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繆尼黑!」喬治插嘴,兩眼發亮,好像在等大人說故事。
席夢沒有電話,這對湯姆是有一點討厭沒錯。但是,話說回來,若有電話,而湯姆打電話問可不可以去看她,席夢準會回他一個斬釘截鐵的「不行」。湯姆買了花,黃得有一點假的大理花,在楓丹白露的古堡附近一家小攤子買的,因為湯姆自己的花園還拿不出像樣的東西可以進貢。湯姆在下午五點二十分去按崔凡尼家的門鈴。
強納森看到湯姆吃驚的臉色,覺得更不對勁。接下來他知道的事,就是人躺在黃色的大沙發上,湯姆正在拿濕毛巾,一條擦盤子用的布,輕輕擦他的臉。
聽得到腳步聲,然後是席夢問道,「哪一位啊?」
「我有責任過來解釋一下。我一定要把昨天晚上的事說清楚。所以才來叨擾妳,太太。」
「雷普利先生,你還真是壞到骨子裡的貨色,我只確定這一件事。你若離我和我先生遠一點,小女子我感激不盡。」
強納森知道一定是湯姆。「喂?」
想到這裡,湯姆就想起了瑞夫斯.米諾。他這時候怎樣了呢?湯姆想到他應該打一通電話給他才是。湯姆這時才注意到自己竟然站在車門旁邊蹙著眉心盯著門把發呆。他的車門根本沒鎖。他的鑰匙,還是他的老習慣,晃悠悠掛在儀表板上。
強納森舔一下嘴唇。「我也不知道。她倒還沒有——」強納森原本要說「威脅說要怎樣」,像是威脅說要帶著喬治離開強納森。「我不知道你出面又能怎樣。她太——」
湯姆點頭說道,「妳若願意的話,我可以開車送妳和喬治到醫院去。我的車就停在外面。」
「就算有需要也絕對不會再麻煩到他,」湯姆的口氣還是很和氣。「那——」
「沒有。」
強納森閉上眼睛,把那一條濕毛巾從額頭往下抹到脖子,覺得比較清涼,但累到動不了。湯姆回來了,好像才一分鐘的樣子,就已經換好外出服。湯姆也把強納森的衣服拿了下來。
「沒問題,」湯姆答得很肯定。直到這一刻他才開始擔心起強納森的情況。席夢看到他一定會很氣,但她也一定會趕到醫院陪她丈夫,看是坐湯姆的車來呢還是自己過來。「你們家還是沒裝電話?」
「我看我要上醫院一趟才行。」
湯姆這時已經站了起來。至於席夢這時提起的這一件事,於他,至少對得起良心。「我知道他被人開車撞了,被輾過去,太太,肇事逃逸的案子。」
「親愛的,我睡覺總得要穿衣服吧?我們回來都已經早上六點了——」強納森沒再講下去,覺得無助又疲累。席夢跟他說湯姆跑到家裡去跟她說他在哪裡,席夢的反應是生氣,強納森從沒見過她這麼陰沉的臉色。席夢實在討厭湯姆,簡直當他是蘭德魯還是斯文加利。「喬治呢?」強納森問道。
強納森微笑回應,表示禮貌。只是他竟然覺得好過一點了,忽然強納森也笑出聲來,倒不是因為醫生講的話。強納森想,這會不會是大限已到的惡兆呢?他是指這一天早上自己昏倒的事。強納森一時頗為自得,因為他撐過來了,沒有嚇到喪膽。說不定哪一天他也能用同樣的精神真正去做一點好事。醫生讓他自己沿著走廊走去做最一項檢查;脾臟觸診。
他們一定會在家裡等到席夢回去,強納森想,然後把席夢和喬治接到內穆爾一起吃禮拜天的午餐。「我知道他們好像要我至少待到三點才可以走,」強納森跟席夢說,「妳知道,還有檢查要做。」強納森知道席夢當然知道。他說不定還要再抽一次骨髓去作化驗,只需要五或十五分鐘就好,但怎樣都還是有檢查要做,像是驗尿、脾臟觸診等等。強納森www•hetubook.com•com還是覺得很虛,也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席夢的冷淡惹得強納森更加不快。
「我要先打電話給席夢。」強納森說。
「你真的只知道這些?」席夢的腔調往上拉高一點,還微微發抖。
強納森聽從湯姆的提議。兩人再坐進雷諾車朝楓丹白露開去,強納森的衣服摺得好好的放在兩人中間。湯姆問強納森知不知道等一下到了醫院應該要到哪一個部門,就能馬上進行輸血。
「你是說——你對這些事有解釋?」
「他七點的時候會到家。又做了一次輸血。」席夢回答湯姆。
「反正這一件事,妳應該也知道對付黑手黨不算多壞的事。」妳到底站誰那一邊?湯姆好想問席夢,但這樣只像是踩人痛腳。
湯姆馬上回頭,站起來。「什麼事?」
席夢登時火冒三丈——好像強納森會這樣全要怪湯姆。
湯姆送的花還放在玄關桌上,沒插在水裡。
湯姆扭開收音機轉到「法國音樂廣播電台」和他作伴,再把窗簾拉開一點,迎進陽光,接著動手整理廚房。湯姆倒了一杯牛奶喝,上樓重新換上睡衣,上床。鬍子等他睡醒再刮不遲。
「善什麼後?」席夢站起來拿起購物袋。「先生,請你離開,我會感激不盡。謝謝你還跑來向我通報我丈夫的下落。」
席夢放下手上的購物袋。「你是把他怎樣了?他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根本就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打從他認識你後就變了,先生!你若再纏著他,我就——我就——」
湯姆說他會等到下午五點左右再過去找席夢。那時強納森若已經回到家了,那也好。
湯姆慢慢走下台階,才踏上人行道,就看到席夢朝他走來,喬治跟在她的身邊。席夢的手臂掛著購物袋。
要脅——這法語是chantage——未免太偏了。湯姆開口回答時略有一點結巴。「太太,沒人在恐嚇強納森要拿錢出來,或拿任何東西出來。還正好相反。而且,他也絕對沒做什麼事變成別人手中的把柄可以去擺佈他。」湯姆說得義正辭嚴。他還非得義正辭嚴不可,因為席夢那模樣簡直是婦德的化身,正直不阿,美麗的眼睛炯炯有神,橫眉冷對眼前的這一個湯姆,威儀赫赫直逼薩莫色雷斯的「勝利女神」。「我們一整晚都忙著善後,」湯姆講出這一句,自覺很不光彩,原本相當流利的法語忽然棄他而去,這時從他嘴裡吐出來的語詞,完全不敵眼前站的這一位足以母儀天下的佳偶。
「我們可不可以進屋裡去談?麻煩妳,太太,屋裡講會好一點。」
「你還穿那個人的睡衣?」席夢問強納森。
「你這時候不太好過,我了解,」老套。湯姆在另一頭聽得出來強納森口氣裡的焦急,「今天早上我真的盡力了,但你要不要我再——再去跟她談一下?」
「謝謝,不用。」席夢已經走到玄關走廊中間站住,回頭看向湯姆,等湯姆走人。「來吧,喬治。」
湯姆在沙發上往後一靠,腳踝交叉。他這一趟過來特地挑了他最舊、幾乎穿到破的沙漠靴。「啊,這一件事啊,他大概跟我提過一點。」湯姆說時臉上帶笑,「說是德國那邊的醫生在打賭,也把賭金寄放在強納森那裡。是不是這樣?我還以為他跟妳說過呢。」
「我打電話給傑哈德,他和伊鳳十點半會到家裡,喬治會開門讓他們進去。」
「崔凡尼先生,有電話找你,」一名護士跟強納森說。「你正好走到這裡——」護士朝一張桌子上的電話比一下手勢,電話的話筒已經放在一旁。
「還有,強納森也跟我說他們要給他吃紅——或說是彩金吧。畢竟他們是拿他在作試驗品。」
「你可以去載她過來嗎?」
席夢要走了,走前像是留下最後的一句話——她的話,她的態度。席夢站在門口朝強納森送了個飛吻,但是隨隨便便的一個飛吻,像上教堂隨便屈膝做個樣子,敷衍了事,不假思索。席夢走了。接下來這一天在強納森眼前像是無盡的噩夢。院方也可能要留他在醫院裡過夜。強納森閉上眼睛,頭在枕頭上輾轉反側無法安定。
「還不確定。我想會吧。還有,席夢今天要回內穆爾娘家吃午餐。」
前一天晚上席夢走和*圖*書進麗影看到地板上躺了兩具屍體,受到極大的驚駭——哪一個女子不會?但是,湯姆做這樣的事,難道不是為了保護她丈夫還有他自己?若是黑手黨逮到他,對他嚴刑逼供,他難道不會供出強納森.崔凡尼的名字和住址?
「記得。」
強納森覺得很不對勁,知道出現這感覺,唯一的解藥就是輸血。離上一次輸血沒多久嘛。但這一次還更麻煩,因為他以前的感覺從來沒這麼糟過。難道是單單一晚沒睡的緣故嗎?
「你又為什麼剛好會在他家裡?」
湯姆自己出了門,坐進他的車裡,心想是不是要回醫院看看強納森怎樣了,因為席夢不論是搭計程車還是走路,抵達醫院至少也要十分鐘。但是,湯姆還是決定回家打電話問就好了。他開車回家,一到家,卻又決定連電話也不用打了。這時席夢應該已經抵達醫院。強納森不是說過輸血一般都要好幾小時的嗎?湯姆只希望強納森這一次發病不算危險,不是大限已至的惡兆。
像是勾起了席夢往下聽的興致。但無減於她對湯姆的嫌惡,席夢往後退上一步。
湯姆對席夢臉上譏誚的笑,回的是真摯、開朗的笑。「講到黑手黨應該沒有誰沒辦法解釋的吧。是啊,當然,現在再想一想,當初我拿錢打發掉他們不就好了——我看是吧。他們這些人要的不就是錢嗎?不過,這一次的事,我也說不準,因為他們對我特別懷恨。」
「糾紛?什麼東西是糾紛?」喬治忽然插|進來,拉高聲音問他們兩個,眼睛從湯姆轉向他媽媽。喬治已經從地板上爬起來,站得離他們兩個大人不遠。
湯姆走向他的車。高席耶!熟悉的人,街坊鄰居都很熟悉的人,這時候已經不在人世。席夢竟然覺得他和高席耶的死有關係,是他買凶撞死高席耶的,湯姆想起來就氣,雖然幾天前強納森就已經跟湯姆說過席夢有這般的想法。我的天,這樣的汙點!唉,是啊,他身上是有這樣的汙點沒錯。不止,他也真的殺過人。沒錯,狄奇.格林里。那一件事便是他洗刷不掉的汙點,是確鑿的罪行。年輕時血氣方剛犯下的錯。胡扯!是貪婪,是嫉妒,是討厭狄奇。當然狄奇的死——應該說是狄奇遇害吧——又逼得湯姆不得不連那個美國懶鬼也殺掉,那個叫佛雷迪.邁爾斯的傢伙。這些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但他確實做過,沒錯。執法單位也懷疑過他,但沒辦法證明。流言也在社會上面亂竄,在社會大眾的心裡亂爬,像墨水滲進吸墨紙。湯姆覺得慚愧。年輕時犯下這般可怕的錯,有人可能還會覺得是葬送一生的錯。但是,偏偏湯姆這人後來運氣卻好得不得了。逃過一劫,實際講來確實如此。而且,後來他又——又再殺人,像是殺害莫奇森那一件事,那大部分就為了保護別人和他自己了。
湯姆沒有吭聲,臉上浮現失望,也要席夢看清楚他臉上的失望。「這世上比這還怪的事才多呢,太太,我只是把強納森跟我說的話轉述給妳聽。在我這邊是找不到理由不相信強納森的話的。」
席夢坐在扶手椅內,全身緊繃,雙手也已經絞在一起。「沒多久前,」席夢說,「我丈夫剛收到一筆金額不小的錢。所以,你這是在說這一筆錢跟你沒有一點關係?」
席夢極力克制,但還是憤憤說道,「他怎麼會任你擺佈?」
「你來有何貴幹?」席夢問湯姆。湯姆送的花,席夢給的也是冷冷的一句「謝謝」。
「要喝茶嗎?還是白蘭地?……你吃的藥有帶在身上嗎?」
席夢的臉上浮現不解,而且不太相信。「反正有錢可以拿嘛。」
「我們馬上就去,」湯姆說完就轉身走開,回來時手上多了一只高腳杯。「這是白蘭地加水,你想喝就喝一點。你躺著別動,我馬上就來。」
湯姆不算是禽獸吧。但強納森要怎樣解釋?強納森再下一次工夫。「妳知道昨天晚上——那兩個人都是黑道的殺手,身上都帶著槍,還有絞繩。妳懂嗎?絞繩。——他們闖進湯姆家裡。」
一陣子沒聲音。
席夢猶豫了一下,同意進屋裡去,但是湯姆覺得席夢只是想要知道他還有什麼要說的。席夢從大衣口袋掏出鑰https://m•hetubook•com.com匙把門打開。湯姆注意到席夢這一身大衣不是新的。「他出了什麼事?」三人走進小小的玄關,席夢便問。
疲憊吞沒了強納森的意志力。強納森靠回枕頭,往下陷得更深,很想就這麼算了。他已經洗過熱水澡,換上湯姆一定要他穿的睡衣。湯姆也幫他準備了全新的牙刷,說,「你就好好睡幾小時吧,時間還早。」那時的時間約是早上七點。但強納森覺得這時候他應該要起來了,席夢那邊他一定要想一想辦法,一定要和她談一談。只是,強納森只能躺在床上,渾身虛軟,聽著樓下大鍵琴有一搭沒一搭的單音。
「你到底要說什麼?」席夢問。
「我才想,」席夢打斷湯姆的話,「你應該去麻煩的,不應該是警察才對嗎?你說?還是你本來就是秘密警察的身份?美國的祕密警察,我想是吧?」
「噓,喬治。」喬治的媽媽回了喬治的問句。
「我看他還好吧——應該有比較好。再見,雷普利先生。」
湯姆用的法文是pétrins這個字(揉麵機)——他還想了一下才抓到這個詞。
「太太——」護士的聲音。
湯姆深吸一口氣,平靜說道,「我們兩個開了一整晚的車。我想他只是太累了,不過——我想妳應該會想要知道。我剛才已經送他到醫院了,他還能自己走路,我覺得他應該沒危險才對。」
「喔?」湯姆大膽往前踩上一步,進了屋裡,心裡抓不準席夢會不會忽然發火趕他出去。「我帶了些花來,太太,」湯姆帶笑奉上花束,「還有,喬治,你好啊,喬治。」湯姆朝喬治伸手,喬治也伸手和湯姆握了握,仰著臉送給湯姆一臉笑。湯姆原本想要帶一點糖給喬治,但又怕這樣會做得太過火。
「他也跟我說不致會有確實的——確實的危險,也就是他吃的那些實驗用的藥。既然這樣,他們又何必付他錢?」席夢搖頭,還輕笑一聲。「不對吧?先生?」
湯姆衷心期望強納森可以擺平他和席夢之間的問題。只是,還是那老問題:黑手黨是怎麼會牽扯進來的?他們又怎麼會和兩個德國醫生有瓜葛?
「但我說的就是實話。」湯姆簡單回了這一句,還雙手一攤。
幫湯姆裱畫的理由就別講了。哪有人會去幫人裱幾幅畫,卻落得要幫人殺人滅口還棄屍?而且,湯姆是給了強納森什麼好處讓他這麼合作?強納森閉上眼睛,集中精神,整理思緒。
強納森睜開眼睛,覺得自己好像聽到大鍵琴的琴音。沒錯,沒在作夢。他也沒真的睡著。琴音是從樓下傳上來的。琴音會結巴,然後再重頭開始。說不定是薩拉邦德舞曲。強納森舉起手臂看錶,還是全身疲累。早上八點三十八分。席夢這時在做什麼呢?席夢又在想什麼呢?
席夢這時已經站了起來,「我看你是沒辦法解釋清楚的。我覺得你不敢。這人困住你了——但為什麼呢?為了錢。他付你錢。但他為什麼要付你錢?——你要我也把你當作罪犯來看嗎?像那個禽獸一樣?」
湯姆了解,「反正試試看再說,我就再試一次吧。勇氣,強納森!你今天要回家嗎?」
席夢的嘴角撇了一下,有一點刻薄。「我想你以後應該用不著強納森了吧?」
席夢坐在放平的床邊,說是床還更像輪椅,強納森就躺在這樣的床上,由一根插在手上的管子作輸血。強納森這時跟平常一樣,盡量不去看那一大罐血。席夢的臉色很陰沉。她找護士在強納森聽不到的地方談過一次,強納森想他這一次的情況應該不算嚴重(假如席夢真的從護士口中問出什麼來的話),要不然,席夢對他的態度就會更關心一點、更好一點。強納森靠在枕頭上,一張白被單蓋到他的腰際作保暖。
「其實你只要套上你的鞋子和我的大衣,根本就不用換衣服。」湯姆說。
「席夢來過了,謝謝你,」強納森說,「不過,她——」雖然兩人用的是英語,但是強納森就是沒辦法把話說出口。
席夢靜靜聽湯姆說話,等著看他會再怎麼說。
護士已經走了,沒聽到他們兩人的對話。強納森透著半閉的眼簾看向席夢,一時啞口無言,無計可施,豎起白旗。只是,日後他還有沒有可能讓席夢看清楚世間的事不像她想的那樣非m.hetubook•com.com黑即白?強納森這時卻已經感覺到有恐懼罩得他脊背發涼,像是落敗的預兆,像死亡。
席夢話裡的譏誚、諷刺,有根深柢固的來由,湯姆這下子懂了。湯姆知道他絕對講不動席夢。湯姆雖然心裡有一點不是滋味,但還是微微一笑。反正他活到這年紀,又不是沒聽過比這更刻薄的話。只是,這一次實在遺憾,因為他真的很想說動席夢相信他和強納森的說辭。「不是,我不是祕密警察,我有的時候在他們那邊還有糾紛呢,我想妳也知道。」
「湯姆.雷普利。」
「你的東西我不要,」席夢說,「你只要跟我說我先生現在人在哪裡。」
到了下午一點,檢查差不多要做完了。
「強納森,喂,是我,湯姆,事情都還順利嗎?……既然都可以自己走路,那就不算太壞……那好。」強納森覺得湯姆的口氣真的是很為他高興。
「什麼事情?」席夢問道。湯姆還沒開口,席夢又再問下去,「先生,你是騙子,你連其他的人也要帶壞!你是拿什麼要脅他?你又為什麼要要脅他?」
「對,我知道。」
「對,他們對我特別懷恨,」湯姆接下話題往下說,「我——妳知道吧,我正好——正好和妳先生搭同一班火車,就是他最近到慕尼黑去的那一次,妳記得吧?」
到了醫院,湯姆先找一名櫃檯小姐說明情況,這一位櫃檯小姐向強納森打招呼,像是認識強納森。湯姆還幫忙扶住強納森一隻手臂,免得他站不住。湯姆等到強納森終於交到了專科醫生手中有人好好照顧,便跟強納森說,「我去接席夢過來,強納森,你別擔心。」湯姆再對那一位穿著護士服的櫃檯小姐說,「妳想他輸血過後就會好轉嗎?」
湯姆也想得到她會講出這樣的話來,所以還是一派平靜。「不是,太太,不是。」這關係的可是榮譽大事,湯姆才要說出口,卻又覺得這樣子說也不太說得通,連他自己都沒辦法接受。那就是為了朋友的道義吧,但席夢不會喜歡聽到這一句。「這全是因為強納森心腸太好,心腸太好又有勇氣。還請妳不要苛責於他。」
湯姆正在讀樂譜,樂譜架在他的眼前。高音部從這裡開始。陽光透過落地窗微開的窗簾灑落在湯姆的左肩,照得他那一件黑色的睡袍繡的金色圖案更亮。
想這無解的難題,想得湯姆好睏。還有,瑞夫斯!躲到阿斯科納去的瑞夫斯怎麼了?這個莽撞的瑞夫斯!湯姆心底對他其實還保有一絲友情未去。瑞夫斯這人偶爾是會笨手笨腳沒錯,但再怎麼瘋,終歸不失善良。
喬治盯著湯姆看,神情好奇但無邪,眼睛和眉毛長得還真像他爸爸。「他人還好,我想,太太,但他——」湯姆很不願意這樣子站在街邊講這些事。「他這時在醫院裡,可能是要輸血吧,我看。」
「怎麼了?」湯姆問強納森。
席夢在前面領路,喬治跟在他們兩個後面,一雙眼睛定定盯著湯姆。席夢作手勢請湯姆坐進大沙發。湯姆坐進席夢和強納森新買的大沙發,輕輕拍一下黑色的皮面,想要開口向席夢稱讚一下沙發,最後還是沒開口。
湯姆覺得大概是因為有兒子在身邊,她才沒說要殺了他!
「能否進起居室一談——方便嗎?」
「我要說的是我在火車上殺了黑手黨一名禽獸,差一點也解決掉另一名——把他推出去——強納森那時正好經過,看到了我。妳知道——」湯姆講到這裡只略因為席夢母子兩人的反應而猶疑了一下;因為席夢的表情先是驚駭,就馬上轉頭瞥了喬治一眼,喬治卻聽得津津有味,可能以為湯姆說的「禽獸」不知是哪一種動物,或湯姆一路都在自己編故事。「所以,妳看,我還有一點時間跟強納森說清楚當時的狀況,我們那時正好就在平台上——火車還一路往前開。強納森好心幫我把風,他只幫我這樣。但我真的很感激他。他幫了我好大的忙。我也希望妳看得出來,崔凡尼太太,他做的是好事。妳看看法國警方在馬賽是怎麼應付黑手黨,就知道了,馬賽那邊的黑手黨都是毒販。妳再看看大家是怎麼在應付黑手黨,妳就知道了!至少盡力而為。但這樣也一定逃不掉黑手黨的可怕報復,這妳應該也知道。所以,昨天晚上就是這樣一回事。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湯姆主動要強納森幫忙的,而湯姆可有膽子說出來?有!「強納森會在我家,全都要怪我,因為是我問他能不能再幫我一次。」
「再見,謝謝妳,」湯姆回答,「再見囉,喬治。」湯姆拍拍小男孩的頭頂,喬治回了甜甜一笑。
「你最近有壓力,對不對,先生?」一名年輕醫生問強納森,「有做特別費力氣的事嗎?」沒想到這一位醫生笑了起來。「像搬家?在花園裡忙過了頭?」
「他從來就沒有任我擺佈,現在一樣沒有任我擺佈。我想事情這時候應該也都擺平了,」湯姆說,「現在這時候很難解釋得清楚。」
湯姆朝喬治笑了笑。「繆尼黑!——所以,在那一班車上——完全是我自己這邊的緣故——我也不用避諱了,太太,我不妨跟妳直說,有的時候我是會像黑手黨一樣也自己當起執法的人。但我不像黑手黨,我從來不會藉著事端向清白的老百姓搞勒索.我從來不會向人拿保護費,一般人真需要付保護費來防的對象應該是黑手黨才對呢。」講得太抽象了,湯姆相信喬治絕對聽不懂;喬治就在一旁專心盯著湯姆聽他說話。
沒人來應門。湯姆再按一次,還回頭在屋外的人行道張望,看看會不會看到席夢。這一天是禮拜天,楓丹白露不開市。但是在這早上九點五十的時候,席夢也很可能出門去買東西或帶喬治上教堂。
「那強納森現在還好吧?」湯姆在玄關裡問席夢,「我衷心希望他的病情會好轉。」湯姆甚至還不敢說他希望強納森今天晚上就可以出院回家,怕席夢當作是要再利用強納森。
接著席夢還是開了門,擺出一張冷冰冰的臭臉。
湯姆這時在練的是不知哪一首曲子的低音部,聽起來沒錯,是大鍵琴彈得出來的最低音。還真像湯姆先前說的,馬上就可以讓人文明起來。強納森硬逼自己從床上爬起來,鑽出淡藍色的被單和暗藍色的羊毛毯。他的腳步有一點蹣跚,朝門口走去時要很努力才有辦法站直。強納森赤腳走下樓梯。
「我不懂,我實在不懂,」席夢說,「強,你幹嘛和這樣的禽獸廝混?」
強納森聽到護士跟席夢說她最好多讓強納森休息。「我跟妳保證,席夢,我一定會好好跟妳解釋清楚。」
到此為止。席夢在椅子裡動了動,有一點焦躁,接著猛地站起來。她長得很可愛,清澈、有神的雙眼,俊朗的秀眉,聰明伶俐的嘴可以溫柔、可以嚴厲。但這時候是嚴厲。席夢朝湯姆一笑,維持禮貌。「那你知道高席耶先生為什麼會被人撞死的嗎?知不知道一點蛛絲馬跡呢?我聽說你常到他的店裡去買東西。」
「爸爸!我要去看爸爸!」喬治忽然像發脾氣一樣喊了起來,好像他前一晚就已經喊過了。
「早安,太太,」湯姆打招呼,眼看席夢的敵意劍拔弩張,湯姆特別有禮。湯姆繼續說,「我是來跟妳說妳先生的事。——早安,喬治。」
「我們當然要打電話——會讓你打電話。你先別擔心這樣的事。」
「我知道他被撞是車禍的意外事故,」湯姆好希望他可以不要用法語來講這些事。他覺得他的嘴一講起法語就變得很鈍。「出那樣的意外真沒有天理。但妳若猜我——我和他被撞有任何關係,太太——那還麻煩妳說明一下原因是什麼。真的,太太——」湯姆朝喬治看過去,喬治這時正在地板上面伸手拿他的玩具。高席耶之死像古希臘的悲劇。不對,古希臘的悲劇一概事出有因。
「午安——您好,我又來了,」湯姆跟席夢說,「我可以跟妳談一下嗎?幾分鐘就好,太太?強納森回來了嗎?」
席夢慢慢搖頭,不相信湯姆這一番說辭。「我丈夫又不是警探什麼的人,先生。你何不跟我說實話就好?」
護士小姐點一點頭,神情親切,湯姆也就當作是肯定的意思,雖然他也不確定護士小姐到底知不知道這意思是什麼。湯姆覺得他剛才應該問醫生才對。湯姆坐進他的車,開到聖梅希街,在強納森家幾碼外的地方找到地方停車,便鑽出車外,走向強納森家前門有鐵欄杆的石階。他一直沒睡,也應該要刮一下鬍子,但起碼他捎來的口信崔凡尼太太應該會想要知道。湯姆按下門鈴。
「湯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