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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普利遊戲

作者:派翠西亞.海史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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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那邊你都安排好了?這醫生叫什麼?」
「……對,我是魏斯特。」傳來魏斯特輕柔又緊張的聲音。
愛的崔凡尼先生:
飛機降落機場。空氣凜冽刺骨,寒氣比法國重得多。先是一條長長的高速公路,沿邊是成排點亮的燈。然後是市區簇擁的街道,一棟棟雄偉的高樓襯著夜空影影綽綽、傲然矗立。街燈連顏色、形狀都有別於法國。
「喔,強!什麼花錢不花錢嘛!——你今天收到報告了?但檢驗中心的報告要明天才會到,對不對?」
「你什麼時候要去?」
強納森拿了一塊牛舌三明治。還有捲心菜沙拉和醃黃瓜。
「鬆過土的地方不要踩!」強納森朝外面的孩子喊。他已經把花園的土都翻鬆過一遍,但留著小石子沒動,讓喬治去撿。喬治可能會帶著他那兩個玩伴一起幫他撿石頭,把他的那一輛紅色小拖車塞滿。喬治每裝滿一次,強納森就會給他五十生丁——也不用真的裝滿,蓋住底就可以了。
「啊,謝謝妳,蓋碧,」魏斯特再跟強納森說,「這時間對蓋碧已經太晚了,但我一跟她說有客人要來,她就一定要留下來幫你準備三明治。」魏斯特嘴上說得雖然愉快,臉上卻始終不見笑容。其實啊,蓋碧忙著擺盤子、銀餐具時,魏斯特臉上那兩道一字眉還緊緊揪在一起,煩惱得緊。一待蓋碧離去,魏斯特便說,「你都還可以吧?現在最重要的事——是去看專家。我心裡有上好的人選。海因利希.溫澤爾醫生,埃彭多夫醫院的血液疾病學家,埃彭多夫是我們這裡最好的醫院,世界知名。我已經幫你約好明天兩點看診——若你可以的話。」
「我從沒見過你這樣子。」席夢說。
「席夢說你有心事——在擔心你的病,強,」傑哈德語帶憂心,「很替你難過。」
伊鳳和席夢在講油布氈的事。廚房的地板在爐子和洗滌槽前的地方已經磨得差不多了,他們買下這房子時就不是新的。
卡爾微微一笑,用德語咕噥講了幾個字。
「花園整理得好棒!」席夢說,「你看,傑哈德!」席夢朝她哥哥招手,要他到小小的後門廊邊。
「這一位是蓋碧,」魏斯特跟強納森作介紹,「我請的鐘點女傭。她在同一棟大樓的另一戶人家當差,睡在他們那邊。但我跟她說我今天晚上可能要有人幫忙做菜。蓋碧,這是法國來的崔凡尼先生。」

「呃——老實說,沒有。是我自己要的。聽一聽德國醫生怎麼說也不錯。我知道要再花錢。」
「我不知道醫生是誰,我只聽過那一家醫院。」強納森想把護照塞進外套裡層的暗袋,卻掉到地上。
強納森接著再打一通電話給一名顧客,這顧客有重要的畫要來拿。強納森跟他說他禮拜二、禮拜三都不開門,因為「家裡有事」——司空見慣的藉口。接下來兩天,他也要在店門留下告示,大概也是這樣的說法。沒什麼大不了的,強納森想,鎮上的店也常常一關就是幾天不作生意,理由五花八門。強納森有一次看到的告示牌寫的是「宿醉未去,小休一天」。
「漢堡在哪裡?」喬治問第二次了。
「喔,真的?——培里耶建議的?」
一早,寒冷多霧。八點才剛過,席夢就帶喬治去上幼稚園,強納森站在廚房拿第二杯拿鐵暖他的手。這屋子的暖氣不夠力,好不容易才又熬過一年寒冬,但在春天這屋子早上還是一樣冷颼颼。他們買下這房子時,就已經有火爐了,熱力是夠樓下的五個暖器用,但樓上另五個就不夠用了——樓上那五個是他們自己加裝的,加裝時原本以為可以。強納森記得有人提醒過他們會有這樣的結果,只是要換大一點的暖氣鍋爐,可要花掉他們三千新法郎,他們擠不出錢來。
很遺憾今天早上、下午一直到現在都沒能接到你的回音。但是,萬一你改變主意,特此附上我的名片和漢堡地址請你不吝聯絡。你若願意重新考慮我的提議,隨時可以撥對方付費電話給我。到漢堡來親自會晤也可。待我一收到你的回音,便會將來回旅費電匯與你。
強納森心想,這時候魏斯特可能已經搭火車從楓丹白露到巴黎去了,也可能搭計程車從楓丹白露到奧利,反正他有錢,說不定已經在飛機上往漢堡飛了呢。席夢就在身邊,加上傑哈德、伊鳳的聲音,像是把魏斯特這人從黑鷹旅館給抹掉了,怎麼說也像是把魏斯特變成m.hetubook•com.com強納森胡思亂想出來的幻影。強納森對自己始終沒打電話給魏斯特,也頗得意,好像單單不打電話就等於戰勝了什麼誘惑。
「反正鮑伯是你叔叔」聽起來是很熟沒錯,很久以前就有的講法。「真這麼簡單,幹嘛又要我幫你們幹?」強納森硬擠出禮貌的笑。「我再怎麼說都是生手,準會被我搞砸。」
「對啊,沒什麼不好嘛。」魏斯特的口氣平常。
前門的投信口滑下來三封信。一封是電費。強納森把另一封四方形的白色信封翻到背面,看到印了黑鷹旅館四個字。強納森打開信封,掉出一張名片,飄落地板。強納森撿起名片,就看到「史蒂芬.魏斯特敬上」,手寫的,下面印的是:
魏斯特的笑臉迎面而來,走到強納森面前伸出右手。「歡迎,崔凡尼先生!旅途愉快吧?……我的車就停在外面。要你自己坐車到終站,請多見諒。我那司機——也不是我專屬的,只是有的時候請他幫忙開車——直到前幾分鐘才走得開。」
信封裡也有信。
傑哈德.佛薩迪耶是做電氣的,整潔、嚴肅的人,比席夢要大一點,髮色也比席夢要淡一點,褐色的小鬍子修剪得很仔細。他的嗜好是研究海軍史,也愛做十八、十九世紀的軍艦模型,還會在模型加裝小電燈泡,放在他家的起居室,一按開關就會全部都亮或亮一半。古代軍艦加裝現代電燈泡,不倫不類,傑哈德自己也會拿來取笑,但是屋裡的燈全關掉後,軍艦的燈一開,真的很美,這八或十艘軍艦就像航行在起居室漆黑的大海上面。
「可是——我要怎樣和你聯絡?你訂好旅館了嗎?」
兩人上樓,搭的是現代的電梯,卡爾在一旁幫強納森提行李。卡爾按門鈴,來應門的是一名中年婦女,黑色連身裙加白色圍裙,臉上都是笑。

「對。反正他們說的都是那一套,親愛的。我要聽不同的意見。」
史蒂芬.魏斯特敬上
一九一一年,四月一日
外面開始飄雨。幾分鐘前,強納森才剛把晾在外面的衣物拿進來。
「老房子,四層樓,其中一層是我的,」魏斯特跟強納森解釋,「漢堡很多房子都是這樣,改裝過的。我那裡還有很漂亮的風景,阿斯特湖的風景。是內阿斯特湖,大的那一塊。明天你就看得到了。」
車子沿著坡面上的一條車道往上開,最後停在一棟大房子前面,有幾扇窗透著光,大門也點著燈,維持得很清潔。
強納森衝著席夢堆出笑,「起碼——沒要昏倒嘛,妳看!」
十一點左右,強納森撥了一通電話到漢堡給魏斯特,直撥,不是對方付費。三、四分鐘過後,他的電話響了,強納森接起來,聲音很清晰,比一般打到巴黎的通話品質都還要好很多。
強納森掛掉電話,心跳有一點快。
「我今天早上收到你的信了,」強納森說,「到漢堡一趟的事——」
「我是說去看那邊的專家——」
近晚上十一點,兩人正準備就寢,強納森忽然覺得一陣癱軟,好像他的兩條腿、他全身都陷在黏黏的東西裡面——像是走在深及臀部的爛泥巴。只是累了嗎?但看起來心理上的累要大於身體上的累。還好燈已經關了,他就可以全身放鬆,他的手臂環抱席夢,席夢一樣兩隻手臂環抱著他,兩人睡覺一直都是這姿勢。他想到史蒂芬.魏斯特——他真的叫這名字嗎?——說不定就在飛機上朝東去,瘦長的身子半躺在飛機的座椅上。強納森心裡浮現魏斯特那一張有一道粉紅色長疤的臉,茫然,緊張,但魏斯特應該不會再念著強納森.崔凡尼這個人了,他應該已經把腦筋動到別人身上去了。強納森想這魏斯特應該還有兩、三名備用人選才對。
強納森是想獨處一下。他一直在想那個神祕客史蒂芬.魏斯特,想這魏斯特跟他提的事。他倒也不是想打電話到黑鷹旅館找魏斯特,強納森知道魏斯特還住在那裡,離他家不到三百碼。他並不想和魏斯特聯絡,只是想到魏斯特這一件事情,他卻莫名就覺得刺|激又困擾,像是青天霹靂,他原本水波不興的生活忽然迸現一道繽紛的色彩。強納森很想將這色彩看個仔細,就說是欣賞一番吧。強納森還有一種感覺(先前也常被證實很準),席夢讀得出來他的心思,或至少知道他心裡有事。這禮拜天如果他又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可不想讓席夢抓到,免得會被追問是什麼事。所以,強納森在花園裡幹活的時候很賣力,卻又大作白日夢。他在想四萬英鎊這樣的數目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止貸款可以付清,兩件分期付款買的東西也可以結清,家裡該重新粉刷的地方馬上就可以粉刷,再買一台電視機,撥一筆錢放著供喬治上大學,幫席夢和他自己買幾件新衣——啊!心頭就此風平浪靜,了無掛慮!他又想到會有一個、說不定兩個黑手黨份子——虎背熊腰的黑髮惡霸在轟然巨響後身亡,手臂軟軟垂下,身軀倒地。只不過——強納森把鏟子用力朝花園的泥地插下去——要他扣下扳機,甚至要他拿槍對準另一人的背,他就沒辦法去想了。但他覺得更有興趣的、更費解的、更危險的是:魏斯特從哪裡知道他這個人?楓丹白露這裡一定有人在搞鬼整他,而且,還扯到漢堡那麼遠的地方去。魏斯特應該不會把他誤作別人,因為魏斯特連他生病、有太太和年幼兒子的事也摸得一清二楚。絕對有人,強納森在心裡推斷,絕對有他當作是朋友的人,或至少他以為來往相善的認識的人,對他其實一點也不友善。
「晚安。」強納森向他打招呼。
強納森靜靜聽魏斯特講,沒吭聲,心裡在想,槍擊的那一天,他應該是要住在旅館裡,不太可能還在魏斯特家裡作客——萬一警察盤問他住在哪裡的話。那卡爾和女傭怎麼辦?他們兩個知道這樣的事嗎?這兩個可靠嗎?怎麼這麼荒唐啊!強納森想到這裡很想笑,但沒笑。
「我還好,親愛的,我只是今天心情不對,也想趁早把地打理好可以種番茄。妳自己帶喬治過去好不好?」

強納森跟席夢說,「親愛的,臨時有重要的事,我決定要去漢堡看一個專家。」
婦人向強納森親切打過招呼,就幫他拿外套。婦人有一張圓嘟嘟、肉呼呼的臉,看起來就像有菩薩心腸。
「Allemagne!——德國!」強納森回答。
強納森沒在專心聽他講。他有一點頭昏,另也在分心看屋裡的裝潢,想來應該就叫作「德國風」吧,到底他還是第一次到德國來。家具擺飾都滿傳統的,但比復古又要再現代一點。不過,強納森正對面倒是有一張漂亮的畢德邁爾書桌就靠在牆邊。有矮書架沿著四面的牆邊走,窗口掛的是長長的綠色帷幔,四個角落的落地燈將怡人的光華塗遍滿室。一個紫色的木頭盒子放在玻璃咖啡桌上,盒子攤開,露出裡面一格格放著形形色|色的雪茄和菸。白色的壁爐有黃銅的配件裝飾,但沒升火。壁爐上方掛了一幅畫也很有意思,感覺像德瓦特的手筆。但那個瑞夫斯.米諾在哪裡呢?強納森猜魏斯特應該就是瑞夫斯.米諾。那魏斯特是要主動說破,還是假定強納森自己就參得透?強納森忽然想到他和席夢應該把家裡漆成白色。臥室也最好勸席夢不要換成新藝術風格的壁紙。若要房間亮一點,白色才是合理——
「你還好嗎?」強納森央求這一次就免了,席夢問過他這一句。
強納森上了飛機,雖然有雜誌搭在膝頭,但一路半睡半醒,還覺得像是有一個新的自己被往前飛的機身從舊的那一個自己身上拖出來,獨留舊的那一個在聖梅希街暗暗灰灰的破房子裡。席夢身邊像是有另一個強納森在陪她洗盤子,一邊閒聊家庭瑣事如廚房地板換新的油布氈要花多少錢之類。
「重點是他每天下午約六點十五分會在史坦街下車,自己一個人,和一般的生意人下班回家沒兩樣。我們就是要趁這時候逮到他。」魏斯特張開皮包骨的一雙手掌,掌心朝下,「一瞄準了他後背正中央就開槍,為了保險,連開兩槍也可以,然後扔下槍——就像你們英國人說的,『反正鮑伯是你叔叔』,一和圖書切再簡單不過,這樣說對吧?」
「比還好還要好。我連暖氣鍋爐都有辦法對付呢,還有煤灰。」強納森笑著回答。

「我們要除掉的這一個義大利人,」魏斯特說時雙手交疊搭在腦後,抬頭仰望天花板,「有固定的工作。——哈!笑死人!他只是挑固定的時間去,裝作像有固定的工作。他是在繩索街那一帶的夜總會裡混,裝作對賭的道行很高!還冒充是釀酒專家,我說他準是有同夥在那個——管他那酒廠叫什麼鬼。他每天下午都要到酒廠去,晚上就找一家私人夜總會泡在裡面,找檯子玩幾把,看能讓他撞見誰。早上一般都在睡覺,因為通宵都沒睡嘛。所以,情況是這樣的,」魏斯特站起來再說,「他每天下午都要搭地下捷運回家,他那個家是租來的一戶公寓。他簽的是六個月的租約,也在酒廠那邊弄了一份六個月的工作約,搞得像合法一樣!——你吃三明治嘛!」魏斯特把盤子送到強納森面前,好像才剛發現咖啡桌上有三明治似的。
「也沒怎樣,只是又再去作檢查就是了,」強納森回答,「檢查出來的結果跟以前差不多。」強納森已經習慣用這些老套來擋,像遇到有人向你問好,你就答「好啊,謝謝」一樣。不過,強納森這樣回答,傑哈德聽了好像比較安心,所以,看來席夢沒跟她哥哥多說什麼。
等強納森從浴室出來,四方形大起居室裡的燈——四盞立燈——已經全亮;魏斯特坐在一張綠沙發上抽雪茄,他面前的咖啡桌也擺了兩杯威士忌。蓋碧這時迅速走進來,捧著托盤,盤上有三明治和圓塊狀的淡黃色乳酪。
上車後坐了相當長的一段路。魏斯特把市政廳指給強納森看,「全歐洲最古老的,大戰時躲過轟炸,」還有一棟很大的基督教堂還是天主教堂,強納森沒聽清楚魏斯特說的。強納森和魏斯特一起坐在賓士車的後座。車子開進市區一處比較有鄉村風味的地帶,再走過一座橋,就開上了一條相當暗的路。
臨到下午五點,強納森打電話到楓丹白露的郵局,錢已經匯到。強納森拿他的身份證領到六百法郎,再直接從郵局走到羅斯福廣場的興業銀行——只隔了兩條街而已——在興業銀行買了往漢堡的來回機票,當天晚上九點二十五從奧利機場起飛的飛機。他發現這一來他可就很趕了,但他也寧願趕一點,因為這樣就沒時間讓他多想、多猶豫。強納森回店裡去,打電話到漢堡,這一次就是對方付費。
強納森不想跟他辯,卻隱隱有羞慚浮上心頭。不過,最強烈的感覺還是「怪」,好像在作夢,或這個人不是他自己。強納森想,應該跟身邊全是外國東西有關係吧。
強納森站在一樓臥室窗邊朝花園看,席夢正在花園裡晾衣物。幾個枕頭套,喬治的睡衣,十幾雙喬治和強納森的襪子,兩件白色的睡袍,胸罩,強納森的米黃工作褲——應有盡有,唯獨床單,床單席夢向來要送洗衣店,因為她很注重床單一定要燙得平平整整。席夢穿了一件斜紋軟呢的寬鬆長褲,上面套的是貼身的紅色薄毛衣。背脊看起來強壯、柔軟,她這時候正彎腰從橢圓形的大洗衣籃裡拎起一條條抹布。涼爽、晴朗的日子,微風已經拂來夏天的氣息。
早上八點五十二分,強納森在想他這一天該做哪些事。他要從梅朗一家公司多訂一些襯卡紙。至少有兩個顧客必須寫明信片去提醒一下,因為他們的畫已經裱好一個禮拜多了。強納森禮拜一一般都會進店裡去打點一些雜務,但不開門營業,因為開門營業會違反法國一週不得營業超過六天的法令。
還是魏斯特接的電話。「喔,那好,十一點五十五分到。你搭機場的接駁巴士到市內的終點站,好嗎?我就在那裡等你。」
「沒問題,謝謝你。」強納森回答。
「你拿到機票就打電話跟我說,告訴我你什麼時候會到。我一整天都在。」
「你真的還好嗎?親愛的?」佛薩迪耶一家子剛走,席夢就問強納森。
「……你應該也考慮過我跟你提的另一件事吧?」魏斯特用他輕柔的腔調問強納森,「我在楓丹白露跟你提的那一件事?」
「這樣你也有時間補一補眠。你太太應該不會生氣吧?我想?我是說你忽然就這麼急著要到這裡來……畢竟嚴重的病還是多問幾個醫生的意見才好……」https://m.hetubook.com.com
「我一到就發電報給妳。」強納森說。
「我馬上把錢匯過去給你。你到楓丹白露郵局去領就可以,兩小時錢就應該會到。」
再者,若是趁機在漢堡這邊找血液科專家看看,聽一聽另外的意見,不也不錯嗎?說不定也可以讓你安心一點。
十五分鐘過後,強納森已經洗過熱水澡,換上睡衣。他住的客房有兩扇窗開在大樓正面,強納森眺望窗外的湖面,靠近他這邊的湖岸沿邊有點點燈光,有的紅,有的綠,是靠岸停泊的小船。漆黑,平靜,空曠。一道探照燈往上照的光,掃過天空,像在作保護。他睡的床有一人半的寬度,床單鋪得很整齊。床頭桌上有一個玻璃杯,看起來裝的是水,還有一包「吉普賽女郎」香菸,是他抽的牌子,菸灰缸和火柴也都有。強納森拿起玻璃杯喝上一口,發現還真的是水。
魏斯特好像沒聽到。「捷運裡的人應該會圍過來看,準有一部分會。天知道會有多少?三十?四十?少說也有這麼多吧,還要警察衝得夠快。那車站很大,和鐵路相通的一個大站。警察可能就在站裡對人搜身。所以,萬一他們搜到你身上?」魏斯特聳一下肩膀,「你不是已經把槍丟了嗎?而且,先前手上還套了一層薄絲|襪,開槍後沒幾秒絲|襪也被你扔了。所以,你身上絕對不會有火藥殘留,槍上也不會有指紋。你和死者拉不上一點關係。唉,還根本不會去查這些。只要看一眼你的身份證,加上你和溫澤爾醫生有約,你就沒事了。我要說的是——我們要說的是——我們就是特地要找和我們、和夜總會拉不上一點關係的人……」
強納森才剛勉強把他們要到內穆爾和席夢父母,也就是佛薩迪耶他們家吃午餐的事,硬是推掉了。強納森和席夢習慣每隔一週的禮拜天就回席夢父母那裡吃一頓午餐。席夢的哥哥傑哈德若沒來接他們,強納森和席夢就帶喬治搭公車到內穆爾去。到了佛薩迪耶家,一夥人連同傑哈德夫婦加上他們的兩個孩子,一起吃一頓豐盛的大餐;傑哈德夫婦也住在內穆爾。席夢的父母很疼小外孫喬治,每次一定備有禮物。下午約三點,席夢的爸爸尚諾耶就會開電視來看。這樣的午餐聚會,強納森常覺得煩,但還是會陪席夢回去,因為這是該做的事,因為他尊重法國家庭維繫親情的傳統。
艾格尼斯街159號
強內森王法蘭西街叫一輛計程車,運氣不錯。他抵達楓丹白露─亞文車站時,火車也正好進站,他差一點就沒辦法買好票衝上車。後來再搭計程車從里昂火車站到榮民大樓。強納森領到的六百法郎還剩一些,所以暫時不必煩惱錢的事情。
所以,中午席夢就帶著喬治去搭公車了。席夢還先把吃剩的紅酒燉牛肉盛在爐上的紅色小砂鍋裡,強納森餓時只要加熱一下就有得吃。
「快一點吧,就這禮拜。」
兩人一起走向人行道邊緣,魏斯特那一口美國腔英語還在嘮叨。除了臉上那一道疤,他還真看不出來會是暴力份子。強納森覺得他應該是冷靜到過分那一型;從精神病學的角度來看,這可不是好兆頭——還是他的壞是笑裡藏刀那一型?魏斯特走到一輛油光雪亮的黑賓士車旁站住。一名上了年紀的男子,光著頭,上來幫強納森提他的中型行李箱,還為魏斯特和強納森開車門。
「沒有。我會打電報給妳,親愛的,妳別擔心。」
「當然、當然,」魏斯特說,「你也不要說什麼裡錢的事,別鬧了!」
溫特胡德(阿斯特湖)
「今天晚上就去?」席夢問。
強納森心想這魏斯特可能今天下午五點就要離開楓丹白露了。到了下午三點,強納森已經吃過午餐,也把起居室正中央圓桌抽屜裡面雜七雜八的舊報紙和收據整理好。這時候——強納森發現自己根本不覺得累,很高興——就再拿起掃帚和畚箕去對付煙囪的外牆和柴油爐周圍的地板。
「你今天就來,可以嗎?晚上到?我這裡有客房你可以住。」
強納森在九點十五分進了他的店,拉下門上的綠色簾子,就再鎖上店門,「打烊」的牌子留在門上。強納森在店裡東摸摸、西摸摸,腦子裡轉的還是漢堡的事。聽一聽德國專家的看法,說不定也不錯。強納森兩年前到倫敦找過一名專家看過,檢查出來的結果同法國這邊的一樣,強納森也就認了診斷就是這樣。只是,德國那邊會不會更徹底、更進步呢?若說他接受魏斯特的提議,跑一趟德國又怎樣呢?(強納森正在一張明信片上抄地址。)但這樣他就欠魏斯特人和_圖_書情了。而魏斯特要強納森幫他殺人這一件事,強納森發覺被他像好玩一般偶爾就翻出來盤算、盤算——也不能說是要幫魏斯特吧,應該說是為了那一筆錢。黑手黨徒,這些人不全都是十惡不赦之輩?啊?當然啊,強納森也沒忘記,他若真讓魏斯特出錢跑一趟漢堡,日後也一定會把錢再還給魏斯特。他只是這時還沒辦法把錢湊出來罷了,錢不夠嘛。他若真想幫自己的病情找個確切的定論,德國(或瑞士)那邊應該會有機會。德國和瑞士的醫生不都說是世界頂尖的嗎?強納森想到這裡,也順手把梅朗那一家紙業公司的名片放在電話旁邊,免得隔天忘記打電話,這一家公司一樣是禮拜一不營業。誰知道呢?天曉得,魏斯特的主意搞不好根本就行不通。強納森腦中剎時閃過:他被德國警方的交叉火網轟得碎屍萬段——他才剛開槍斃了那個義大利佬就被德國警方逮個正著!不過,就算他沒能逃過一劫,席夢和喬治不還是會有那四萬英鎊?強納森的思緒回到了現實。他才不要去當殺手,休想!只是漢堡那地方,到漢堡去怎麼想都覺得像去玩一趟而已,像休假,即使聽到的還是噩耗,那又怎樣?總之,聽到的會是實話。就算這時候需要魏斯特代墊來回的旅費,但他大概三個月就可以還清了,省一點,不要買衣服,連上咖啡廳喝啤酒也省下來。不過,強納森可不敢跟席夢提,雖然她想必不會反對,因為強納森這是要去找別的醫生再看一看,想必還是很出色的醫生。所以,要省就只能靠強納森自己節衣縮食。
漢堡56
強納森回家吃午餐,進門就直接到樓上看他有沒有行李箱可用。有,就擺在衣櫃頂上。他們上一次出門度假後就一直擺在那裡,那一次是去亞爾勒。
「你要梳洗一下的話在這裡。」魏斯特朝一間浴室比一下,浴室裡的燈已經大開。「我去幫你倒一杯蘇格蘭威士忌。你餓嗎?」
我預計在禮拜天晚上返回漢堡。
強納森看完信後,意外、好笑、生氣,心底五味雜陳。安心一點?這真的有一點好笑,魏斯特不是很確定強納森不久於人世的嗎?所以,若是漢堡的專家說,「啊,對,你只剩一、兩個月的壽命,」強納森真的會安心一點嗎?強納森把信和名片塞進長褲屁股的口袋。免費來回漢堡一趟。魏斯特還真是極盡利誘之能事。有意思,他這信是禮拜六下午寄的,這樣禮拜一一早強納森就會收到,雖然他禮拜天還是隨時有可能會接到強納森的電話。鎮上的郵筒禮拜天是不收信的。
「今天啊?我不知道。」今天就去又怎樣?
「到囉,」魏斯特說,「我家到了。」
「愈快愈好,親愛的,我很想要早早解決。禮拜三就回來,說不定還可以提早到明天晚上。」
強納森關上店門,回家打包行李。他想他頂多也只是待個兩天吧,除非漢堡的醫院或其他什麼原因逼得他要多留幾天再作檢查。他查過到巴黎的火車時刻表,七點左右就有一班,時間正好。他要先到巴黎,再轉到榮民大樓搭公車到奧利的機場。席夢帶喬治回到家時,強納森的行李都已經收拾好放在樓下了。
「發神經啊你!——那起碼要幫你好好弄一頓晚餐。我媽包了三份我們午餐時吃剩的肉捲,一定要我帶回來,很好吃喲!」
瑞夫斯.米諾
629-6757
下午五點才過,強納森正拿著刷子在刷廚房洗滌槽的煤灰,席夢帶著喬治回來了。席夢她哥哥傑哈德和嫂子伊鳳一家子也一起來,幾人在廚房小酌。喬治從外公、外婆那裡收到一個圓圓的復活節糖果盒,裡面是一個包上金箔的彩蛋,一隻巧克力兔子,五顏六色的水果軟糖,全都蓋在黃色的玻璃紙下面還沒開,因為席夢不准他打開,他在內穆爾那邊吃的糖已經夠多了。喬治和佛薩迪耶家的孩子在花園裡玩。
「那件事就怕我沒辦法改變主意了,」強納森回答,「所以,這樣一來,我等於是——理所當然——欠你六百法郎。」強納森擠出笑來,已經感覺得到威士忌的效力了,強納森急急拿起玻璃杯再喝一口。「我可以在三個月內還清。目前對我最重要的事便是再找專家看一看——這才是首要之務。」
席夢要送他到楓丹白露─亞文車站,再自己坐巴士回來,但強納森求她不要。
「那——你真客氣。我到了後——」
「這位是卡爾。」魏斯特說。
「你應該累了,」魏斯特告訴他,「要不要看你的房間?蓋碧已經把你的行李送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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