭髮,挺直身子準備應戰,迎向最壞的打擊。培里耶醫生的診所離大街不遠,強納森把掛在門上的營業告示指到下午兩點半開門,鎖上前門,就出發了。
席夢送喬治到幼稚園去了,屋裡空無旁人。強納森到洗滌槽洗手,還拿席夢的蔬果刷刷手,席夢看了準會唸他,但他向來注意不弄髒刷子。另一個洗滌槽在頂樓的浴室裡。他們家裡沒裝電話,他進了店裡第一件事就是要打電話找培里耶醫生。
「啊,我絕對不會那樣子去想!」強納森打斷醫生的話。
「唉喲,最有意思的病人來了,我最有意思的病人可好啊?」培里耶醫生先搓一搓雙手,才朝強納森伸出一隻手去。
「我剛才去找培里耶醫生,所以才會回來晚了。培里耶說他不認為我的病情有什麼變化,但妳也知道培里耶那人!」強納森笑了一下,眼睛始終緊盯著席夢的神情,放鬆不下來。「那,信在這裡,」強納森說時從屁股口袋抽出信來,把信裡那一段話譯給席夢聽。
「顧客?」

高席耶又再頓住,「既然不是真的——那就當作沒這一回事,好不好?」
強納森在回店裡去m.hetubook.com.com的路上,把信投入黃色郵筒。可能要一個禮拜才會有艾倫的回音。
還有,培里耶醫生那邊——他可以相信他的話嗎?培里耶醫生那人全身上下那一股樂天的勁兒啊,你若得的是小病,那還好——看了他那樣子馬上就好了大半,甚至不藥而癒。只是,強納森知道他得的才不是小病。他得的是骨髓性白血病,也就是骨髓裡的黃色物質異常增生。過去五年他每年至少要輸血四次。每次他一覺得渾身乏力,就表示他應該去找培里耶醫生了,要不就要到楓丹白露醫院去作輸血。培里耶醫生說過(巴黎一位專家也說過),總有一天,他會發現他這情況來得又急又猛,到時候,輸血的神效就撐不住了。強納森自己讀過不少相關文獻,不用人說他也知道。骨髓性白血病一直都是不治之症,患者平均於病發後六至十二年過世,甚至會縮短到六至八年。強納森發病已經第六年了。
「布里薩要開始作盤點了,」席夢說,「夏天的貨下禮拜要進來,所以,他要在禮拜五和禮拜六辦特賣。今天晚上我可能要晚一點才能下班。」
「你說不太好是指什麼?你也看過結果啦。」
「臨去紐約之前寫的,好像是聽說——」要不要把艾倫的信拿給她看呢?她英文的閱讀能力不錯。強納森決定把話講完。「他不知從哪裡聽說我的情況不太好,快要不行了——諸如此類的吧。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強納森打量席夢的神色。
培里耶醫生先是搖頭,然後笑了一下,像小鳥一樣來回輕晃幾下,細瘦的兩條手臂再往外一攤,輕輕搭在玻璃書櫃上面,「我親愛的先生啊——首先,若真有這樣的事,那絕對不是從我這邊洩漏出去的,這樣的事我誰也不會說,有違醫德。第二,你的病也沒到這地步,至少從你最新的檢查結果來看不會這樣。——你要不要今天再做一次?下午晚一點你可以到醫院一趟,我可以——」
強納森在等他把那人供出來。

強納森前腳才走到藥房門口,就撞見一名黑髮女子,女子滿臉堆笑正在鎖門,拿下外面的門把。
接電話的護士說醫生今天掛號已滿,這在強納森是意料中事。
「啊!太好了!啊,那好,這就不一樣囉!真高興聽到這樣的消息,崔凡尼先生!哈!哈!」皮耶.高席耶爆出一陣笑聲,好像有鬼魅一下子被鎮住了,不僅是強納森,連他自己也都死裡逃生了。
「啊?什麼怪信?」
強納森準備要打烊了,臨走前再四下看一遍他這一爿像狄更斯筆下的寒傖小店,眼神無限淒涼。未必有多髒,只是牆壁需要粉刷。強納森想他是不是應該下工夫把地方打理得體面一點?收費也開始灌水,如何?很多裝裱師不都是這樣的嗎?例如只要是黃銅漆面的貨,標價馬上就可以往上拉一大截。強納森縮了一下,他不是這樣的人。
這時,強納森開始一天的工作,心情平靜,非常平靜,卻想到他一死席夢應該就會改嫁。席夢一個禮拜有五天下午在羅斯福大道的一家鞋店上班,從兩點半到六點半,鞋店和他們家的距離走路就到,這還是去年喬治已經可以讀幼稚園才開始的事。席夢每禮拜賺的這兩百法郎,對他們十分重要,但強納森一想到布里薩就惱火。布里薩是席夢的老闆,有一點色迷迷的,愛捏員工的屁股,所以到了後面放存貨的地方,絕對不會放過毛手毛腳的機會。席夢可是有夫之婦,布里薩也不是不知道,強納森想他應該不敢太過分。但是,像他這種人,有機會下手就絕對不會白白放過。至於席夢也不愛賣弄風騷——其實她還怪害羞的,感覺像是覺得自己對男人哪會有吸引力?這一點反而教強納森傾心,強納森才覺得席夢渾身上下性感無比呢——雖然她那性感的風情,一般凡夫俗子未必能解。強納森想到布里薩那個到處勾搭獵豔的豬,想必也發覺了席夢與眾不同的性感魅力,就更氣。倒不是席夢常說布里薩怎樣,席夢只說過一次布里薩會把歪腦筋動到他店裡的女性員工身上。布里薩店裡除了席夢,只有另兩名員工是女的。那一天早上,強納森拿一幅裱好的水彩畫給客戶看時,有那麼一刻腦中忽然掠過席夢在他死後一陣子,終究投向那個噁心的布里薩懷抱!畢竟布里薩是單身漢,經濟狀況也比強納森要強很多。離譜!強納森暗罵自己一句,席夢最討厭布里薩那一型的人!
「對,沒錯,唔,但這說法沒說對,這才重要嘛,你說對不對?」
我是說真的,很高興你去找醫生問過,得到的回覆也不錯。跟我說你病得很重的人,頭有一點禿,留著小鬍子,有一隻眼睛是玻璃做的義眼,四十出頭吧。他看起來真的很擔心,但你也不要怪他,他說不定也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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