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護士馬上在一個盒子裡翻啊翻,盒子裡塞了大大小小的密封紙袋。護士翻出一份公文大小的信封袋,上面有強納森的名字。
瑞夫斯翻到最後一頁,看上面手寫的一大長段德文。「你要注意小傷口。有意思。」
「你還好吧?強納森?」瑞夫斯問道,緊張又擔心,「事情怎樣?」
但他一踏進維多利亞旅館,同樣的感覺就又回來了。像是警方那邊不知怎麼已經查到他落腳的地方,就等在門廳裡要找他。但也沒有。強納森平靜走進他住的房間,關上房門。強納森把手伸進口袋,外套的口袋,要拿那一條絲|襪。不見了,不知道掉到哪裡去了。
「唔——他們的說法跟法國這邊一樣。但有一些新藥想讓我試試看,有消息會再通知我。」強納森在飛機上想好了怎麼跟席夢說的草稿。這樣,強納森下一次再到德國就不愁沒藉口。而且,跟席夢說他的病情略有一點惡化,或感覺有一點惡化,有什麼好處?除了更教她擔心,她又能怎樣?強納森自己在飛機上反而樂觀起來:第一次都那麼順利了,第二次應該也不會有事。
二萬英鎊,強納森心想,這就不算多了,但絕對比一個死人加喪葬費要強得多。
晚餐時,強納森很想再提一次錢的事情,但說不出口,瑞夫斯倒是開始講起別的事來。阿斯特湖溜冰,風馳電掣的滑冰船,偶爾還會相撞。這樣約莫一小時後,兩人坐在沙發上喝咖啡,瑞夫斯才說:「我今天晚上最多只能付你五千法郎,是很好笑啦,零頭而已。」瑞夫斯走到書桌旁邊打開抽屜,「但起碼是法郎。」瑞夫斯走回來時手上拿了一疊法郎,「你要的話,我今天晚上也可以再給你另外五千,但就是德國馬克了。」
「是不可能啦。——你什麼時候會收齊另一半?」強納森再問瑞夫斯,好像另外一半的錢準會到手。
「謝謝你,我自己已經約好明天早上的時間了,十點半。」
「那是威士忌嗎?那我喝什麼?」喬治這兩句用的是英語,講的還字正腔圓,強納森聽得大笑。
強納森是沒想到。瑞夫斯.米諾——說的若都是真的——品評畫作想必像「蓋格計數器」一樣冷冰冰。瑞夫斯難道還真的懂藝術品評?強納森這時才想起來,掛在壁爐上方的那一幅畫,粉紅色的背景有一張床,床上躺了一個垂死的老人——男的還是女的?——還真的是德瓦特的作品!一定非常值錢,強納森想,準就是瑞夫斯買下來的。
「謝謝你。」強納森聽到車門砰一聲關上,突然覺得茫然。他四下看了一圈,要找佛立茲。強納森站在一處很寬的十字路口上,這是大約翰街和市政廳街交叉的十字路口。看起來跟倫敦差不多,像倫敦的皮卡迪利,這裡的地下捷運入口一樣至少四處,因為在此交會的街口太多。強納森四下搜尋矮個子、戴帽子的佛立茲。忽然跑來一群男子,像足球隊的樣子,都穿著輕便大衣,一股腦兒衝下捷運站的台階,佛立茲的人影這就現了形,他站在捷運入口台階旁的鐵柱邊,神色平靜。強納森一看到他,心頭陡地一震,活像和心上人私會一般小鹿亂撞。佛立茲朝台階比一下手勢,就自行先走下去。
「好,可以。」強納森回答。
「……槍殺……」
「一槍。」萬一他沒死呢?強納森這時忽然想到。一槍未必死得了,對不對?強納森從瑞夫斯手上接過威士忌。
「大概就是這樣吧。」強納森回答。
「早啊,崔凡尼先生!」魯道夫向強納森打招呼。
強納森和魯道夫走回車上。強納森覺得魯道夫那樣子像是很失望——還是他自己在亂想?不管怎樣,強納森手上已經拿到一份厚厚的信封袋,裡面裝了真的報告。
「工作啊——」瑞夫斯遲疑了一下,但對這問題又好像不以為意。「有好幾種。像我就會幫紐約的畫商找畫。那邊的那些書——」瑞夫斯指向書架最低一層的一整排書,「都是美術書籍,德國美術居多,誰有哪一樣作品,姓名、住址全都在上面。紐約那邊對德國畫家作品的需求不小。當然,我也在這裡挖掘新秀,介紹給美國的畫廊和買家。德州那邊是大買家。你沒想到吧?」
「那最好。但拜託你就信我一次。」
只是,強納森已經不想再去找溫澤爾醫生了。強納森舔一下嘴唇。檢查出來的結果並不好,他的情況已經惡化,還有,留著那麼厚厚一撮八字鬍的溫澤爾醫生看起來應該像是代表「權威」,所以,強納森覺得他真去找溫澤爾醫生問檢查結果,有一點冒險。他知道他這時候思考的理路不是很順,但是,不管如何他就是作這打算。「我看也沒理由再去找他了——因為我又沒打算在漢堡待多久。我明天一早就會去取消約診。帳單就請他寄到楓丹白露我那裡去好了。hetubook.com•com」
主食是鮭魚凍加美乃滋.強納森吃不下,但黑麵包配奶油和葡葡酒的滋味倒是相當可口。瑞夫斯又再講起了那一個薩瓦多.畢安卡,講義大利黑手黨和色情業,講黑手黨習慣在賭場雇妓|女作招徠,而且跟這些妓|女抽成還高達九成。「不就是勒索嘛,」瑞夫斯說,「他們的目的只有錢——恐嚇則是手段。看看拉斯維加斯就好了,那就是個例子;漢堡這裡的兄弟才不搞妓|女這一套!」瑞夫斯說得義正辭嚴,「是有女孩子,不多,像是在吧檯幫忙一類的。也可能會賣吧,但不會在場子裡,不會真的在場子裡。」強納森沒怎麼在聽,至於瑞夫斯講的事就更沒去想。他拿叉子在盤子上戳戳弄弄,覺得血流又回到雙頰,也在心裡暗自作正反辯論。當殺手的事未必不能做做看,倒不是他沒幾天或沒幾個禮拜就要死了,而是因為這一筆錢對他很有用,因為他想要為席夢、為喬治弄到這一筆錢。四萬英鎊,九萬六千美元,要不然——強納森自己忖度——半數也行,也就是萬一只幹一次,或是他才幹第一次就被抓了。
「但——老實說——我覺得應該要比這多才合理,你說是不是?我是說,和現在這樣的金額比。」強納森覺得臉上發熱。
強納森眼角的餘光始終沒離開佛立茲頭上的小帽,但這時兩人中間隔了至少十五人有。佛立茲朝人潮邊挪。看來畢安卡還沒到,兩人得先等他。強納森身邊德語鼎沸,還爆發笑聲,有人大喊,「再見,麥克斯!」
「喔,就算他沒死也沒關係。你看到他倒下來了?對不對?」
蓋碧再奉上咖啡。接著去動物園。瑞夫斯要他看的動物,是兩頭長得像熊的小型動物,奶油糖的顏色。前面擠了一小群人,強納森始終沒辦法好好看一看這兩頭小東西。他其實也沒興趣。另外幾頭獅子隨意四下走動,強納森倒是看得很清楚。瑞夫斯擔心強納森會不會太累,已經下午近四點。
「威士忌好了。」
強納森不想拿德國馬克,免得回法國還要拿去換。他看了看那一疊法郎,都是百元鈔,十張夾成一疊,法國銀行習慣的作法。瑞夫斯把五疊鈔票放在咖啡桌上,但強納森沒伸手去拿。
卡爾站在人行道等他,車子停在他身邊。卡爾幫強納森打開車門,強納森不禁想這卡爾到底知道多少?全都知道嗎?強納森坐在後座往前湊近,跟卡爾說他要到市政廳的地下捷運站,卡爾側過臉說:「你要到市政廳那一站和佛立茲會合,對吧?先生?」
「不到一個禮拜。別忘了還有一件事——不然前一件事就做白工了。這要再看看。」
列車已經停靠到站,佛立茲忽然朝一截車廂急走過去,強納森趕忙跟上。進了車廂,人沒有特別多,佛立茲站定,抓住一根金屬立柱,再從口袋掏出一份報紙。佛立茲面朝正前方略一點頭,不過始終沒朝強納森這邊看一眼。
「我知道,所以,剛才才會先向你說不好意思,錢太少了。這麼說好了,剩下的錢我會盡量想辦法,等下一次我們再聯絡——我自己會跟你聯絡——一定給你捎來好消息,讓你知道瑞士銀行有了你的帳戶,還有銀行給的帳目報表。」
瑞夫斯又再往下譯,強納森發現裡面沒有估計他還剩多少時間,也沒暗示他死期已近。
「你看我現在也只能給你這麼多,剩下的要等其他人。另外還有四、五個人和我一起湊數,」瑞夫斯跟強納森解釋,「但要我湊足馬克,那就沒有問題。」
強納森沒跟他爭,不過,他可不想要寄給溫澤爾醫生的支票有瑞夫斯的簽名。但強納森在心裡提醒自己,只管重點就好,而這時候的重點,就是瑞夫斯該付他的報酬。只是,強納森竟然一屁股坐進沙發,還滿開心的問瑞夫斯,「你這裡是做什麼的?——我是說工作。」
強納森朝後躺,一隻腳擱在地板上,另一隻腳垂在沙發邊,覺得渾身乏力,很想睡覺,好像一閉上眼睛就可以睡上好幾個小時。瑞夫斯慢慢走到灑滿陽光的窗邊,嘴裡開始講動物園的事,講到一種稀有動物——叫什麼名稱強納森左耳進馬上右耳出——才剛從南美送過去。一對。瑞夫斯說一定要帶強納森去看。強納森心裡想的卻是喬治在院子裡拖他的小拖車,車裡裝著小石子。我的小石頭啊,強納森知道他沒辦法活著看到喬治長多大,更別提要看他身形拔高、嗓音變粗。強納森忽然從沙發上坐起來,咬牙奮力要把力氣再叫回來。
蓋碧來了,把盤子收走。
那一把槍已經抓在強納森的右手,抽出外套的口袋。強納森拉下槍的保險栓,略把大衣往外掀一點,瞄準眼前這人大衣後背的中正央。
「但我不需要鎮定劑。」強納森回答。他覺得自己相當鎮定,其實,感覺還很不錯。
「那你是說你以後還要再去德國囉?」席夢問。
「是,想也是。我了解。還有一件事,你這錢放在瑞士銀行的祕密帳戶裡會不會好一點m.hetubook•com•com?你應該不會想要把這樣的錢存在你法國的帳戶裡,對吧?要不然,你是要學法國人把錢藏在襪子裡?啊?」
「當然要!」強納森說。
列車到了下一站,梅斯堡,佛立茲馬上下車。強納森再看那義大利佬一眼,短短一瞥,但再怎麼偷瞄好像都不可能把這義大利人定定朝前凝視的嚴肅眼神稍微往旁邊拉一下。萬一畢安卡下一站不下車,而是一站過一站,一站過一站,一直捱到最後幾乎沒有旁人要下車了,那怎麼辦?
晚上七點二十分,強納森脫下最外面的大衣,隨手朝一張軟墊椅上扔,便去找他的菸;他忘了帶在身上。吉普賽女郎香菸,愜意又快慰。強納森把菸擱在浴室的洗臉盆邊,洗一洗手、臉,脫掉上衣,用毛巾沾熱水抹一遍上身。
「一樣不到一個禮拜。說不定四天就夠了,我會和你保持聯絡。」
蓋碧告退,留強納森和瑞夫斯在起居室。
「才剛到手的,」瑞夫斯說,他發現強納森盯著那幅畫看。「禮物——應該說是朋友送的謝禮。」看他那樣子,好像本來還要再說下去,卻臨時想到就此打住比較好。
「你是說——他們覺得你是特殊病例?」
「強!」席夢沿著走廊迎向他。
席夢擋下強納森的手,「有柳丁汁喲,喬治!」席夢幫喬治倒柳丁汁,「你是說他們在試驗新療法來治你的病?」
「那好。你說過他的護士會講英語,對不對?那就不需要再讓魯道夫陪你了。——你要不要躺一下休息幾分鐘?」瑞夫斯把塞在沙發角落的靠枕拖來。
魯道夫吩咐卡爾開車。
這樣就中聽一點了。「什麼時候?」強納森再問。
「你要的話,當然可以,」瑞夫斯回答,「但別忘了你明天早上還有約。」
「溫澤爾醫生嗎?」護士翻開一大本簿子,裡面貼著一格格透明膠片。護士查了一下,就按鍵,拿起話筒,用德語講了一分鐘,放下電話,改用英語跟強納森說,「溫澤爾醫生的護士說他這一整天都很忙,你要不要約明天的時間見他,明天早上十點半?」
「我也要跟醫生談一談。」強納森的口氣一樣很愉快。
「跟我說德國醫生怎麼說。」席夢把冰塊盤拿進洗滌槽。
「我要蓋碧午餐準備冷食,這樣你就可以想吃就吃。」瑞夫斯說。
「啊?——」瑞夫斯乾笑一聲,頰上的長疤跟著扭了一下,「能有什麼不測?——當然,我當然保證你太太一定會拿到錢。」
「你也見過醫生囉?」
「沒有,但我也沒要他幫我翻。」
「啊!好奢侈!」席夢驚呼,「現在開嗎?」
強納森坐進沙發,仰頭靠向椅背,覺得整個人像被掏空了,很洩氣,但還好這時候沒有頭昏。
強納森蹙了一下眉頭,但覺得情況還在他控制中。「親愛的,我這病是沒有辦法治的。他們只是——只是有很多新藥要作實驗。我只知道這些。來,乾杯!」強納森有一點樂陶陶的。他在外套口袋裡有五千法郎,他平安無事,至少目前如此,安然待在家庭的溫暖懷抱裡。若一切順利的話,這五千法郎還只是零頭而已——瑞夫斯.米諾說過了。
「一個禮拜內,信譽擔保。」
席夢坐進一張直背椅,輕鬆往後靠,「他們付錢讓你去德國?也就是說會有一點危險性?」
「祝你好運,」瑞夫斯說,「晚一點見。」
「卡爾或蓋碧——他們知道多少?」
「我沒把握那時可以湊足一半——你也知道,我剛才跟你說過了,強納森,這一件事本來就要雙管齊下,我那幾個兄弟付錢就是要看到效果。」瑞夫斯直視強納森。
「他在忙。」
強納森有一點火了,但強壓下去,「那你什麼時候可以確定?」
強納森馬上丟掉手上的槍,腳步也停下來,順勢蜷縮身體,朝後、朝左偏,身邊的人群同時揚起一陣喧嘩:「喔?啊!啊——!」可能只有寥寥幾人沒出聲驚叫,強納森便是其一。
「不全看得懂。」強納森把信封袋遞給瑞夫斯。
「卡爾先生在樓下等您,先生。」
強納森往後靠,狀甚輕鬆,眼睛卻忍不住要往左右車窗瞄,生怕會有警察朝計程車比手勢,命令司機馬上停車。滑稽透頂!他絕對沒事!
這瑞夫斯以前就說過了,強納森坐進沙發,瑞夫斯繼續踱方步,心滿意足。
「還算順利吧,」強納森回答,「我看是。」
強納森這時就看到那一個義大利人了,和他的距離比佛立茲還要近——深色頭髮、四方臉的男子,穿了一件帥氣的灰色大衣,搭配褐色皮釦,頭戴灰色洪堡帽,直視前方,眼神透著怒氣,若有所思。強納森朝佛立茲看過去,佛立茲裝作在讀報紙,待兩人四目交接,佛立茲便輕輕點頭加上微微一笑,向強納森證實他沒看錯。
「那好,我就幫你約好。但他的護士說你看報告就會了解很多——很多狀況。」
強納森相信魯道夫聽得懂,魯道夫的表情卻有一點不知如何是好,「那就再想一想辦法——」
「計程車!」強納www.hetubook.com.com森看見一輛空車朝鐵路車站開去。計程車停下來,強納森坐進車內,向司機報出他住的旅館街名。
槍管發出一聲刺耳的「喀、砰——!」
雖然魯道夫說他可以去幫強納森拿報告,順便看看醫生在不在,但強納森還是跟魯道夫一起走進醫院。卡爾的翻譯幫了不少忙,所以,強納森很清楚魯道夫的意思。其實,卡爾給人的感覺滿中立的,強納森暗想,卡爾可能也真的是局外人。但那氣氛,強納森就是覺得很怪,好像大家全在演戲,還演得很假,連他自己也是。魯道夫在門廳一張桌邊找了一個護士,向她要崔凡尼先生的檢查報告。
「魯道夫已經翻給你聽過了吧?」
「我若有個什麼不測,」強納森回答瑞夫斯,「你可以保證我太太一定拿到錢嗎?」
瑞夫斯彎腰去拿酒瓶,嘴裡用他輕柔的聲調再問,「多少?——你開了幾槍?強納森?」
「報告拿到了嗎?我可以看嗎?你全看得懂嗎?」
瑞夫斯用高腳杯喝香檳,他對強納森舉一下香檳,喝了一口。「沒有麻煩吧?——佛立茲事情做得不錯吧?」
強納森轉頭看向窗外,沒有意思要魯道夫幫他解釋報告寫了什麼。強納森寧願自己抱著字典慢慢磨,要不然問瑞夫斯都好。強納森開始覺得耳鳴起來了,便往後靠,作深呼吸。魯道夫瞄他眼,馬上就把窗戶搖下來。
「請問溫澤爾醫生在嗎?我可以和他談一下嗎?」強納森問那護士。
坐進車裡,強納森再點起另一根菸。這是禮拜三晚上了,他跟席夢說過他這一天晚上可能就回家了,但她應該要再一天才會收到信。強納森想到他還有兩本書禮拜六就要到期,是他向楓丹白露教堂圖書館借的。
強納森便吞下藥丸。瑞夫斯還要強納森到客房去躺幾分鐘。強納森沒睡著,到了五點,瑞夫斯進來跟強納森說卡爾要來接他回旅館去。那一件大衣留在強納森住的旅館裡。瑞夫斯拿了一杯加糖的紅茶給強納森,味道還好,強納森想這茶應該除了加糖沒多加料。瑞夫斯把槍交給強納森,又再教一次怎樣拉開保險栓。強納森把槍塞進長褲口袋。
強納森下樓,那一件大衣掛在手臂上,準備要還給瑞夫斯,就此和這舊大衣永別。
強納森又回到瑞夫斯舒適的公寓。他把大衣還給瑞夫斯,沒交給等在一邊的蓋碧,一時覺得很尷尬。
「晚安啊!先生!」卡爾一臉燦爛,好像已經聽到風聲,覺得結果不錯。
「你今天沒看到溫澤爾醫生,對不對?那要不要我再幫你約明天的時間?」瑞夫斯的口氣好像還真的很關心。
「那就跟我說大概的意思就好。」
翌日強納森搭中午的班機飛回巴黎。瑞夫斯說他會幫他取消溫澤爾醫生那邊的約診,強納森就把事情留給他辦。瑞夫斯還說他這禮拜六會打電話給他,也就是隔天之後,打到他的店裡。瑞夫斯送強納森到機場,也拿了一份報紙給強納森看,報上有畢安卡躺在捷運站月台的照片,瑞夫斯雖然狀若無事但掩不住得意;除了那一把義大利製的手槍,別無其他線索,警方懷疑是黑手黨所為。警方也說畢安卡本人就是黑手黨圍事的人馬或打手。強納森那一天早上去買菸,在書報攤就翻過報紙的頭版,但沒想要把報紙買下來。這時坐在飛機上面,笑臉迎人的空姐又遞給他一份報紙。強納森把摺起來的報紙搭在膝頭,閉目養神。
強納森一來到街上,就逕自往前走,直直往前走,不管他走的是什麼方向。速度不快、不慢,雖然不知道這方向是往哪裡去的,卻一副有地方要去的樣子。走著走著看到右邊出現了很大的鐵路車站。瑞夫斯提過這車站。沒聽到有人跟在後面,不像有人在追他。強納森用右手手指把絲|襪弄下來,但不想扔在這裡,離地下捷運站太近了。
強納森點頭示意,眼睛飄向起居室的門口,蓋碧萬一回頭就會從那裡進來。「我們就祈禱他已經一命嗚呼了吧。我才剛想到他也可能沒死——說不定沒死。」
「要喝嗎?那,喝一小口。」強納森把杯子朝喬治遞過去。
蓋碧來為強納森開門,瑞夫斯正在講電話,很快就掛掉。
第二天早上九點剛過,瑞夫斯就打電話到強納森住的旅館找他,告訴強納森卡爾十點四十分會去接他到醫院,魯道夫也會同行。強納森早就想到了。
「今晚見囉!」瑞夫斯的口氣很開心。
魯道夫笑了一聲,用德語回答。
「不怎麼好。」強納森瞇起眼睛回答,白色房間裡的陽光很刺眼。
「米諾先生說停在這裡比較好,先生。入口就在對街。」卡爾人沒下車,只打開車門,因為街上擠得都是人、車。「米諾先生要我七點半到你住的旅館去接你,先生。」卡爾說。
兩人坐進大車的後座。
「蓋碧——啥也不知。卡爾嘛,知不知道都無妨。卡爾才不想管這樣的事。他不是只幫我做事,他拿的錢才多呢。所以,啥也不知對他最好,你懂我的意思吧?」
「比你法國那邊和圖書做出來的結果還要差?」瑞夫斯回來時手上多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加水。
強納森另有想法,但也只是模模糊糊有個大概而已,到底,他自己這時頂多是買賣的一方而已——他想的是,瑞夫斯到這時候才要跟其他人拿錢,應該不太好要,因為都已經完事了。他那些朋友不應該事先就把錢準備好才對嗎?先交給誰收著,要不也至少多拿一點?「我不要馬克,謝謝你。」強納森說。
回到瑞夫斯家,瑞夫斯一定要強納森吃一顆白色小藥丸,他說是「溫和的鎮定劑」。
「『……無法判定是否惡化,因為沒有看到先前的——診斷……衡諸時間長久,確實堪稱危險——等等,等等。』你若要我逐字幫你翻,我就翻給你聽,」瑞夫斯說,「有一、兩個字我要查一下字典,有些是複合字,但我大概都抓得到意思。」
「那是——一半嗎?」強納森追問。
回到車上,強納森跟魯道夫說了一句,「不好意思,」便開始拆信封袋。總共三頁打字的資料,強納森先瀏覽一下,發現很多詞彙和他熟悉的法文、英文一樣。不過,最後一頁出現兩大段話,手寫的德文,很長。裡面有同樣很長的「黃色物質」德文醫學術語。強納森看到白血球二十一萬,脈搏猛地顫了一下,比前一份法國的報告還高!比先前任何一次都高!強納森沒停在最後一頁和德文纏鬥。他把報告摺起來,魯道夫用德語客氣跟他說了不知什麼,還伸出一隻手,強納森便把報告遞到他手上,心裡實在很氣但又能怎樣?而且,這時候又有什麼關係?
畢卡安四周劃出一塊扭曲的圓。
「坐,強納森,我看你要喝一杯才好。」瑞夫斯走到書架那邊去拿酒。
卡爾偏著頭說,「兩位先生,米諾先生要請你們兩位吃午餐,之後看是不是要到動物園玩一趟。」
「你哪能把法郎往法國外面送?」瑞夫斯笑道,「你收到帳單就轉到我這裡來,這一件事你別操心。」
「我們今天晚上出去吃吧,街角那一家餐廳就好。帶喬治一起去,」席夢出聲不表同意,但被強納森強壓下去,「好了啦,我們還吃得起嘛。」
「嗨,強納森!怎樣啊?」
強納森又是鐵路又是計程車終於回到家,已經近晚上七點,強納森自己拿鑰匙開門。
他把毛衣套回身上,電話鈴響。
「對。」強納森回答,鬆了一口氣。強納森坐回後座一角,拿手指頭輕輕摩娑那一把小小的槍。他把保險栓拉下又扣上,提醒自己往前推才是打開。
但畢安卡在列車減速時朝車門挪了過去。史坦街。強納森這時趕快加一把勁,緊跟在畢安卡後面,但又小心別撞到旁人。車站有一道階梯往上走。為數約八十到上百的出站人流魚貫朝階梯口匯攏,一階階往上爬。畢安卡那一襲灰色大衣這時就在強納森面前,兩人離階梯還有兩碼的距離要走。強納森看得到這人後腦勺的黑髮夾著花白,頸背有一道鋸齒狀的凹痕,像是長癰留下的疤。
「我覺得他們真應該用英文寫你的報告才對,」瑞夫斯再說,又再瀏覽一遍,「『……頗多細胞粒化暨——黃色——物質。既然先前已經做過X光治療,不再建議此時進行,因為白血病細胞已經有了抵抗力……』」
「……槍……」
「但若真的出事——像只解決掉一個人——」
畢安卡身軀癱軟倒向地面。
水泥地上有一把槍,有人伸手要撿,至少三人趕忙阻止,不讓他碰。但還有很多人沒興趣或沒時間去管,照樣沿著階梯往上爬。強納森在圍在畢安卡身邊的那一圈人群裡悄悄朝左邊挪動,走到階梯邊,聽到有男子大喊:「警察!」強納森快步走開,但也小心不要快過其他幾個一樣快走到上面人行道的人。
強納森雙手把席夢摟在懷裡,「嗨,親愛的!」
強納森走出房門,牢牢把門關上。
強納森等在樓下的門廳讀倫敦的《泰晤士報》,魯道夫走了進來,比預訂的時間早幾分鐘,臉上還帶著笑,很害羞、像小老鼠的笑。這下子更像卡夫卡了。
「你若可以的話,我們今晚這裡就要裝作沒人,」瑞夫斯說,「不管誰打電話來,蓋碧都要說我不在家。」
「不會,我想——應該說是會有一點不方便吧。跑到德國去。我只是說他們會幫我出交通費。」強納森先前沒想那麼多,他大可說培里耶醫生可以幫他打針、開藥。但那時候他覺得他這樣答還算可以。
強納森很想要司機送他回旅館就好。但回旅館幹嘛?捧著半懂不懂的報告乾著急?魯道夫要先下車,卡爾便在一條運河旁邊放他下車,魯道夫和強納森握手道別,手勁沉穩。卡爾就再送強納森回瑞夫斯.米諾住處。陽光灑在阿斯特湖面,熠熠生輝。一艘艘小船繫在小碼頭邊,隨著水波輕晃,氣氛歡樂。有兩、三艘船悠遊湖面,簡潔、清亮,像簇新的玩具。
有什麼新鮮!強納森暗自哼了一聲。他是很容易流血。強納森再等瑞夫斯往下說,其實應該說是等瑞夫斯再往下幫他翻譯。
蓋碧www•hetubook•com.com捧著一個大托盤走進來。
「希望報告的結果不錯!」魯道夫的口氣很愉快。
「對,應該是這樣子吧。但我當然不是,」強納森帶著笑說。他不是,席夢也知道他不是。「他們大概只是想試驗一些新的檢驗法吧,我還不知道,親愛的。」
「我才想你應該要回來了呢!」席夢笑著說,「反正就是知道。剛才才在想——怎樣呢?先把大衣脫下來吧。我今天早上收到你寫的信,說你可能昨天晚上就回家。你發什麼神經啊?」
「那你願意吧?我說?對不對?」瑞夫斯終於問到強納森這一句了,同時拿漿過的白色餐巾擦嘴。瑞夫斯問的是今天晚上就要做的殺人的事。
瑞夫斯抿住嘴,好像不想回答的樣子。「就只有一半。——但老實說,很可能真的要兩次才行。第二次後就全額付清。咦!真是太好了!」瑞夫斯笑了,強納森第一次看到他臉上出現真正的開懷笑容。「等到了今天晚上,你就知道事情有多好辦。事後我們要好好慶祝一下——你若想要慶祝的話。」瑞夫斯雙掌一閤,高舉過頭,強納森以為這是慶祝的手勢,結果是瑞夫斯在叫蓋碧進來。
瑞夫斯微微一笑——那麼淺的笑,照樣映得他一臉燦爛。「太好了!那就好。我還沒聽到消息,你知道嗎?幫你倒香檳,好嗎?強納森?還是蘇格蘭威士忌?坐吧!」
「不管怎樣,這件事你好像很開心,這樣我也就放心了,親愛的。」
「是有可能。」強納森看著席夢倒酒,兩杯威士忌,倒了很多。「他們還可以付錢給我。過一陣子會通知我。」
強納森懂。但瑞夫斯的解說,可沒辦法讓強納森好過一點。「還有——我想明天就回法國。」強納森這一句話有兩層意思,一是瑞夫斯應該今天晚上就結清他該付的錢,或安排好付錢的事,若是還有別的事,也請今天晚上一併談好。只是,真還有別的事的話,強納森就要拒絕,管它錢的事要怎麼辦,但強納森覺得既然他已經開了那一槍,他就有權拿那四萬英鎊的一半。
「對。」強納森長嘆一聲,這才發現他有好幾分鐘都沒怎麼呼吸。
「真的?」席夢好驚訝。
強納森一揚手,把大衣扔上掛鉤,就抱起朝他大腿飛撲過來的喬治。「我這個小討厭好不好啊?我的小石頭好不好啊?」強納森親一下喬治的臉頰。強納森幫喬治買了一個玩具傾卸卡車,和威士忌一起裝在塑膠袋裡,但強納森覺得玩具卡車等一下再拿出來好了,便先把酒拿出來。
強納森看得出來瑞夫斯這是在問,不說破但在問——他什麼時候幫他們幹第二票?他還到底要不要做?若不想做,現在就說清楚。「我了解,」強納森回答,心想,若再多一點,甚至到三分之一,應該不算差了。約一萬四千英鎊吧。依他做的事,這一筆小錢算很不錯了。強納森決定穩住,先不要爭了。
「消息應該傳到米蘭了,」瑞夫斯說得很開心,「義大利的槍子兒!倒也不是義大利黑手黨一定就用義大利槍,但小小這麼畫龍點睛一下,不錯,我想。他是狄史泰法諾家的人。漢堡這裡還有吉諾蒂家的兩個打手在,我們就是要他們兩邊開始火併。」
佛立茲靠牆站著,離強納森約十二呎遠,強納森慢慢朝他挪過去,但也小心保持一段距離。強納森還沒靠到牆邊,佛立茲就朝他略一點頭,離開牆邊以斜角朝收票閘門走過去。強納森走去買一張票。佛立茲跟著人群往前挪。一張張票在閘門打孔。強納森知道佛立茲已經看到畢安卡,但強納森還沒看到。
卡爾載強納森回他住的旅館,說他會在門口等強納森。強納森想他應該有五到十分鐘的時間可以處理一下事情。他先刷牙——用的是肥皂,因為他把牙膏留在家裡給席夢和喬治用,到這時候也還沒去買——再點一根「吉普賽女郎」,倚在窗邊朝外看,看著看著才發覺自己根本沒在看什麼,腦子裡也沒在想事情,便轉身到衣櫥拿出那一件太大的大衣。大衣有一點舊了,但也沒舊到哪裡去。這原來是誰的大衣?這樣也好,強納森想,因為這樣他就可以假裝是在演戲,穿的是別人的衣服,槍裡裝的是空包彈。但強納森也知道他到底是在幹什麼,他心裡當然有數。即將要挨他一記子彈的那一個黑手黨(但願打得中),他絕對不會手下留情。強納森發覺自己一樣不可憐自己,死就死了嘛。畢安卡和他自己的命,這時同都沒有了價值,雖然理由不同。唯一還值得一提的小事,是強納森殺了畢安卡還有錢拿。強納森把槍連同尼龍絲|襪一起放進外套口袋,發現他用手指頭就可以在口袋裡把絲|襪套在同一隻手上。強納森急忙再用套著絲|襪的手指頭把槍上的指紋抹掉——真有、假有不管。他開槍時還要略把前襟往旁邊拉一下,免得一槍出去在大衣上面打出一個洞。他沒帽子戴。怪了,這瑞夫斯竟然沒想到要準備帽子。現在再發愁已經太遲。
一家人走進廚房,席夢喜歡威士忌加冰,強納森倒是無所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