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地獄之北
第二十九章
雷博思點頭。這是個獨特的地方,當他踩在草地上,感覺不像走在草皮或球場上,他感覺自己好像是第一個踏上這裡的人。他們跟著碧昂妮穿過一個通道,走進圓堡的中心,這裡雖可避風,卻擋不了不久就要下的雨。孟羅的「一小時」就是警告:要是再晚一點,他們的歸途就算不危險也會很艱難。
「在妳關門趕我走之前,我有足夠的時間看出妳的表情。」
「你可以載我們過去嗎?」
「嬌?」
「我跟你說過了,」她說,「傑可還是沒出現。」
哈利聳肩,「他們在這裡搭棚子,所以他們也許不需要屋頂。牆壁是空心的,中空的部分是牆壁的兩倍厚。其中一條迴廊還可到達頂端。」他環顧四周,「有很多事情我們還不知道。」然後他看著雷博思,「它在這裡已經兩千年了,當石油沒了,它還是在這裡。」
「你自己怎麼知道的?」
但這輛警車卻是輛阿斯特拉(Astra),裡面塞了三個人還是很舒適,開車的員警體型就像一塊大岩石,他沒戴帽子頭就已經摩擦到車頂。他就是稍早跟雷博思通過電話的人,他跟雷博思握手時彷彿是在接待外國使節。
他們上了陸,孟羅說他要環島一圈,一小時後回來接他們。碧昂妮提著那袋食物,大步往圓堡走去,慢慢嚼著草的綿羊與走路大搖大擺的鳥兒看著她。
「你認為雷鳥石油的某人害他被殺?但是為什麼?這根本不是會上新聞的漏油事件。」
「真正的迷宮。」
「嬌安娜.布魯斯的地址。」
「怎麼發現的?」
「這裡曾經有過屋頂嗎?」
「誰住在這裡?」
「誰說我們歸他們管?你以為他們每個星期都來看我們?」
「有嗎?」
「給我一分鐘想想。我上次來的時候,我們是從另外一邊進來……」雷博思找到他們目前的位置,然後終於找到傑可.哈利與碧昂妮同居的房子。鄰居們看警車的樣子,彷彿這輩子從沒見過,也許他們真的沒見過。雷博思敲敲碧昂妮的家門——無回應。他更用力敲門,敲門聲有空洞的回音。他們透過客廳的窗戶看了裡面一眼,不乾淨,但還不算亂,女人的雜亂不夠專業。雷博思回到車子裡。
「愛丁堡報紙有寫。嬌負責收集媒體報導——她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讀過所有的報紙,看看有沒有各環保壓力團體需要知道的。」
「我打電話給嬌。」
「這件事被封鎖住了?」
「兩天前我去過那裡,他好像還好。」
「是?」
她咬著嘴唇,然後點頭。
「海看起來好藍。」
「她在游泳池工作,我們去碰碰運氣吧。」
「哈利先生,完全沒有施壓。她只是擔心你,我也曾經為你擔心了一陣子——我以為你可能遇到意外了。」
「基於現有的資訊猜的。」
「你們去過謝德蘭嗎?」
「你的錯?」
「但是妳上個星期很擔心。」
「他還活和-圖-書著,對吧?」
所以他們又走進風裡,穿過草地,走到一棟大石屋遺跡周邊的矮牆。他們繞行一圈,碧昂妮也跟著一起走,傑克走在最後面,他並不想離開圓堡。
哈利聳肩,「誰殺他的問題……我沒有辦法證明任何事情。但是我知道他被殺——都是我的錯。」
「如果他一輩子都是犬儒的話,那就很可憐。」佛瑞斯的眼睛還在看著後視鏡。
「我知道,妳還說妳並不擔心他。」
「可憐的米其,」哈利看著地面。他是高個子,體型佳,黑色短髮有稀疏的跡象,戴著金屬框眼鏡。他的臉保有一種小學生的神情,但是他亟需刮鬍子跟洗髮。帳棚開著,可以看到裡面的墊子、睡袋、收音機跟一些書。一個紅色帆布袋靠在牆邊,旁邊有個可攜式瓦斯爐,還有個裝滿垃圾的帶子。
孟羅太太點頭,安靜地進行她的工作,同時她先生也在做出航準備。他幫大家準備了防水服,自己又穿上防水靴,此時一包三明治與一熱水瓶的茶已經準備好了。雷博思盯著那壺茶,心想傑克一定也在盯著,因為他們兩個都渴望喝杯茶。
「聽著,佛瑞斯警佐,我們只是來這找死者的朋友問話。只是背景調查——無聊得要命的例行公事。」
「就像堡壘一樣。他們住在這裡,堡壘易守難攻。」
哈利擠出微笑,「你的意思不是指真正的意外吧?」雷博思點頭,他凝視著哈利,試著把他想成是H先生,也就是下令殺掉米其森的人。但是他似乎完全沒有嫌疑。
「不盡然。來,我帶你們去看『哈』。」
「孟羅太太,不用了,謝謝。」碧昂妮說,然後轉身對男人說:「史考特,你最近見過傑可嗎?」
「我們可以談談這件事嗎?」雷博思問。
他們走進一個不算小的房間,看起像是廚房與客廳二合一,一張很大的木桌占了大部分的空間。壁爐旁邊有兩張扶手椅,一個男人從其中一張椅子上起身,他拿下老花眼鏡,折好收進他背心的口袋裡。他剛在讀的書攤開放在地上——一本家用聖經,黑色皮質封面與銅製書脊。
「我猜沒有。」
「她怎麼知道?」
她想評估他的話有多少可信度,但是雷博思的臉是一張面具。「他惹上麻煩了嗎?」
傑可握起女友的手親了一下,「妳只會白操心。」他對她說。
「這是什麼東西?」
「對,但不是惹上警察。」
傑克搖頭,雷博思只承認他去過一次,沒再多說什麼。
「船員上了轉運站,我在餐廳裡跟其中一個人聊天,他看起來很狼狽——我會講一點西班牙文。他告訴我是他造成的錯誤。」
「傑可跟妳說過為什麼米其會被殺嗎?」
「我告訴他我懷疑納格利塔號發生漏油事件。」
「現在往哪?」傑克問。
「路很平。」
「現在風比較小了。」孟羅摸著下巴的灰色鬍渣說,「所以我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應該沒問題。」他轉向他太太,「梅格,可以幫那小子準備點麵包跟火腿嗎?」
但是時間不允許,他們出發了。
「哈利先生,我有兩個問題:為什麼你覺得米其是被殺的?誰又該為此負責?」
這個制服員警——名叫亞歷山大.佛瑞斯用他低沉的聲音表達失望之情:「可是我已經當了二十年警察了。」
「你們應該不太會迷路,」他告訴他們,「你們只要管三條大路就好。」
「或者?」
哈利點頭,他看到傑克似乎對圓堡的興趣,似乎還比對他們的對話來得大。「真是壯觀啊。」
她雙手交疊胸前,「所以?」
「傑可,你認為一切都跟錢有關?」
哈利聳肩,「一開始就不算新聞,漏油還不算嚴重。」
「這是故意的。很多航行中的油輪,狀況糟得嚇人。但海事法是國際性的——就算我們要阻止油輪靠岸也辦不到,除非獲得其他簽署國的同意。」
「你發現米其死了?」雷博思問。
「這裡真荒涼。」雷博思在風聲中大喊。
在勒威克近郊,他們經過一些醜陋的組合屋,雷博思猜這些應該都跟石油業有關。警局在新市區裡,他們把佛瑞斯放下,然後他跑進去拿了「本島」地圖給他們。
「那是什麼?」傑克指著說。
「穆沙圓堡對逃亡的人總是個吉祥地。在歐克尼群島先民神話中,一對私奔的戀人逃到這裡……」他對碧昂妮微笑。
他們開上A九七〇高速公路往勒威克,那裡約在薩姆堡北方二十多英里。強風吹襲著他們,佛瑞斯的大手緊緊抓住方向盤,像是怪物掐著嬰兒的脖子。雷博思決定改變話題。
藍色的尼龍單人帳棚,看起來跟圓堡的中庭很不協調。一個男人走出帳棚擁抱碧昂妮,雷博思在一旁等待著。碧昂妮把茶跟三明治遞過去。
薩姆堡機場停有六架飛機,與同樣數量的直昇機,它們大部分都以臍帶似的油管連接著油罐車。雷博思走進威斯尼斯(Wilsness)航站,邊走邊拉下救生衣的拉鍊,然後看到傑克還在外面看著海岸風景與荒涼的平原。一陣強風揚起,傑克把下巴塞進救生衣裡,剛下了直昇機,他看起來臉色蒼白,而且還有點想吐。雷博思自己在搭機過程中,也盡量不去回想他豐盛的早餐。傑克終於看到他的手勢,然後也走進室內。
「沒那麼荒涼。」她的臉上飄過一絲微笑。
「或者他已經死了。不管是哪一種可能,妳都可以幫上忙。」
雷博思皺眉說:「那麼問題是什麼?」
「是。」
雷博思點頭,「那米其呢?」
「你猜對了,探長。就像大愛丁堡警署一樣——費特斯的人有多常去霍威克?」佛瑞斯在後照鏡裡看著雷博思,「不要以為我們這裡都是白癡,只懂得在厄黑利阿(Up=Helly=Aa)節放火燒船。」
「哈囉,孟羅太太,史考特在嗎?」
「回你的警局。」雷博思在擁擠的後座裡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我們先把你放下,然後辦完事再把車還回來。」
「我想跟他談談,我想我可以幫助他脫離險境。」
「一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二。」佛瑞斯說。
她搖頭。雷博思藏住心裡的笑意:原來傑可最近曾跟她聯絡過。
「有些人卻不瞭解這一點。金錢讓他們短視。」
「如我所說,我告訴米其這件事……」
她吞了口口水,「米其……」
「我們要怎麼過去?」
「喔,他的確是被謀殺的。但是我不確定納格利塔號是否有關係。」哈利停步看著他,「傑可,我想你回家應該不會有事。」雷博思說,「其實我確定你會沒事,但我首先需要一樣東西。」
「孟羅先生,我是雷博思探長,這位是莫頓探長。」
「他在。」門又打開了一些,「不進來嗎?」
「的確如此。」傑克說。
雷博思看了地圖就瞭解他說的意思。「本島」的形狀大概像個十字,A九七〇高速公路就是它的脊椎,而九七一與九六八就是它的雙臂。布列還在很遙遠的北方,雷博思負責開車,傑克指路——這是傑克的決定,他說這樣他才有機會看風景。
「搭船,有人應該會願意載我們過去。」她敲了一間小屋的門,一個中年婦女開了門。
「我不怪你想躲起來,」雷博思說,「也許這是你最安全的作法。」
「米其發現某事被掩蓋起來,也就是油輪的真正所有者是誰。這些船的資料很難查——他們在這裡、那裡到處註冊,讓文件四處旅行。想要從註冊港口取得船隻資料也不是很容易,有時候文件上的名字也沒太大意義——公司有其他子公司,又涉及到更多國家……」
「啊,但是……我還是很期待辦案。」
「你們喜歡被因凡内斯警局的人管嗎?」
在一條分叉路口,他們走了左邊往布列那條路,卻發現他們突然已經在島的西岸了。實在是很難理解這個地方——他們唯一認識的土生土長謝德蘭人只有佛瑞斯。他們在勒威克看到的建築,混合了蘇格蘭與斯堪地那維亞風格,有點像瑞典家具宜家家居(Ikea)那種美感。但到了鄉間,小屋外型就跟一般蘇格蘭西部群島上的一樣,但是聚落的名稱顯現出斯堪地那維亞的影響。當他們從布拉沃進入布列,雷博思覺得自己從未如此感覺過自己像個外國人。
「用石油收入蓋的。」佛瑞斯說。
一路上,風景有時令人驚嘆,有時荒涼。海岸景觀逐漸退去,迎上前來的是沼澤地、分散的聚落、很多綿羊——有不少綿羊都在移動——還有零星幾棵樹。但傑克說得對,天空美極了。佛瑞斯告訴他們,現在是「亮濛濛」的季節——天色沒有真的變黑的時候。可是到了冬天,日光變成珍貴的東西。你得尊敬這些人,所有你覺得理所當然的事物都離他們好遙遠,可是他們卻選擇住在這裡。在城市裡想以打獵採集為和_圖_書生,都比在這裡容易……這種風景不會讓人想講話,他們現在的對話只剩下嗯哼與點頭。儘管在疾駛的車中他們是如此靠近,可是卻是各自孤立的。雷博思很確定自己無法在這種地方活下去。
「他天生就是這麼犬儒。」傑克對警佐說。
這是艘小艇,剛油漆過,還有外加馬達。雷博思本來還以為他們得划船過去。
「如果你在海裡泡兩分鐘,你也會全身發藍。」
「那裡有個碼頭。」碧昂妮說,此時他們的船在波浪起伏的海上起起落落,「通常有艘渡輪會載遊客過去。我們到了那裡會走一小段路。」
「天空真是……不可思議。」
「這會是我第一次辦謀殺案!」
「事情發生在幾個月前。你知道蘇倫沃有最嚴格的環保作業程序嗎?以前油輪在靠岸之前,會把船底汙水先排出去——這樣就不必在轉運站把汙水抽上岸……節省時間等於節省金錢。但是海鳩、北方大潛鳥、鸕鶿、絨鴨甚至連水獺都不見了。現在不會這樣了——他們已經嚴格執行這些程序。可是失誤還是會發生,納格利塔號事件就是一場錯誤。」
「什麼?」
「米其發現雷鳥石油擁有那艘油輪?」
「穆沙島。」她說。
「傑可在哪裡?」
「厄黑什麼?」
「傑克,不要跟我搞新世紀這一套。我們趕快把救生衣脫了吧。我想我們開著『伴遊』(Escort)的伴遊已經到了。」
傑克轉向他說:「約翰,這是他們燒一艘大艇的節日。」
「奇怪的中央供暖形式。」雷博思喃喃說。
「你一輩子都住在這個國家,」傑克說,他把防水衣的帽子拉起來擋風,「可是你卻不知道這裡有這種東西。」
「你沒告訴碧昂妮?」
「啊,碧昂妮。」男人說。他年紀可能剛過中年,但他歷盡風霜的臉像個老人。他滿頭銀色短髮,家庭理髮師細心剪出來的簡單的髮型。他的妻子站在水槽邊幫茶壺裝水。
他們開車穿過沼澤地,經過勒威克,駛往本島東岸一個叫山威克的地方,那裡約在機場北方十英里處。碧昂妮在途中不想說話,雷博思猜測她所知不多。山威克是一片舊聚落與石油時代的住宅。她帶他們來到李伯登,這裡聚集著一群海邊小屋。
他似乎並不訝異看到雷博思。「我想她應該承受不了壓力。」他說。
她轉向他說:「當然在圓堡裡。」
她聳聳肩。她留著深色短直髮,髮尾捲起。這種髮型讓她年輕了六歲,把她變成一個少女,但是她的臉比較老,有點僵硬——雷博思無法判斷是氣候還是環境造成的。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小,雷博思盡量不要聯想到倉鼠,可是當她鼻子抽動時真的就像一隻倉鼠。
「他是這樣跟我說的。」
「碧昂妮,」女人只說了這三個字,像是陳述事實而不是打招呼。
「絕對如此。」
「穆沙圓堡(broch)。」碧昂妮說。
「漏油事件?」
「嬌安娜.布魯斯,米其曾經跟她交往過一段時間。」至少找出髮辮www.hetubook.com.com女子的姓名了。
「你們要我載你們去哪?」
「他就在這裡嗎?」雷博思下車時問道。她搖頭,伸手指向海洋。那裡有座島,沒有人住的跡象,周圍全是懸崖與岩石。雷博思看向碧昂妮。
「你怎麼知道?」
孟羅跟兩個人握了手,幾乎沒用什麼手勁。他還需要證明什麼?
「天啊,」傑可.哈利說,「我這裡的食物已經太多了。」
「發生了什麼事?」
哈利點頭,「如果跟布列爾油輪與海后號油輪洩油事件比起來,這並不算嚴重。大副本來應該負責指揮,可是卻掛了病號——很顯然是嚴重宿醉。一個沒做過這種作業的船員拉控制桿的順序不對,問題是那位船員完全不會講英文。現在這不算少見的現象:管理階層可能還是英國人,但公司會找最便宜的人來當助手,有葡萄牙人、菲律賓人等一百種國籍。我的猜測是,這個可憐的傢伙根本不懂上司的指令。」
她回頭看看游泳池,看到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我帶你們去。」她說。
她聳肩,「拓荒的先民,也許兩千多年前吧。」圓堡前面有一段矮牆,「那本來是叫做『哈』(Haa)的房子,現在只是一座空殼子。」
游泳池的鐵皮屋頂是藍色的,很容易就可以找到。碧昂妮正在泳池邊踱步,看著小孩們玩水。她的穿著跟上次見面時一樣,穿著慢跑短褲與白色汗衫,但現在腳上穿著網球鞋。你可以看到她的腳踝:救生員不必穿襪子。她脖子上掛著一支錫製裁判口哨,不過小孩們都很乖。碧昂妮一看到雷博思就認出他是誰,她把哨子放在嘴裡吹了三短聲:這個信號引來另一位工作人員來接替她的工作。她走到雷博思與傑克面前,這裡的室溫與濕度已經像是熱帶地方。
在飛往蘇倫沃的飛機上,羊皮夾克提過這艘船名,後來他就閉口不談了。
「所以只有兩個可能,碧昂妮,傑可若不是因為生命受到威脅而躲起來……。」
史考特.孟羅看了雷博思一眼,雷博思伸出手。
它就站在島嶼邊緣,旁邊就是一層層伸入深色海水的岩石。這建築物的附近有綿羊在吃草。就雷博思看來,它看起來像是巨大的砂堡或是倒過來的花盆。等他們靠近一點,他覺得這棟建築應該有四十呎高,底部的直徑也許有五十呎,而且是用成千上萬的大石板建造的。
「如果扯上雷鳥石油,就會被報導。他們拚命想說服政府讓他們把鑽油平台丟在海上。他們大談環境保護與他們的環保紀錄。我們是最乾淨的公司,所以讓我們為所欲為吧。」哈利說話時露出潔白的牙齒,他幾乎是嘲諷地說出這些話,「所以探長你告訴我,我是不是疑心病太重?米其被人從窗戶丟出來,並不代表他是被謀殺的,對嗎?」
「他是個自由球員。」她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