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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普利遊戲

作者:派翠西亞.海史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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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湯姆踩下水龍頭踏板,沖一沖手,甩掉水,再用沾水的掌心抹一把臉。他自己也有一點緊張。到底,這也是他頭一遭對付黑手黨!
那一個強納森.崔凡尼會需要有人幫他打一打氣。崔凡尼一定以為他的目的在錢,他這樣子做準是要藉機勒索。湯姆想起他一走進平台區,崔凡尼臉上那表情,想到崔凡尼發現湯姆是來幫他的,那時候真的很好笑,湯姆忍不住輕輕笑了一下(但樣子還是在看報,說不定是在看包可華〔Art Buchwald〕的專欄才笑呢。)湯姆在維勒佩斯把事情好好想了一下,也判定瑞夫斯用絞繩的下流勾當他不出手相助不行。這樣,強納森至少拿得到當初說好要給他的錢。湯姆心底其實隱隱有一股愧疚,因為是他把強納森拖進來蹚這渾水的,所以他要幫忙,多少是想減輕一點罪惡感吧。沒錯,若是一切順利,湯姆想,崔凡尼就會是個很幸運也快樂得多的人了。湯姆這人相信凡事都要往好處想。不是祈禱,而是要往最好的方向去想,湯姆覺得,這樣事情的發展就會朝最好的方向去走。他還要再見崔凡尼一次,跟他解釋幾件事情。尤其是馬坎吉羅被殺一事,一定要崔凡尼扛下全功,這樣他才有辦法從瑞夫斯那邊拿到全部的餘款。他和崔凡尼絕對不能讓人覺得像是哥兒們,這可是絕頂重要。他們兩個絕不能稱兄道弟。(湯姆忽然想到崔凡尼這時不知怎樣了?萬一馬坎吉羅剩下的那一個保鏢在列車前前後後找人呢?)黑手黨那一幫義大利老鄉,一定會追查殺手是哪一個人——或哪幾個人。黑手黨他們就算要花好幾年時間解決一件事情,向來在所不惜,他們這一幫人從來不會罷手。就算他們在追的人跑到美洲去,黑手黨照樣逮得到人;湯姆心知肚明。不過,湯姆倒是覺得在這當口,瑞夫斯.米諾的處境會比他自己或崔凡尼還要更危險。
「我要在廁所裡面下手,」湯姆跟強納森說,「然後我們兩個再一起把他扔到車外。」湯姆把頭一歪,指向廁所旁邊的那一扇車門。「我在廁所裡時,你看到外面安全了,就敲兩下門讓我知道。接下來我們再一起『嘿——喲!』盡快把他丟出去!」湯姆小心點起一根高盧牌香菸,再用慢速度故意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
哪有這可能!
湯姆把廁所的門用力關上,上氣不接下氣,盡量維持鎮定。「你先回座位去,到史特拉斯堡就先下車,」湯姆吩咐強納森,「他們會搜遍全車的人。」湯姆朝強納森手臂一拍,相當緊張,「祝你好運了,兄弟。」湯姆目送強納森打開門,走進車廂走道。
一分鐘後,強納森站在牆邊,面朝車廂走道半截玻璃的車門,他倚在一張中歐地圖上,地圖鑲了金屬框。強納森隔著玻璃看到一名男子朝他這方向走來,用力把門撞開。這男子看起來像是馬坎吉羅兩名保鏢裡的一個,深色頭髮,三十多歲,一臉乖戾,身材壯碩,準有一天他那樣子會像是貼了「凶神惡煞」的標籤。強納森想起《冷面鐮刀手》書皮上的那幾張照片。這男子直接朝廁所走過去,開門進去。強納森繼續讀他那一本打開的書。過了一下子,那男子出了廁所,走回車廂的走道。
馬坎吉羅隨時可能拖著矮胖的身軀咚咚咚朝這邊走來,推開門,然後——但也很可能跟前一次一樣,就像在德國捷運那一次,對不對?再來就是給自己一槍。不過,強納森腦中也浮現他先朝馬坎吉羅開了一槍,就把槍從廁所旁邊的門外一丟,或從廁所裡的窗口朝外丟,廁所裡的窗戶好像沒關。接下來再沒事人般朝餐車走過去,找位子坐下,點東西吃。
湯姆點的紅椒色濃湯和啤酒一起送來了。湯姆這時真的很餓,他在薩爾斯堡的旅館早餐吃得不多——這一次湯姆沒住「哥登內爾赫許」,因為那裡的人都認得他。湯姆搭飛機不到慕尼黑而到薩爾斯堡,就是不想在火車站遇到瑞夫斯和強納森,他在薩爾斯堡還抽空去買了一件綠色的皮夾克,夾克還有綠色的毛皮鑲邊。這是準備送給赫綠思的,但湯姆要先藏起來,等到十月赫綠思過生日時才拿出來。他跟赫綠思說他要到巴黎去一天,說不定兩天,去看美術展。由於湯姆三不五時就會上巴黎一趟,一般都住「洲際大飯店」或「麗池」,再不就是「皇家橋www.hetubook.com.com」,赫綠思對他忽然有此行程並不意外。湯姆其實出遠門不太固定住哪一家旅館,這樣,他跟赫綠思說他要到巴黎一趟人卻跑到別的地方,赫綠思打電話到像洲際大飯店這樣的飯店去卻找不到他,便也不會太奇怪。他也是在奧利的機場買票,而沒在楓丹白露或是莫黑向他認識的旅行社買。他連護照也是用瑞夫斯前一年幫他弄來的假護照:名字叫羅柏.費德勒.馬凱,美國人,工程師,出生地是美國的鹽湖城,未婚。湯姆會想到要用假護照,是因為想起黑手黨只要多費一點手腳,就拿得到列車乘客的名單,而他會不會正好就在黑手黨的注意名單之列?湯姆不急著往自己臉上貼金,但是馬坎吉羅那一幫人應該不會沒一個人注意到報上登過他的事。不算是可以吸收的好人才,也不像是擠得出來多少油水的勒索對象,但終歸是游走在法律邊緣的一號人物。
等到隔天早上,他就要打電話到崔凡尼的店裡。下午也可以——萬一崔凡尼晚上到不了巴黎的話。湯姆再點一根高盧菸,眼光飄向那一位淺紅斜紋軟呢套裝的女子,這女子崔凡尼和他在平台遇見過,正在吃一盤精緻的小黃瓜萵苣沙拉,神情恍惚。湯姆卻覺得無限暢快。
湯姆朝強納森比手勢,要他移到平台另一邊,這樣他才看得清楚走道。強納森依命走過去,湯姆看著他,知道他正在努力鎮定下來,盡量回復到一般乘客的模樣。
強納森忽然懂了——或說是半懂不懂吧。原來,雷普利是瑞夫斯的朋友。雷普利也知道瑞夫斯在搞什麼鬼。強納森用左手在左邊的褲袋裡把絞繩捲成一團,抓在掌心,再抽出左手,把絞繩交在湯姆伸出來的掌心。強納森別過臉沒看湯姆,但知道自己鬆了好大一口氣。
湯姆朝強納森靠近一點,讓出路給這三人過。
「他們剛才沒正好走過去吧?」湯姆可不想隔著兩扇拉門朝餐車裡面偷瞄。
湯姆側著臉跟強納森說,「繩子給我。我們不做不行,好吧?」
強納森在想,馬坎吉羅這時候再不回他的包廂,他那兩個同夥隨時都會過來查看。但現在應該算是安全了,所以,他要敲門嗎?弄死馬坎吉羅的時間應該夠了吧。強納森走向前去,在廁所的門上輕敲兩聲。
「多謝。」女子向湯姆說。
「當作你的命就在此一舉,」湯姆再加上這一句,「說不定還真是這樣。」
廁所的門要開時,撞在馬坎吉羅的鞋上,湯姆舉腳踢開馬坎吉羅的腳,朝強納森比手勢,要他去把火車的邊門打開。但湯姆和強納森其實需要兩人合力,強納森要先幫湯姆抬馬坎吉羅出來,才有辦法抵住車門全開。車門因為火車行進的關係,老是會再關上。兩人合力把馬坎吉羅頭先腳後從車門口推出去,湯姆還補上一腳,但沒踢到,因為馬坎吉羅已經摔在鐵軌旁的煤渣堆上,鐵軌沿邊堆的煤渣就在湯姆眼前,清楚得連一粒粒煤渣和一根根草葉都歷歷在目。湯姆趕忙拉住強納森的右手臂,強納森伸手去抓車門的門把——抓到了。
「我朋友在裡面,人很不舒服,」湯姆滿臉堆笑和婦人道歉,「不好意思,女士。他很快就出來。」
強納森在史特拉斯堡下車後,覺得車站裡的員警看起來比平常要多,說不定有六個,不像平常只有兩個或三個。一名警官好像在查看一名男子的身份證之類的東西——還是那男的只是在向警察問路?而那警察在看的是街道指南?強納森拎著行李直接走出車站,他先前已經作好打算,先在史特拉斯堡過一夜。也不知為什麼,他就是覺得這一晚待在史特拉斯堡比巴黎要安全。剩下的那一位保鏢可能會先到巴黎和同夥會合——除非那保鏢竟然已經在追他,準備從後面堵他。強納森覺得身上微微在冒汗,疲累忽然就湧了上來。強納森在一處十字路口把行李放在人行道邊,四下看看陌生的建築。街景滿是行人、車輛,熙來攘往。晚上六點四十分了,準是史特拉斯堡的交通尖鋒時刻。強納森想到住旅館作登記一定要用假名,假名加上假的證件或護照號碼,就沒人會問他要真的證件。但他隨即想到,假名只會害他更不自在。先前他和雷普利在列車上搞的那些事,這時開始襲上他的心頭,揮之不去。強納森覺得一陣頭昏。和_圖_書強納森再拿起行李箱,蹣跚往前走去。他塞在大衣口袋裡的那一把槍這時候變得好沉啊。強納森不敢把槍朝街邊的下水道扔,也不敢丟進垃圾筒。他知道這一路都要帶著口袋裡的這一把槍到巴黎,再回到家。
這人還沒被他們兩個敲昏,但是兩隻手臂虛軟無力,不過強納森已經把側邊的門打開了,湯姆一見,馬上就要把人扔出車外,不想多花一秒再出拳打他。列車的輪子走到這時也忽然怒吼起來,湯姆和強納森趕忙又推、又踢、又摔,把這保鏢扔出車外,湯姆一時失去平衡,差一點跟著摔出去,幸好強納森一把抓住湯姆的外套衣角把他拽回來。車門砰一聲關上。
強納森低頭看他的書,但湯姆的眼神飄向他,看得強納森也抬頭回望,湯姆朝強納森又笑了一下。待那男子出來走了,湯姆朝強納森略微靠近一點。車廂裡的走道有兩名男子站在那裡,離他們有幾碼,一個在抽雪茄,但兩人同都朝窗外看,沒理湯姆和強納森。
這時在餐車裡的湯姆,點了匈牙利牛肉湯和一瓶卡斯巴啤酒,正在看報紙。他把報紙架在芥末醬的瓶子上,一小口、一小口咬著小餐包。湯姆眼裡看著那義大利保鏢在有人的廁所外面等得好不耐煩,到最後卻看到出來的是個婦人,不禁莞爾。這時候,那保鏢二度隔著雙層的玻璃拉門朝餐車裡面張望,然後走過來,力持鎮靜,繼續找他的老大或兄弟——或兩人都要找吧。他把一整列車廂從頭到尾走上一遍,好像這樣就能發現馬坎吉羅是醉倒在哪一張桌子底下,還是在餐車另一頭和大廚瞎扯。
湯姆待在廁所裡時,強納森原本怕到了極點,這時也開始消褪一點。看來湯姆要把事情辦到完。只是,他為什麼要出手相助?這就是強納森這時想破頭也想不透的了。強納森另也覺得湯姆說不定是來搞破壞的,然後留著爛攤子要強納森扛起全責。只是,為什麼呢?若說湯姆.雷普利的目的在求分一杯羹,可能性還要再大點——說不定錢他全都要呢。但這時候強納森才不在乎錢不錢的。無所謂了,強納森想,現在連湯姆看起來的樣子都有一點擔心。湯姆靠在廁所門口對面的牆上,手上拿著報紙,但沒在看。
那他今晚在史特拉斯堡下車後要趕快搭機飛回巴黎嗎?還是在史特拉斯堡的旅館過一夜比較好?怎樣比較安全?——怎樣叫安全?不被黑手黨逮到還是警察?難道就沒有旅客正好從車窗看出去,結果看到一具屍體——說不定還是兩具——摔在軌道旁邊?但屍體摔下去的地方會不會離軌道太近,根本沒人看得到?真有人看到什麼的話,火車或許不會停,但應該會廣播,強納森心想,同時提高警覺,注意走道是不是有警衛或有騷動,但是強納森什麼也沒看到。
廁所外面的平台除了強納森.崔凡尼,沒有別人。強納森在抽菸,一見到湯姆馬上把菸往地下丟,像小兵看見長官駕到,緊急擺出積極認真的模樣。湯姆朝強納森笑一笑,要他放輕鬆,便再站在強納森身邊,朝強納森身邊的窗口向外看。
不過,這一個黑手黨保鏢,或說是打手吧,打量湯姆的時間還比不上他盯湯姆走道對面那一個年輕男子要久,那男子身材壯碩,穿皮夾克。說不定一切都會很順利。
馬坎吉羅又走回來,強納森再朝湯姆看一眼,湯姆卻埋頭在看他的報紙。
那一名保鏢從餐車出來,而且腳步加快。湯姆這時正站在這義大利人的左邊,趁這義大利人走到透過餐車車門看不到的地方,倏地出手一把揪住他襯衫的前襟,重重一拳朝他下巴打去,緊接著再用左手朝這人的肚子補上一拳。強納森急忙拿槍柄朝這人的後腦敲。
湯姆趕快跟強納森說,「我打倒他後,你就用槍敲他,你會嗎?」
「看起來都沒問題。」強納森跟湯姆說。
接下來,湯姆開始朝餐車走去,餐車裡卻正好有四個人要出來,湯姆不得不往旁邊靠一步,讓他們先過。他們四人搖搖晃晃、說說笑笑走過兩道拉門。湯姆終於進了餐車,一看有空的桌位,就馬上走過去,坐進一張椅子,面朝他剛才走進來的餐車入口。湯姆知道馬坎吉羅的另一名保鏢隨時會走進來找人。湯姆把菜單拉到面前,隨便瀏覽。捲心菜沙拉,牛舌沙拉,匈牙利牛肉湯……菜單法文、英和圖書文、德文三種語言並用。
婦人點頭,笑一下,轉身回車廂裡去。
強納森再從幾個義大利人坐的包廂走過去,這一次沒再往裡面偷瞄,但是用眼角的餘光看到模糊的一團人影,像是幾個人在從置物架把行李拖下來,也可能是幾個人在打著玩。強納森聽到有笑聲。
前面那人在平台四下看了一圈,找到廁所,走進去。馬坎吉羅走過強納森前面,看到廁所已經有人,馬上回頭走回車廂裡的走道。強納森看到湯姆咧嘴怪笑一下,右手還跟著一攤,像是在說,「可惡,大魚跑了。」
這義大利人是個臉色蠟黃的傢伙,年約三十,朝強納森和湯姆瞥了一眼,看到廁所門鎖轉在沒人的顏色,便走進餐車,應該是去看馬坎吉羅在不在餐車裡面。
湯姆把絞繩塞進右手邊的外套口袋,交代強納森,「你待在這裡別動,我也可能要你幫忙。」湯姆朝廁所走去,看到裡面沒人,便走進去。
「您請。」湯姆答禮。
強納森從他站的地方可以把馬坎吉羅看得很清楚,馬坎吉羅等在走道幾呎外的地方,眼睛看向窗外。強納森這才忽然想到,馬坎吉羅的保鏢留在車廂中段的包廂裡,應該不知道馬坎吉羅還要在廁所外面等。所以馬坎吉羅若回去晚了,他的保鏢反而會提前開始擔心。強納森朝湯姆輕輕點頭,暗自祈禱湯姆看得懂他這意思是說馬坎吉羅就等在附近。
這時,強納森看到兩名男子走了過來。後面那一人是馬坎吉羅。前面那一位倒不是馬坎吉羅的兩位保鏢之一。強納森看湯姆一眼——湯姆也馬上朝強納森看過來——強納森趕忙點頭示意。
「門!」湯姆的頭朝車門一歪,還急著抓住往前栽的這義大利人。
「沒有。」
「你說什麼?」
強納森忽然腦中一片空白,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湯姆.雷普利是站在哪一邊的?馬坎吉羅他們那邊嗎?接著強納森又注意到有三個人沿著走道朝他們走過來。
湯姆很討厭黑手黨,討厭他們放高利貸,討厭他們搞恐嚇取財,討厭他們上的那個死教會,討厭他們沒擔當,骯髒事全扔給下面的人去扛,結果最壞的頭頭反而無事一身輕,法律根本制裁不到他身上,除非弄些逃漏稅或什麼小事來治他們,才有辦法將他們關入大牢。跟黑手黨一比啊,湯姆覺得自己還真是道德完人。想到這裡,湯姆忍不住笑出聲來,笑聲在他站的小小金屬加磁磚的廁所裡面迴盪。(湯姆忽然想到,搞不好馬坎吉羅這時正被他擋在外面乾等!)是啊,這世上就是有人比他更不老實,比他更壞,也一定比他更冷酷無情,這些人便是黑手黨——這一批看起來魅力天成、聒噪嬉笑的家族,美國義大利聯盟說根本就不存在,說所謂的黑手黨純粹是小說家想像出來的事。唉,他們教會的主教在聖真納羅的祭典上把凝固的血變回液體,小女孩說她看見聖母瑪利亞顯靈,這些才是真的,黑手黨的事跟這些比,哪算真的!是啊,不這樣那是要怎樣!湯姆用水漱一漱口,吐掉,再用水沖洗滌槽。水流掉後才走出廁所。
那一個義大利人走過湯姆跟前,湯姆眼睛抬也沒抬,但感覺得到義大利人盯了他一眼。這時湯姆也放膽側過臉看了一下,裝作是在看他點的東西送來了沒有。這就看到那義大利保鏢——滿頭鬈曲金髮的男子,穿著細白條紋西裝,打了一條寬幅的紫色領帶——正在找餐車底的一個侍者講話。侍者很忙,只顧著搖頭,拿手上的餐盤把他頂開。這保鏢馬上拔腳匆匆穿過桌子中間的走道,走出餐車。
「又有人來了,」強納森說,「義大利人裡的一個。」
一名男子走進廁所。
「白葡萄酒,麻煩你。」強納森跟侍者說。
三人講的是德語,直接走進餐車。
湯姆從廁所裡面和圖書走出來,神色平靜。他反手關上門,四下查看一下,馬上就看到一名女子身穿淺紅斜紋軟呢套裝在這時走到了平台這裡來——身材嬌小的中年婦人,走的方向正朝廁所。門鎖栓孔呈現綠色。
強納森用力抓住車廂的門,把門拉開,就此重回平台這小小的牢房,再靠回那一幅地圖上,開始看那一本無聊的平裝小說。……大衛在想,伊蓮是不是起了疑心?大衛不知如何是好,便把事情再一一……強納森的眼睛在書頁上亂走,像不識字。他想起先前想過的事,幾天前才想過的事。席夢若是知道錢是怎麼來的,一定一毛錢也不拿。而他若在火車上飲彈自盡,席夢就一定知道是怎麼回事。強納森不太相信有誰說得動席夢,不管是瑞夫斯或誰都應該沒辦法說得讓席夢相信——他這時候幹的這一件事也不算殺人。強納森差一點笑出來。哪有可能!他站在這裡傻等是為了什麼?他大可以往前邁步走,走回他自己的座位。
之後湯姆慢慢晃到平台另一邊,從外套口袋抽出一份《前鋒論壇報》來看。時間已到下午五點十一分,列車六點三十三分會開到史特拉斯堡。湯姆猜那三個義大利佬應該中午吃得太飽,所以一直不用進餐車。
強納森這時用指頭順了順頭上的亂髮。
湯姆覺得強納森這一次可能會搞砸,而強納森會被扯進來,又全都是因為他的緣故,湯姆覺得他有責任幫他一把。所以,湯姆才會在前一天搭飛機到薩爾斯堡,好趕得上這一班火車。湯姆問過瑞夫斯馬坎吉羅長什麼樣子,但裝得像是隨口問問,因此,湯姆覺得瑞夫斯應該不會懷疑他會插一腳也跑到火車上來。還相反,湯姆跟瑞夫斯說,他若真想把事情辦成的話,最好是付一半的錢給強納森,放他一馬,剩下的事他再找別人做就得了。但瑞夫斯竟然像小男生玩遊戲玩得正在興頭上,停不下來——這遊戲是他發明的,規矩也是他訂的,而且,規矩還訂得很嚴——對別人很嚴。所以,湯姆就來幫崔凡尼一把,而且,這幫的還是多崇高的事啊!除掉一名黑手黨的大頭目!說不定還一口氣除掉兩個!
湯姆朝強納森一揚眉,像在問可以嗎?強納森點頭示意,湯姆便回頭鑽進廁所,扣上門栓。湯姆覺得強納森應該還算聰明,確定安全無虞便會敲門讓他知道。馬坎吉羅在地板上癱成一團,頭抵在水槽踏板旁邊,慘白的臉上這時已經開始發青。湯姆別過頭不去看他,聽到門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餐車的門——接著,他一直在等的那兩記敲門聲響了。這一次,湯姆只把門拉開一條細縫。
有人過來了。強納森抬起眼來,馬上眨一下眼睛。怎麼朝他走來的這人是湯姆.雷普利!
廁所裡的那人出來了,走回車廂。
「好了,你幫我一下!」湯姆低聲吩咐強納森一句就急著走回廁所。
強納森才剛走進馬坎吉羅坐的那一車廂走道,就看到馬坎吉羅的另一名保鏢迎面朝他走來,擠過他身邊時還不顧禮貌,硬撞了強納森一下。強納森慶幸自己這時還有一點失神,要不然這樣的肢體碰撞可能會激得他有不悅的反應。列車的汽笛發出一記長鳴,接著兩記短鳴。這有意思的嗎?強納森回到他的座位坐下,身上的大衣沒脫,也小心不去看同包廂的另外四人。強納森看一下錶,下午五點三十一分。感覺像是過了一小時有,但強納森上一次看錶的時候,時間是五點過幾分而已。強納森在座位上稍微動了動,閉上眼睛,清一清喉嚨,腦子裡浮現馬坎吉羅和他那一個保鏢被捲入車輪底下再輾成一塊塊。搞不好根本就沒捲進去,那個保鏢真的死了嗎?說不定還會獲救,把他和湯姆.雷普利的長相講得一清二楚。還有,湯姆.雷普利為什麼要幫他?他這樣真的是在幫他嗎?雷普利圖的是什麼?強納森知道他這下子只能任由雷普利擺佈了,不過,雷普利可能也只是要錢而已。要是他打的主意還要更壞呢?像是勒索。勒索的手法可是有很多種的。
我現在就去點東西吃好了,強納森再想,緊接著就朝餐車走去,裡面空桌子很多。一邊是四人座的,另一邊便是雙人座的。強納森選了雙人座的小桌子。一名侍者走過來,強納森點了啤酒,但又馬上換成葡萄酒。
雷普利把半截玻璃的門用力推開,微微一笑。「強納森,」雷普利輕和_圖_書聲說道,「東西給我,可以嗎?——我是說絞繩。」雷普利側身站在強納森旁邊,臉朝外看。
強納森發現那人這一來一去他始終屏氣凝神。只是,萬一來人就是馬坎吉羅本人,那不正是他下手的大好機會?一直沒人從車廂走道或餐車出入。強納森這時知道,就算來人真的是馬坎吉羅,他應該還是像現在這樣站著假裝在看書。強納森的右手插在口袋裡,把槍的保險栓一下扣住一下拉開。想來想去,風險到底在哪裡?損失又是什麼?不過是他一條命嘛。
強納森看到廁所門鎖的栓頭由綠轉紅。但一直聽不到聲音,害得他很緊張。這到底要多久的時間?裡面怎麼了?已經過去多久了?強納森不時隔著半截玻璃的車門朝車廂裡面張望。
湯姆知道走進平台的這個矮胖子是馬坎吉羅回來了,但沒從報上抬起眼睛。馬坎吉羅就在湯姆跟前打開廁所的門,湯姆這時冷不防就衝了上去,像是要跟馬坎吉羅搶廁所,不讓馬坎吉羅先用。但是,湯姆一衝到馬坎吉羅身邊,就把手上的絞繩往馬坎吉羅的頭上套,馬坎吉羅出聲驚叫,但湯姆手上的絞繩已經用力一抽,動作像拳擊手的右鉤拳,希望及時將馬坎吉羅的叫聲勒斷。湯姆一邊抽緊絞繩,一邊把馬坎吉羅朝廁所裡拖,再關上門。湯姆狠狠扯住絞繩,毫不留情——心裡還想,馬坎吉羅年輕時愛用的凶器應該也有絞繩這一樣——眼睛眨也不眨看著絞繩陷入馬坎吉羅脖子的肉內。湯姆在馬坎吉羅腦後又再用力一絞,拉得更緊。這時湯姆也用空下來的左手將身後廁所門鎖按下,鎖住。馬坎吉羅喉嚨裡咕嘟嘟的聲音停了,舌頭也開始從濕答答、好恐怖的嘴裡朝外伸。馬坎吉羅先是痛苦得雙眼緊閉,緊接著又倏地睜得斗大,先是驚恐,然後換成垂死前「我這是怎麼了」的茫然。馬坎吉羅的下排假牙卡達一聲掉在磁磚地上,湯姆把繩子勒得太緊,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側邊都好像要被切掉了,但湯姆覺得這樣的痛苦真值得。馬坎吉羅身子一癱,往地板上滑,但因為有絞繩套在脖子上,或說是被湯姆拿絞繩勒住,他滑到地板上呈現坐姿。馬坎吉羅這時已經沒有意識,湯姆想,應該是根本就沒有辦法呼吸了。湯姆撿起馬坎吉羅的假牙,扔進馬桶,再伸長腳踩下踏板把假牙沖掉,然後在馬坎吉羅的墊肩上擦一擦手指頭,覺得好噁心。
湯姆把廁所的門鎖上。絞繩連活結都還沒套好。湯姆把活結調整好,方便他用,再把絞繩小心塞進外套的右邊口袋。湯姆笑了笑。強納森剛才竟然嚇得一臉慘白!湯姆一天前打過電話給瑞夫斯,問他情況如何,瑞夫斯跟他說強納森願意跑德國這一趟,但可能還是選擇用槍。所以,湯姆心想,強納森這時身上一定有槍,只是湯姆覺得這情況用槍根本行不通。
「不好意思,」湯姆馬上跟她說,「有人——我朋友,我想是不太舒服的樣子。」
一名男子從餐車出來,朝廁所走過去,看到裡面有人,便進車廂裡去。
強納森點頭。槍很小,但強納森的腎上腺素終究被帶了起來。
「可能要等到史特拉斯堡才有機會;最好不要。」
一名女子從餐車裡要出來,但是開那兩扇拉門好像有一點吃力,湯姆一個箭步趕過去幫她拉開第二扇門。
「唉,天哪!」湯姆想,若他這時進廁所去把門鎖上,這義大利人很可能就會待在平台這裡等著不走。
一瓶冰過的小瓶雷絲玲(Reisling)送上來。火車在鐵軌上卡答、卡答奔馳,在餐車裡聽起來比較悶,比較有豪華的感覺。餐車的窗戶比較大,感覺卻更隱密,襯得外面的樹林——是黑森林嗎?——更蓊鬱、蒼翠。一株株高聳矗立的松木像是無邊無際,渾似德國的松樹太多,不需要砍來用。看來看去沒看到一絲垃圾或紙屑,也沒看到半個人影在撿垃圾還是怎樣,這教強納森嘆為觀止。德國人什麼時候打掃環境呢?強納森是想靠酒精壯膽。這一路下來,他的動力不知走到哪裡時弄丟了,這時候他只要再把膽子找回來就好。他把杯裡的酒喝得一滴不剩,像是覺得有一乾為敬的規矩不得打破。強納森付了帳後,拿起他搭在對面座椅上的大衣,穿在身上。他決定回平台去等,一直站到馬坎吉羅出現。屆時,不管馬坎吉羅是單槍匹馬還是帶了兩個保鏢,他一定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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