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夢之驚恐
第二十一章
「你們過去每一次監控行動都失敗了。」
他自己小小微笑了一下。傑克沒問題,不會出賣他。這個男人已經失去太多自尊了。
這正是聖經約翰所指望的。
然後他又點了一輪飲料。
葛羅根把這個名字寫下來,「我會去查。」他說。
「明天早上會做血液檢驗與口水採樣。」
「你剛剛說什麼?」雷博思說。
傑克搖頭說,「我守口如瓶,就算是在我不應該保持沉默的時候。」他往前坐,「齊克知道我跟你是老交情,這就是為什麼我在這裡。」
「我應該要有進酒吧但不喝酒的意志力。」
安克藍姆打了方向燈要轉進休息區,用力踩了煞車。開雷博思紳寶車的司機差點錯過引道,輪胎摩擦著柏油路面發出尖銳的聲響。
「差什麼多遠?」
安克藍姆搖頭。
雷博思對他眨眼,「你去廁所之後就知道。」
「你也許會發現這樣做對你大有好處。」
「有可能如此。」
除非安克藍姆有辦法查出來,他不是光靠傑克一個人。然而這個信任或信仰的問題還挺適合星期天的夜晚。也許雷博思會把傑克拉去見康納.李瑞神父。傑克以前是虔誠的新教徒、格拉斯哥遊騎兵足球隊球迷,也許現在還是。跟一個天主教神父見面,也許會讓他夾著尾巴消失在夜色裡。他看看四周,看到傑克站在階梯頂端,傑克看起來完全放鬆了,不管是心理上或生理上。
「不回答?」他說,「沒有人要回答?」他似乎有些驚訝,但必須看字卡去找答案。「壺嘴,」他說,同時看著這三個運氣不佳的人,然後他又重複了一次答案,讓他們下次會記得。下一張字卡:「潔絲敏,這一題一百五十分:艾克隆(Akron)在美國哪一州?」
「傑克.莫頓。」
「那是她的出沒地點。」他說。
「誰說我沒什麼好怕的?」
「所以,」雷博思說,「我聽說你最近還在混果汁教會。」
「怎麼了?」他說。
「我正在描述你的狀況。」
那個開車的警員問雷博思該把紳寶停哪,雷博思指著街底的雙黃線。擋風玻璃上還驕傲地貼著「葛蘭皮恩警察勤務」標誌,雷博思並不急著把它撕下來。安克藍姆離開駕駛座,打開車子後門。他的司機把紳寶車鑰匙與行李箱交給雷博思,然後上了他老闆的車,調整座椅與後照鏡。雷博思與傑克看著安克藍姆的座車離去。
傑克聳肩,雙手摩擦著方向盤,「約翰,我不是這樣過日子。」
葛羅根吸了一口氣,「你到底要幹嘛?」
「點一杯酒。」
「我的狀況,對。」星期天的報紙滑下雷博思的大腿,他把報紙從車底板撿起來。聖經強尼最新殺人案只佔了一份報紙的頭版,其他幾份都太早印刷了。
葛羅根咳了一聲,清清喉嚨,「好吧,」他說。
「傑克,滾開。」
「我聽到了。」
「這條培根比你這句謊話還容易下嚥。」安克藍姆用叉子刺進培根,但是他讓雷博思離開。
「我已經連續六年都當選性格先生。」
「你知道,他也是被指派來辦這件事的。」
雷博思隔著桌子坐在他對面,讀著小報上的聖經強尼報導。這次的受害者是凡妮莎.荷登,二十七歲,已婚——其他的受害者都是未婚。她是一家公司的總監,公司業務是辦「企業呈現」,雷博思並不清楚這是什麼意思。報紙上的照片是朋友拍的生活照,死者對著鏡頭微笑。她的波浪鬈髮及肩,牙齒很漂亮,十八歲以前應該都沒想過死亡的事。
例如墜落到水泥地上。
過了一會兒,等到第二杯果汁喝到一半,傑克說:「我認為,我們立刻就要遇到第一次信任危機。」
「督察長,你就做你的工作吧。」雷博思說,「而我會做我的工作。」雷博思站起來,找到那份有聖經強尼案報導的報紙,把它塞進口袋裡。
「別以為我不感謝你。」
「我得去打個電話。」雷博思站起來說。公共電話就在前門旁邊,在桌子這邊也可以看得到他。安克藍姆點頭。
回到房間後,他在筆記型電腦裡仔細看過這份清單。要找出這些公司的地點與業務內容是輕而易舉——留待稍後再處理。他明天在愛丁堡有個會,順便利用此行去處理一些關於約翰.雷博思的事情。休息之前,他最後一次打開電傳文訊看看有無新消息。關燈之前,他拉開窗簾,然後躺在床上。天空裡有星星,其中一些很亮,透過街燈也看得見。很多星星都已經死了,至少天文學家是這麼說的。有這麼多死掉的東西環繞著,再多死一個又有什麼差別?
「很簡單,因為你就是他媽會把事情搞砸。」
「有本事就來抓我。」雷博思說。樓梯走到一半,傑克真的追上來了。
「請稍候。」
「然後你會幫我一個天大的忙?」
「然後他們通常有見不得人的祕密。」
在他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少作夢吧。」然後他被推進虛空。
雷博思打了電話,希望他的零錢夠多:星期天的費率比較低。葛蘭皮恩警察總部有人接起電話。
「現實就是有進有退。像喬叔這種人永遠都存在,你解決了他,還會有新的人跳出來當老大。」
「我不這麼認為。」
「這是忠誠問題,他在考驗我對他的忠誠度,看我比較重視我的過去——就是和圖書你跟我的交情——還是我的未來。」
「我想要幫你個忙。」
「你有這個人的名字嗎?」
「目前,我手上掌握的東西已經足以讓你停職。」安克藍姆說,「不過這對你來說應該也不稀奇,探長。」
安克藍姆不理會這句話。「我們兩個都明白兩件事。第一,一個好警察偶爾也會遇上麻煩。過去我也曾經遭到別人埋怨。第二,這些電視節目幾乎從未發現過新證據,都只是猜測與可能性,可是警方調查卻是有條不紊,我們收集的情資都送到皇家檢察院,被那裡頂尖的檢察官仔細耙梳過。」
但是雷博思已經站起來了,「這是我家,拜託!是我躲避外界滿天狗屎唯一的地方!難道我應該坐著忍受一切?有你站崗監視,還有鑑識人員四處嗅聞,就像是路燈桿邊的雜種狗——難道我應該坐在這裡讓你們為所欲為?」
「不要過度考驗它。」
「所以我認識攬著她的那個人。」
「對。」
「答案是俄亥俄州。」主持人說,酒吧裡的人一點都不驚訝,因為艾克隆正是匿名戒酒協會的發源地。
從下午到晚上,有更多關於死者的新聞出現。她現在被描述為一個「成功的二十七歲公司總監」。聖經約翰的腦海裡尖叫著「商業人士」,自大狂不是卡車司機或其他職業,他就是一個商業人士。他在電腦前面坐下,把頁面拉到他為第一個受害者寫的筆記,她在羅伯特.高登大學念地質學。他需要多瞭解她一些,卻不知道該怎麼進行。現在又多了第四個受害者得去瞭解,也許研究第四名死者之後,他不需要分析第一件命案就可以完全明白整個案情。今晚也許就會找出方向。
安克藍姆搖頭,「這次沒有。但是我的確有交換條件。如我所說,我個人對史佩凡案並沒有興趣,但是專業上我必須執行我的工作。但呈現報告的方式有很多種。我可以在整件事情中把你的部分減到最低,我可以完全不提到你。我並沒叫你放棄任何調查,我只是要你暫停一兩個星期。」
「那你就到人權法庭去申冤吧。」傑克跟著雷博思走進客廳,把行李箱留在玄關。
「你的話真有哲理。」雷博思把鑰匙放進鎖裡,推開門。玄關地毯上有些郵件。「你知道這麼做可能違反了幾十條法律。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不願意,你就不能跟著我到處跑。」
星期天早上爆發了自大狂最新殺人案的新聞,報紙已經來不及報導了。於是他在房間裡聽廣播的整點新聞快報,在六個電台間切換,再盡量看電視新聞,一有空檔就做筆記。電傳文訊快報也只有短短一段。他目前僅知受害者是二十來歲的已婚女性,屍體在亞伯丁港口附近被發現。
「我要談關於聖經強尼案最新受害者的事,我在公用電話亭裡,而且沒剩多少零錢。」
「喝杯咖啡休息一下。」安克藍姆吼道,然後打開了車門。
「就算我不管你跟聖經強尼案之間的問題,還有你明顯拒絕配合我對史佩凡案的調查。」
「我感冒了。」
「不可能,」雷博思說,「我才不會跟你去廁所。」
雷博思回頭一看,看到布林的指間有血滴下,看到攝影師點頭,也看到凱麗.伯傑斯站在一旁,嘴裡咬著筆,似笑不笑地看著雷博思。
「約翰,你惹出來的騷動比在鸚鵡鳥園裡的美洲豹還多,說話的方式也同樣大剌剌。」
「在這種情況下,我知道我會想看到朋友。」傑克已經喝了半品脫現榨柳橙汁加檸檬水,當他舉杯時,玻璃杯裡的冰塊發出碰撞聲。雷博思正在喝他第二杯貝爾海芬(Belhaven)釀造廠的貝斯特(Best)啤酒,一口氣喝了五分之一:舒服又順口。星期天晚上的牛津酒吧,才剛開始營業二十分鐘,還很安靜。在吧台邊,三個常客站在他們兩人旁邊,抬著頭看著電視上某個益智問答節目。主持人本來該有髮型的地方被樹叢般的假髮取代,而牙齒是從史坦威鋼琴的琴鍵移植過來。他的工作是把字卡舉到下巴,唸出問題,瞪著攝影機,然後再重複一次問題,語氣彷彿核武裁軍成不成就得看這個答案。
「我以前看過她。」
雷博思又倒了一杯,「要是我一定會。」
「你打算要採取任何行動嗎?」
「記得,」安克藍姆對傑克喊,「不要讓他離開你的視線。當他去大便時,我要你透過鑰匙孔窺視他。如果他說要去倒垃圾,我要你坐在其中一個垃圾袋裡。明白嗎?」
有很多人尤其無法理解他為何選上第三個受害者。他會這麼回答:那感覺就像命中注定。在計程車裡有目擊證人也沒關係,一切都無所謂,因為某種更高的力量已經決定了一切。
雷博思用大拇指指向窗戶,「你要派外面那個人?」安克藍姆的屬下正在陽光下享受著一根菸。安克藍姆搖頭。
「傑克,你就是這麼做嗎?値完班後回家,突然間一切就沒問題了?不管你在外頭看到什麼都沒關係,反正家就是你的城堡?」
「去他媽的,傑克,也去你媽的。」門鈴響起。「你去應門,」雷博思說,「他們是你的狗。」
「老天,雷博思,我開始明白為什麼你總是陷入險境:你可真是不討人喜歡。」
傑克看著他,「你是說真的?」
「你熟悉的惡魔還是比較好?」www.hetubook•com•com
「這句格言還不壞。」
「我是雷博思。」
「帶你來這裡。」
「約翰?」傑克在他身後喊。
等了三十秒。安克藍姆皺著眉頭看著他,然後他聽見話筒裡傳來:「我是葛羅根督察長。」
「你真的打算不讓我離開你的視線?」
「那不是《星艦迷航記》(Star Trek)影集裡的角色嗎?」第一個問。
「你真是心胸寬大。」
「午安,長官。」席芳說,耳朵跟臉頰都發紅。這已經是雷博思能夠忍受的極限,他抓起外套往門口走去。
雷博思突然醒過來,頭撞到了車頂。他的身體湧出恐懼與腎上腺素。
「你想甩掉他?」看著安克藍姆不安的樣子讓雷博思很開心。
「有一組人已經在路上了。」傑克解釋說,「來看看這個地方,齊克說他會跟你說這件事。」
「然後?」
「我為此練習了很多年。」
「一切還好吧?」安克藍姆問。
「探長,你認識很多人。」
「海頓.富萊契,負責雷鳥石油的公關工作。」
雷博思的視線越過玻璃杯的邊緣看著他。
費爾蒙飯店(Fairmount Hotel)位於格拉斯哥的西邊,一出主要交通幹道就到了。從外觀上來看,它只是普通的水泥建築,但是裡面的裝潢卻達到中階主管住宿的水準。這些人也是平常日的主要客源。聖經約翰只訂了星期天晚上。
「是嗎?」
「我們要去哪裡?」
「我已經遇過這些狀況。」
「我家就是你家。」
「我可沒這麼說。」
「想喝一杯嗎?」雷博思問。
「你已經戒菸了,忘記了嗎?」
「我們的對話毫無用處。」
雷博思微笑,「傑克,你站在我這邊嗎?」傑克再度坐下,但什麼也沒說。「你告訴安克藍姆我打過電話給你,對不對?」
「一直都在想。」傑克坦承,然後大力坐在沙發上。
「你會讓它如此進展嗎?」安克藍姆聳聳肩,「我要怎麼回報你?」
傑克撐到不能再忍下去,然後轉身就跑。雷博思把手肘放在吧台上,抽著他的菸。他心想要是他現在跑掉,傑克會怎麼辦:他會向安克藍姆報告?還是會保持沉默?如果報告的話,對他會有什麼好處?終究這會讓他面上無光,他不會想要如此。所以也許他會保持沉默,雷博思有可能可以繼續進行他的事,而不被安克藍姆知道。
「老天。」安克藍姆在駕駛座發話,同時把方向盤再度握好,「怎麼了?」
我可以脫身的!
雷博思喝光他杯裡的酒,「接下來幾天會很有趣。萬一我好運釣到女人回家,你會怎麼樣?你會像個尿床小孩或是像他媽的鬼怪藏到床底下?」
「我信任你。」
「然後你就可以再幫喬叔一次忙,對不對啊,安克藍姆?」
「我家被抄、我的衣服被沒收、連續殺人案還懷疑到我頭上,我這樣還不夠慘嗎?當然我們他媽的要聊。」
「約翰……」
「我不知道,你會嗎?」
「我們要去一家酒吧,」雷博思告訴他,「我們開我的車。因為你不喝酒,所以晚一點你可以載我回家。這樣一來我們就不會違法。」雷博思拉開車門,「現在讓我們看看你的果汁教會到底有多強大。」
「這證明你已經沒有酒不行。」
他們爬上樓梯,傑克跟在雷博思幾階之後。
「但是這一次我們有内線,如果有人洩漏情報給喬叔,我們會知道是誰先開始洩密。」
「的確,但這只是打發時間。」雷博思看到高速公路休息區的指標,「我們會停下來吃午餐嗎?」
或是某種更底層的力量。
他已經在公寓外面等著雷博思。水從鄰居們洗車的地方滴流下來。傑克坐在自己的車裡,車窗搖下,手上的報紙翻到填字遊戲那一版。現在他下了車,雙手交叉胸前,低著頭避著陽光。他穿著短袖襯衫與褪色牛仔褲,腳上踏著嶄新的白色運動鞋。
「不,是灰色的絲綢西裝與綠色新鈔。」
「對,但是又沒有匿名戒菸協會。快點。」
「為什麼?」
「你知道,我以前就遇過這種事情,人家告訴我放手,讓他們處理一切。」
我並不想殺她們。他希望可以這樣對格拉斯哥說,但這當然是謊言。那時候……在最後的一刻……他最想要的就是殺死她們。他讀過殺人兇手的訪問,也去旁聽過幾次審判,希望有人可以向他解釋他的感覺。但沒有人辦得到,這種感覺既不可能描述,也無法理解。
傑克點頭。
他們離開牛津酒吧之後,雷博思決定要繞路,指引著傑克往里斯開去,然後讓他在那裡繞一繞,最後他指著一個昏暗的商店門口。
「俄亥俄。」第二個說。
這對傑克來說沒問題,但是對雷博思來說就不好了。因為他得睡在自己的床上,不能在夜裡衣衫不整地坐在窗邊,也不能在凌晨兩點聽滾石合唱團。他知道他得讓自己忙碌,要不然就是得盡快了結這件事。
又是亞伯丁。所有線索開始串連起來了。同時,如果真是自大狂幹的,他打破了自己的行動模式——這是他殺害的第一個已婚婦女,可能也是年紀最大的。這也許意謂著他根本就沒有什麼行為模式,但這件命案也無法否定一個行為模式,這件案子只是表示模式尚待建立。
安克藍姆語氣變得緊繃,「我要你這次給我安分點。」
「壺嘴(Snout)。」第二個常客說。
此時,他開啟了筆記型電腦上的自大狂檔案,讀著關於第三個受害者的筆記。茱蒂絲.凱恩斯,綽號茱茱,二十一歲,在凱文林公園對面的西爾海德(Hillhead)區租房子住—和-圖-書—他現在從窗戶幾乎就可以看到西爾海德。雖然她是登記有案的失業人口,凱恩斯曾在地下經濟工作——午餐時段到某些酒吧工作,晚上到薯片店打工,假日早上在費爾蒙旅館當房間清潔員。聖經約翰猜測,這就是自大狂遇到她的原因。身為一個常住旅館的人,他知道一定是這麼回事。他想著自己跟自大狂有多接近——不是體型上,而是心理上。在任何方面,他都不想感覺自己像這個無禮的冒牌貨、這個竊占他位置的人。他想要感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
「你要我婉轉一點?」
「所以?」
「抽吧,」傑克說,「給我一根。」
「字字屬實。」雷博思喝光啤酒,「當然,除了安克藍姆那一句話之外。」
「有個空房間,」雷博思上車時說,「但是沒有被單之類的東西,睡沙發可以嗎?」
「也許。」
安克藍姆考慮著不要回應,但還是上鉤了,「什麼問題?」
他在街角買了一份明早的報紙,然後到一家酒吧去狼吞虎嚥裡面的資訊。他喝柳橙汁,坐在角落,沒有人注意到他。報紙裡有更多關於自大狂最新殺害的死者細節。她在企業形象公司工作,也就是為業界提供包裝:短片、展示、講稿撰寫、交易攤位……。他再度研究了死者的照片。她在亞伯丁工作,那裡其實只有一種產業:石油。他並不認識她,確信他從未見過她。但他好奇為什麼自大狂選上了她,難道是要給聖經約翰一個訊息?不可能,因為這樣就表示他知道聖經約翰是誰。沒有人知道聖經約翰的身分,沒有人。
明天再說吧。
「謠言說聖經約翰就遇到這種情形。」
「誰的?」傑克停下車子。街上了無生氣,阻街女郎都到他處忙碌去了。
「我能跑到哪裡?」
「哈、哈。」
「我不知道你睡著了。」
「他交代的就算數?」
「沒問題。」傑克說。
「我們得逮住這個惡魔。」雷博思說,呼應著報導的結語。然後他把報紙攤在桌上,拿起他的咖啡。他低頭看著桌子時,餘光瞥到凡妮莎.荷登的照片,突然感覺他在哪裡曾經看過她,但只是匆匆一瞥。他用手把她的頭髮遮起來,這是張老照片,也許她已經改變了髮型。他試著在把照片上的她加一點年紀。安克藍姆並沒看他,他正在跟屬下說話,所以沒看到雷博思臉上露出認出人的震撼表情。
「如果我聽的沒錯,」雷博思說,「你剛說我根本不必怕史佩凡案的事?」
「可能會讓你揚名立萬。」
「約翰,他們說不會太久。」
「什麼?」
「遠到亞伯丁?」
「我是為了你好才這樣建議你。」
「有一個問題你還沒問我。」
安克藍姆點頭,「在跟重案組合作監控他之前,我們就已經開始收集他的資料了。」
「好,聽著。我剛看到最新受害者的照片。」
「沒錯。」
安克藍姆搖頭,「我不這麼認為。但是事情的關鍵在此,如果你的老友蓋帝斯偏執地鎖定史佩凡並且陷害他——而你在知情或不知情的狀況下提供協助……你知道這代表了什麼嗎?」
墜落到尖刺上比較好還是比較差?他必須做些決定,追趕他的人已經不遠,他們永遠都離他不遠,但是即便受傷時,他還是永遠跑在他們前面。我可以脫身的,他想。
「很好。」雷博思在安克藍姆對面坐下,「所以調查何時會開始?」
「你已經喝了半瓶。」
「你以為這是開玩笑嗎?我告訴你——」
「老闆是這樣交代的。」
安克藍姆看起來很火大。
「我說話算話。」
「我有承諾過什麼嗎?我記不起來。」電話被切斷。雷博思想要砸話筒,但是安克藍姆正看著他,更何況附近有小孩子看著玩具櫥窗流口水,計畫著怎麼進攻父母的荷包。所以他就像平常人一樣把話筒放回去,然後走回他們那桌。司機站起來走出去,看都不看雷博思,所以雷博思知道他有任務在身。
「說真的?」
「所以,」傑克問,「我們不是要聊嗎?」
「是,長官。」傑克說。
雷博思點頭,但是卻說不出這句話。這句話已經好幾個星期讓他無法呼吸,當年這句話也鯁在他喉嚨好幾個禮拜。
「約翰,我們不是牧師。我是說,這是工作對吧?有時你得把這些放到一邊。」
「等到我們一找到刑求室就會開始。」他們兩個都微笑了。「聽著,雷博思,我根本不想在二十年前你老友跟史佩凡的事情上傷腦筋。我以前就看過壞人被構陷入罪:你既然無法以你知道的罪行定他們的罪,所以就用其他罪行讓他們被判刑,儘管他們並沒犯這些罪行。」他聳肩,「有時候就是如此。」
「那就這樣辦吧。」安克藍姆慍怒地說,「我會派人無時無刻跟著你,他會直接向我報告。不這樣做,就把你停職。」
傑克聳聳肩再度站起來,「我可以打通電話嗎?」
「向我保證你不會離開這裡。」
「如果我知道這樣做對我有好處的話。我花了很多年才得到這個結論:我的確想要對我有好處的東西。」
「很棒。」
「然後?」
他在房間裡踱步,想要回亞伯丁瞭解命案調查的新發展,但是他在格拉斯哥有工作要做,且要等到半夜才能開始。他望出窗外,想像著茱蒂絲.凱恩斯走過凱文林公園:她一定跟男人走過公園幾十次了,而這一次她跟自大狂一起走,自大狂只要有這一次機會就夠了。
「都是安克藍姆的留言。」
「愉快還不足以形容。」
在南洋杉螺旋枝葉狀的階梯上,他們追著他爬上爬下,他們的腳下就是怒濤洶湧的大海,扭曲著疲弱的金屬結構。雷博思手一滑,滾下鋼鐵階梯,身側被割傷,他手去碰傷口,發現流出來的不是血,而是石油。他們站在他頭https://m.hetubook.com.com上二十英尺高的地方嘲笑他,他們一點也不急:他能跑到哪裡去?也許他可以飛,拍動手臂,跳進太空。唯一需要害怕的只剩下墜落。
「那就好,老友。」他再度望向門口,希望看到她的一點什麼,影子移動的跡象,或她身後留下的東西。但是他只看到黑暗。
深夜裡他出去散步,夜晚的空氣宜人,沒什麼人車,非常舒服。格拉斯哥是個不算太糟的地方,跟他去過的美國一些城市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他憶起年輕時這個城市的樣子,拿剃刀火拼的幫派與赤手空拳互毆的故事。格拉斯哥曾有過暴力橫行的歷史,但是這並不是這個城市的全貌,它也可以是個美麗的城市,攝影師與藝術家的城市,情人們的城市……
「我睡了多久?」
他回到飯店時已是午夜,接待櫃台也空無一人。他上樓回到房間,小寐了兩個鐘頭,然後鬧鐘在兩點半時把他叫醒。他沿著鋪了地毯的樓梯走到接待櫃台,那裡還是沒人。他只花了三十秒就闖進辦公室,他關上門,在黑暗中坐在電腦前面。電腦還是開著,螢幕保護程式正在運作。他動動滑鼠讓螢幕畫面出現,然後開始工作。他搜尋茱蒂絲.凱恩斯遇害之日前六個星期的資料,檢視房間登記與付費方式。他正在找亞伯丁或鄰近地區公司的簽帳紀錄。他感覺自大狂並不是來這家飯店找下手對象,而是來這裡出差,恰好找到受害者。他正在找開始浮現的隱晦模式。
雷博思推開他走進走道,望向客廳,看到裡面已經有人,他認識其中幾個。他們都穿著白色連身工作服,戴著聚乙烯手套。他們把沙發的座墊拿起來,翻他的書。他們看起來並不像是喜歡這件差事,這算是小小的安慰。安克藍姆想用本地的警力是合理的,比從格拉斯哥拉一組人來容易。其中一個蹲在角落櫥櫃前的人站起來轉身,他們四目相接。
雷博思聳肩,找出一個乾淨的玻璃杯,給自己倒了一些凱麗.伯傑斯留下來的威士忌。他一口氣把酒灌下,然後大聲吐出一口氣,「你一定還想念酒的滋味吧?」
「抱歉毀了你的週末。」當雷博思下安克藍姆的車時,他對傑克說。
傑克拿起話筒,撥了七個號碼。「是我,」他說,「我們已經到了。」然後他把話筒放下。
「什麼?」
「平克佛洛伊德樂團。」第一個常客說。
「傑克很奇怪地對你有很高評價,我認為是他個人情感作祟。」
「如果你想要看搜索票,我們可以弄一張。但如果我是你,我會坐著讓這件事發生——沒有痛苦、很快就結束了。更何況……如果得上法庭,你可以利用這個程序瑕疵對付檢方。」
「跟他們說要多久也隨他們高興。」
走到外面時,雷博思差點撞上一個黑色鬈髮開始變白的高個男人。他看到麥克風,聽到那男人飛快地提出一個問題。是伊蒙.布林。雷博思低下頭去撞布林的鼻梁:他的「格拉斯哥之吻」並沒使力,目的只是要讓布林閃開。
「他或許也覺得拍到整個過程很爽。」
「還有另一句格言。」雷博思說,「不要搖翻自己搭的船。聽起來你是在告訴我這件事情。」
可憐蟲,雷博思心想。安克藍姆對待他的方式並不公平,你可以看到他的嘴緊繃的樣子。雷博思突然覺得累了,想到他六點就起床,然後不停被折磨。他喝光杯裡的酒,用手勢比向門口。可以離開這裡,傑克似乎高興都來不及。
他們站在牛津酒吧裡,而雷博思剛告訴他席芳也來搜索的事。
「第二項沒問題,只要把安克藍姆放在我面前就可以。」
雷博思點頭,「謝謝。」他說。
「放棄調查米其森案?」安克藍姆沒有回答,雷博思又重複了一次他的問題。
「今天是星期天,我應該要去教會的,牧師會擔心。」
「然後讓線索失效,也許還有足夠的時間讓一些自殺與意外死亡發生。」
十五分鐘後,他列出二十家公司或個人用公司信用卡付帳。就目前來說,這已是他所需的全部資訊,可是他卻遇到進退兩難的困境:刪除電腦裡的檔案,還是留著它?如果刪掉這些資訊,他有很大的機會可以搶在警方之前找到自大狂。但是某個飯店員工卻會發現檔案不見,並產生疑心。他們也許還會通知警察,也許還有磁碟片備份資料,那麼他反而幫了警察的忙,提醒他們注意到他的存在……。不要刪,把檔案留著。不要做不必要的事,這句格言在過去對他有很大的助益。
「那你有多忠誠,傑克?」
「度假愉快嗎?」
「我希望我可以滾開。」
「你說要為你自己的未來打算,你真是說得對極了。所以就不要放棄,堅持下去,不菸不酒,並把我的一舉一動向安克藍姆報告。」
或只是因為他大腦裡的化學物質互相撞擊,或是基因配對出了錯誤。
「你要去尿尿?」
「安琪.瑞德爾的。我認識他,傑克。我的意思是,我遇過她兩次。第一次是公事,我逮捕了她。但是後來我又來這裡找她。」他看著傑克,心裡預期會被消遣,但是傑克的臉很嚴肅,正在專心聆聽。「我們坐下來聊過天。可是下一次我聽到她的消息,就是她的死訊。你如果認識死者,事情就不一樣了,你會記得他們的眼睛,我不是指眼珠的顔色什麼的,我是指他們的眼神所告訴你,一切關於他們的事情。」他靜默地坐了一會兒,「不管殺她的人是誰,絕對
和_圖_書無法直視她的眼睛。」可是雷博思搖頭說,「你的善意表現我心領了,傑克,但是你說的對。」
「不是開玩笑。你有聽到我說伊芙與史坦利的事嗎?」
「巴利,掰掰,你玩完了。」第三個一邊說,一邊對著電視搖手指。巴利明顯地回答不出來,鈴聲響起,主持人開放問題讓其他兩名競爭者回答。
「你醒醒吧,看清楚現實。現實可不是塑膠地板,不是黑就是白。」
就在安克藍姆說話的前一秒,雷博思就想到了答案。
傑克走到電話邊,「看起來你好像有些留言,你想放來聽嗎?」
「一個跟你比較熟的人。」
雷博思靠在車頂,等著傑克開車鎖,「這樣對你很抱歉。」他輕聲說。
「我甚至還在伸展台上哭過。」停頓,「你跟傑克.莫頓問過我的事情嗎?」
後來,他叔叔給他機會到美國去工作,所以他有辦法離開格拉斯哥。他丟下舊生活,去創造新的生活、新的身分……彷彿婚姻與事業可以取代他留在格拉斯哥的一切……
「一定要……算是幫我個忙。」
「她也許只是想,你想在現場看到友善的臉孔。」傑克說。
「他沒說。我想沒有搜索票吧?」
「幾乎就要點了。」
雷博思轉身估量著安克藍姆,想著他到底想說什麼。在後視鏡裡,雷博思可以看到跟班小心謹慎地開著他的車跟在後面。安克藍姆看著前面的路。
「我跟朗斯登要離開柏克舞廳時,她正好走進來。」
雷博思看著他的錶:也許只睡了幾分鐘。他擦擦自己的臉,告訴自己的心臟可以停止狂跳了。他可以告訴安克藍姆他做了惡夢,也可以說自己突然一陣恐慌。但是他什麼也沒說,除非有其他證據,要不然安克藍姆就跟任何帶槍的惡棍一樣都是敵人。
「混蛋!」布林大罵,他把麥克風掉到地上,雙手摀著鼻子。「你有拍到嗎?有拍到嗎?」
「你的臉上吃了一記。」
「這並不意謂我跟聖經強尼有關,但也許攬著她的這個男人與本案有關。」
「請找葛羅根督察長。」雷博思說,眼睛看著安克藍姆。餐廳裡擠滿了星期天出門的駕駛人與他們的家屬,安克藍姆應該不可能聽得見他講話。
「為什麼我永遠不知道你何時是認真的?」
當他們走到外面,雷博思問他:「在裡面你還差多遠?」
「約翰,我想說的是,你根本沒什麼好怕的,為什麼要逃?」
完全沒有差別,一點也沒有。
「潔絲敏,掰掰,你玩完了。」第三個說。
「什麼事?」
傑克走向門邊時,看起來有些受傷。雷博思到玄關去把行李箱拿進臥室,他把行李箱丟到床上,然後打開它。不管是誰收拾的,都只是把所有東西塞進去而已,不分乾淨或骯髒的衣服。裡面全部的衣物都得送去洗衣店,他拿起一個洗衣袋,發現行李箱底有一張被折起來的紙條。上面寫道「某些衣物」已經被葛蘭皮恩警察扣留,以作為鑑識「研究」之用。雷博思一看才發現,被草地弄髒的褲子,與遭攻擊當晚撕爛的襯衫都不見了。葛羅根派人檢驗這些衣物,以防萬一雷博思真是殺凡妮莎.荷登的人。去他的,他們全是混蛋。去他媽這票天殺的混蛋。雷博思把打開的行李箱丟到房間另一端,此時傑克剛好走到門邊。
「好啦,好啦,傑克,我會給你找麻煩嗎?」
「約翰,不要那麼——」
「所以你們不是抓到喬叔就是抓到内奸?這也許可行……如果你沒到處跟大家說這件事的話。」
雷博思對著他的啤酒哼一口氣,結果得把鼻子上的泡沫抹掉。「整了那個王八蛋,真是無法形容的爽。」
雷博思聳肩,從口袋裡掏出香菸與打火機。
「你沒問我史坦利與伊芙在亞伯丁做什麼。」
「我不懂。」
雷博思摸摸太陽穴的傷處,已經開始消腫了。「當你搶先占到日光浴躺椅,有人就會變得很火爆。」
傑克皺起鼻子,「我不在乎那些宗教的東西,但是匿名戒酒協會的確幫助我戒酒成功。」
安克藍姆微笑。他這種老朋友的姿態只是習慣——一種例行公事。雷博思信任安克藍姆的程度,就跟他對兒童遊樂區裡的戀童癖者的信任一樣少。不過,當喬叔對東尼.艾爾的事說謊,是安克藍姆說出他可能在亞伯丁的情報……這個人到底站在哪一邊?他是在玩雙面手腕遊戲嗎?或者他只是認為不管給不給這條情報,雷博思都應該不會有什麼進展?這是他掩飾自己已經被喬叔收買的方法嗎?
「妳也來了,席芳?」
安克藍姆接著說:「這代表了真正的殺人犯逍遙法外。沒有人會試著找他,他變成了自由的蘇格蘭人。」最後這句話讓他微笑,然後他坐回自己的椅子。「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關於喬叔的事。」他現在得到雷博思的注意力,「他也許跟毒品交易有關。這種暴利,他不可能不想分杯羹。但是格拉斯哥的地盤早就被分占光了,與其跟其他幫派火拼,我們認為他寧可把網撒遠一點。」
「他媽的那就好。」
「別忘記你的承諾。」
「所以,巴利,」他朗誦著,「這一題兩百分:莎劇《仲夏夜之夢》中,哪一個角色假扮成牆壁?」
沉默片刻。「在哪裡?」
他用兩根大拇指把雙眼閉上,然後對傑克說:「載我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