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瑞夫斯陪強納森上樓進他的房間。小弟放下強納森的行李,人才剛走,強納森就把大衣往門口的鉤子掛,這也是他在家裡的習慣。
強納森便想把繩子收進身上的長褲口袋,但馬上又改將繩子放進那一套藍西裝的長褲口袋。
「我想幫兒子買一點東西,」強納森說時已經走入店裡,指著迴轉儀說,「麻煩你,」沒管價錢就買下這一個迴轉儀。那一天早上,他在旅館已經先換掉了兩百法郎的馬克。
強納森拿起繩子把打好的活結往一張椅背突出的角上套,茫茫然扯一下繩子直到拴緊為止。他這時候的感覺連厭惡也沒有,只覺得空空的,不禁暗忖,一般人若在他口袋或哪裡發現這樣一根繩子,會看得出來這繩子是要幹什麼的嗎?應該不會吧,強納森想道。
第二天早上才剛過九點,強納森就出門了,要去趕九點四十二分往巴黎的火車,因為不坐這一班,下一班會來不及趕到奧利的機場搭飛機。他已經買好票了,單程票,前一天下午就買好的,強納森也在興業銀行的戶頭再存入一千法郎,隨身的錢包放了五百法郎,這樣他店裡的抽屜就只剩兩千五的法郎。他另也把那一本《冷面鐮刀手》從抽屜裡拿出來,塞進行李箱,準備還給瑞夫斯。
強納森再喝一杯咖啡,瑞夫斯買了一份《每日電訊報》和一本平裝書給強納森帶上車看。
「當然還有這個。」瑞夫斯再從口袋抽出一根繩子。
瑞夫斯問過他,「瑞士銀行寄通知給你了嗎?」還沒有,但強納森想,瑞士銀行寄的信很可能會在今天早上寄到他的店裡。那席夢會拆開來看嗎?機會是一半一半,強納森想,就看她在店裡有多忙。瑞士來的信應該是證實八萬馬克已經存入他名下的戶頭,可能是寄卡片要他簽名存證。強納森又想,信封可能不會有回函地址或其他字樣讓人看得出來是銀行公文。由於他禮拜六就要回去了,席夢收到信,應該也會放著等他回去再拆吧。機會一半一半吧,強納森想著想著,恍恍惚惚進入夢鄉。
「喔?那麼急啊?」
強納森看向窗外,慕尼黑郊區一幕幕從他眼前飛逝,一棟棟辦公大樓,那兩個洋蔥頭。強納森正對面的牆上掛了三幅裱框的照片——不知哪裡的一座古堡,兩隻天鵝悠游在湖面之上,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巔。火車沿著平順的軌道往前飛馳,低聲輕吟,輕輕晃動。強納森半閉起眼睛,十指交握,手肘搭在椅子的扶手上面,差一點就要打盹。還有時間,還有時間,他還可以打定主意,改變主意,再改回去。馬坎吉羅像他一樣,也要到巴黎去,火車要到晚上十一點零七分才會開到巴黎。六點半左右會在史特拉斯堡停一站,強納森記得瑞夫斯跟他說過。幾分鐘後,強納森清醒過來,發現包廂玻璃門外的走道老是有人來來去去,不多,但川流不息。一名男子推了一台小推車,停在包廂門口半探進來,推車上有三明治、罐裝啤酒、葡萄酒。強納森包廂裡的年輕男子買了一罐啤酒。走道有一名矮胖的男子在抽菸斗,不時朝窗邊靠,好讓別人通過。
「一點十五分有一班飛機。可以的話,親愛的,明天早上和禮拜五早上妳若可以幫我看店會比較好——一小時也可以。會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兩個人要來拿畫。」強納森把手上的叉子輕輕插|進一塊卡門貝爾乳酪,他拿歸拿但其實不想吃。
強納森想起他講過,若要再到德國去看醫生,大概是兩個禮拜後。他也說溫澤爾醫生開了一些藥給他,想要看看他服藥的效果。強納森和溫澤爾醫生確實是談過吃藥的事——白血病其實醫界目前還無技可施,只有靠投藥減緩惡化的速度——只是,溫澤爾醫生沒真的開藥給他。強納森相信他若再看一次溫澤爾醫生,溫澤爾醫生應該就會開藥給他。「慕尼黑那邊有另一個醫生——叫施洛德——溫澤爾醫生要我去他那邊看一看。」
車站廣播這時已改用法語宣告火車即將啟動。
兩人叫了一輛計程車。
強納森跟席夢說,「我今天早上接到漢堡醫生打來的電話,要我明天到慕尼黑一趟。」
「畢竟你在火車上坐的是頭等車廂,」瑞夫斯說道,走向門邊,按下門鎖,免得有人從外面進來。「我拿到槍了。還是義大利槍,但有一點不一樣。我弄不到滅音器,但我想——老實跟你說吧——有滅音器也沒什麼用。」
剛要到下午五點,強納森已經搭接駁巴士抵達慕尼黑市中心的底站。這一天陽光普照,氣溫宜人。強納森看到幾名壯碩的中年男子穿著皮短褲和綠夾克,人行道上有人在演奏搖弦琴。瑞夫斯快步走向他來。
強納森心裡有數,「確定班機的時間後,就會打電話給你。」
強納森挑了一件墨綠色的斜紋軟呢大衣。由誰付帳?好像不重要。強納森另也想到,他好像也只剩二十四小時可以穿這一件大衣。瑞夫斯一定要付這大衣的錢,不過強納森說他把法郎換成馬克後,會把錢還給瑞夫斯。
快到四點時,強納森硬逼自己從座位上站起來,小心從置物架拿下那一件大衣。強納森在走道上把大衣穿好,右手邊的口袋特別沉。強納森就這樣拿著那一本平裝書,走到馬坎吉羅車廂底的平台。
「你把槍收在口袋裡了嗎?」瑞夫斯問。
「好,那我就訂那一班的。」
「我遲到了一下,不好意思!」瑞夫斯說,「你好吧?強納森?」
「我在旅館幫你訂好房間了,現在就搭計程車過去。我住另一家旅館,但我會去找你,我們再談。」
「你會在醫院住一晚嗎?」席夢再問。
「那店裡怎麼辦?明天早上要我去看店嗎?禮拜五早上要嗎?——明天你什麼時候就要出門?」
強納森在人行道上撞到一個垃圾筒,這才驀然驚覺自己一路蹣跚亂晃,根本沒好好走路。強納森抬起頭來。他就跟瑞夫斯既要一把槍也要一根絞繩吧,以絞繩為先,但若他臨場退縮,不敢動手(強納森覺得他用絞繩準會怯場),便馬上改用槍。就這樣了。強納森會跟瑞夫斯先講好:若他改用槍,而且看來事跡敗露準會被抓,那他就會用槍裡剩下的一、兩顆子彈自我了斷。這樣,他就不可能牽連到瑞夫斯或和瑞夫斯有關的人。若真這樣的話,瑞夫斯要把剩下的錢付給席夢。強納森知道沒人會把他的屍體認作是義大利人,但他覺得狄史泰法諾他們找非義大利籍的殺手犯案,也不是絕不可能。
「可能——要到禮拜六早上,」強納森回答,心想火車禮拜五晚上抵達巴黎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應該不會再有班車從巴黎開往楓丹白露。
「收在口袋裡,和_圖_書或先放進你明天要穿的那一套衣服口袋也可以。」
一名男子和一名女子從餐車走出來,走進車廂走道,但沒把餐車的門給關上,不過馬上就有穿白外套的侍者過來把門關上。
慢慢從馬坎吉羅坐的包廂晃過去又不會怎樣,就當作是要去餐車路過他們的包廂——強納森想,這樣就可以大概抓一抓狀況。但是,強納森還是等了好幾分鐘,才有辦法要自己動起來,這幾分鐘時間他抽掉了一根「吉普賽女郎」。他把菸灰撣在拴在窗戶下面的小托盤裡,小心注意菸灰不會掉在讀公文的男子膝上。
兩人坐進計程車。瑞夫斯開始跟強納森介紹起慕尼黑,講得好像他對慕尼黑很熟、很喜歡這城市,倒不像是要用講話來蓋掉緊張。瑞夫斯拿出一張地圖,把英國花園指給強納森看,計程車不會經過那裡,瑞夫斯再把以薩河岸邊那一區指給強納森看,強納森第二天約診的醫院就在那裡,時間是早上八點。瑞夫斯還說,兩人住的旅館都在市中心一帶。計程車在一家旅館前面停下,身穿紅黑二色制服的小弟前來幫他們拉車門。
強納森點頭。強納森在旅館上樓去拿行李時,瑞夫斯就提醒過他,槍要放在口袋裡。「不管我出什麼事,我太太一定要拿到錢。」
「我要不要回旅館去拿行李?」強納森打斷瑞夫斯的話,「火車是兩點開,對不對?」
近午夜時,強納森已經換好睡衣,站在旅館房間裡。他才剛沖過澡。電話會在一早七點十五分響起,之後是一頓歐陸式早餐。強納森走到寫字桌邊坐下,從抽屜拿出幾張信紙,在一個信封上面寫下席夢的名字。這時他才想起來,後天他就到家了,或甚至明天深夜就到家了。他把信封揉掉,扔進字紙簍。這一晚吃晚餐時,他問過瑞夫斯,「你認得一個叫湯姆.雷普利的人嗎?」瑞夫斯一臉茫然說,「不認得,怎麼了?」強納森爬上床,按下床邊的一個按鈕,每一個燈就都關了,連浴室裡的也一併關掉,真方便。他今天晚上吃過藥了嗎?吃過了,沖澡前吃的。強納森把藥罐子放在外套的口袋裡,這樣隔天一早就可以拿給施洛德醫生看——若醫生想知道的話。
強納森忽然火氣上來了,很想開口發一發脾氣但又及時剎住。他把繩子從椅背拿下來,才要往床上扔,瑞夫斯就說:
下午兩點十一分。
「他說的都差不多,」瑞夫斯跟強納森說。「你這是典型的病例——預後不是很好。」
若要動手,就要趕在火車開到史特拉斯堡前動手,強納森想,因為他覺得史特拉斯堡那一站應該會有很多人要上車到巴黎去,但他想的可能也不對。強納森再想,約莫半小時後,他就應該穿上大衣走到馬坎吉羅車廂尾端的平台等機會。但萬一馬坎吉羅是用車廂另一頭的廁所呢?車廂的兩頭都有廁所。或萬一他根本就不進廁所的呢?也不是沒有這可能,只是機會不大。又那三個義大利人若是連餐車也不肯惠顧一下呢?不會吧,依一般的情理,他們都會有上餐車的時候,但也可能是三人集體行動。若強納森實在找不到機會下手,那瑞夫斯也只好另作打算,強納森想,最好是好一點的打算才行。只是,強納森若想多拿一點錢,那馬坎吉羅或另一個份量相當的人,就要由他下手才可和-圖-書以。
「好,」強納森答得乾脆。他心裡原先就已經有底,知道兩人講電話會講到這樣的事去。「那好,瑞夫斯,我去買機票——」
汽笛大作,響第二次了,一扇扇車門砰砰關上。強納森上了火車,沒有回頭再看瑞夫斯一眼,他知道瑞夫斯的一雙眼睛應該一直盯在他身上。強納森找到他的包廂。八人座,但這時只有另外兩人在座。椅套是暗紅色的長毛絨。強納森把行李箱放在頭上挑高的置物架上,再把他的新大衣由裡朝外摺好,也放上去。一名年輕男子走進包廂,再從窗口探身出去,用德語和外面的人講話。和強納森同一包廂的其他人,有一名是中年男子正埋首讀他的東西,看來是公文的樣子;再來是一名裝扮整齊的嬌小婦人,戴了一頂小帽,正在讀小說。強納森的座位就在讀公文的生意人旁邊,這男子先佔了靠窗的位置,面向火車前進的方向。強納森打開他的《每日電訊報》。
所以瑞夫斯點了咖啡,「我現在發現你要自己想辦法製造機會,強。說不定辦不成,這我了解,但這人我們真的……反正你待在餐車附近就是了。像是抽一根菸,站在餐車那一節尾巴抽一根菸,諸如此類……」
強納森回頭朝他坐的車廂走過去,經過馬坎吉羅的包廂時,又再朝裡面瞄了一眼,但閃一下就過去。馬坎吉羅這時正在抽菸,身體前傾,腦滿腸肥,在講話。
「不用,不用,不要跟我客氣。」瑞夫斯說時頭還一歪,有的時候他這動作等於笑容。
「你會擔心嗎?強?」
第二天一早,到了醫院,氣氛就是平常的醫院作業,但又不甚拘束,怪有趣的。瑞夫斯全程陪在強納森身邊,雖然瑞夫斯和醫生講的全是德語,但強納森看得出來,瑞夫斯沒跟施洛德醫生提起先前他在漢堡也作過一次檢查。漢堡的檢查報告已經送回楓丹白露交給培里耶醫生,培里耶醫生也應該把報告送到埃貝爾─瓦倫檢驗中心去了,培里耶醫生說過他會送去。
「我知道班機的時間,下午一點十五分有一班從奧利直飛慕尼黑,看你趕得上嗎?」
強納森一開始沒聽懂席夢的話。「不會,溫澤爾醫生——喔,他的祕書說他們會幫我訂旅館。」
強納森茫茫然走向洗滌槽,用雙手順了順頭髮,就伸手去拿他的風衣。外面在下小雨,相當冷。強納森昨天晚上下的決定。他乾脆把先前走過的那一回再走一遍好了,只是這一次是到慕尼黑看醫生,然後就去搭火車。他的心意已定,沒把握的只剩下他的膽量。這一次他走得到什麼地步呢?強納森走出店門,拿鑰匙把門鎖好。
瑞夫斯把兩張照片拿回去,「我們下去買大衣吧。應該還有店沒關。還有,那一把槍的保險栓跟前一把一樣,裝了六發子彈。我就把槍留在這裡,好吧?」瑞夫斯把槍從床腳拿起來,塞進強納森行李箱的一角,「布萊恩納大街最好買東西了?」瑞夫斯和強納森搭電梯往下時說。
是,強納森還是沒聽到特別不一樣的說法。連強納森第二天一早就可以拿到檢查報告,也是老調重談。
「還好。——不擔心啦,正相反,現在啊,不管再聽到什麼都應該只會好不會差。」開心但不過分,強納森暗想,但是全都是胡扯。醫生才沒有辦法跟時間搶人。強納森看一眼兒子,兒子的表情是有一點不懂,但還沒到開口要問的地步。強納森這才想到,喬治可是打從聽得懂大人講話開始,就在聽他和席夢這樣的對話了。喬治也聽大人跟他講過,「爸爸感染到病菌,像感冒一樣,有的時候會很累。但不會傳染到你。不會傳染到誰,所以你不會怎樣。和圖書」
好不容易強納森終於站起來,朝前走去。車廂一頭的門會卡住,不好開。要走到馬坎吉羅的包廂,還要再過兩道門。強納森走得很慢,頂著火車不規律的輕輕晃動,穩住腳步,每走過一間包廂,都朝裡面瞄上一眼。馬坎吉羅強納森一眼就認出來了,因為馬坎吉羅就坐在正中間的位置,面對強納森,睡著了,雙手交握搭在肚皮上面,下巴耷拉在領口,兩鬢的飛霜往後上方刷上去。強納森也飛快瞄了一下另兩人,兩個義大利佬湊在一起比手劃腳在講話。強納森想,包廂應該沒有其他的人。強納森繼續走到車廂尾,站在平台上點起一根菸,眼光落在窗外。車廂尾端有一間廁所,門把上的旋轉鎖轉在紅色的標誌上,表示裡面有人。另有一名男子站在對面的窗口,禿頭、瘦長,可能在等著用廁所吧。想要在這樣的地方殺人?太荒唐了,因為無論如何都會有人目擊。就算這平台上只有殺手一人和目標一人,難道不是隨時都可能有人冒出來?火車根本就不吵,若有人喊叫,就算絞繩已經套在他脖子上了,難道最近的那一間包廂不會有人聽到嗎?
火車進站了,秀秀氣氣的卡達、卡達敲在鐵軌上,雅致的灰、藍二色車身——莫札特號特快車。瑞夫斯四下搜尋馬坎吉羅的身影。馬坎吉羅這時應該已經帶著至少兩名保鏢坐在火車上了。月台從前到後大概有六十名乘客陸續上車,下車的大概也是這人數。瑞夫斯忽然抓住強納森一隻手臂,指給強納森看。強納森正提著行李箱,依他買的票站在他要上的那一節車廂旁。強納森順著瑞夫斯指的方向看到——真的看到了?——瑞夫斯講的那三個人,三個身形矮壯的男子,都戴著帽子,正爬上階梯進車廂,強納森這一節車廂往前再數兩節,離火車頭比較近。
「那你要去多久?」席夢再問。
強納森了解。他看瑞夫斯從口袋掏出槍,剎時腦中一片空白,覺得自己好蠢。只要他一開槍,表示他緊跟著也要舉槍自盡。亮出槍來,在他不會有別的意義。
兩人步行前往。強納森把他的舊大衣留在旅館的房間裡。
這一次,還是有一個護士講了一口流利的英語。麥克斯.施洛德醫生年約五十,留了一頭時髦的半長黑髮披在襯衫領子上。
繩子映著慕尼黑比較亮的天光,像慘白的膚色。
「你一定要一把就扯得很緊,」瑞夫斯嚴肅說,「也不可以鬆手。」
「是他,我連他兩邊的白頭髮都看到了,」瑞夫斯說,「那——餐車是在哪一節呢?」瑞夫斯往後退一步,好看清楚,又再朝前面小跑步過去,然後折返。「餐車在馬坎吉羅坐的那一節車廂前面。」
「明天早上——說不定今天晚上就可以了,我們會幫你弄一件新大衣來,」瑞夫斯說時看向強納森,表情略有一點苦笑。
強納森直接穿上大衣從店裡離開。兩人一路走,瑞夫斯一路把街景指給強納森看——奧丁廣場,路易街從這裡開始,瑞夫斯說從路易街可以走到施瓦賓區,作家湯瑪斯.曼的住家就在那裡。兩人走到了英國花園,就叫計程車到一家啤酒屋去。強納森其實比較想喝茶,但他知道瑞夫斯只是想要他放輕鬆一點。強納森已經夠輕鬆了,連隔天早上麥克斯.施洛德醫生會說什麼,他都不擔心。還相反,這時候不管施洛德醫生說什麼,都已無關緊要。
「單程票,強納森。——呃,由你決定。」
「還不錯,謝謝你,」強納森微笑回答。
「喔?」強納森也不得不承認,他這一件大衣真的很舊。強納森微微一笑,不以為忤。至少他帶了他最好的一套西裝來了,也帶了一雙滿新www•hetubook.com.com的黑色皮鞋。他把藍西裝掛起來。
「慕尼黑這邊也有醫生,你知道,很不錯的醫生,我這時候就有人選,麥克斯.施洛德醫生,也查出他禮拜五一早有時間見你,一大早約八點。只要我和你作過確認,就可以。所以,你若——」
強納森登記住房。旅館門廳有許多現代風格的彩繪玻璃,題材是古日耳曼騎士和吟遊詩人。強納森注意到自己的感覺好得反常,心頭一樂,顯得十分開心。但這會不會是迴光返照?會不會是第二天大難臨頭、在劫難逃的前奏?強納森這時忽然發現自己這麼開心實在不正常,馬上提醒自己要多注意,他平常怕自己喝多了酒時就是這樣的反應。
「你試試看——在椅背上試試看。」瑞夫斯說。
兩人到站時間太早。到了小餐廳,強納森不想吃東西,只想喝咖啡。
強納森和瑞夫斯在施瓦賓區一家很吵的餐廳吃晚餐,瑞夫斯跟強納森說這裡的人幾乎「不是畫家就是作家」。強納森被瑞夫斯逗得很樂。喝了那麼多啤酒,強納森開始有一點暈飄飄,他們這時候喝的是「庚波定爾」(Gumpoldsdinger)。
強納森的行李早先就已經收好了,所以這時他只需要蓋上行李蓋就好。強納森自己將行李拿下去。瑞夫斯塞了一百馬克的鈔票在強納森手中,要他出面去付旅館的帳,因為若由瑞夫斯出面,看起來會很怪。錢在這時候於強納森已經無關緊要。
「他約五呎六吋高,」瑞夫斯說,「那邊的頭髮還是白的,他不染。這張是在派對上拍到的。」報紙剪下來的照片拍到的是三名男子和兩名女子站在一張晚宴桌子後面。墨水畫的箭頭指向一名矮矮的男子,開懷大笑,太陽穴各有一抹飛霜。標題用的是德文。
強納森先看光面那一張,有幾條摺痕。一名男子,圓頭、圓臉,稜角分明的厚唇,黑色的髮。兩鬢各有一撮花白的頭髮,感覺像頭上在冒煙。
瑞夫斯也聽命,打第二次電話,稍事平常的寒暄過後,便直接開口問強納森隔天可以到慕尼黑來嗎?
「我跟你保證。」瑞夫斯輕拍一下強納森的手臂。
「這裡有兩張照片,你看一下,」瑞夫斯從他外套裡面的口袋抽出一份信封。沒有封口的白色信封袋裝了兩張照片,一張是光面的,明信片大小,另一張則是從報上整齊剪下來的,對折。「維多.馬坎吉羅。」
「慕尼黑在哪裡?」喬治問道。
強納森和瑞夫斯走出醫院,已經快要十一點了。兩人沿著以薩河邊的堤岸徒步前行,坐嬰兒車的小孩,石砌的公寓大樓,藥局,雜貨店,原都是生活裡的配件,強納森這一天早上卻怎樣也不覺得自己身在其中。強納森還要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呼吸。這一天注定在劫難逃,強納森心想驀地好想縱身朝河裡跳,淹死算了,要不變成魚也好。瑞夫斯跟在他邊,不時絮絮叨叨講話,惹得強納森十分不快。到最後,強納森對瑞夫斯的話充耳不聞,只覺得他今天不想殺人,不想用他口袋裡的繩子殺人,不想用槍殺人。
旅館旁邊有一家小店挨得很近,櫥窗裡擺的都是亮晶晶的東西,又是金又是銀的小燈,搞得像德國的耶誕樹。強納森慢慢朝櫥窗走過去,大部分是賣給觀光客的小紀念品,強納森看了有一點失望,卻發現裡面有一個迴轉儀,斜斜架在方形的盒子上。
「在德國。」強納森回答。
禮拜三,瑞夫斯一如先前說的,打電話到強納森的店裡找強納森。強納森那時店裡卻一反常態,很忙,只好要瑞夫斯過了中午再打。
「若沒接到你的電話,就表示你已經上了飛機,我會像先前一樣在慕尼黑的接駁公車底站接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