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湯姆點頭,「無論如何,很高興知道他沒什麼危險。稍後見囉!高席耶先生,多謝!」
湯姆慢慢搖一下頭,「想不起來叫什麼,連長得什麼樣也不記得。那一天晚上人那麼多!」
我自己並不認識崔凡尼,我不想和他見面,你也千萬別跟他提起有我這個人。所以,我的提議如下:你若真想試探他的意思,那你就到楓丹白露,找一家優美迷人的旅館:黑鷹旅館,在那裡住個兩天,打電話到崔凡尼的店裡約他見面,把事情談開。不需要我提醒你別用你的真名吧?
「因為——」高席耶傾身向前,湊近在湯姆眼前壓低聲音,好像還有別人也在店裡。「崔凡尼先生跑來問我,你知道嗎?來問我是誰說的,我當然沒跟他說是你說的。這樣的事很可以引起誤會的。我可不想害你惹上麻煩。哈!」高席耶晶亮的那一隻義眼沒跟著笑,反而從他的頭定定朝外凝視,好像那一隻眼睛後面還另有一個高席耶的腦子,像電腦一樣的腦子,一眼就能看穿世間萬事,像是被人設定好了程式。
所以,湯姆雖然和平常一樣專心作畫,忙花園裡的春耕,讀他的法文、德文書(這時候讀到了席勒和莫里哀),外加要當監工,有三個泥水匠要在麗影後面的大草地右側蓋一棟溫室——卻還是暗自在算日子,暗自想像三月中旬那一天傍晚他順口跟高席耶說他聽說崔凡尼不久人世之後會出現什麼狀況。高席耶不太可能直接找上崔凡尼提這一件事,除非兩人的交情比湯姆想的要好很多。高席耶比較可能去找別人說這一件事。湯姆算準的是和*圖*書(他覺得準會是這樣沒錯):有人不久於人世,這樣的事任誰聽了都會有興趣。
湯姆朝他停車的地方走去。崔凡尼確實是嚇了一跳,雖然可能沒幾小時他就去向他的醫生求證了,但起碼應該也在他自信的盔甲上面敲出一條小小的裂縫吧。不是真的有幾個人——說不定連崔凡尼自己也在內——都以為他沒幾個禮拜好活了?因為像崔凡尼得的那種病,這情況不是沒有可能。只可惜崔凡尼現在又元氣大振了;但話說回來,那一道小小的裂縫說不定就足以讓瑞夫斯好好使力。那麼,現在湯姆玩的這把戲就要堂堂邁入第二階段了。崔凡尼可能一口就拒絕瑞夫斯,這樣的話就沒得玩了。但是,話說回來,瑞夫斯去找他,絕對就當他這人大限已到,到時候崔凡尼若是動搖的話,那可就有好戲可看了。那一天,赫綠思的朋友諾愛爾從巴黎來看他們,還要留下來過夜,湯姆和赫綠思、諾愛爾一起用過午餐後,便撇下兩位女士,去用打字機打一封信給瑞夫斯。
「那,你聽說的那事,就是他不久人世的事,不是真的啦。」高席耶笑道。
「他最好的朋友?」湯姆問時一臉無辜。
湯姆繼續閒逛下去。崔凡尼沒認出他來——湯姆自己感覺如此。湯姆再往右拐,走進法蘭西街,這是楓丹白露僅次於大街的第二條要道。湯姆沿著法蘭西街往前走,一直走到聖梅希街,然後右轉——還是崔凡尼家在左邊?不對,是右邊沒錯。
「鋅——白。」高席耶從靠在牆邊的櫃子拉出一個扁扁的抽屜,「那,這裡。我記得你用的是『林布蘭』?」
「這倒是沒錯。我想是白血病一類,但他一直都是這樣子過。他有一次跟我說他有這病也好多年了。」
你永遠的朋友
湯姆
一九一一年,三月二十八日
湯姆
一九一一年,三月二十八日
「你跟崔凡尼提這一件事?」
「你好,高席耶先生!」湯姆跟他打招呼。
「對啊,崔凡尼先生還去找他的醫生問呢。我看他有一點不高興吧。誰不會哪?哈!哈!
https://m.hetubook.com•com你那天說是有人跟你說的,對不對?黎普利先生?」「我還真要謝謝你,拿人家健康狀況的不實傳言說三道四,真的不太好,對吧?」湯姆這時候咧開嘴擺一下笑臉,也準備要走的樣子,但又忽然加了一句,「不過,不管怎麼說,崔凡尼先生倒真的是有血液方面的病,你說對吧?」
「沒有——沒有。我只是有一天晚上跟他一個最好的朋友提了提,崔凡尼家開的另一場派對,這個月的事。而那朋友看來是跟崔凡尼先生說了。唉,話傳得真快!」
瑞夫斯.米諾也寫過一封信來,問湯姆想出什麼主意可以幫忙的沒有?——瑞夫斯的意思是湯姆想出人選沒有?瑞夫斯的信在湯姆和高席耶聊過那一次之後兩天寄到;湯姆作畫用的顏料一般都是向高席耶買的。湯姆回信給瑞夫斯,寫道,「還在想,但你若有別的打算,那就不妨放手去做。」「還在想」這幾個字只是客套話,甚至假話,跟愛蜜莉.波斯特說的社交辭令潤滑劑一樣。而且,瑞夫斯自己對於麗影還從來沒有添加油水的功勞呢。其實,湯姆偶爾幫瑞夫斯當中間人或幫忙銷贓拿到的報酬,連付他們的乾洗帳單都不夠。不過,維持友好的關係又不會有壞處。瑞夫斯到底幫湯姆買過一份假護照,還及時送到巴黎給他,讓他來得及保住德瓦特的生意。說不定哪一天湯姆還用得著瑞夫斯。
湯姆是用「林布蘭」這牌子沒錯。「德瓦特」牌的鋅白和其他顏色,店裡也有賣,管子上面的標籤有德瓦特往下斜拉、筆觸豪邁的黑筆簽名,但湯姆在家裡畫畫,偏偏就是不喜歡每次一伸手拿顏料還是什麼,「德瓦特」幾個字就迸現在眼前。
崔凡尼的店看起來要好好粉刷一
和*圖*書下才行,有一點死氣沉沉的,湯姆心想,活像老人家開的。湯姆還沒光顧過崔凡尼這一家店,因為莫黑那裡就有一家很好的裝裱店,離湯姆家也比較近。這家店在大門上方的木頭上有褪色的紅色漆,寫著「Encadrement」(裱褙),小小的店夾在一排店面裡面——自助洗衣店,修鞋店,小旅行社——店門開在偏左那邊,右邊則是一扇正方形的窗擺了各式各類的畫框,還有兩、三幅畫,畫上掛了手寫的價格標籤。湯姆沒事人般慢慢晃過街心,眼神朝店內一飄,就看到崔凡尼高大如北歐人的身型站在櫃檯後面,和湯姆隔著有二十呎遠。崔凡尼正在拿一截畫框樣本給一名男子看,還拿手敲一敲,嘴裡唸唸有詞。這時,崔凡尼的眼神朝櫥窗這邊飄過來,看到了湯姆,盯了一眼,但嘴上還在跟顧客說話,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一點變化。
至於強納森.崔凡尼那邊的事,就單純是湯姆閒著沒事要捉弄他罷了,跟瑞夫斯那邊的賭場生意沒有關係。湯姆正好最討厭賭,也瞧不起以賭為生的人,即使只是拿賭賺外快他也看不下去。這跟拉皮條差不多。而湯姆要捉弄崔凡尼,也只是一時興起而已,加上崔凡尼譏諷過他一次——另也因為湯姆還想看看他這樣子亂槍打鳥會不會歪打正著,讓強納森.崔凡尼這傢伙有一陣子不太好過?湯姆覺得崔凡尼這人本性貪婪卻又自命清高。到時候,瑞夫斯再祭出他的餌來,當然就再借用崔凡尼反正也活不久這樣的事,來個一劍穿心。湯姆不太相信崔凡尼會把餌吃下,但搞得他有一陣子心神不寧倒是跑不掉。只可惜湯姆抓不準謠言多久會傳到強納森.崔凡尼的耳朵裡去。高席耶那人夠八卦,但也只是「可能」而已;而且,就算高席耶跟兩、三個人說了,也應該沒人有那膽子直接去跟崔凡尼把話說破。
高席耶的店裡只見老闆一人。
「你好,黎普利先生!」高席耶應了一聲,滿臉帶笑,「今天好吧?」
湯姆寫到這裡,忽然對他玩的這把戲信心大增,想到瑞夫斯拿他那猶豫不決、焦急難安的模樣——差一點就可以說和_圖_書是正直不阿——卸掉別人的心防,向正氣凜然猶如聖人的崔凡尼透露這樣一件事情,湯姆就忍不住竊笑。那瑞夫斯約崔凡尼見面時,他有沒有膽子也在黑鷹旅館的餐廳或酒吧裡坐在另一張桌子邊呢?不行,那樣就玩過頭了。想到這裡就提醒湯姆另一件事,趕忙在信上加上:
是沒錯,就在那裡,一定是這一棟,窄窄的、像被兩旁擠得透不過氣的灰色房子,前門台階有細長的黑色扶手。台階兩旁所剩無幾的地方都填上了水泥,不見一株花來調劑前門光禿禿的風景。不過,屋後倒是有花園;湯姆這下子想起來了。幾扇窗雖然都很乾淨,光可鑑人,卻也看得出來掛的是鬆垮垮的窗簾。對,二月那一天晚上高席耶邀他來作客的地方,就是這裡。屋子左側有一條窄窄的走道,一定是往後面的花園裡去。一個綠色的塑膠垃圾桶放在花園的鐵柵欄門前,門上有掛鎖鎖住。湯姆想這崔凡尼一般應該是從廚房的後門進花園裡去,湯姆記得崔凡尼家的廚房有後門。
湯姆每兩個禮拜左右要到楓丹白露一趟,楓丹白露離維勒佩斯約十二哩。購物、麂皮外套送洗、買收音機電池、幫安奈特太太買一些作菜要用的稀罕食材,楓丹白露都比莫黑方便。強納森.崔凡尼店裡有電話,湯姆在電話簿裡查到了,但顯然他在聖梅希街的家裡並沒有電話。湯姆也在查崔凡尼家的門牌號碼,但他覺得只要他看到那房子,應該認得出來。到了三月底,湯姆變得很想看看崔凡尼這時候怎樣了——當然是以遠觀為宜——因此,他挑了一個禮拜五早上,到楓丹白露走一趟。那一天是趕集日,湯姆準備買兩個圓的紅土陶盆種花。待他把東西放進雷諾旅行車後車廂,便沿著薩布隆街走過去,崔凡尼的店就開在薩布隆街上。時間近正午了。
親愛的瑞夫斯:
「不是啊?喔,那好啊!我很高興不是真的。」
「記得啊,」湯姆才正在動腦筋看是要怎樣帶出崔凡尼的話題呢。
「很好,謝謝你,你呢?——我才發現應該再買一點鋅白了呢。」
高席耶若有所思。
你若真到楓丹白露來,千萬別打電話或留字條給我,不管什麼情況都不可以。這一封信看過之後請即刻銷毀,拜託。m.hetubook.com.com
他還有東西要買的沒有?鋅白,沒錯,他這一管顏料快用完了。既然要買這東西,那就要到賣美術用品的高席耶那裡跑一趟。湯姆馬上加快腳步,還在心裡讚歎自己真棒!因為他是真的需要去買鋅白,所以,他到高席耶那裡是有正事要辦,卻又可以順便滿足一下刺探的好奇心。
三月的最後一個禮拜,湯姆都在畫赫綠思躺在黃絲緞沙發上的全身像。赫綠思向來不太願意擺姿勢當模特兒。不過,沙發倒是可以靜靜待著不動,所以,湯姆也就聊勝於無,把沙發畫進畫裡。他另也畫了七、八幅赫綠思的素描,有左手撐頭,有右手搭在一本厚厚的美術書上。湯姆留下畫得最好的兩張,其他就全都丟了。
「英國人。阿倫什麼的。派對第二天就要去美國了。只是——你記得是誰跟你說的嗎?黎普利先生?」
湯姆掏錢付帳,高席耶把要找給湯姆的零錢連同裝著鋅白的小袋子遞給湯姆,還說:「啊,黎普利先生,你記得崔凡尼先生嗎?聖梅希街上的那個裝裱師?」
你若還沒找到合適的人選,那我這邊倒是有了主意。這人叫強納森.崔凡尼,三十出頭,英國人,裝裱師,娶了法國老婆,有一個年紀還小的兒子。(湯姆在這裡把崔凡尼的住家、裝裱店的地址和店裡的電話都寫給了瑞夫斯。)看他那樣子應該還滿缺錢的,不過,他可能不是你要的那一型,他人看來很正派,身家清白,但在你這邊重要的是:我發現他只剩幾個月或幾個禮拜好活了。他得了白血病,才剛聽到噩耗。遇到了這樣的事,他應該會願意接一點危險的事來多弄一點錢。
湯姆正站在街的對邊,走得很慢,但又小心不讓人覺得他像徘徊不去,神色可疑,因為他抓不準強納森的妻子或其他什麼人會不會正好就在窗邊朝外看。
「對,派對上聽另一人說的——二月那一次。崔凡尼太太的生日派對。所以我才會以為是真的,而且大家都知道,你懂我的意思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