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強納森走出旅館,直接穿過街心朝地鐵走去。強納森在月台上等車時,讀了一下書皮上的書介。封底有警方的檔案照,正面、側面都有,總共六或八人,全都一臉凶相,嘴角下垂,臉上鬆垮又陰沉,一雙雙深色的眼睛直直瞪視前方。但說也奇怪,不管他們臉上肉多、肉少,表情倒還真像。書裡還有五、六頁都是圖片。每一章都以美國一處大城為名——底特律,紐約,紐奧良,芝加哥,最後面除了索引,還附上黑手黨家族的關係圖,像家族樹一樣,只不過裡面的人都是同一時代的人便是了:最上面的老大,堂口的堂主,圍事的小弟,光是小弟這一級,強納森聽過的「熱諾亞幫」的人數就有五、六十人。書裡的名號一概真有其人,很多都還附上紐約和紐澤西的地址。強納森搭車回楓丹白露的路上把書瀏覽過一遍。裡面有一個「冰鑽威利」艾德曼,瑞夫斯在漢堡提過他。他最愛湊近在目標的肩頭,像要跟人家講悄悄話,然後用一根冰錐從人家的耳膜刺進去,直達腦部致死。「冰鑽威利」的相片也出現在書裡,咧著嘴笑,夾在一群拉斯維加斯賭場兄弟裡面,六個人,都是義大利名字,另外還有一名紅衣主教、一名主教、一名蒙席,拍攝的事由是教會「收到五年預計達七千五百塊美金的捐獻」。強納森忽然一陣乏力,閤上書,呆呆看著窗外一連幾分鐘,才再翻開書。畢竟這一本書寫的都是真人真事,而且,還很好看。
「喔,沒問題,我了解。法國人的禮拜天午餐!沒問題,那就約六點好了。我住的是卡耶兒酒店,在拉斯拜爾這邊。」
「但——你至少跟著搭火車看看也好和-圖-書。若沒機會下手,那我們當然就要再想別的,換另一個頭目也好,換個作法。但我們真的很想解決這一個!他正在打算從漢堡的毒品生意轉進到賭場來——已經在作組織了——反正傳言說的是這樣。」瑞夫斯換個口氣,「那你要不要改用槍?強?」
信是用英文寫的,署名給瑞士銀行,簽的名字是恩斯特.希德斯罕。信裡要銀行以強納森.崔凡尼之名開立銀行帳戶,也附上強納森於楓丹白露的店面地址,同時寫明隨信附上一張八萬馬克的支票。信是複寫本,但簽了名。
強納森聽過這酒店,便說他會在六點或七點趕到。「禮拜天的鐵路班車會比較少。」
「喔,我有一本書要給你看!」瑞夫斯又走向他的公事包,從裡面一角抽出一本書,鮮紅色的精裝封面。「你可以看看。留著看,很出色的新聞作品。採訪紀錄。這樣你就知道我們對付的是怎樣的角色。但他們和其他人一樣,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物。我是說,也都很脆弱。」
強納森慢慢朝門口走去,把手上的雪茄擱在床頭桌的菸灰缸裡。
「哪有——沒多貴。漢堡的醫生給了我一筆預付款——萬一我要回漢堡的話。他們很大方。妳別擔心。」
強納森搖頭,「不好意思,瑞夫斯,我看我真的做不來。」強納森忽然想起,瑞夫斯這時還是來得及擋下那一筆馬克的支票。瑞夫斯只要發一封電報給希德斯罕就好了。真那樣的話,就算囉。
席夢笑了,強納森看得出來她也不想多管錢的事。這當口不想。「那我就當作是先收生日禮物好了。」
「很好的開始,真的,漢堡那邊的賭場兄弟很滿意。也在那邊探路的另一幫黑手黨,吉諾蒂家的那兩個人,表示他們對薩瓦多.畢安卡遇刺一事一無所知,只是,他們不這樣說那還要怎麼說?現在,我們這邊要做的,就是再幹掉一個吉諾蒂家的人,弄得像是幫畢安卡報仇。所以我們要再幹掉一個大的,一個大角頭——老大下面的頭目,你知道吧?有一個叫維多.馬坎吉羅的,幾乎每個禮拜都要從慕尼黑到巴黎一趟。他在巴黎有個女友。他是慕尼黑這邊的販毒頭子——起碼是他那邊的頭子。唉呀,你知道慕尼黑這當口可比馬賽都要熱,起碼毒品這一件事……」
禮拜六早上,強納森的電話鈴響了。那和_圖_書一天早上電話響過幾次,但這一次是不規則的鈴聲,長途電話。
席夢禮拜天穿上那一席新衣出色極了。強納森在一家三口離家準備到佛薩迪耶家去前,叮嚀席夢不要提起德國醫生付他錢的事。
這本書叫作《冷面鐮刀手:美國組織犯罪剖析》。
瑞夫斯說,「我明天要到巴黎一趟,想和你見個面。有東西要給你——你知道的。」瑞夫斯的口氣很平常,很平靜。
「一定貴得要命,強!」
他左手上拿著一根細細的、近白色的繩子,尾端打了一個活結,繩頭還纏了個死結,免得活結一路滑到底鬆掉。瑞夫斯把活結往一根床柱上一套再一拉,用力扯得繩子往一邊歪。
滑天下之大稽!強納森暗笑,但笑不出來。瑞夫斯繼續做他的殺人大頭夢,眼睛翻上天花板。強納森想到他若因為殺人或殺人未遂被捕,那麼,那一筆錢席夢絕對一毛錢也不會去碰。她一定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定羞愧萬分。「我真的沒辦法幫你。」強納森說時站了起來。
「我又不是笨蛋!」席夢飛快回了這一句,有一點言不由衷,聽得強納森忍俊不禁,覺得席夢其實還是站在他這一邊居多,而不是她父母那一邊。之前,強納森的感覺常是反過來的。
強納森回楓丹白露搭四點四十九分的班車,因為聖皮耶─內穆爾沒有直通巴黎的班車。強納森在五點半左右抵達巴黎,轉乘地鐵。瑞夫斯住的酒店旁邊就有地鐵車站。
「……在行駛的列車上,日班車,莫札特號特快車。」
「那你看看這一條套索!」瑞夫斯倏地從長褲口袋掏出左手。
強納森實在不敢相信會聽到這樣的話。
瑞夫斯深吸一口氣,換檔,換個手法。「這人有很嚴密的保護,一般隨身都有兩個保鏢。但在列車上面——一般人都不太坐得住,總會起來在走道走動、走動,要不也總要去上個一、兩次廁所,或到餐車去吃東西,那就很可能會自己一個人行動了。這也未必做得成,強納森,你未必——像是也很可能找不到下手的機會,但試一試也好——再要不就用推的,把人從車門推出去。列車行駛的時候車門還是可以開的。但他一和圖書定會喊——而且,推出去人未必會死。」
「誰是希德斯罕?」強納森問瑞夫斯,也在心裡換算幣值,德國馬克大約折合一點六法國法郎,所以,八萬馬克換算成法國法郎大概是十二萬多一點。
「連今天禮拜天,」席夢在佛薩迪耶家就說,「強也要到巴黎去看德國那邊的醫生。」
瑞夫斯一聽,恍若從雲端直墜谷底。「喔!呃——那就可惜了。真的可惜。那我們只好再找別人——你若真的不想接的話。而且——我想大部分的酬勞也都應該歸那人了。」瑞夫斯輕輕搖頭,噴一口雪茄,定定盯著窗外看了一會兒,忽然彎下腰一把牢牢扣住強納森一邊的肩頭,「強,前面這一部分這麼順利啊!」
「我禮拜三再打電話給你,」瑞夫斯說,「禮拜四你要到慕尼黑來一趟,還要過夜,我也會在慕尼黑,我住另一家旅館。禮拜五晚上你再搭火車回巴黎。」
「要到樓下喝一杯嗎?」
瑞夫斯的眼睛緊盯著強納森,精光外露,但他也可能是在看強納森身後的地方,心裡在想別的人選。他臉上的那一道疤感覺比平常要厚,有的時候因為光線的關係就會這樣。強納森想,這樣一道疤說不定會害他在女人面前有自卑感。但他有這疤是多久了?說不定還不過兩年呢,看不出來。
強納森靜靜聽他說,頗為尷尬,只等著一有空檔就要插嘴表示他不想再接事情做了。過去四十八小時,強納森的想法改了,而且,說也奇怪,瑞夫斯本人出現在他面前,把他放手一試的僅剩膽子全趕跑了——可能是他這樣一來,反而襯得這樣的事益發真實。再者,顯而易見,他這時候在瑞士銀行已經有了十二萬八千法郎。強納森已經在一張扶手椅上正襟危坐。
瑞夫斯一派平靜,「這是黑手黨慣用的手法,只要一條細細的繩子,沒有聲音——打一個活結當絞環!用力一抽緊,就好了。」
「哪要開槍!根本就不能有一點聲音。我在想用絞繩。」
強納森實在受不了。這可是要用另一隻手去碰受害人才有辦法的——不管怎樣都要碰到人。而且,這不也要約莫三分鐘才死得了?
「漢堡的生意人——我幫過他幾次忙。希德斯罕未受絲毫監控,這一筆錢也不會出現在他公司的帳冊,所以,對他沒什麼好擔心的。他給的是私人的支票。重要的是,強納森,錢在昨天已經從漢堡
https://www.hetubook.com.com存進你的帳戶名下,所以,你下禮拜就可以拿到你個人的帳號了。總共是十二萬八千法國法郎。」瑞夫斯未現笑容,但狀甚得意。瑞夫斯伸手去拿寫字桌上的一個盒子,「要不要來一根荷蘭雪茄?很不錯喲。」
禮拜五下午,強納森終於想到這一千法郎可以怎樣花掉一點。他在法蘭西街一家店幫席夢買了一件芥末色的斜紋軟呢套裝,售價是三百九十五法郎。他前一陣子就看過這一套了,去漢堡前,看到時就想起了席夢——圓領,深黃色的斜紋軟呢有褐色的小點,四顆褐色鈕釦排成方形,怎麼看都像是專門為席夢做的。價格當初是看得他目瞪口呆,想說離譜得還不止一點點。但這時候看起來還真像撿到大便宜。強納森開心的盯著店員小心摺好新衣,包進雪白的棉紙。而席夢的欣喜又再讓強納森開心一次。強納森想起來,這好像是她近兩年來頭一次擁有全新的東西,頭一次有漂亮的新衣,在市集或普利祖尼一類的不二價商店買的怎麼算呢。
瑞夫斯先在櫃檯留了口信,要強納森一到就直接到他住的房間。瑞夫斯沒穿外套,看那樣子剛才正躺在床上看報紙。「嗨!強納森!日子過得好吧?……坐——隨便坐。我有東西要給你看。」瑞夫斯去翻他的公事包,「那——算是頭期款。」瑞夫斯拿出一份白色的方形信封袋,從中抽出一張打字的信紙,遞給強納森。
強納森也笑了。席夢兩個月前才剛過生日。
席夢才要強納森禮拜天跟她回內穆爾她父母家。「可以把時間排在晚上或——約下午六點,怎樣?我中午有飯局,會比較久。」
「不用了,謝謝。」強納森回答。
瑞夫斯要強納森別擔心,「那就明天見了。」
「我是瑞夫斯……你那邊都還好吧?」
「看到沒?尼龍的。幾乎跟鐵絲一樣強韌。不管是誰,這樣一套哼都哼不出第二聲——」瑞夫斯說到這裡打住。
瑞夫斯看來像要放棄了。他走到窗邊,忽又轉身,「你考慮看看好吧。過兩天,你再打電話給我,或我打電話給你。馬坎吉羅一般都是禮拜五中午從慕尼黑出發。下禮拜的週末就把這件事情辦好最好。」
「都好,謝謝你。」強納森忽然緊張起來,提高警覺。他店裡有顧客在,一個男子盯著強納森店面牆上的木頭框樣品瞧了好久。不過,這一會兒強納森講的是英語。
因hetubook•com•com為這些雪茄真的很特別,強納森便帶笑拿了一根。「謝謝。」強納森就著瑞夫斯點著的火柴點起雪茄,「錢的事情多謝你了。」強納森知道還不到三分之一,也就是連一半也沒有,但強納森說不出口。
看來瑞夫斯應該是送錢來了。強納森改將心思轉到店裡想買框的這男子身上。
強納森還是搖頭,「我沒那膽子,拜託,在列車上開槍?沒辦法。」
強納森一隻手搭在門把上,聽到這裡他轉動門把。「對不起,瑞夫斯,但只怕我不行。再見。」
這禮拜天的午餐吃得特別盡興。強納森和席夢還帶了一瓶「約翰走路」過去。
強納森從楓丹白露─亞文車站搭公車回到鎮上城堡附近的廣場,再徒步沿著法蘭西街回他的店。他身上就有店的鑰匙,他走進店裡,把這一本黑手黨正傳放進他藏錢的那一格不太用的抽屜裡,再走路回他聖梅希街的家。
強納森把四千法郎放在信封裡,藏在裝裱店最裡面的木櫃子。櫃子有八格一模一樣的抽屜,強納森把信封藏在其中一格,從下面數來的第二格。裡面除了用剩的鐵絲、線頭、打洞的標籤等等,沒有別的東西——強納森想,這樣的沒用東西,大概只有節儉成性或脾氣古怪的人才會這樣收著不丟。這一格抽屜和下面那一格一樣(強納森根本就不知道這一格裡放了什麼),強納森平常從來不會打開來用,因此,他想席夢就算來店裡幫忙的那麼少少幾次,應該也不會跑來開這兩格抽屜。強納森平常放現金的抽屜,是店裡木頭櫃檯下面靠右最上面的那一格。剩下的一千法郎,強納森就在禮拜五早上存進他和席夢在興業銀行的共同帳戶。席夢可能要過三或四個禮拜才會注意到多出這一千法郎,而且,就算她看到支票簿,也不會說什麼。就算她說了什麼,強納森也可以說是有幾個顧客忽然付清了帳款。強納森一般都以支票來付家裡的帳單,銀行存摺就一直放在起居室那個法式文具櫃的抽屜裡面,不見天日,除非有誰要付什麼錢,才會帶出門去,這情況一般一個月約只有一次。
強納森往椅背上靠,瑞夫斯跟著鬆手。強納森動了動,像被人逼著要道歉似的。「對,但是——在鐵路車廂裡開槍殺人?」強納森腦中浮現他當場被抓,哪裡也逃不了。
強納森想到自己的手指頭會碰到那人溫熱的脖子,好噁心!「絕對沒辦法。我做不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