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們到別的地方好了。」
「賭博在漢堡市內是不合法的,但在私人夜總會裡就很常見。不管怎樣,這也不是重點,合法不合法無關緊要。我只是需要有人去幫我解決掉一個人,也可能兩個吧,再看看順便偷一點什麼——就是幫我把這樣的事情辦好。好啦,我已經把話都攤開來講明白了。」這男子盯著強納森看,探詢的眼神十分正經。
培里耶醫生家的燈很暗,電視機不知在哪裡。兩人走進去的房間佈置得像小辦公室,一層層架子上面都是醫學書籍,辦公桌上擺著醫生的黑色公事包。
聽起來像醫生在問話,例行公事。「沒有……我今天晚上八點到九點之間要打一通電話給客戶。」時間已經是八點三十七。「我看還是現在就打比較好,親愛的,咖啡晚一點再喝好了。」
「喔,那這一份報告——不管妳手上有沒有先前那一份報告,數字不是太好,對不對?」
強納森是在他的店裡打電話的,門上掛的告示牌翻到「打烊」,門簾也拉下來了,只是從外面還是看得到他在裡面。待他這時候要去拿掉牌子,才發現他剛才根本就沒鎖門。既然這一天下午也沒人約好要來拿畫,強納森想他真的關門打烊也無妨。時間已是下午四點五十五了。
「我們也會寄一份書面報告給你的醫生,他在禮拜二應該就會收到。」
強納森腦中馬上蹦出「毒品」這兩個字:這人可能是要找人幫他送什麼東西,或藏什麼東西。「你是幹哪一行的?」強納森客氣問道。
「不知道你今天晚上打烊後,可以撥空到這裡來一下嗎?約七點好嗎?還是六點半?我們可以喝一點酒或咖啡。」
「換算成百分比——差了百分之十,你說呢?」
「你想喝點什麼?」魏斯特朝電話走去。「蘇格蘭威士忌?」
「不玩。」強納森又再微微一笑。
強納森再走路回家,走得很慢,還特別繞到薩布隆街,看看有沒有人要進他的店裡。半個人影也沒有。只有自助洗衣店倒是生意興隆,一堆人抱著大包小包的衣物在門口不巧就會撞在一起。已經快六點了,席夢鞋店那邊要到七點以後才下班,會比平時晚,因為她的老闆布里薩要趕在禮拜天和禮拜一休息前多收幾張法郎。魏斯特也還在黑鷹旅館。他難道單單就是為了等他嗎?單單為了等他回心轉意,說一聲「好」?那樣想會很好笑嗎?也就是說,萬一培里耶醫生和史蒂芬.魏斯特兩人是串通好了,萬一兩個人在埃貝爾─瓦倫那邊動了手腳,要他們故意弄一份不太好的檢驗結果給他看?萬一高席耶也有份?由他來扮黑臉送壞消息?像噩夢一樣,什麼最最稀奇古怪的事全都湊在一起,專門就要來對付——對付他這個作夢的人!但是強納森知道他可沒在作夢。他知道培里耶醫生不可能收史蒂芬.魏斯特的錢幫他辦事。埃貝爾─瓦倫那邊也是。他的病情惡化一樣也不是夢:死神又再朝他走得更近一些,或是更快一些,超過他原先想的。不過,但凡人生在世,每多過一天,不全都是如此的嗎?強納森提醒自己別忘了這一點。強納森把死亡、老去想作是往下走的,也就是人生的下坡路。大部分人都有機會慢慢走這一段下坡路,大概從五十五歲起吧,反正只要人生的步伐慢了下來就算,一路這樣往下走到七十歲,也就是走到人生氣數窮盡的時候。強納森知道他邁向死亡的路不會一樣,他的會像是從懸崖率下去。每一次他想要為自己作「準備」時,心底就忍不住搖擺閃躲。他的心態,他的精神,都還在三十四歲的年紀,都還盼望可以再活下去。
「崔凡尼先生——你又不是汽車!我總要等到禮拜二完整的報告送到後才有辦法說嘛。」
強納森匆忙付錢,臨出門也沒忘記再買兩包「好萊塢泡泡糖」,塞進外套口袋。培里耶住在馬其諾大道那邊,走路要將近十分鐘。強納森先是小跑步,後來才改成快走。他從沒去過培里耶醫生家。
來接電話的是培里耶醫生,一聽就認出是強納森。
所以,強納森沿著前門台階住上走時,心裡想的不是剩下的貸款,而是他可能會死在這一棟房子裡。hetubook.com.com他十之八九是不可能和席夢換到另一棟怡人一點的房子去住了。他想,這棟「福爾摩斯之家」早在他出生前好幾十年就已經矗立在這裡了,而他死後,這棟屋子還會繼續矗立好幾十年不會消失。他覺得看中這一棟房子算是命中注定。終有一天,他會被人腳先頭後橫著扛出這一棟屋子,就算還沒死也只是一息尚存而已,而且,這麼一出,就再也沒有進的機會了。
「我贏欸!」喬治這一句說的是法語。
女醫生給了教科書的標準答案,「確實有潛在的危險,包括抵抗力降低……」
強納森一進門就嚇了一跳,沒想到席夢人在廚房裡,坐在桌邊和喬治在玩牌戲。席夢抬起眼來衝著強納森笑,強納森看著她,知道她想起來了:強納森這一天下午要打電話到巴黎的檢驗中心問狀況。但席夢沒辦法當著喬治的面提這事。
強納森馬上擠出笑來。他才沒在擔心什麼事!他很高興席夢沒注意到他回家比較晚,還先喝過一大杯酒了。「沒事,親愛的,哪有什麼事!忙了一個禮拜吧,大概就是這樣。快要過了。」
「你們那裡現在有醫生嗎?我可以找一個醫生問嗎?麻煩妳。」
「謝謝你的酒。」
那一家旅館從強納森的店走路五分鐘就到。旅館前面有一塊不大的前院,用很高的鐵柵欄圍起來,還要走幾步台階才進得了正門。強納森一進門就注意到有一名男子朝他走來,男子身材瘦長、神情緊張、剪的是平頭,朝他走來的樣子略顯猶疑,強納森便先開口:
「你要不要——」魏斯特轉身跟強納森說,「到我旅館的房間一談,有沒有關係?那邊安靜,我們可以叫東西上去。」
第二天下午,四點半到五點的時候,強納森依培里耶醫生的吩咐,打電話到尼耶利的埃貝爾─瓦倫檢驗中心。強納森報上自己的名字,拼出來,說他是楓丹白露培里耶醫生的病人。接著等對方把他的電話轉到負責的單位去,留他看著電話每過一分鐘就嘟一聲,在計費。強納森手上的紙和筆都準備好了。能不能麻煩他再拼一次名字?再後來就是一名女子開始把報告讀給強納森聽,強納森飛快將檢驗的數據記下來。白血球指數十九萬。比以前高嗎?
「臥室只開了一扇窗,實在很暗,你也知道,強。」
「我明天早上不進診所,我有事情要出門。看你這麼擔心,崔凡尼先生,你現在就來我家好了。」
「我就是醫生,先生。」
「好像不錯,」強納森回答,「大減價更好。」
「您好,先生,請問是崔凡尼先生嗎?……我想您應該講英文吧?我叫史蒂芬.魏斯特。我現在在楓丹白露這邊,準備要待個兩天左右,我在想,不知道您抽不抽得出來幾分鐘的時間和我談一下事情——我覺得這事您應該會有興趣才對。」
兩人走出旅館,朝右轉。強納森知道前面就有一家酒吧,大概叫「運動咖啡廳」之類的吧,這時候準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常,一堆男生擠在彈珠檯邊,工人擠在吧檯前面。魏斯特走到門檻倏地站住,好像沒想到會進了戰場,而且大戰方酣。
「我的天,你這樣子看起來就像快要昏倒了,你剛才用跑的,對吧?看就知道,兩頰發紅。你可別跟我說你又聽到傳言說你一腳已經進了墳墓!」
這時候輪到魏斯特搖頭了。「不是離譜的傳言。也許是你的醫生不想跟你說破。」
「呃,你——」魏斯特的神情像是在痛苦掙扎,這是先前沒有過的。「你只剩幾個禮拜好活了,你自己也很清楚。你有少妻、幼子——對不對?你難道不想身後多留一點東西給他們?」
「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強納森作出回答,但是席夢作手勢要強納森順著走廊再往裡走進起居室。「是略有一點點惡化,但我完全沒有惡化的感覺,所以囉,管他的!真煩!我們喝一杯仙山露吧。」
「我明天一整天都會待在這裡,可能還會待到禮拜天下午近和-圖-書傍晚吧。我希望你可以考慮一下。——再一杯威士忌嗎?說不定喝了會好一點。」
喬治已經在樓上躺在床上,席夢在讀故事書給他聽。又是阿斯泰利克斯。喬治靠坐在幾個枕頭上面,席夢坐在床邊的一張矮凳,就著床頭燈唸故事書。看起來多像「活人畫」啊,家庭即景,年代大概是一八八〇年吧,強納森暗嘆,唯獨席夢那一條寬鬆的長褲壞事。喬治的頭髮映著燈光,金黃燦爛如玉米穗。
強納森走了出去。他原以為魏斯特會塞一張名片在他手裡,幸好沒有。
強納森的笑被那人緊盯的眼神逼得漸漸褪去。「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你可以跟我說你是怎麼會打電話找我的嗎?」
「我要找你談的事跟你的工作沒有一點關係,但在電話上不方便說。我住在黑鷹旅館。」
「好啊。」
強納森覺得有一點頭昏,便站起來,深吸一口氣。頭昏跟著消失,但他寧願再站著不坐下去。魏斯特還在講,但強納森沒怎麼在聽。
「我自己也不玩。但這不是重點。」這男子從床沿站起來,慢慢在房裡踱起方步。「我住在漢堡。」
「等見面時就會跟你說清楚,」電話那一頭是輕柔、急切的聲音。「十分鐘就好,你今天晚上七點有沒有空?」
強納森又再搖頭,「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裡聽說我會是——呃,職業殺手。你一定把我和別人弄混了。」
晚餐有蔬菜湯,兩片吃剩的豬頭肉凍,番茄洋蔥沙拉。席夢在講她那鞋店附近有一家店在作壁紙大減價。花個一百法郎他們就可以把臥室全換上新的壁紙,她已經看好了一款淡紫和碧綠的漂亮圖案,淡雅怡人的新藝術風格。
「不是,不是,」強納森堆出笑臉回答,想起培里耶其實是全科醫生。
這男子用蹩腳的法語叫了東西上來,還要求連瓶送上,冰塊多一點,麻煩了。
強納森走進電梯往上。
「今晚?」
「沒弄錯,絕對沒弄錯。」
強納森走路回家。他想過要跟席夢說他去找培里耶的事,跟她說他又擔心起來了,但沒辦法:席夢吃的苦已經夠多了。而他真的講了,席夢又能說什麼呢?不過平白害席夢也跟他一樣開始擔心。
「不客氣。」魏斯特幫強納森開門送他出去。
「那我在大廳等你。我穿的是灰色的蘇格蘭呢格子西裝,但我會交代門房,不難找我。」
「喔?」
「呃——我是想檢體都是在明天送到巴黎去——」強納森知道培里耶醫生習慣在禮拜六早上把病人的檢體送到巴黎去。「你若今天晚上或是明天一大早可以幫我採檢體的話——」
「我可以馬上過去找你,五分鐘就好。」
「喔?」
培里耶醫生家裡的電話號碼在電話簿裡找得到,強納森只希望他今晚在家。有一家賣菸的小店有電話,比強納森自己的店要近一點。驀然一陣恐慌襲來,緊緊扣住強納森,強納森趕忙小跑步往那亮著燈的傾斜紅色圓柱跑過去,那一家賣菸的小店就在那裡,要走兩條街。他一定要醫生把話講清楚。強納森朝吧檯後面的年輕男子點頭打一下招呼,這男子和他也只算點頭之交。強納森對他先指了指電話,接著再指向放電話簿的架子。「楓丹白露!」強納森用喊的。店裡很吵,還有點唱機在大鳴大放。強納森找到了電話號碼,撥號。
培里耶醫生細看強納森潦草寫下的筆記,黑色的眉毛一揚,說,「但這不完整啊。」
「對,我馬上就可以抽取檢體,但結果可能和上次一樣。沒有醫療人員有辦法給病人百分之百的保證,崔凡尼先生……」醫生嘴裡還在說,強納森已經脫掉毛衣,依培里耶醫生的手勢坐進一張很舊的皮沙發。醫生把麻醉針頭插|進www.hetubook•com•com去。「但我了解你為什麼會這麼著急,」培里耶醫生過幾秒後再說了這一句,手上還在輕壓、輕拍一條管子,管子已經插|進強納森的胸骨。
強納森臉上帶笑,坐在一張舒服的扶手椅內,手上一大杯加冰威士忌,「誰不想?」
「是大減價。才不像有的店搞那種笑死人的拍賣,只減個百分之五——我們那小器的老闆就是。」席夢拿麵包屑沾沙拉醬汁再扔進嘴裡。「你在擔心什麼事嗎?今天有什麼事嗎?」
「今晚不行,我的小祖宗。我很趕,而且你只是想去玩彈珠檯,我還會不知道你嗎?」
「你又累了?」
「我知道,但是終歸還是可以作一些推論,對不對?情況有一點下滑——是不是?」
強納森也笑了,拿出一包泡泡糖。另一包就等下一次再拿出來吧。
「拐到咖啡廳喝了一罐啤酒。」強納森回答。
培里耶住的地方是又大、又陰森的大樓,管理員是個年紀很大、動作很慢、骨瘦如柴的老婦,待在小小的玻璃小間裡看電視,小房間滿是塑膠盆栽。強納森站在電梯前面等電梯從上下降到東倒西歪的柵欄裡來。這時,老門房悄悄走進走廊,好奇問他:
「不用了,謝謝。」強納森硬撐著站起來,「我該走了。」
「我想再作一次檢驗,今晚就做更好。就現在——對,你若可以幫我採檢體的話。」
身穿白外套的侍者進門來了,捧著托盤,臉上堆著和氣的笑。史蒂芬.魏斯特倒酒很大方。
「我做的可多了。但現在這一行可以說是——賭博業。——你玩這嗎?」
「你又怎麼了?」培里耶醫生站在餐廳裡面招手要強納森過去,「到這房間來。」
三月三十一日,禮拜五下午,強納森店裡的電話鈴響了。他才剛在一幅大畫後面黏上牛皮紙,得先找到合適的重物——一塊刻有「倫敦」字樣的老沙岩塊,一罐黏膠,一根木槌——才有辦法拿起話筒接聽。
「有沒有興趣賺上一筆?」
強納森也只恢復一半。「謝了,但我不是殺手。這一件事麻煩你就此打住。」
強納森不喜歡聽那擠壓的聲音,但覺得刺痛不嚴重,還可以忍受。這一次,他說不定可以搞清楚一些事。強納森走前忍不住又再跟培里耶醫生說,「我一定要弄清楚狀況才行,培里耶醫生,你看檢驗中心那邊會不會沒把檢驗出來的結論全給我們?我沒有意思要去懷疑他們的數字不對——」
強納森走到培里耶醫生的診所,打算要等,就算要等到一個小時以上也無妨。禮拜六診所裡很忙,因為大部分人禮拜六不上班,才有空看醫生。排在強納森前面的有三個人,但是護士主動來找他講話,問他可以久等嗎?他說不太好,護士就硬將他往前塞,再向下一位病人道歉。難道培里耶醫生跟護士提過他的事?強納森不懂。
崔凡尼家窄窄的那一棟房子,在暮色裡泛著藍灰色,不見一絲燈光。這房子略顯陰森,強納森和席夢五年前買下來時,卻覺得這才好玩。強納森那時說它是「福爾摩斯之家」;那是他和席夢在吵這一棟好、還是楓丹白露另一棟好時說的。「我還是比較喜歡福爾摩斯之家,」強納森記得他那時說過。房子有一八九〇年的風味,勾起煤油燈和晶亮欄杆的古意——雖然他們搬進去時,屋裡沒一塊木頭擦得晶亮。只是,這房子怎麼看都覺得應該可以整修出十九世紀、二十世紀之交的魅力。房間都很小,但格局別致,小花園不過是一塊長方形的地,滿是亂長的薔薇花叢。但好歹也是薔薇花叢,再修葺、修葺就好了。後門台階上去是扇形花邊的玻璃門廊,裡面小小的玻璃玄關,強納森總覺得有維亞爾和波納爾筆下的興味。但這時候強納森再看過去,就發覺兩人住進來五年了,卻根本沒打消這房子半分的陰森。換新壁紙是可以讓臥室亮起來,沒錯,但也只是一間房間而已。他們這房子的錢還沒付清,還有三年的貸款。買的若是公寓,像他們結婚頭一年在楓丹白露住的那一戶,會便宜一點,但席夢一直習慣房子要有花園——她在內穆爾從小到大從來不缺花園——強納森自己身為英國人,當然也喜歡家裡有一塊花園。不過,這棟房子是吃掉了他們一大部分的收入,但強納森從來沒後悔過。www•hetubook.com.com
強納森鬆了口,「六點半可以。」
「這一次的結果比上一次要差,對不對?」
「沒有,高席耶說可能是哪裡有誤會,結果把話說得太誇張了。」強納森先前就已經跟席夢講過這話。但他心裡有數,根本就沒什麼誤會不誤會,這其實是精心設計的局。
「喂?」
「你太太要生了啊?先生?」
強納森別過眼睛。難道培里耶醫生真的在騙他?強納森想他隔天一早應該就要打電話到巴黎那一家檢驗中心,再問一點問題才好。要不乾脆到巴黎跑一趟,要他們那邊再說清楚。
但魏斯特還是繼續往下講,「只是我們就是要找和我們、和漢堡那邊沒一點關係的人來幫我們處理這一件事。第一個目標只是個圍事的打手,一定要在漢堡解決掉。原因是,我們要警方覺得那是兩大黑手黨在漢堡火併。其實,我們還希望警方插手時會順道幫我們這邊一下。」魏斯特還是在房裡四下踱步,而且,眼睛盯著地板的時候居多。「第一目標一定要在公共場合槍殺,就在地下捷運系統的人潮中。也就是你們說的地鐵。動手後,槍要馬上丟掉,然後——殺手就混入人群跑得無影無蹤。義大利槍,沒有留下指紋。沒有留下線索。」魏斯特說到這裡,兩手往下一收,像交響樂團指揮在將曲子收尾。
「崔凡尼先生,很抱歉,但我不得不說,看來有人沒跟你把話說清楚。至少你自己也已經聽到你說的那傳言,所以,我應該不算是把壞消息傳到你這裡來的那一個人。這一件事你當然有選擇的自由,但依目前這狀況,這一筆數目還不小,我覺得應該會很不錯才對。這樣,你就可以放下工作,好好享受你的——呃,像是帶家人搭遊輪環球旅行一下,而且,一樣可以給太太留下一筆……」
接著一陣子沒了聲音。這人怎麼渾身不自在?強納森暗自奇怪。強納森站在窗邊朝外俯瞰。看來魏斯特沒等酒送上來是不會開口說話。強納森聽到門上輕輕一叩。
強納森覺得血流一下子全從臉上流光了。這個魏斯特怎麼知道那麼多?隨即恍然大悟,原來全都環環相扣!不管是誰跟高席耶說他不久於人世,那人都認識眼前這個叫魏斯特的,而且,那人也應該和他不知有什麼關係。強納森決定不指名高席耶。高席耶人很老實,眼前這魏斯特卻是個壞坯子。強納森手上那一杯威士忌忽然變得不怎麼好喝了。「是有很離譜的傳言——最近才——」
「我手上現在沒有您上一次的報告,先生。」
席夢站起來,跟在強納森後面走進走廊,看他把雨衣掛好,眼神寫著問句。
「所以,你知道的比我的醫生還要多?我那醫生不會騙我。我是有血液方面的疾病沒錯,但——我現在的情況還沒壞到哪裡去——」強納森頓了一下,「反正重點是我怕我幫不上忙,魏斯特先生。」
「你去了好久。」席夢說。
這人是美國口音。「我不買畫,」強納森回答,「我是做裝裱的。」
「我說年輕人啊,你要的結論或預測根本就不存在!」
「你擔心的其實是傳言?對不對?強?」
強納森力持鎮靜,「我只是想要確定一下。我不是很舒服,我跟你說實話。我知道上一次檢查到現在也只有兩個月——只是,下一次檢查是訂在四月,那現在就做也沒什麼不好——」講到這裡強納森停住,聳一下肩膀,「反正抽骨髓也很簡單,而且,明天一早就會送出去——」強納森知道他的法語在這時候講得更蹩腳了,知道moelle這個字,也就是骨髓,在跟他造反,尤
m.hetubook.com.com其是想到他的骨髓是不正常的黃色,更氣。強納森覺得培里耶醫生這當口對他這病人只是百般遷就而已。強納森在門廊從掛鉤拿下他的外套,不禁縮了一下。「好萊塢泡泡糖」對法國這國家的小孩子就是有莫名的吸引力,綠、白二色的包裝紙丟得水溝到處都是,有的時候連強納森的花園也有。「遵命,老爺。」強納森扔下這一句就出門了。
「那好啊!」強納森揚聲回答,口氣輕快,「你們這個小賭場是在搞什麼?」
殺人!這人說的是殺人!強納森大吃一驚,但又馬上帶笑輕輕搖頭。「真不知道你是從哪裡聽說我的?」
兩人走向旅館酒吧寬敞的入口,裡面只有一男一女坐在一張小桌旁邊。魏斯特一個轉身,好像看酒吧這麼安靜一時有點著慌,他說:
史蒂芬.魏斯特沒笑。「這不重要,」還是手上一杯酒在房裡方步,灰色的眼睛瞟了強納森一眼就挪開。「不知道九萬六千美元這樣的金額,你覺得怎樣?等於是四萬英鎊,再等於四十八萬法郎——新法郎。只要槍殺一個人錢就到手——也可能要兩個吧,這要看情況怎樣。我這邊會把事情先安排好,包準你沒有危險,也不會失手。」
「可是——我想先知道你找我是什麼事,可以嗎?」這時店裡走進來一名婦人——提梭太太?還是狄索?——她來拿畫,強納森對著她笑笑,表達歉意。
法蘭西街的街燈已經亮起,晚上七點二十二分了。席夢有沒有交代他要買什麼回去?麵包吧,大概是這一樣。強納森走進一家麵包店買了一根棍子麵包。做這些平常在做的雜事,教他安心不少。
魏斯特這時抿了抿嘴,臉頰上那一道長長的疤變得更噁心,像活生生的蟲。
「我也要去,好不好?」喬治問強納森,一把扔下手上的叉子朝椅背靠,準備要溜下椅子。
魏斯特點一點頭,臉上帶著失望。
「那個老不修今天提早打烊,」席夢跟強納森說,「沒生意。」
兩人便再回頭進了旅館,爬上一截樓梯,走進一間漂亮的房間,西班牙風味的裝潢——有黑色鑄鐵花飾的家具,覆盆子紅的床單,淡綠色地毯。這房間有人住的唯一跡象,便是架上的一只行李箱。魏斯特沒用鑰匙就進了房門。
「你看你,好像很希望情況下滑的樣子!」培里耶醫生還是他一貫的樂天開朗,但強納森這時已經不太放心了。「老實說,沒錯,是有一點下滑,但也只有一點點,你說是不是?」
強納森一般是在下午六點半左右打烊。六點十五分,他已經站在只有冷水的洗滌槽邊洗手。那一天天氣暖和,強納森穿的是一件很舊的套頭高領毛衣加米色的舊燈芯絨外套,這樣子進黑鷹旅館不夠優雅,若再套上他那一件不算頂好的風衣,準會更糟。那人一定是有東西要賣他。還會有別的嗎?
「好萊塢泡泡糖!」喬治大喊,拿法語發音唸英文:「好萊敷抱抱同!」
「你是不是——又覺得累了?」
強納森回到椅子坐下,他還是需要坐幾秒鐘才好。「對不起,我沒辦法,」一等他又有了力氣,他就要出房門去。
「……我的想法。漢堡那邊有幾個人願意出這一筆九萬六。我們要除掉的人是義大利黑手黨的。」
「我有一件危險的事要處理一下——嗯,應該說是重要的事——而我願意花大錢來搞定這件事。」
「魏斯特先生嗎?」
「知道是誰在亂傳就好了,」席夢瞇起了眼睛,很不高興,「傳這樣的話真可惡!高席耶一直沒跟你說是誰在傳啊?」
這旅館的酒吧很怡人,也安靜。強納森聳一聳肩,「看你的意思。」他發現魏斯特的臉頰有一道很難看的疤。
「對,是這樣沒錯。」
「抱抱同呢?」喬治笑開了嘴問他爸爸。
「我是。」瑞夫斯硬從嘴角擠出笑,朝強納森伸手。「我們是要在這裡的酒吧小酌一下,還是你想到別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