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這樣啊?」年輕人從酒保手中接過零錢,回到撞球桌旁,彎腰把錢投進投幣口。球隨著一陣笨重的隆隆聲掉下來,他一面把球排好,一面瞪著雷博思。
「今天的情況如何?」
雷博思很少聽到比這更沒誠意的聲音,「沒關係,」他的音調也配合著,「我還有很多張。」
在酒館裡討酒喝的老人目光尖銳,他撥開人群進到他們當中,抬頭看看周圍的面孔,「讓讓好嗎,老兄?我在戰時可是有受勳的。」他被自己的雙關語逗樂了。
小鯊覺得洋洋得意,回到他的破車上。運氣好的話,他還可以在關門之前再打幾局。
「那他們到底是誰?」他右邊的酒客問,這是一名中年男子,四方下巴沒刮鬍子,有對生動的藍眼珠。
「他媽的每天從不間斷。」
雷博思安靜地坐了一、兩分鐘。他和席芳的談話裡有什麼讓他想和佩弦絲說說話。他拿起電話打給她。
「講到這件事,你去看過布萊恩了嗎?」
「是的。」
「對。」
雷博思檢視兩張素描。在他的要求下,米其在兄弟倆的臉上增加了五、六年歲月的痕跡,「你可能說對了。」
他可以感覺到兩旁的酒客瞥了一眼素描,而他身後的那名年輕人一定也在看,但還是沒有人開口。
約翰.雷博思躺在沙發上,一隻手放在腦袋後面。那天晚上,沒別的人再用過電話了。
一陣沉默,然後:「是的,我想我準備好了,我們談談吧。」
「而且必須請人家喝幾杯?」席芳猜。
「再好好看一下,」雷博思建議,他手指指著素描,「同樣的下巴,眼睛看起來也一樣,也許他們是兄弟。」
雷博思用手擦乾素描,轉向酒保道特,「我不會,不是我。不過畫得不錯,對吧?」他把素描轉個方向,讓道特可以看得更仔細。
「怎麼樣,詹姆斯?」他問雷博思右邊的酒客。
「並沒有。」
「天知道,算是吧。」雷博思揉揉脖子後面,宿醉已經開始了。
「屍體有一處骨折——」
沉默的煙囪令雷博思覺得悲傷。同時,必須重複秀出素描的這個表演也讓他很悲傷。他本來希望這個尋找www.hetubook.com.com的旅程可以同時在「垃圾堆」酒館開始並結束。當然,也有可能艾迪一開始就給他假線索。如果是這樣的話,雷博思會好好送他一個甜點,不過絕對不會是「藍色麂皮泡芙」。
「我倒是看不出來,」酒保道特說。
「也許只是其中一個,」麥特說。他們在洗牌,他拿起七支牌,一手拿三個,另一手拿四個。「不過不是這裡,也許是洛開立,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應該是洛開立。」他把牌朝下放在桌上,拿起自己想玩的那一個,他旁邊的男人咂咂嘴。
「特釀,老弟,請慢用。」
「或是堂兄弟,」他右邊的酒客說。
的確是惡兆。雷博思該去洛開立,他回到吧檯,很快地道別。
「不過警察也有瘦的,」詹姆斯爭辯,「史戴基.詹米森不就挺瘦的?」
他在三家不同的酒館重複了三次表演,喝了三杯半品脫啤酒,卻一點反應也沒有,更別說有人用不好笑的笑話幫他解圍,好比那個「在退休金支票上畫押」。不過,他在第四家酒館吸引了一位老人的注意。這間酒館靠近火車站,低調簡陋的程度合乎常理。當時,雷博思正在L型吧檯的角落給一些油漆工和裝潢工看素描——他們先開口問他有沒有工程要做,他才知道他們是裝潢工人。「我們直接幫你做,不用經過包工,這樣比較便宜。」雷博思搖搖頭,便拿出素描給他們看。
「小鯊,我欠你一份人情,」對方說。
「算幫我個忙,」電話那頭的另一個人這樣說。
「我看起來像條子嗎?」
天老爺,居然不是答錄機!
回愛丁堡的路上,約翰.雷博思的心裡想著甜點、安德魯.麥可菲爾、麥可和他的鎮靜劑、佩弦絲、錢袋行動,還有很多其他的事。
「我以為我們可以討論一下中央飯店的事。」
「或者也可以起個火,」吧檯附近有人說,還在玩已經死了很久的笑話。
星期一晚上是各酒館最不忙的時間,薪水或救濟金早已在週末花光了,星期一只能待在家裡。不過雷博思推開「垃圾堆」酒館大門時,倒看不出這一點。這店名太貶低他們自己了,酒館的裝潢與愛丁堡和其他地方的酒館相hetubook•com.com比,毫不遜色。當然很基本的是,紅色油布氈毯上滿是菸頭燒燙的黑印子。桌椅都還堪用,雖然空間不大,卻還是擺得下撞球桌和飛鏢靶。雷博思進門時裡面正在進行一場飛鏢比賽,一旁還有個因叼著菸而半瞇著眼的年輕人在撞球桌邊走來走去,一球球的射入球袋。角落的一張桌子坐著三個老人,都戴著無邊軟帽,玩著一場緊張的多米諾骨牌遊戲。一群群慢慢喝酒的客人填滿了其他座位。
「又對了,福爾摩斯。」
「謝了,道特。」麥特遞出一張十鎊鈔票,等著找錢的時候,他看著那張素描,「虎豹小霸王,是嗎?」他笑了,雷博思很溫暖地微笑著,「或是比較像史帝波特父子檔。」
「喂,佩弦絲。」
「惡兆,湯姆,這麼快。」
雷博思付了酒錢,這是他幾個月來喝過最便宜的品脫啤酒。他開始思考從法夫通勤上班的可能性……
雷博思沒得選擇,只好站在吧檯,這兒也僅餘一個人的站位,他對著兩邊喝著品脫啤酒的酒客點點頭,兩人都懶得回應他。
如同周圍的小鎮和村落一般,考登貝斯的外表令人沮喪關門的商店和單調的連鎖成衣。不過,他知道這裡的人比情況所顯示的還要堅強,困苦生活衍生出苦澀、連珠砲般的幽默,以及對抗人生最不幸悲劇的韌性。他不想思考得太深入,然而他内心深處覺得自己真的是「回家」了。他在愛丁堡已經住了二十年,然而心裡還是法夫人——「落跑的法夫人」,有人這麼形容離開的人。的確,雷博思已經準備好對付一些落跑的人。
雷博思轉向左邊剛發話的那名酒客,「你為什麼會這麼說?」
麥特拿起托盤,座位上其他玩牌的人大聲叫著「快渴死了」。麥特對著素描點點頭,「我看過這兩個混蛋,」他離開前丟下這麼一句。
「或是畫個碗,」另一個酒客補充。他的口音讓「https://m.hetubook•com•com碗」字聽起來像「蛙」,但雷博思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雷博思面色陰沉地離開最後一家酒館。五分鐘後,一名年輕人來了。他花了不少時間從「垃圾堆」一路追到這裡,一家一家詢問是否有個男人帶著素描來過。這麼早就得放棄撞球練習讓他很不高興,他還需要多練習旋球技巧。星期天有一場比賽,他對一百英鎊的獎金是志在必得,況且沒贏到那筆錢可是會惹上麻煩的。不過目前,他如果找到這個自稱不是警察的人,就算是幫了某人的忙。他知道這點是因為他從「垃圾堆」打了一通電話。而且他必須先向兩個人重複他要說的話,才能夠接通。
「特釀,老弟,慢用。」玩撞球的人拿起酒杯,灑了一些在紙上,雷博思轉頭面向他。
「那一定是個他媽的賽馬騎師。」裝潢工人對著雷博思眨眨眼睛,「我不是在開玩笑,先生。約克認賽馬的屁|眼比認人臉還快。」
「或是香菸,」另外又有人建議,可是那笑話已經結束了。酒保對著素描點點頭,「他們是什麼特別人物嗎?」
「特釀,老弟,馬上來。」
「麥特?」他問,「抱歉打擾你,你剛剛沒說你在哪裡看過那兩個虎豹小霸王。」
雷博思只聳了聳肩。其中一個玩牌的到吧檯來買一輪酒,他搓搓雙手看來像是剛贏了一局。
「也沒錯,」道特說,「那個混蛋躲在電線桿後面,連看都看不到。」
「下班後去看過,他看起來很好。」她停下來,「你聽起來很累,你一直在工作嗎?」
「我希望有人證明那具屍體是釀頭兄弟中的一個。」
「長官,你要親身體驗才會知道,我已經可以寫一本關於無聊的書了。杜格利一整天只有五個客人,午餐是外送比薩,五點半開車回家。」
「走了,詹姆斯。」
「約翰。」
「你總是這樣說,約克。」
「請給一品脫特釀啤酒,」他對髮絲光滑的酒保說。
「抱歉,老兄,」約克道歉,伸出一根短短的手指,指著其中一張素描,「這傢伙看來很眼熟。」
她笑了,發出嘖嘖聲,「然後還自己開車回家。我很樂意當司機喔,如果這麼說能給你點安慰的話。」她聽起來是認真的。
回到公寓時,麥可睡得很沉。他問過學生後,得知他們很擔心麥可是不是嗑了藥。他
https://www•hetubook•com•com向他們保證那是處方藥,不是禁藥,接著他打電話到席芳.克拉克家。「很抱歉。」
「還不壞,麥特,你呢?」
「你會畫點畫是吧?」
「好,好走。」
「喂?」
賣人情是很有用的,所以他離開「垃圾堆」。他知道帶著素描的那人會在前往洛開立的路上。不過現在他人在鎮的另一頭,而這兒在到洛赫許之前都沒有酒館了。那男人已經走了,打撞球的男子又打了一次電話。他知道這不算幫了忙,不過還是花了他很多時間。
「你知道法夫這一帶變成怎樣了嗎?」詹姆斯主動說,「一個巨大的居家修繕賣場,你要不是在那裡上班,就是去那裡買東西。只有這樣。」
「那些客人之中有比較有意思的嗎?」
「聖誕節還早。」
「和中央飯店有關?」
雷博思聳聳肩。
「兄弟?」麥特研究著素描,邊問邊看著,「老弟,你是個條子囉?」
他小時候,這裡的天空都是煙霧,家家戶戶都靠客廳裡的煤爐取暖,煙囪裡會升起一縷灰煙裊裊沒入夜空。不過,現在全沒了,中央空調暖氣和瓦斯爐火取代了舊時的煤爐。
那酒客抽搐了一下,轉而瞪著吧檯後面的一排光學玻璃,「他們看起來長得很像。」
「特釀,老弟,馬上來。」打撞球的男子站在雷博思背後,沒什麼脅迫意味。他把空杯放在吧檯上,等著續杯。雷博思知道這個年輕人對他很好奇,也許等著看雷博思會不會先開口。但雷博思什麼也沒說,只是從外套口袋裡拿出兩張素描影本打開。他在皇家哩路的商店各印了十份,原稿安全地躺在車子的置物櫃裡。不過,停在昏暗街道上的車子本身是否安全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雷博思喝完第二杯後上洗手間,裡面臭得要死,塗鴉也畫得很差。沒有人進來私下講個幾句,不過他也不期待會有。從洗手間回吧檯的途中,他在玩牌的那一桌旁停下來。
「啊,」約克很不悅地說,「你下地獄去吧,」然後對雷博思說,「你確定沒有從上星期就欠我一杯酒……」
「或是有親戚關係,」雷博思沉思後說。
雷博思覺得這個五十多歲的酒保也稱那些玩牌的老先生「老弟」。酒保用心而恰當地倒出啤酒,遵循這個角落裡的重要儀式。
「我會給你看照片,他們可能是客戶,不過他和_圖_書們離開時四肢的數目和進去時一樣多。你明天會來嗎?」
「啊,還不是一樣。」他對著雷博思微笑,「老弟,以前沒在這兒見過你。」
「道特,來一品脫特釀。」
「謝了,席芳,我會記得。」他停了一下,「妳知道我聖誕節想要什麼禮物嗎?」
「是不錯。我可不是專家,這裡的人只會在退休金或救濟金支票上畫押,」有人聽到笑了。
「他媽的每天晚上。」
「在這裡,麥特。」
「走了,道特。」
雷博思喝光他的啤酒,又點了一杯。他左邊的酒客喝完了,戴上帽子,開始道別。
約翰.雷博思曾經對考登貝斯相當熟悉,他在那裡上過學。那是法夫的礦區之一,由十九世紀末或二十世紀初的一個小村莊發展而成。由於當時的煤礦需求很大,以致根本沒有把開採成本納入考量。不過法夫的煤礦業並沒維持太久,雖然地底深處還有足夠的煤,但是薄而變形的煤層很難採集,花費太高了。也許還有一些露天挖掘的工程在進行,畢竟中法夫西區曾號稱是西歐最大的露天地洞,不過這些深坑早已被填滿了。雷博思年輕時,十五歲的法夫青少年有三項職業選擇:礦工、船塢工人或是從軍。雷博思選擇了最後一項,如今這可能已經變成是唯一的選擇了。
「有可能是兄弟,是嗎?」
「是這樣嗎?」三杯品脫啤酒放在一個金屬托盤上。
這樣沒完沒了的「走了」「好走」持續了好幾分鐘。雷博思乾脆把素描折起來放進口袋裡,慢慢喝第二杯酒。他聽到有人在聊足球、外遇和不存在的就業市場。就這麼點時間裡雷博思聽到的外遇件數之多,讓他很訝異這裡的人哪還有時間或精力工作。
「我知道,我查過了,醫院紀錄查不出什麼。」他又停下來,「這不是妳的問題,」他說,「明天見。」
「說的沒錯。」道特說,雖然聲音好像也不怎麼信服。
「晚安,長官。」
雷博思搖搖頭,「我離開了一陣子。」
「首先,你就不夠胖,」道特說,「是吧,老弟?」
從考登貝斯到洛開立的路程會經過蘭菲南斯。雷博思不確定為什麼他父親總愛拿蘭菲南斯開玩笑,不過他也想不起任何一個笑話了。
「自己也喝了幾杯?」
「也許。」
「史帝波特兄弟檔如何?」雷博思提議。
「我想談一談,妳準備好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