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毛靴城
第十三章
還沒走到門口,雷博思就已經被他們說服了。
「我他媽當然看過,四處都是。這只是為了放鬆,你懂嗎?沒有人蠢到在工作時嗑藥。你做錯一個動作油管就可以壓斷你的手——我知道是因為我親眼看過。萬一你失去平衡,就會從他媽兩百英尺高的平台跌進海裡。但是那裡有很多毒品、很多酒。我告訴你,那裡雖然沒有女人,但是我們的色情雜誌與影片多到快淹沒了。從來沒看過這麼多,什麼口味都有,其中有些還挺噁心的。我可是見識過那些場面,你這樣就懂我意思了吧。」
「殺死海洋就等於殺死地球!地球比利潤重要!」
「報社的人?」
「這是我看過最肥的海鷗。」
「我走之前可以請你喝杯酒嗎?」
「他在兩個城市都殺了人,不是嗎?」
朗斯登笑了,「喔,你想聽些低俗沒水準的事?大家都認為亞伯丁就是這麼回事,對不對?這你就想錯了,本市的管理非常嚴明。等一下如果你真的想要的話,我可以帶你去碼頭,那裡有脫衣舞孃跟酒鬼,但他們只是極少數。」
「你上車的地方離柏克不到一百碼。」
「我爸媽取名字很有幽默感。朋友都叫我魯多。」
「現在一切又再度發生。」她停頓一下,「當我說我記得聖經約翰時,你應該回答的台詞是:『妳看起來沒那麼老。』」
「這裡是蜜雪兒.史翠琛遇到聖經強尼的地方。」
「約翰.雷博思,」史洛肯邊說邊點頭,「約翰,你沒有名片嗎?」
「不需要平台。」
「他殺了好幾個女人。」
「這不是很好嗎?如果新聞只報壞事的話?」
「喂?」
「不是。」
雷博思笑說:「我正在休假,離家出來玩。」
「如果你們都騎腳踏車來的話,對你們的形象應該有幫助。」雷博思說,同時看到會場入口處的稜柱型拱門外有一場示威遊行。屋頂上有人垂放下一幅白底綠字的大型標語:「不要殺死我們的海洋!」保全人員正在屋頂上試著扯掉標語,但是態度仍保持平和。有個拿著擴音器的人帶領著大家喊口號。有些示威者穿著全套戰鬥服裝,戴著抗輻射頭盔;有些人打扮成人魚,還有一條充氣的鯨魚模型在空中被風吹得東搖西晃,繫住它的繩子有可能會被扯斷。制服員警巡邏監控著示威活動,對著肩膀上的無線電講話。雷博思猜測裝重裝備的貨車應該就在附近:鎮暴盾牌、防護面具、美式鎮暴短棒……但目前這場示威看起來還不像會有暴力衝突。
他花了五分鐘才跟他旁邊的人搭上話,這個人以前是在油井上工作,矮個子但身體結實,才三十幾歲頭就快全禿了,他戴著塑膠方框眼鏡,鏡片跟果醬瓶底一樣厚。他曾經在鑽油平台上的自助餐廳工作過。
雷博思再度搖頭。
「依照報紙寫的那樣,我還以為全蘇格蘭的警察都在辦這件案子。」
約翰.雷博思。
「到哪?」司機問。
「好吧。」
雷博思心想他懂。他請這個小人物喝杯酒,如果這個人的頭再繼續靠近吧台,他的鼻子就會捅進玻璃杯裡。當有人宣布卡拉OK將在五分鐘內開始,雷博思知道自己該走了,該去的地方已經去了,該做的也做了。他跟著地圖走回聯合街,夜晚越來越熱鬧。一群群青少年在街上遊蕩,藍色的警車打量著他們。制服警察四處都是,但似乎沒有人畏懼他們。人們大叫、唱歌、拍手。上班日的亞伯丁就像瘋狂週六夜的愛丁堡。兩個制服員警跟兩個年輕人討論著什麼,他們的女友站在旁邊嚼口香糖。一輛廂型車停在他們旁邊,兩扇後車門都開著。
司機靠邊停車,計費表才剛超過兩鎊,雷博思給了他五鎊,叫他不用找了。司機頭探出車窗。
「為什麼我還來參加這種東西?」這男人吼道,他的口音混合了美國腔與英國腔。他又高又瘦,褐髮已經開始稀薄。他脖子附近的肉已經鬆垮,讓他看起來已經超過五十歲,但是他也可能只有四十五歲。雷博思對他的問題並沒有答案,所以不發一語。酒來了,他一口氣乾了,然後再點一杯。「要來一杯嗎?」他問那男人。
突然間,雷博思不想讓他知道。「還要去死者的公司一趟。」朗斯登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
「目的地是祕密,走路就可以到了。你喜歡這種神祕之旅嗎?」
嫌犯特質假設之一:「自大狂」是個四處跑的人——貨車司機、公司業務代表之類的工作,在蘇格蘭到處旅行。四處跑的人可能是寂寞的男人,有時他們會嫖妓。愛丁堡的受害者就是妓|女。通常他們會住在旅館,而格拉斯哥的受害者就是客房清潔工。在亞伯丁的第一個死者卻不符合這個模式。
「所以妳是做什麼的?」
世界上最爛的搭訕台詞:「我是警察。」
「我無從猜起。」
他會再仔細考慮,同時也得專注在「自大狂」上。
「這是搭訕沒錯,而我要再來一杯。」她看到他看著她的菸,「莎邦尼(Sobranie)牌。」
雷博思從床上彈了起來,「東尼.艾爾?自殺?」
「我想也不是。只有在出紕漏的時候,石油才會被報導。石油產業比核能產業來得大,獲得的報導卻不到核能的一半。」
「我是魯多,抱歉吵醒你。」
他的頭一碰到枕頭,就睡著了。每天晚上他都祈禱不要作夢。他在黑暗中被某種滴答聲吵醒,背部汗濕了一片。聲音不是來自時鐘,也不是他的手錶,他的錶放在櫃子上,但這聲音離他近得多。是從牆壁傳來的嗎?還是來自床頭板?他開了燈,但是這聲響卻停了。也許是木蛀蟲?可是他在床頭板的周邊卻沒發現任何小洞。他關了燈,閉上眼睛。這聲音又來了:比https://m•hetubook.com.com較像輻射偵測器,而不是節拍器。他試著想忽略它,可是它卻離他太近,完全無法逃避。是枕頭,他的羽毛枕頭,有東西在裡面,活的東西。它該不會想爬進他耳朵吧?在耳內下蛋?然後在裡面變形或成蛹,或只是想享用耳蠟與耳膜當點心?他背上與床單上的汗已經發涼,室內的空氣沒有流動。他太累了爬不起來,神經又太敏感睡不著。他做了他必須做的事——把枕頭丟向門口。
在圖書館員列出的名單上首度看到這個名字,還有他在愛丁堡雅登街的住址。他用短期借書單借閱了一九六八年二月到一九六九年十二月的《蘇格蘭人報》。在他之前的半年内,還有其他四人也借閱了同一組微縮膠片。聖經約翰知道其中兩個是記者,第三個是個作者——他在一本談蘇格蘭謀殺犯的書裡為此案寫了一章。至於第四個……第四個人自稱是彼得.曼紐艾。對圖書館員來說,這個名字除了拿來填短期借書單之外沒有其他意義。但是真正的彼得.曼紐艾在一九五〇年代殺了近十二個人,也因此在巴林尼監獄被處以絞刑。對聖經約翰來說,事情很明顯:「自大狂」曾經讀了不少知名殺人犯的資料,在研究過程中,也認識了曼紐艾與聖經約翰。為了縮小搜尋的範圍,他決定集中精力研究聖經約翰,以閱讀當年報紙的方式來深入瞭解這件案子。假曼紐艾不只借閱一九六八到七〇年的《蘇格蘭人報》,還借了《格拉斯哥論壇報》。
「也許會,」雷博思說,跟她四目相交。
「我沒在睡覺。出了什麼事?」
她搖頭,「讓我請你再喝一杯。」
「我是警察。」
「啊,時間還不夠晚,遇到週末更是瘋狂,那些薪水袋滿滿的油井工人從上陸休假。」
雷博思聳肩,「聽起來他們幾乎值得尊敬。」
雷博思想吞一口口水,卻沒辦法。他剛沒注意到舞廳的名字,現在他以全新的觀點看著舞客與酒客,看到佔有欲的手臂攬住不情願的頸背,看到飢渴的眼睛與買|春的金錢。他想像聖經強尼靜靜地站在吧台旁邊,在心中盤算著可能性,把目標縮小到一個女人。然後他邀請「蜜雪兒.菲佛」去跳舞……
史洛肯的眼睛張大,「我該不會說了什麼證明我有犯罪的話吧?」
「你家在哪裡?」
現在約翰.雷博思人在亞伯丁,情況變得更危險了。
雷博思建議他們該走了,朗斯登並未反對。目前為止,他們才付過一輪酒錢,餐廳的帳單已經「處理好了」,舞廳門口的保鑣點點頭就讓他們免費入場。
計程車開走之後,他仔細觀察周遭環境。馬路對面就是港口,有船隻停泊,船上有燈表示有人還在工作,也許是維修工人。馬路這邊混合了住宅、商店與酒吧。有幾個女人正在街上攬客,但是路上沒什麼車輛。雷博思現在正站在一家叫做「船桁端」的店外面,廣告上保證店内有卡拉OK之夜、異國風情舞者、暢飲時段、多種啤酒、衛星電視與「溫暖的招待」。
聖經約翰站起來,審視自己在鏡中的臉。警方發布過一系列的電腦合成模擬照片,模擬了聖經約翰變老的樣子。有一張還有點像,但其他很多張就差遠了。沒有人曾經多看過他一眼,他的同事也不曾說他看起來跟模擬照片相像,就連雷博思也沒特別注意他。他摸摸下巴,鬍渣已經從他刻意不刮的地方冒出來。屋子很安靜,他的妻子不在家。他娶她只是權宜之計,為了隱瞞他的人格特質。他打開書房門鎖,走到前門確認已經門鎖已經鎖上。然後他走樓梯到樓上的走廊,拉下通往閣樓的伸縮樓梯。他喜歡這個只有他會來的空間。他看著一個大皮箱,上面還疊著幾個當作掩護的舊箱子。箱子沒被移動過,他把它們拿下來,再從口袋裡拿出一把鑰匙,開了皮箱的鎖,彈開皮箱上兩個沉重的銅扣。他再度聆聽,除了自己單調的心跳之外,只聽到寂靜。然後他打開了皮箱。
也許是拜靈敏的鼻子之賜,他輕易地就找到了酒吧。他在吧台遠端坐下,點了杯威士忌與一碗零嘴。他午餐只吃了加油站賣的三明治,所以他猛吃零嘴。一個男人走過來站在他旁邊,用一條很大的白色手帕擦臉,點了一杯加很多冰的汽水。
「你看起來不像是那種人。」
那男人注意到雷博思沒戴識別證,「你是來開會的嗎?」
難道她其實符合?有什麼是警方漏掉,而聖經約翰卻有可能發現的線索?他拿起電話,撥了查號台。
這點說得很好,所以他們為此乾杯。只不過談到史恩.康納萊,讓雷博思想到長相神似的安克藍姆。他看看錶,發現自己該走了。
雷博思微笑地搖頭,點了他的酒,「妳要再來一杯酒嗎?還是這也算是搭訕的台詞?」
「所以是誰在主導?」
「我們必須穿過他們。」敏契爾說,「我恨透這種場面。我們在環保上花了數百萬鎊,我自己甚至還是綠色和平組織、樂施會等公益組織的成員,可是我每一年卻還是看到同樣的場面。」他拿起公事包與手機,用遙控器鎖車並啟動防盜警鈴,然後走向門口。
「你要到多猛的地方?」
「使用年限到的時候,拆除更容易,既便宜又環保。」他停頓一下,接著說,「有興趣租一座嗎?」
他看過安琪.瑞德爾的屍體照片,他腦中閃過的第一個想法,和圖書也是他拚命想推開的想法,是「好棒的身材」。這讓他很不舒服,因為在那一刻,她只不過是另外一具胴體。然後法醫開始工作,她就連胴體都不是了。
那男人想了想,然後笑了,露出他完美的牙齒,「你說的沒錯。」他又擦了擦臉,「所以你到底在觀察什麼?」
「我討厭海鷗,你看看人行道的狀況。」
的確,腳下的地磚上有斑斑點點的鳥屎。「我們要去哪裡?」雷博思問。
裡面裝滿了他的寶貝:手提包、女鞋、圍巾、廉價首飾、手錶與皮包——沒有一樣可以被辨認出本來的所有者。手提包與皮包曾被清空,仔細檢查是否有會洩漏所有者身分的姓名縮寫、瑕疵或特別的記號。任何文字、任何有姓名或地址的東西都已經被燒掉了。他坐在地板上,面對著皮箱,什麼東西也不碰。他不需要觸摸這些東西。他想起他八、九歲時,有個住在同一條街上的女孩,比他小一歲。他們會輪流玩遊戲:一個躺在地上靜止不動,另一個盡量脫掉躺著的人的衣物,且不能讓他感覺到衣服被脫掉。
她凝視著他說:「可惜。」她伸手拿她的酒。雷博思也用他自己的酒杯當作道具,拖延一點時間。她已經給他所有他需要的資訊,他必須決定到底要不要付諸行動。邀請她到他的房間?或是請求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罪惡感?恐懼?自鄙?
「我明天一早就有事。」
「美國佬,」司機說,「到處都是。」
雷博思也拿出自己的菸,「我也抽這像木屑的東西。」
「那我看起來像哪種人?」
「其中有沒有美國人?」
雷博思點頭,他們握手。朗斯登與雷博思往不同的方向走,雷博思慢慢地往旅館的方向一直走,看著商店櫥窗,留意背後有沒有人跟蹤。然後他停下腳步看地圖,發現碼頭區其實要走也走得到。但是他一看到計程車,就立刻攔了下來。
「那我該把它泊在哪裡?」那個業務員還來不及理解雷博思的意思,他就走開了。
他爬上旅館的階梯,決定外帶一杯酒睡前喝。酒吧裡都是來開會的人,有些人還戴著識別證。他們的桌上滿是空玻璃杯。一個落單的女人坐在酒吧的高腳椅上,抽著一根黑色的香菸,往天花板噴著煙。她的頭髮漂成金色,穿戴著很多金飾。她穿著兩件式深紅色套裝,緊身褲或褲|襪是黑色的。雷博思看著她,認為應該是褲|襪。她的臉部線條很硬,頭髮往後梳,用一支金色大髮夾固定住。她臉頰上擦著粉,嘴唇上抹著發亮的深色唇膏。她的年紀也許跟雷博思相仿,也許小個一兩歲——這種女人男人都會說「有風韻」。她已經喝了幾杯酒,也許這是她微笑的原因。
到了外面,天空上還殘存幾道紫光。對面的墓園裡,燕八哥擠在一棵樹上。
朗斯登試著不顯露出他內心的失望。「好吧,」他說,「睡個好覺。你知道回去的路嗎?」
「我看到了。」
他們離開的時候,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年輕小姐經過他們,雷博思略微轉頭看著他們。
「出差。那你是做什麼的?」
他已經看到今夜可能走的趨勢:試著從需要中找出美麗,從某種絕望中找出激|情。
「你在辦聖經強尼案?」
「好多年前就戒了。我想我應該不會再被誘惑破戒了。」他停頓一下,看看酒吧四周,「你知道我想當誰嗎?」雷博思聳肩,「你就猜猜看嘛。」
「抱歉。」
「我既然是全世界最性感的男人,我還需要錢作什麼?」
雷博思點頭,「不,我不是來查聖經強尼的案子。雷恩,保重。」
「卯起來喝酒。」
「為什麼?」
「你也是工作兩週,休假兩週?」
司機審慎地點點頭。「如果我想high一下,」他說,「我也許會考慮大學街上的柏克舞廳。我們已經到了。」
「愛丁堡。」
所以雷博思讓那男人請他喝杯酒。他說「去他媽」的方式,讓雷博思認為他並不常罵髒話。這只不過是他拉近兩人距離的方式,表示他是以男人對男人的姿態說話,彷彿這是一次非正式的交談。雷博思請他抽菸,但是這位新朋友搖頭拒絕。
「你得有與會者名牌才能進去,」他說,「但你若亮出警察證,我想要進去應該也沒問題。」
「到可以盡情喝酒的地方,往碼頭那邊去。」他心想:到酒鬼打滾的地方。
「你真好命。」
「就算有我也不在乎。我的駐地是愛丁堡。」
他在國家圖書館的聯絡人已經告訴他,要辦短期借書單必須出示駕照之類的身分證明。也許「自大狂」已經偽造了一張彼得.曼紐艾的假證件,可是聖經約翰對此有懷疑。比較可能的情況是,他想辦法找藉口不出示身分證明。他應該是能言善道,相當會迎合討好他人。他看起來不會像惡人,有一張讓女人——與男人——能信任的臉孔。他可以把一兩個小時前才認識的女人帶出舞廳,想要迴避安全檢查對他應該也是小事一樁。
「我們走吧。」
「現在要去哪?」朗斯登說。
他雖然明知追查「自大狂」的下落很危險,但是他卻萬萬沒想到會在途中遇到警察。而且還不是普通警察,是個一直在注意聖經約翰案的警察。約翰.雷博思,駐地在愛丁堡的警察,住在雅登街,現在人在亞伯丁……他決定在電腦上開一個雷博思專屬的新檔案夾。他已經看過一些最近的報紙,自認他已經發現雷博思來亞伯丁的原因:有個油井工人從愛丁堡的公寓摔出來,此案被懷疑有他殺嫌疑。下結論說雷博思正在偵辦此案是最合理的。但事實上,雷博思卻曾經研究過聖經約翰案的資料。為什麼?這關他何事?
「你是做哪一行的?」
「你也是。hetubook.com.com這個世界真的是瘋了。」
「每天都吃他媽最好的食物。三種菜單、一天換兩次、最高品質的料理。新人常常把自己的肚子撐得太飽,但是後來就學乖了。」
是恐懼。
朗斯登試著掩飾他鬆了一口氣的心情,「所以你明天的行程如何?」
「感謝耶穌你不是。我發誓每一個來開會的人都試過要跟我搭訕,但是他們談的全都是原油。」她停頓一下,「原油還分成死的跟活的,你知道差別在哪裡嗎?」
飯後,他們來到一家夜店,裡面商業人士與年輕花|花|公|子爭奪女人的注意力,這些女人白天是店員,晚上就變成穿著萊卡質料緊身衣物的狐狸精。音樂震耳欲聾,客人的穿著也是大膽得驚人。朗斯登跟著節奏點頭,但是看起來沒有高興的樣子。他看起來就像個導遊。魯多:遊戲玩家。雷博思知道朗斯登想要讓他相信的這番話,就是任何到北方來的遊客會聽到的說詞——這裡是貝克斯特湯品(Baxter9s soups)、穿裙子男人與〈老奶奶的高地家園〉的故鄉,石油不過是另一個產業,這個城市與人民已經超越了石油,保有高地人的觀點。
朗斯登考慮了一下這個問題,「一群人。」
而聖經約翰還給了他名片。
「你可是大老遠跑來這裡。你在查聖經強尼的案子?」
「不是。」
「越猛越好。」
她當然是在耍詐。
「我喜歡有導遊相伴。」
「約翰.雷博思。」他邊與史洛肯握手邊說。
「你是來這裡出差的嗎?」她的聲音低沉,西岸地區的口音,藍領階級的教育程度。
「算是吧。妳呢?」
「你看起來不像條子。」
「這真是令人嘆為觀止,對吧?」一個穿著業務員西裝的北歐人對雷博思說。他點點頭。
「然後就回家?」
「現在所做的決定會影響你孩子們的孫子!未來是不能標價出售的!為了大家好,未來優先!」雷博思經過她時,被她看了一眼。她面無表情,沒有仇恨或控訴,純粹只是工作。她染成金色的頭髮綁成短短的馬尾,其中夾雜著一些發亮的小辮子,她的額頭中間也垂下一條辮子。
她抬起一邊的眉毛,流露出興趣,「刑警?」
「我聽說鑽油平台上藏有毒品,你有看過嗎?」
滴答聲沒了,但是他還是睡不著。電話鈴響反而讓他鬆了口氣,也許是酒吧理那個女人。他會告訴她:我有酒癮、是個沒出息的傢伙,我完全不適合任何人類。
「老闆的兒子很野。」朗斯登解釋說,然後聳聳肩,彷彿沒什麼別的好說了,他要雷博思嚐嚐這裡的肉丸子。
朗斯登看著他,點頭說:「他們經營很多舞廳與一些新旅館,都是搞服務業。七十年代他們來到這裡就不走了。晚點你想到舞廳看看嗎?」
「史恩.康納萊。」那男人點點頭,「你想想,以他拍電影賺的錢,可以給全國所有的男人、女人與小孩一人一鎊,然後還剩好幾百萬。這真是不可思議。」
「我是例外。」
「自大狂」人在亞伯丁沒錯。
「我聽說這些舞廳都是美國人開的。」
「我會準備好出發。」
「再過一兩天。」
「是。」
敏契爾已經在門口等他,「你在這裡還有什麼想看的嗎?還是我們該走了?」
「再來一杯不會害你的。」
「可不是嗎?」
「我受寵若驚。」他終於說。
「所以,」雷博思說,「你要我整晚都叫你朗斯登嗎?」
雷博思搖頭,「我是觀察者。」
「那麼,」她說,「這就是差勁的一天的完美結束。」
「我記得聖經約翰,」她說,然後深深吸了一口菸,「我在格拉斯哥長大,曾經有好幾個星期我媽都不讓我出門,好像坐牢一樣。」
「黑色的捲菸紙會讓香菸味道更好嗎?」
一點負面影響都沒有。
「當然,像什麼高級妓院、毒品與色情,賭與酒。我們也聽說過這些故事,但是至於親眼目睹……」朗斯登搖頭,「石油產業其實相當平和,那些狠角色都消失了,整個產業都已經在法律的規範下運作。」
傍晚時分還很暖和,天也還亮著。鳥群在花園裡嘈雜著,肥胖的海鷗在人行道沿路啄食。
第一站是一家義大利餐廳,在那裡大家都認識朗斯登。每個人似乎都想跟他握手,而老闆跟雷博思先說聲失禮,然後把朗斯登拉到一旁說悄悄話。
第二項更令人困擾的事實:雷博思現在已經有他的名片。這張名片目前對他還沒有任何意義,可是未來也許會……聖經約翰越接近「自大狂」,他面臨的風險越大。也許在未來某個時刻,這張名片會讓雷博思發現什麼。聖經約翰可以冒這個風險嗎?他似乎有兩個選擇:一、加速進行搜捕「自大狂」。
「本地的義大利人很乖,」稍後朗斯登解釋,「他們從來沒試過要掌控本市黑社會。」
警方不曾提過「自大狂」會拿受害者遺物當紀念品。無庸置疑,他們想要保守這個祕密必有其理由。但是「自大狂」一定會拿紀念品,目前已經有三件,而且都藏在亞伯丁。他露出了一點馬腳,在閱覽證上用亞伯丁當住址……聖經約翰突然站起來,和-圖-書他現在懂了「自大狂」怎麼跟圖書館員打交道。「自大狂」表明他需要使用參考書圖書館,館員向他要基本資料與身分證件……「自大狂」慌張起來,說他把這些東西都留在家裡。他可以回家拿嗎?不可能,因為他當天才從亞伯丁南下。既然路程遙遠,於是館員就大發慈悲給他借閱單。正因如此,「自大狂」才得用亞伯丁當作住址。
雷博思幾乎信了他的話,但是他過度積極地想說服雷博思,不停地講話,越講雷博思就越不相信。店主又過來把朗斯登拉到餐廳一角說話,朗斯登把手放在老闆的背上輕輕拍著。他回座時,把領帶稍微拉平。
「我知道。」當然他知道:柏克舞廳就是聖經強尼與蜜雪兒相遇之地。
雖然住址是假的,聖經約翰卻認為他可能真的住在亞伯丁。他自己在調查中發現,「自大狂」出沒在亞伯丁區域。這兩條線索似乎有了連結,而現在雷博思也在亞伯丁……早在知道雷博思本人是誰之前,聖經約翰就已經在思考雷博思的事。聖經約翰把「自大狂」最近的一些犯罪新聞剪報掃瞄進電腦,在瀏覽的過程中思考著要如何處理這個警察。他讀到另一個警察說:「這個嫌犯需要幫助,我們呼籲他站出來,讓我們可以幫助他。」接著警方提出更多揣測。依聖經約翰看來,警方不過是在為自己壯聲勢。
聖經約翰總是很快就能感覺到女孩的手指碰到他——他總是依照規則玩遊戲。但是輪到女孩躺著的時候,他開始解鈕釦拉拉鍊……她的眼皮顫動,嘴上掛著微笑……他明明知道女孩一定已經感覺到他笨拙的手指,可是她卻依然躺在那裡,完全不抱怨。
「住在南部,就會聽說一些事情。」
「看起來像是自殺。車子應該五分鐘内會到。」
「我像狗一樣拚命工作。但我得告訴你,我的公司快放棄銷貨給石油產業了。他們寧願買美國貨或北歐貨。去他媽的,難怪蘇格蘭越來越慘……難怪我們要獨立。」這男人搖搖頭,身體傾向吧台,雷博思也做出同樣的姿勢,以示跟他是一夥的。「我主要的工作是參加這類無聊的會議,回家之後還是搞不清楚這些會議的意義何在。你確定不要一起喝一杯?」
雷博思伸展了一下背脊,「魯多,其實我想我該回旅館了。抱歉掃了你的興。」
「我以為你會對這個地方感興趣。」朗斯登在音樂聲中大喊。
「妳住在亞伯丁?」
朗斯登打電話到他房間,雷博思到樓下去跟他碰面。朗斯登穿著入時,但作休閒打扮——他沒穿獵裝,改穿奶白色西裝外套,黃色襯衫頸口鈕釦沒扣。
然後他就入伍了,在軍中,女人不是幻想對象就是不可褻玩的聖女,不是盪|婦就是聖母瑪莉亞,似乎完全沒有中間地帶。退伍之後,他當了警察。那時他已經結婚了,但是他的工作比起婚姻關係——甚至所有的關係來說,似乎更有吸引力也更耗精力。自從那時候起,他的異性|交往都只能持續幾個月、幾星期,有時候甚至只能撐幾天。他覺得現在要有更長久的關係已經太遲了。女人似乎喜歡他,這方面倒不是問題。問題在他的心裡,聖經強尼這類的案子、被虐殺的女人並無法緩和這個問題。強|暴其實是為了展現權力,殺人是另一種形式。權力難道不是男人最終極的性幻想嗎?難道他不是偶爾也會夢想要有權力嗎?
雷博思並沒看到什麼海上油井的照片,而就算有也僅是張力柱與半潛水船隻。會場最受矚目的似乎是FPSD——海面生產、儲存與卸載系統(Floating Production,Storage and Offloading Systems),它就像艘油輪,讓平台再也無用武之地。輸油管可以直接連接FPSD,它可儲存高達三十萬桶石油。
「什麼都卯起來玩。」
他離開酒吧往櫃台走時,感覺到她的視線還跟著他。他必須強迫自己的腿踩上階梯,她的吸引力很強。他意識到他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只不過是個遊客,雷博思對自己說,然後走開了。
當雷博思推開門,他立刻感覺到店内的溫暖。裡面人聲鼎沸,他花了整整一分鐘才擠到吧台,此時就連他習慣被菸燻的眼睛也受不了這裡的煙霧。有些顧客看起來像漁夫——臉色紅潤、頭髮油亮、穿著厚厚的針織衣物。其他的顧客的手有黑色油汙——碼頭技工。女人們的眼睛因為酒醉而低垂,臉蛋不是化了濃妝,就是需要化濃妝。雷博思在酒吧點了雙份威士忌。現在這裡用的是公制,他永遠都想不起來三十五毫升比四分之一基爾多還少。他上次看到這麼多醉鬼齊聚一堂,是在一場希伯尼安隊與哈茨隊的足球賽之後。他那時在伊斯特路上一家店裡喝酒,希伯尼安隊贏了,整家店的人都瘋了。
男人搖頭,然後像魔術師般靈巧地變出他的名片。「萬一你需要聯絡我的話。對了,我叫雷恩。」雷博思看了名片:雷恩.史洛肯,工程部業務經理,名片上的公司名稱是「尤金營造」。
現在他想起他的祖母,千篇一律地警告他說:小心灑太多香水的女人;不要跟陌生人在火車上玩牌……
「為什麼?」
他的目的是要徹底研究這件案子,而他在借書單https://m.hetubook.com.com上提供的住址就跟他的名字一樣是虛構的:亞伯丁藍納克街。真的曼紐艾曾在藍納克郡大開殺戒。
他在某處轉錯路,結果從另外一個方向走近旅館,途中經過一座威廉.華勒斯揮劍的大型雕像。
「沒關係。」
司機點頭,開車前進。在後座,雷博思身體往前傾說:「我以為這個城市很有活力。」
「不用了,謝謝。」
「現在我已經下班了。」
他脫了衣服後打開電視,看到一些好萊塢二流的垃圾:女人看起來像擦了口紅的骷髏;男人用脖子演戲他看過的理髮師演技都比他們好。他再度想到那女人。她是在尋找獵物嗎?絕對不是。但是她卻很快地找上他。剛剛他說他受寵若驚,其實他很困惑。雷博思一直都覺得異性關係很困難,他在煤礦村莊長大,在多重性|伴|侶方面有些保守。你要是把手伸進女孩的衣服,她父親立刻就會拿皮帶追著你打。
司機透過後照鏡瞪著他,「你到底想要找什麼?」
「不必這樣想。」她很快回話。又輪到他走下一步了,他是個業餘棋手,對手卻是職業級。
「所以後來怎麼了?」
「也有做壞事的?」
「你認識的人?」朗斯登問。
「魯多維契.朗斯登?」
酒來了,雷博思把酒錢簽在房間帳上。
她轉身面對他,她的雙眼顯露出她明白這種遊戲中所有的戰術。「我做業務,賣產品給石油產業。」她把頭轉向酒吧裡其他那些男人,「我也許必須跟他們共事,但沒人說我得跟他們分享我的時間。」
恢復了精神,聖經約翰把皮箱鎖上,把那幾個箱子擺回原位,然後下樓。因為雷博思離他這麼近,他可能得把皮箱移走,連他自己也得離開,這一點讓他很難過。在書房裡,他坐在書桌前思考著:「自大狂」雖住在亞伯丁但有機動性,他已經從一開始的錯誤中學習,所以他現在每次殺人都會提前計畫。受害者都是隨機挑選?還是有什麼規則?依照某種規則選擇下手對象比較容易,但是警方卻比較容易建立犯案模式,最後把你逮住。但是「自大狂」年紀輕,也許他還沒學到這一點。他選擇用彼得.曼紐艾當化名,顯現出某種自大傾向,他想嘲弄任何有辦法追到這一條線索的人。他可能認識受害者,也可能不認識。有兩個思考方向:一、他的確認識受害者,那麼就可找出某種犯罪模式,把三個受害者跟「自大狂」連在一起。
會場內有一個垃圾桶,有一堆傳單被丟在那裡,但是雷博思把他的傳單折起來放進口袋。兩個警衛想要看他的證件,但如同敏契爾所料,他的警察證件可讓他通行無阻。會場大廳裡有更多警衛在巡邏——穿制服的保全人員,頭戴閃亮但毫無意義的帽子。這些保全令人生畏的和善態度,也許是受過一天速成訓練的成果。大廳裡滿是穿西裝的人,廣播系統播送著各類訊息。這裡還有靜態展覽,堆滿文宣品的桌子,還有天知道是在賣什麼的展售會。有些攤位看來生意不錯。敏契爾先告辭,說他半個小時內可以跟雷博思在大門口碰頭。他說他得去社交一下,這似乎就意謂著跟人握手、微笑,然後換下一個人。他的人影很快就消失在雷博思的視線裡。
「所以如果你是史恩.康納萊,你會給每個人一鎊?」
「為什麼這麼說?」
「我要查一個格拉斯哥的電話號碼。」他對話筒另一端的人說。
「石港有一件自殺案,我想你可能會有興趣。死者的名字似乎是安東尼.艾利斯.肯恩。」
「是菸草讓香菸的味道更好。」
可是有個警察已經來到亞伯丁。
「要到十點或甚至十一點以後才會天黑。」朗斯登解釋說。
「一輛巡邏車正要去接你。」雷博思的五官揪在一起:難道安克藍姆已經找到他了?
會議中心停車場停滿高階主管的座車:賓士、寶馬、捷豹,偶爾還可看到賓利或勞斯萊斯。一群司機聚在一起抽菸,交換八卦故事。
雷博思聳肩說,「我以為我認識那張臉。」他其實只在當天下午看過這張臉一次:深色鬈髮、戴眼鏡、橄欖色皮膚。海頓.富萊契,威爾少校的公關軍師。富萊契看起來今天過得不錯,他的女伴回頭看了雷博思一眼並微笑。
「這就證明了我不是在跟妳搭訕。」
他們已經走進主要的示威會場。可攜式音響系統播放著背景音樂,是一首關於鯨魚或威爾斯的歌。雷博思從主唱的唱腔認出這是群豬跳舞樂團的歌。人群把各式傳單塞給他,他每種都拿一份,並向他們道謝。一個走在他們前面的年輕女人,活像隻關在籠裡的美洲豹,她掌控著擴音器,聲音有鼻音,操美國腔。
「大家都是這樣,每週工作七天。」說話的同時,這人低頭面對著吧台,彷彿他的頭重到抬不起來。「這會讓你上癮,每回到陸地上我就坐立不安,等不及要回到海上。」
二、把雷博思排除在遊戲外。
「晚安,梅爾吉勃遜。」
「你也是來開會的嗎?」她問。
「景氣變差,我變成多餘的員工。」
「也許是可以讓我爽一下的東西。」
「我的名字是魯多維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