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強納森一講完,心情就好一點了。當然是假相,只是把席夢的問題暫時壓後。但是,像這樣的時刻,又有什麼關係?強納森覺得像是身受酷刑的人暫時解脫一下,雖然也只是這麼一下,但強納森也幾乎要感激涕零了。強納森點起一根菸,慢慢往前走,因為湯姆到這裡也要十五分鐘。強納森走進黑鷹旅館過去一點的那一家運動酒吧,點了一杯啤酒。強納森盡量什麼也不去想。接著,腦子卻自動冒出來一句話:席夢會回心轉意的。但只要他開始去想這一句話,就好害怕席夢再也不會回心轉意。他這時候真的是孑然一身了。強納森知道他是孑然一身,連喬治和他的父子情也好像被砍掉一半,因為席夢一定會把喬治帶走,但強納森也知道他自己對於這一現實還懵懵懂懂,還需要幾天時間才有辦法落在意識裡面真切感覺得到。感覺比思考的速度要慢——有的時候是比較慢。
「對,今天早上出院的。我——」強納森張嘴講不下去。
「對。」
「但他應該也習慣了嘛,對不對?」強納森問。
湯姆笑了笑。「白蘭地?」
強納森已經想過這一件事。只是對他實在不怎麼重要了——但對湯姆倒還是很重要。湯姆可還想多活幾年。「那有什麼我可以幫你做的嗎?像是當誘餌之類的?或乾脆犧牲掉我?」強納森笑了笑。
「我真的盡力了。」湯姆說。他集中精神開車,能開多快就開多快,但以不招來交通警察為先,有的交警會躲在路邊不知哪裡的樹林子裡。
湯姆想要聽新聞,但時間不對,應該聽不到什麼,連義大利那邊的也應該沒辦法。「你覺得呢?席夢可以一直賞我閉門羹吃啊。還是你覺得情況還不夠糟,所以要我陪在你身邊。」
「你好嗎?……我打過醫院那邊,聽說你在醫院多留了一晚,你出院了?」
「喂?」湯姆接的電話。
「是,你當然會這樣子想。但我對我自己還有一點了解。我不是被感情沖昏頭的小女孩了。你知道嗎?」席夢雙眼直視強納森,這時已經看不出憤怒,只有決心和疏遠。「你那一筆錢怎麼來的,我現在一點也不想知道,我一毛錢也不想要。我靠自己還活得下去——連喬治一起。」
「你是空閒時間跑去當祕密警察是吧?——為什麼你做這樣的事還有錢拿?強?你——變成了殺人凶手了!」席夢站起來,兩隻手絞在一起。「我根本不認識你了,我這時候才真的看清楚你是怎樣的人!」
「我真的搞不懂。你應該知道你在做什麼——我是說昨天晚上。你出手幫忙雷普利殺掉那兩個人,有沒有?」席夢的聲音愈來愈小,還略微發抖。
「看起來她和我是完了,但也不能怪她,對不對?」強納森覺得很尷尬,想要點菸,卻覺得連抽菸也沒意思,便及時縮手。
「習慣這樣?哪會——應該沒幾個人吧,我想,沒幾個人有辦法習慣被義大利黑手黨追殺還能談笑風生。是有可能捱得過不丟性命吧,但絕對快活不起來。」
「天下哪有找不到一絲線索這樣的事,他們一定會找到雷普利先生,那雷普利就一定會跟警方供出你來。」
強納森沒回話,只是長嘆一聲,往新買的長沙發一坐,沙發發出很大一聲「吱——」!不過,強納森坐得挺直,免得讓席夢以為他又拿虛弱作藉口要避開這問題。「總得要處理他們兩個。」
湯姆幫強納森倒酒。「前幾分鐘我是在想要解釋為什麼我覺得——我覺得我們應該已經挺過最艱難的部分。也就是黑手黨那一幫混蛋的事。他們若逮到瑞夫斯——對他嚴刑逼供的話——我們當然就不算脫離險境。若是那樣的話,他會把我們兩個都招出來。」
強納森沒作聲,想理清楚思緒,百般掙扎。答案當然是沒辦法相信。妳怎麼就是搞不懂,他們是黑手黨,強納森很想再講一遍這一句話。他們要殺湯姆.雷普利,又一句謊話,起碼在火車那一次不是真的。強納森緊咬住嘴唇,靠向大沙發的靠背。「我也不指望妳真相信什麼。我只有兩件事要說,這一件事到此為止,我們殺掉的那兩人本身就是黑道,是殺人凶手。這一點妳不承認也不行。」
席夢捧著摺好的衣物走到起居室門口。「怎樣?我也看到和*圖*書了。那兩個義大利人的事。」
喬治回來了,電視被他扔到腦後,一個勁兒睜著一雙困惑的大眼盯著爸爸、媽媽。
「唉,席夢。」強納森也站了起來。
絞繩已經燒得一絲不剩了,強納森猜,而且,看來利波焚燬的情況應該很嚴重,所以連絞繩的痕跡也看不出來。
「晚安!」湯姆跟強納森說。
「今天晚上真糟糕。恐怕白天也是。」
「你——一個普通的火車乘客,竟然不明不白跑去幫一個殺人凶手?你以為我會信?啊?強?」
「不要!」席夢摁熄她手上的菸,開始清餐桌。「很抱歉要跟你說這樣的話,但我實在沒辦法再和你睡在同一張床上。」
只是,瑞夫斯會這樣也是活該,強納森心想,而且,瑞夫斯還把他給拖下水。不對,應該說是他自己主動往前走去蹚這一潭渾水的,是他自己被人說得動了心——是他自己放不下那一筆錢。而且,幫他要到這一筆錢的,便是湯姆.雷普利——雖說一開始出這餿主意,弄出這麼一場玩命遊戲的人,也就是湯姆,雷普利。莫札特號特快車從慕尼黑往史特拉斯堡飛馳途中的那幾分鐘,在強納森的腦中飛快重現。
「我已經看夠了!」席夢拿起書架上的衣物走出去,爬樓梯上樓。
強納森是覺得好多了——但強納森也知道,作過換血向來都會覺得好轉許多,但到後來還是會再病發,又再破壞掉血球,就又不行了。強納森只想好好洗個澡。他先去洗澡,換一身衣服,一條很舊的米黃燈芯絨長褲,兩件毛衣,因為這早上很冷,或者是他覺得家裡比以前要冷。席夢在燙一件短袖的羊毛連身裙。早報《費加洛報》摺得好好的放在廚房桌上,頭版跟平常一樣摺在最外面,但摺得比較鬆,顯示席夢應該已經看過。
湯姆冷靜的態度,削弱了不少強納森慷慨就義的豪氣。強納森坐下來。「那佛立茲他呢?有消息嗎?佛立茲我還記得很清楚。」強納森微微一笑,像是回想起以前的太平日子,佛立茲到瑞夫斯在漢堡的公寓,帽子拿在手上,臉上是和氣的笑,給他一把小小的、效率也很好的槍。
「沒一絲線索。晚上的收音機新聞也沒報出什麼。不過,電視新聞倒是擠進去了幾句,一樣沒有線索。」湯姆笑了笑,伸手去拿他的小雪茄,也把盒子遞到強納森面前,但強納森搖頭。「鎮上這裡也沒人在問什麼,一樣是大好的消息。我今天去買麵包時也到肉鋪子去轉了一圈,安步當車,輕鬆自在——只是去瞧瞧。晚上約七點半時,霍華.克雷格來了一趟,他是我一個鄰居,幫我送來一大塑膠袋的馬糞給我當肥料,是他一個農夫朋友給的,克雷格常跟他買兔子。」湯姆噴了一口雪茄的煙,輕笑一聲,很放鬆。「禮拜六晚上在大門外面停過一下的車,你記得嗎?就是霍華的車,他以為我們屋裡有客人,赫綠思和我在請客;在那樣的當口送馬糞過來,不怎麼好。」湯姆兀自叨叨唸唸往下說,想辦法消磨時間,希望強納森趁這時間多少也可以稍微放鬆下來,不要那麼緊張。「我跟他說赫綠思出去玩幾天,還說我那天晚上是在招待巴黎來的幾個朋友,所以外面停的車才會是巴黎的車牌。我想這樣說應該合情合理。」
湯姆才要開口講話,強納森就搶在前面:「你也知道,我和席夢是完了——或說是她和我完了。再下來就是我還能活多久的老問題了,幹嘛這樣老牛拖破車苟延殘喘?所以,湯姆——」強納森站起來,「若有可以效勞的地方,即使會送命,你儘管吩咐。」
「呣——那真的都不會怎樣嗎?」強納森問道。「這問題,我們也沒辦法打包票,是吧?——關鍵在瑞夫斯吧,我想。」
「嗯,是啊,我想也是,」強納森在心裡暗道,明天妳還會上教堂去為我的靈魂祈禱!「席夢,妳一定要稍過一陣子再說。現在不要一時衝動講一些事後會後悔的話。」
「我可以去接你,好不好?」湯姆猜強納森應該和席夢搞得很不愉快。
強納森再坐回他的椅子。「親愛的,我了解。——這樣的事妳受不了。妳要不要過幾天再看看?我相信妳後來一定還是有辦法理解我為什麼會做這樣的事和圖書。真的。」強納森說得情真意切,但心裡也知道他自己才沒把握,一點把握也沒有。這跟求生的本能一樣,強納森想,他不抓住席夢這一根浮木不行。
「都已經這樣了,還能糟到哪裡去?——好吧,我要你陪我一起回去,對,就這樣。但我們要說什麼?」
「八公升是多少?」喬治跟著爸爸也伸了手臂。
「我哪敢!你以為這樣——這樣的事——我說得出口?」席夢點了一根菸在抽,席夢很少抽菸的。她朝門口看了一眼,確定喬治不會跑回來,才說,「強——我看我們還是要準備一下,分居好了。」
強納森費盡了力氣還是沒辦法驅散家裡的陰霾,沒辦法要席夢開口。席夢拿著叉子在盤子上戳戳弄弄,什麼話也不說。喬治搞不懂怎麼回事。強納森一直下工夫卻都沒效,覺得臉上掛不住,到了餐後喝咖啡時,他也變得不太吭聲,連逗兒子講話的興致也沒有。
「這我記得。」強納森回答。
之後席夢便走了。
棄車雙屍遇焚
「八個這樣的瓶子,」強納森回答,「所以才要在醫院睡一個晚上。」
強納森回到工作桌邊重拾裱框的活兒,意志變得比較堅定。他把畫框該黏的、該釘的全都弄好,再用牛皮紙仔細封住畫框後面,再把貨主的名字卡片夾在掛畫的鐵絲上。接下來,強納森看一遍他的裱框訂單,再多做了一幅畫框,這一幅和前一幅一樣不需要襯卡。強納森一直工作到傍晚六點,然後打烊,買了麵包和葡萄酒,再在一家熟食店買幾片火腿,準備萬一席夢沒出去買菜,他們一家三人還有得吃。
「而且還是由你幫著那個雷普利先生幹下這樣一件事。你們還說這叫『善後』。」
電視上有一名法國的政界人物在講職業社團——也就是工會——的問題。
「不會再做什麼了,」這一點強納森倒是有十足的把握。就算湯姆又再開口要麻煩他去做什麼,他也一定一口回絕。這時候,一切在強納森看起來都變得很簡單。他這時候只想把席夢留住,不計代價。她比湯姆.雷普利更重要,她比雷普利能給的任何東西都重要。
「我沒辦法再喜歡你,我沒辦法再愛你。」
強納森第二天早上回到家,禮拜一,約十點。席夢在家裡,正在幫喬治燙衣服。
強納森猜席夢不知有沒有和她哥哥傑哈德講過什麼。強納森把喬治支開,要他到起居室去看電視。電視幾天前才剛送來,節目——還只有兩家頻道——這時候不是給小孩子看的,但強納森希望喬治至少找到一家的節目看得下去,一下子也好。
湯姆怎麼會不懂。「若你願意的話,我可以陪你回去。再和她談一談。」
強納森躺在床上,頭部由枕頭略微墊高,身上的睡衣已經換成醫院寬鬆的病人袍,兩隻手臂都插著管子。強納森覺得他和席夢的距離好遠、好遠——還是全都是他在胡思亂想?「明天早上就好了吧,我想,妳不用特別跑來了,親愛的,我自己叫計程車。——妳這下午怎樣?妳家裡的人都好吧?」
湯姆當然想過這一件事,不過他真的說過這樣的話嗎?他也不太確定。「我們若是按兵不動——他們是很可能逮到瑞夫斯,解決他,」湯姆說,「這叫作順其自然。瑞夫斯那主意——殺幾個黑手黨——不是我塞進他腦子裡的,當然也不是你。」
「他那人——滿嘴都是謊話,連要挑裡面是不是有一絲絲真的也挑不出來。說不定真連一絲也沒有。」席夢朝後看了一下,但她身後沒人。強納森住的病房有很多張病床,但不是每一張床都有人。不過,強納森兩旁的病床倒都有人在,一人還有來探病的訪客。
「是我,強納森。」
「你覺得好嗎?……你在醫院吃過早餐了嗎?……要不要喝咖啡?還是喝茶?」
「喔,那——」
強納森又再聳肩,他已經站了起來,有一點焦躁,看一眼壁爐牆上的畫,湯姆跟他說過是德瓦特畫的《椅中男子》。他想起了瑞夫斯的公寓,那裡的壁爐上也有一幅德瓦特的畫,說不定這時候已經毀了。「我想我今天晚上睡定了長沙發——不管結果如何。」強納森說。
「喔,喬治!——我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天,席夢,喬治我絕對會負起責任!」強納森不敢相信他們兩個竟然講到這樣的事去。他站起來,把席夢從她坐的椅子拉起來,還略有一點粗魯,席夢杯裡的咖啡灑了一點在咖啡碟上。強納森把席夢摟在懷裡,想吻她,但席夢扭了扭掙脫開來。
「那我就走到紀念碑那邊好了。我想走一走。我在那裡等你。」
「我全身的血都是新的了,」強納森回答兒子的問題,臉上帶著笑,還伸了伸兩條手臂。「你看,全身都是全新的血——喔,最少也有八公升。」
「什麼事?」
「講到麻煩啊,」湯姆說,「瑞夫斯想到法國來。我今天在桑斯打電話給他,他躲在阿斯科納,住在一家小旅館,叫『三隻小熊』。」
「唉,錢的事——屍體的事,天哪!那一筆錢,我說是我幫德國醫生代為保管的,你也知道。」講到這裡,強納森忽然覺得好滑稽!錢的事,賭注的事,好滑稽!錢是很具體,摸得到,很有用,但卻怎樣也沒有席夢親眼目睹的那兩具屍首來得真切、有影響。湯姆的車開得相當快,但強納森這時才不在乎會撞到樹還是會翻車。「總而言之,」強納森再往下說,「還是那兩個死人的關係,加上我出手幫忙——或一起動手。我看她是不會回頭了。」何益之有?——強納森差一點笑了出來。他既未贏得全世界,也沒有失去生命。反正強納森自己也不相信靈魂、生命什麼的。說是自尊心,可能還比較接近。而他也沒失去他的自尊——只是失去了席夢。然而,席夢也等於他的精神支柱,所以精神支柱等不等於自尊呢?
席夢一見他就說,「我怕得要死,就怕不知道什麼時候警察會找上門來,說要見你。」
「這我懂。」赫綠思也會覺得很難堪,湯姆想道,只是赫綠思比較有辦法用雙重標準來看。赫綠思知道他和一些殺人、犯法的事情也不是完全清白——唔,真的算犯法嗎?起碼最近的事情,像德瓦特的事,還有義大利這些十惡不赦的黑手黨,是嗎?湯姆把道德問題暫時撇開不去管它,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一隻手在把膝蓋上的菸灰撣掉。那強納森這時候要怎麼辦呢?沒有了席夢,他就沒有了精神的支柱。湯姆思索他是不是應該再去找席夢談一談?但前一天和席夢見面的過程,澆熄了湯姆的勇氣。湯姆不想再作大頭夢去找席夢再談一次。
「在醫院裡他們都對你做什麼啊?爸爸?」
日期欄是五月十四日於蕭蒙。一名農夫,惹內.高爾特,五十五歲,於禮拜天一早發現一輛還在冒煙的雪鐵龍,馬上報警。警方於死者身上找到皮夾,內有未遭焚燬的證件,指明死者為安吉羅.黎帕里,三十三歲,土木包商,腓利波.圖洛利,三十一歲,推銷員,兩人都是米蘭人。黎帕里死於頭骨斷裂,圖洛利死因不明,據信於車子遇焚之時昏迷不醒或已告死亡。目前尚無線索,警方正積極調查。
「我不會改變主意。你去問雷普利先生就知道,我想他心裡清楚。」
「那也是要保住——保住先前的事不要曝光。」
「你在哪裡?」
禮拜天下午醫生幫強納森作的骨髓化驗,結果不是很好,便要強納森在醫院多留一晚,幫他作換血的治療,也就是把全身的血液全都換掉,強納森以前做過。
「他老覺得有人在監視他——街上的人全都在監視他。我勸過他——我們的敵人才不會浪費時間搞這花樣。他也清楚嘛。我連他說想到巴黎來都極力勸阻。要來我這裡更是不可能。我才不會說麗影這裡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你說是吧?想當然囉,禮拜六晚上那一檔子事我更是半個字也不敢露口風,說不定他聽了反而放心,更是要來。我是說,我們至少還除掉了兩個在火車上見過我們的人。真不知目前這般的平靜、安穩可以撐多久。」湯姆上半身忽然往前一伸,手肘抵在膝頭,朝寂靜無聲的窗口看。「禮拜六晚上的事,瑞夫斯一丁點兒也不
和圖書知道,或至少一個字也沒吭聲。說不定還根本沒把這兩件事搭起來——若他看到報紙的話。我想你今天應該看到報紙上登的了?」
「席夢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湯姆跟強納森說。強納森頎長、畏縮的身軀,彎腰駝背握住他那一杯咖啡,在湯姆眼裡像是失意的寫照,代表失敗的雕像。「那她要怎樣?」
「這我想得到。席夢那邊嗎?」
強納森知道席夢一定一整天都沒吃。他在冰箱裡找到一點吃剩的馬鈴薯——馬鈴薯泥,就開始動手自己弄晚餐。喬治從他樓上的房間走下來。
強納森正在擺餐具,幾秒鐘都沒回話,後來才說,「不會。他們為什麼會找到這裡來?」
麗影聳立在高高的白楊樹後,前門的門廊開了一盞燈——全都完好如初。
「晚安,」強納森回答,把車門關上,湯姆馬上又再上路。「可以到你家去談嗎?這時候我不想進人多的酒吧。」
「好,一點就好,謝謝。」
「對。」強納森回答。
湯姆這邊也不覺得席夢對強納森有回心轉意的一天,但他一聲不吭。說不定到家後可以說一點什麼吧,但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幾句安慰的話?幾句打氣的話?幾句妥協的話?只是這些話他自己又不相信!而且,有誰搞得懂女人家?有的時候女人的道德觀是比男人要強很多,但有的時候——尤其是那些政治騙子,政治豬玀,她們不也願意下嫁?——所以啊,湯姆覺得女人家只是比男人要靈活,比男人要有辦法用雙重標準來思考。只是不巧這時候遇到了個席夢,竟然一副剛正不阿的樣子。強納森不是說過席夢固定上教堂作禮拜?不過,湯姆這時的心思擺在瑞夫斯.米諾那邊的也不少。瑞夫斯好緊張,湯姆看不出多少理由需要這麼緊張。拐進維勒佩斯的岔路口忽然出現在湯姆面前,湯姆就慢慢把車子開進熟悉、幽靜的街道。
「好了,回頭說這瑞夫斯,」湯姆再說,「我想過要寫信給他,說我這邊有理由相信情況應該已經好轉,但後來被兩件事打消。一來他在阿斯科納應該待不了多久了,二來那些義大利佬若還是要逮到他的話,他的情況其實並沒有好轉。他這時候用的名字是勞夫.普拉特,但他們知道他的真名,也知道他的長相。黑手黨若是沒抓到他誓不干休,那他也只有躲到巴西去才行了。不過,就算躲到巴西——」湯姆笑了一下,但不是開心的笑。
席夢沒理強納森問的問題。「你那朋友雷普利先生下午來找過我。」
席夢在晚上七點剛過的時候來醫院看強納森。醫院的人跟強納森說過席夢先前打過電話,但是不管接到席夢電話的人是誰,看來都沒跟席夢說強納森要住院一晚,所以席夢聽到了很驚訝。
湯姆兩隻手往他很舊的灰色法蘭絨長褲口袋一插,右邊口袋還塞著那一把小小的義大利槍,就是強納森在火車上用的那一把。打從禮拜六晚上起,湯姆連睡覺都把槍壓在枕頭下面。沒錯,要說什麼?湯姆做事一般靠的就是靈機一動,隨機應變,只是,他在席夢那邊不已經江郎才盡了嗎?這問題他還想得出什麼燦爛的光明面來要她看得目眩神馳,甘願和他們一樣來看事情?「唯一能做啊,」湯姆沉吟說道,「就是想辦法要她相信現在一切都不會怎樣——目前這時候。我承認很難,簡直就像整晚一具又一具的屍體應接不暇。但是她的問題主要在擔憂,你知道吧。」
「我知道。」不過和湯姆聊了這麼些,說也奇怪,他真的好多了。湯姆這人很務實,在席夢這一件事也是。「很好笑呢,現在的問題竟然不是黑手黨,而是席夢——我是說我這邊的問題。」
席夢再改回法語說:「你一定還有什麼事沒說出來,我知道,但我現在再也不想知道了。你懂嗎?一定和湯姆.雷普利有關,和那個卑鄙可恨的東西有可怕的關係——真不知道會什麼事!」席夢的譏誚口氣又出來了,「絕對是很可怕的事,你才不敢跟我說,我還猜個什麼猜!你一定還幫他遮掩了不知什麼醜事,就是因為這樣,他才付你錢,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會任他擺佈。好啊,我才不要——」
「所以,你也總得要幫他一下,」席夢說,「強——喬治這時候不在這裡——我想我們應該把這一m.hetubook.com.com件事講個清楚。」席夢把衣物放在門邊高可及腰的書架上面,也坐進一張扶手椅的邊緣。「你沒跟我說實話,雷普利先生也是。所以,我不禁猜你還會要再幫他去做什麼。」說到最後一句,席夢的聲音陡地拉高,十分激動。
「你不是說過黑手黨要的就是血債血還?」
強納森走出廚房,經過喬治身邊時用指尖輕輕摸一下兒子的頭頂。強納森原想要上樓回臥室——但那已經不再是他和席夢的臥室了,而且,他回臥室去要幹嘛?電視還在播,強納森在玄關繞了一圈,就穿上風衣、套上圍巾,出門了。強納森走下法蘭西路,左轉,走到街底,拐進轉角的酒吧咖啡廳。他想打電話給湯姆.雷普利。他還記得號碼。
所以,兩人講話不是很方便。
等到了午餐時間,席夢說她不餓。強納森自己弄了一份水煮蛋。之後,強納森進店裡去,門上「打烊」的牌子沒拿下來,因為禮拜一他向來不開門營業。從上禮拜六中午到這時候,店裡什麼都沒變過。強納森看得出來席夢根本就沒來過。強納森忽然想起那一把義大利槍,原本藏他櫃檯的抽屜裡,這時候已經在湯姆.雷普利的手上。強納森切了一幅畫框,切了裱框用的玻璃,但到了要釘釘子的時候,就不想做了。席夢那邊他到底該怎麼辦才好?他若把事情全都跟席夢說清楚呢?一五一十全都吐實!只是,強納森也知道,他這時候對抗的是天主教徒對於取人性命的價值觀!更別提席夢聽到瑞夫斯一開始說給他聽的提議,一定會怒斥「太怪異了!——太可怕了!」怪的是義大利黑手黨還百分之百都是天主教徒呢!卻對取人性命沒有一絲顧忌。但他,席夢的丈夫,就不一樣。他,席夢的丈夫,就不可以取人性命。強納森若跟席夢坦承他「做錯了事」,很後悔——沒用!首先,他自己都不覺得這是錯事,所以,何必又再撒一次謊?
「妳有沒有跟傑哈德提過這些事?」強納森壓不下心頭的疑問,還是開口問了席夢。
「唉,我完了。」強納森忽然說。
強納森緊閉一下雙眼,席夢這一句用的是英語。
「沒問題。」
「啊,是,雷普利先生解釋過了。你是正好和他坐到同一班火車,從慕尼黑回來的火車。對不對?然後你就——你就幫他——幫他殺掉兩個人?」
「我從來就沒有任他擺佈,妳等著看就知道了!」
湯姆才剛煮了一壺咖啡,強納森說他也想喝一杯。湯姆熱了熱咖啡,再將一整壺咖啡和一瓶白蘭地一起端到咖啡桌上。
「我不需要誘餌。」湯姆回答。
強納森拿起報紙,席夢一直在燙衣服,始終沒抬起眼來,強納森便逕自走進起居室。強納森在二版最下面的角落看到一則兩欄的新聞。
「那——明天,」席夢說到這裡像是語塞,講不下去。
壁爐上的鐘敲了九下,鐘聲清脆澄淨。
「黑手黨。」強納森回答。湯姆到底是怎麼跟她講的?
「你今天晚上要住院,喬治會很失望,」席夢勉強跟強納森說了這一句。
湯姆那一輛暗色的雷諾夾在稀疏的車流裡面從樹林的暗影進入方尖碑周圍的亮光,這裡就是強納森說的紀念碑。時間是晚上八點過幾分。強納森站在角落裡,在馬路的左邊,也就是湯姆車子的右邊。湯姆若要往回家的路上開,就還要再繞個大圓圈——若他們要回湯姆的家的話。強納森寧願到湯姆他家,不想待在酒吧。湯姆停住車,打開車門的鎖。
「街角的酒吧——開在黑鷹旅館附近那一家新的。」
「喔——」強納森聳一下肩膀。「她講到要分居。當然要把喬治帶走。她有個哥哥,傑哈德,住在內穆爾。我不知道她會怎麼跟她哥哥說——或怎麼跟她家人說。她真的是嚇死了,你也知道。也覺得很難堪。」
至於湯姆就還要想一下佛立茲是哪一位了:原來是那個跑腿的,那個在漢堡開計程車兼送信的。「沒有,我們也只能祈禱佛立茲已經回到鄉下老家避風頭,真像瑞夫斯說的。希望佛立茲就先待在那裡別動。但他們說不定已經解決佛立茲了。」湯姆站起來。「強納森,你今晚還是要回家面對問題。」
「我們可以見一下面嗎?幾分鐘就好——你若覺得沒問題的話。我——我可以叫計程車過去。這沒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