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爸爸不贊成
強納森看到湯姆瞄一眼時速表,指針已經爬到一百三,湯姆便將車速放慢,回到一百。
強納森慢慢朝他走來。
接下來,強納森看到湯姆已經來到他的車窗邊。「幾分鐘就好,你先把車倒回去約十五呎,你會倒車嗎?」
湯姆朝席夢道一聲晚安,就讓強納森送席夢上車,計程車停在前院的大門外。計程車開走後,強納森回屋裡來。
「只是——」湯姆開心說道。
湯姆正在將落地窗重新關緊。「天哪!」湯姆唉了一聲,不知道還可以說什麼,而且,又只剩他和強納森兩人了,他也鬆了好大一口氣。「希望席夢不要太生氣,但她這麼氣也怪不得她。」
強納森透過樹林看得到一點火光,像螢火蟲,旋即消失。——還是全屬想像?「現在什麼都看不到了。看不到了。」有一剎那,強納森忽然覺得害怕,害怕他看不到燒起來的車會不會是他們沒處理妥當,像是火熄滅之類的?但是,強納森知道火絕對沒熄。只是被樹林子蓋住了火勢,遮得看不到罷了。然而,到頭來不可能不被人發現。只是,什麼時候發現?又發現多少殘骸?
我們在一起
想要談愛情……
湯姆把汽油桶從月桂樹叢拿出來,放進雷諾車的後車廂。湯姆再去開那兩個義大利佬的雪鐵龍車門,車門一開,車內燈就亮起,湯姆看到油箱指針指在一半略多一點。這樣應該夠了,他要開上兩小時多的路呢。湯姆知道他那雷諾車的油箱也只剩過半再多一點而已,而且兩具屍體也要放進車裡才行。他和強納森還沒吃晚餐,這可不太聰明。湯姆回屋裡去,說:「我們出發前還是要吃一點東西才好。」
強納森醒過來是因為車子停了。湯姆把車停在路邊,一臉笑容,正在從保溫瓶倒咖啡喝。湯姆也幫強納森倒了一點,強納森喝了幾口。之後兩人才再上路。
強納森鑽進駕駛座旁邊。
之後,強納森先幫湯姆把金髮保鏢弄出去,這保鏢的屍體已經開始僵硬。湯姆嘴上在講話,笑話吧,接著湯姆說他改變主意了:兩具屍體都塞進雪鐵龍好了。
強納森愣愣盯著燃燒的雪鐵龍。湯姆沿著大彎路將車子倒出去,不多時雪鐵龍就看不到了。
「汽油不夠了,我要開到蕭蒙(Chaumont)再過去,所以會在下一處加油站停下來加油,好嗎?你也去加一下油好了。」和_圖_書
「從這裡看得到嗎?」湯姆問強納森,踩著油門朝前飛馳。
湯姆的車子停下來了。兩人從大馬路岔出來大概開了兩百碼吧,繞了個大彎。湯姆關掉車燈,但一開車門車內燈就亮起。湯姆留著車門沒關,走向強納森開的車,朝他開心揮手。強納森這時才正在關掉車子引擎和車燈。湯姆身穿寬鬆長褲、綠色麂皮外套的身影,映在強納森的眼睛裡有好一陣子散不掉,好像湯姆這人是用光畫出來的。湯姆閉一下眼睛。
湯姆先開車離開。公路的景象開闊起來,車子很少,除了兩、三輛特別笨重的大貨車,長方形的車尾有紅白二色的燈圍上一圈,這般移動的龐然大物說不定什麼都看不到,湯姆覺得,起碼看不到雪鐵龍後座蓋在報紙下的兩具屍體。和他們載的貨比起來,湯姆這車裡的,小巫見大巫。湯姆這時開得不是很快,沒超過九十公里的時速,也就是五十五英哩的時速。開到巴爾的火車站,他和強納森只把頭探出車外簡單聊幾句。
「好了,你發動引擎,我去關門。」湯姆跟強納森說完就跑回屋裡,留著起居室的一盞燈沒關,再出來,關上麗影的前門,加上雙重鎖。
強納森看著湯姆站在洗滌槽前面沖洗保溫瓶,完全不管他現在就站在敞開的窗口前面。湯姆用熱水沖保溫瓶,再拿一瓶「雀巢咖啡」倒一些即溶咖啡粉進保溫瓶,然後在保溫瓶裡倒入滾燙的水。
強納森跟在湯姆後面走進廚房,很高興有機會避開起居室裡的那兩具屍體,片刻也好。他在廚房的洗滌槽裡洗了一把手和臉,湯姆微笑看向他。吃的,這才是當務之急——這時的當務之急。湯姆從冰箱拿出牛排,塞進燒紅的烤架,又再去找了一個盤子,兩把牛排刀,兩支叉子。兩人終於坐定,共用一個盤子,叉起切成小塊的牛肉就著一小碟鹽巴和另一碟HP醬將就著吃。牛排很棒。。湯姆甚至從廚房流理檯的櫃子翻出半滿的一瓶波爾多紅葡萄酒。吃得比這一餐還慘的,湯姆才多著呢。
「我們從這裡上十九號國道,」湯姆跟強納森說,「目標是巴爾─巴爾奧布(Bar-sur-Aube)一樣是在火車站會合,可以嗎?」
湯姆把汽油倒在蓋住兩具屍體的報紙,再倒在兩具屍體的衣服上,另也在車頂灑了一點汽油,前座的椅套上也是——可惜椅套是塑膠做的,不是布料。湯姆抬起頭,看見頭頂便有樹木的枝葉密合,小路上方幾乎全蓋在交接m.hetubook.com.com的枝葉下面——新生的嫩葉,離夏季的蒼翠還有一段距離。有些可能會有池魚之殃,也會被燒焦,但犧牲不是沒有代價。湯姆把最後一滴汽油灑在車子底板,底板亂丟了一些垃圾,吃剩的三明治、舊地圖等等。
媽媽不同意
「吃一吃對你比較好。」湯姆把手上的刀叉往盤子上一扔,跟強納森說。
所以,強納森先開車上路,湯姆在後面關大門,上掛鎖,但很快就超到強納森的車前往桑斯去;到桑斯的車程只要三十分鐘。強納森開那一輛雷諾看來很順利。湯姆在桑斯和強納森稍微講了講話。等再到了特魯瓦,兩人還是約在火車站會合。湯姆不認得特魯瓦這地方,只是一路上始終有兩輛車緊緊相隨很危險。不過,每一城鎮往火車站去的路線都標示得很清楚。
「你還好吧?」湯姆問道。他覺得強納森看起來還不錯。「你若想喝一杯咖啡或上個廁所,最好自己一個人去。」
雷諾車的車燈光束倏地往前竄,一時襯得兩人眼前的火勢削弱不少。湯姆倒車,速度還相當快,上身朝後扭,眼睛看向後車窗。
強納森聳一下肩膀,有一點失神,想要回話,但想不出來要講什麼。
「彌撒曲用英文唱,」湯姆又再說了,「簡直不堪入耳。但是,講英語的人竟然真的相信自己嘴裡在講的話,真是不得不佩服他們一下;用英語主持彌撒……總讓人覺得唱詩班不是得了失心瘋就是一堆大騙子。你說是不是?約翰.史坦納爵士……」
湯姆嘴上吹起了口哨,一首那不勒斯的民謠。他覺得好痛快,一點也不累,連哈一根菸也不用。人生在世,可少有機會一饗黑手黨遭棄屍焚燬的至樂。只是——
「要不要喝咖啡?」湯姆問強納森,「有『雀巢』。」
湯姆先前已經跟強納森說過,他們的第一目標是桑斯(Sens),接著是特魯瓦(Troyes)。到了特魯瓦可能要再往東多走一點。湯姆車上有地圖,兩人先要在桑斯的火車站會合。湯姆把保溫瓶放進強納森開的車裡。
二者強納森都不需要。湯姆後來還是說動強納森再從保溫瓶裡喝幾口咖啡。湯姆注意了一下,沒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多看他們一眼。一班火車才剛進站,下來了十或十五名乘客,有的朝停在一邊的車子去,有的朝來接人的車子去。
一待車子開上大路,湯姆便坐正身體。
湯姆了解強納森這時的心境,便像船長向信心渙散的船員下令一般,跟強納森說,「強納森,她會回頭的,你放心。」而且,席夢也不敢去報警,因為她若報警,就會牽連到她丈夫。這時,湯姆堅忍不拔的毅力和決心又回來了,湯姆走過強納森身邊時輕拍一下強納森的手臂。「我馬上就回來。」
湯姆啟動雷諾車的引擎,呼吸有一點急促,但很快就換成了笑聲。「我看滿不錯的嘛。你說?我看真是好啊!」
「不用了,謝謝。」強納森和湯姆就著牛排狼吞虎嚥時都沒說話。這時強納森先開口問,「那我們要怎麼處理?」
強納森這時真的睏了,不得不力抗瞌睡蟲,硬逼自己坐直,用力攢住拳頭,指甲都掐在肉裡。天哪!強納森暗想,還要好幾小時才會到家——回他家或湯姆家。但是這個湯姆怎麼還是一副生龍活虎的樣子?這時候竟然唱起了義大利歌,先前他吹口哨時吹過。
強納森低聲咕噥了幾個字,又再瞇起眼睛。這時湯姆嘴上已經講到了大鍵琴,他的大鍵琴。
「我們還有二十分鐘就到家囉!」湯姆興高采烈,大聲宣佈。
「找個地方燒掉。放在車上連車一起燒,」湯姆回答,「未必一定要焚屍才可以,但這樣看起來才像黑手黨幹的。」
「只是?」
強納森也不知道他自己好還是不好。他是覺得很虛,但他平常不時就會覺得很虛。強納森不敢回想剛才發生過的事,不敢回想這時候應該還沒結束的事——血肉之軀遭大火吞噬,之後還會再悶燒好幾小時才會完全熄滅。強納森忽然覺得有哀傷襲上心頭,像月蝕。但願過去幾小時的事他可以大筆一揮就全部勾銷,全都從記憶裡抹去。然而,他就在現場,實際一起動手,也真的幫了忙。強納森把頭往後靠,開始半睡半醒、迷迷糊糊。湯姆嘴上還是一個勁兒說個不停,開心又隨興,好像不知在和誰對話,而且對方不時也會回話。強納森還沒看過湯姆這麼興奮過,不禁想道,他是要怎麼跟席夢說去?光是想到有這問題橫在眼前,強納森就覺得筋疲力盡。
屋前這時候已經一片漆黑,遠處的街燈連一絲光線也送不到隔了這麼遠的麗影來。兩人把第二具屍體扔進雪鐵龍敞篷車的後座,疊在第和-圖-書一具屍體上面,湯姆見狀又笑了一下,因為利波的臉好像埋在安吉的脖子下面,但這一次湯姆克制住了,沒開口講話。湯姆在車底找到幾張報紙,便把報紙蓋在屍體上面,四角盡量塞緊。湯姆問清楚強納森真的會開雷諾車,也把轉彎的信號燈、頭燈、遠光燈都示範過一遍。
湯姆又笑了。「火在燒!全都在燒!我們沒事啦!」
強納森很累了,但累到這時候,疲乏也換到了另一檔:他這時候反而覺得還可以再開上好幾小時的車。雷諾車很好開,反應順暢又快速,不需要他費多少力氣。強納森對法國這一帶完全不熟,但沒影響。而且,這時候還更簡單了,他只要跟著前面那一輛雪鐵龍的紅色尾燈走就好。湯姆這時把速度放慢很多,還兩次在路邊的叉路停了停,看了一番才再上路。夜色很暗,看不到天上的星斗,起碼有儀表板的光在他面前閃所以他看不到。有一、兩輛車從他們旁邊開過去,走的都是反方向,另有一輛大卡車超過強納森的車。後來,強納森看到湯姆的右轉方向燈開始閃,湯姆開的雪鐵龍就沒入右邊去了。強納森趕緊跟上,開到時差一點就沒看出來漆黑的深谷是一條路,或說是小徑。泥巴路,一下子就拐進森林裡去。這條路很窄,未足以讓兩輛車一起進去。法國鄉間常見這樣的小路,以農人或樵夫走的居多。有灌木叢輕輕刮在車頭的擋泥板上,也不時會有坑洞。
湯姆嘴裡又再絮絮叨叨講起話來,講他太太要在瑞士一棟小木屋和幾個朋友住上幾天。後來強納森清醒了一下,因為強納森聽到湯姆在跟他說:「你把頭往後靠沒關係,強納森,想睡就睡,不要硬撐。——我說,你都還好吧?」
湯姆離開巴爾後,看到一家「道達爾」(Total)加油站,便拐進去加油,付帳時,強納森也從後面開了進來。湯姆點起一根菸,沒看向強納森。湯姆四下走了走,活動一下筋骨,接著再把車子往旁邊移一點,就進廁所去。開到這裡,離蕭蒙只剩四十二公里。
湯姆開到特魯瓦,已經將近半夜一點鐘。前半小時多,他一直沒看到強納森開的雷諾車跟在他後面。湯姆走進火車站的咖啡廳點了一杯咖啡,然後再續一杯,眼睛始終看向玻璃門外,看強納森那一輛雷諾車什麼時候開進火車站前。等來等去,湯姆終於付帳,走出去,朝他的車走過去時,強納森開著湯姆的雷諾車也沿著坡地朝停車場前來。湯姆朝強納森揮手,強納森看到他了。
「計程車
和*圖*書好像到了。」湯姆說。強納森和席夢在等計程車,兩人站在前門旁邊,同都安靜得可怕。湯姆從落地窗走進花園,到工具間拿家裡的備用汽油。湯姆有一點失望,四方形的油桶沒裝滿,但感覺應該還有四分之三吧。湯姆身上帶了手電筒,繞過屋角要往前門走回屋裡去時,聽到有車子開來。開得很慢,但願是計程車才好,湯姆心想。不過,湯姆沒把油桶放進雷諾車裡,而是先往月桂樹叢裡放,藏起來。湯姆在前門輕敲一下,強納森來應門。
起居室的鐘噹了一聲,湯姆一聽就知道十一點半了。
「好。」強納森回答。
湯姆在凌晨兩點五十五分開到蕭蒙。火車站一輛計程車也沒看到,只停了幾輛車,都沒人。這半夜不會再有班車進站,車站裡的咖啡廳也已經打烊。強納森開到時,湯姆走向強納森開的雷諾車,跟強納森說:「你跟在我後面,我來看哪裡有偏僻的地方。」
「巴哈的妙處就在他的音樂馬上可以讓人文明起來,只要一段樂句……」
湯姆往後退,卻一腳踩到路邊的坑洞滑了一下,趕緊抓住強納森的手。「回車裡去!」湯姆低聲說道,轉身小跑步回雷諾車。湯姆坐進駕駛座,臉上帶笑,雪鐵龍一下就燒了起來,車頂從正中央冒出一撮細細的黃色火焰,像蠟燭。
時間是凌晨兩點十五分。「還是沿著十九號國道走就好,待會兒在蕭蒙的火車站見。」
「處理掉這兩個還真不算什麼。像滿屋子都是蟑螂卻只踩死了兩隻。不過,我還是相信這一番小小的工夫還是值得的,到底給黑手黨一次教訓,讓他們知道有的時候別人也可以幹掉他們,也不錯啦。只可惜這一次他們會以為是另一支黑手黨的家族做掉他們的利波和安吉——至少我要他們朝這方向去想。」
「這就動手吧。」湯姆輕輕跟強納森說了一聲,就擦起一根火柴。湯姆把雪鐵龍的前門留著沒關,他把手上點燃的火柴朝車子後座一扔,後座的報紙馬上燃起黃色的火苗。
「你都還好吧?」湯姆問強納森,「想停下來喝一口咖啡,那就隨時停下來喝,沒有關係。」湯姆朝強納森揮手道別,相當開心。「你先走,我還要關大門。但我會超到你前面。」
「……雖然雷諾車,」湯姆趁喘氣的空檔說,「比較大。」
「要加糖嗎?」湯姆問強納森,「我看可能會有需要。」
強納森再啟動引擎。這一輛雷諾有倒車燈。等強納森一停下車,湯姆就打開雷諾車的後門,拿出原先放進去的油桶,再拿出他的手電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