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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山之家

作者:約翰.哈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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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默頓太太人呢?」
到了田野的盡頭,她勒住韁繩,那匹馬鼻子噴著氣,朝左右跺著腳,一邊嚼著馬銜。她的長褲上結了厚厚一層泥,踩在馬鐙上的雙腳沉重,馬身上不斷出汗。一片濃密的森林在前方的雨中顯現:櫟樹和山毛櫸和楓樹,一棵棵又大又高,遮蔽了所有的天光。她用力甩開黏在臉上的頭髮,拉著馬回頭,面對著那片跑過的田野。從這一端到另一端,留下了一道壓壞的草痕和踩爛的泥巴,像在谷地中央留下一道暴力的傷疤。但這匹馬還想再跑。牠甩著頭,轉著眼睛,愛比蓋兒感覺到牠身上的一股野性,恰恰符合自己現在的心情。這是一頭危險的牲畜,十七掌高,脾氣是她見過的馬中最壞的。
「參議員起床了,」傑賽普說。「他問起妳。」
「我開回去。」
「任何有需要的事情。」
「該死,愛比蓋兒……」
傑賽普一臉不高興。「就這樣?」
愛比蓋兒開到後門,關掉引擎。進了大宅,她沒理會大家的注視和家務工作人員匆忙的活動。她走進一條窄廊,然後穿過食品室,進入廚房。她身穿不合身的長大衣,兩腳濺滿泥,還有亂七八糟的頭髮,廚房裡的兩名廚師抬頭看到,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范恩先生人呢?」愛比蓋兒問。
「我兒子發生了什麼事,藍道?」
「要去哪裡找妳?」他雙眼像銳利的刀子刺過來,愛比蓋兒別開視線,氣憤又羞愧。「我們討論到一半,妳就跑出去了。」
她皺起眉頭。「你到底是替我丈夫做什麼事情?」
「我要打開一盞燈,你或許該遮住眼睛。」
他眼中的愉悅消失了。
愛比蓋兒把桌上的電話推到他面前。「你會打吧?」
「我比較像行動派,而不是空談派。」
「這樣不對。」他說。
愛比蓋兒轉身更仔細看他的臉,發現他沒刮鬍子,兩個黑眼圈暗得像淤血。她心裡逐漸浮現一個影像:傑賽普大半夜都沒睡,不開心地坐在那兒,伴著一杯沒動過的威士忌,起身在他那個小房間裡踱步。他是眞的擔心朱利安,也是眞的關心她,一時之間,她對這個情緒如此明顯的男子深覺感動。「我該走了,」她說。
「是喔。」
「我發現漢默頓太太在走廊上睡著了。」
「夫人?」
「天哪,沒有。當然沒有。我不可能容許的。」
「他三個小時前請她離開了。」
「我們講好要給他一點時間,看能不能自己脫離這個狀況。他被某件事搞亂了心緒。沒關係。我們所有人都會這樣的。沒有必要大驚小怪。大概只是有個年輕可愛的女孩,傷了他的心而已。」
她慢下腳步,面對著遠方的山丘,那裡依稀模糊可以看到大宅的影子:石板瓦屋頂和山形牆下的窗子,還能看見七根髙高煙囱的其中一根。
「寶貝。」她跪在他旁邊,近得足以感覺到他的體溫。他雙眼下方有黑眼圈,臉頰瘦得凹陷。他沒理她,雙眼熾熱而空虛,乾乾的嘴唇咬破了。他敲敲門這邊,又敲敲那邊,整個人好急切,她伸手碰觸他的手臂,他都沒反應。「寶貝,拜託……」
愛比蓋兒低頭看,這才發現他沒說錯。傑賽普拿了一件防水長大衣,走上前罩在她肩上。那大衣聞起來有帆布、獵狗、焚燒過火藥的氣味。她伸出一隻手臂,把大衣拉得更緊些,然後傑賽普靈巧地抓住她的手。他雙眼停留在她手腕上的黃綠色痕跡,很大,呈手指形狀。兩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他說,「什麼時候?」
「他喝醉了,打了妳。所以妳才會跑出來這裡。」
「我不管參議員先生說什麼。」她聲音太大了,然後冷靜下來。沒有必要嚇壞任何人。「準備一個托盤的食物,」她說,「我會派人來拿。」
他搖搖頭。「這個樣子可不行。」
「牽牠走回去吧,傑賽普。」她打開車門,上了車。「牠今天早上工作得很辛苦。」
「別胡說了。」
「衣衫www.hetubook.com.com不整。」傑賽普尷尬地笑了。「妳的襯衫被雨淋得好透明。」
「應該是吵架吧。」
「別瞎整我兒子。」
「我眞的不知道。沒有人曉得妳跑去哪裡,參議員不知道,傭人和職員們也不知道。沒有人知道。我第一個就先去看馬廄。」
「有什麼不好的?」
「聽什麼?」
「但是參議員——」
「他回家後就沒開口講過話。我們不曉得他去過哪裡,也不曉得他出了什麼事……」
她努力把意志力貫注在自己所說的話中,而藍道.范恩參議員聽到了這股力量,往後靠坐,折起報紙,扔在書桌上。他穿著襯衫,胸膛寬闊,肚子突起。他的臉色紅潤,牙齒白得出奇。襯衫袖口以白色和藍色線繡著字母縮寫。「這話是什麼意思?」
參議員又往後靠坐,手指在皮帶上方交叉。「那是誰的大衣?」
「妳還好吧?」傑賽普的聲音溫和了些,氣消了大半。
「到現在也沒幾天。我們講好了——」
她拖著腳步走到床頭桌,喀噠一聲打開了一盞小小的蒂芬妮檯燈,柔和的光線照出了淺黃色的地毯和乳白色的踢腳板,還有法國藍底、金色鳶尾紋樣的壁紙。傢具下方堆積著陰影,然後她看到朱利安,弓身坐在床後方的角落裡。他屈起雙腿抵在胸前,臉埋在膝蓋間。他的長褲沾著泥巴和青草,襯衫展開,領子很髒。房裡有幾堆乾淨的衣服,但他不肯碰。他不肯吃,不肯喝。
「朱利安吃了東西嗎?」
「陽光……」
「范恩參議員給了我很嚴格的指示。」
「但你知道我是誰?」
「看醫生會留下病歷,愛比蓋兒。有病歷就有可能外洩。」
「不,夫人。妳獲准進去。」
「有幾件事我們先講清楚,蓋爾先生。我兒子不是囚犯。這裡是他家。所以,如果他想離開這個房間,你可以通知我或外子;如果一定要的話,你也可以跟著他。但如果你敢碰他,或以任何形式限制他的行動,我會讓你後悔的。」
「這根本不相干。」
愛比蓋兒揮揮手打發掉他的擔心,接著下了馬。大雨打在樹葉上,那輛小貨車都被打得乒乓響。「你來這裡做什麼,傑賽普?」
「還說粗話呢。」她瞪亮了雙眼,但對傑賽普沒用。
「他需要醫生。」
「那當然。」他臉上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兩名廚師憂慮地互看一眼。「范恩先生說,所有人都不准去宅裡的那一區。」
「當然。」
但牠跑得很快。
「銀色階梯……」
那上頭的繃帶溫暖而溼潤。
她一點也不在乎。
「我不同意。」
「剛過七點。」
「他今天早上怎麼樣?」她的聲音依然冷靜,足以愚弄其他任何人。她湊近馬,一手放在牠寬闊平坦的頰上。她眞希望自己有顆蘋果或胡蘿蔔,但原先騎馬出來就是一時衝動。清晨五點,當時雨下得正大。
回到朱利安的房間,愛比蓋兒發現他已經拿了一截鉛筆,在牆上畫出了一扇門。那小小的門筆觸幼稚,一點也不像他技巧高超的手筆。通常,如果朱利安要畫一扇門,就會畫得像是真的門,讓人會想打開門走進去。他可以畫得很逼真,或者也可以畫得十分奇特夢幻,像是通往另一個宇宙,另一個魔幻與歡樂的世界;或是一扇打開的黑色之門,裡面充滿受傷的鬼魂。但眼前愛比蓋兒看到的卻非如此。這扇門的線條顫抖而歪斜,形成一塊不到五呎高的不規則形狀。門鈕隨便畫得亂七八糟,鉸鏈塗得一片黑。朱利安跪在門前,依然弓著身子。指節在那扇畫出來的門上敲,繃帶不但溼了,還破了。
「他是政治上的包袱。」
「我沒問你這個。」
傑賽普清了清嗓子,很不願意說出明顯的事實:她一身溼透的衣服沾滿了泥巴,那匹馬的脖子一片汗溼。愛比蓋兒是個好騎師,但這實在太瘋狂了。「首先就是朱利安。」
愛比蓋兒掠過他身旁,打和_圖_書開那扇把他兒子隔離在整個世界之外的門。
「我才沒胡說呢。我很生氣。老天啊,愛比蓋兒。那匹馬摔傷過兩個馴馬師。上一個差點連命都丢了。」
「我們沒見過。」
「妳會摔斷脖子,又要靠我來救妳了。」
「他說了什麼嗎?」
「吵架。討論。無所謂。妳不見人影,我只能自己對付朱利安。我們幫他把兩手包紮了,給了他鎮定劑。那些傷口不嚴重。我們一直在監視他。」
「范恩先生?他人在哪裡?」
「這是傑賽普的大衣。這樣你滿意了嗎?」
「參議員先生說——」
她抽回手。「不管你以為發生了什麼事,都想錯了。」
「范恩參議員不是你該怕的人。」
「他把自己都弄傷了。」
「那是爲什麼?」他一臉憤怒。
「他狀況惡化了嗎?」
「找個醫生來,」她說。「要快。」
「什麼樣子?」她抹掉臉上的一道泥痕。
「那卡車呢?」他的脖子僵硬,深色瞳仁裡出現了一股受傷的表情。
「他打了妳嗎?」
「是的,夫人。」
「參議員認為?」
愛比蓋兒走出僕人使用的後廳,進入主宅,上方是髙高的天花板。她經過高達二十呎的落地窗,還有一張坐得下三十個人的餐桌,進入門廳。這裡挑高四十呎,空氣很涼爽,樓梯在龐大的空間裡盤繞到三樓,更上方是拱形屋頂。她爬上樓梯,經過一個像她的床那麼大的鍛鐵吊燈,還有一堆其實跟她先生沒有血緣關係的古人畫像。到了第一個樓梯平台,她轉彎朝建築側翼的客房區走,這一區很大,富麗堂皇。走廊兩旁有六個房間,每邊三間。牆上掛著一幅幅油畫。古董餐具桌發著微光。一名男子坐在走廊中段的一把椅子上。是個中年人,身材保持得宜,一頭黑髮,站起來時腳上的鞋子亮得發光。他不是家務工作人員,而據愛比蓋兒所知,他也不是她丈夫辦公室的職員。粗壯的手腕和雪白的袖口底下,那兩隻手很大。
「又瞎又傲慢。」
「我想聽妳說出來。」
「瞎了?我可不認為。」
參議員粗粗的十根手指交錯,歇在肚子上。他的聲音很流暢。「是昨天夜裡開始的。我不曉得幾點。」
她的眼睛開始適應。她右方黑暗的床上平坦而空蕩。傢具在房間裡形成一個個拱起的黑暗形影,但從黑暗更深處,傳來一個悶悶的叩擊聲。
十分鐘後,愛比蓋兒去書房找到了她丈夫,他正在閱讀《華盛頓郵報》,鼻子上架著閱讀眼鏡,嘴唇微張。隔著他身後的法式格子玻璃門,可以看到外頭整齊的庭園和更遠處的池畔小屋。
「結果你都沒來找我?」
「好吧。你沒瞎。」
「有很多參議員關心的事情,我並不在乎:首先是對外形象,還有官司和記者和選民。他關心這些超過他兒子,所以他會幹一些蠢事,比方要你坐在這裡,交給你一件你根本負不起的責任。但那不關我的事。我是母親,這個兒子的母親。你明白嗎?」
「今年要選舉了。」參議員皺起眉頭。「他不會有事的。」
他的聲音是很低的氣音。
「早安,范恩夫人。」
「不是。」
老天,眞是快。
「狀況惡化了。」
「別跟我裝蒜,愛比蓋兒。」
三天的懷疑和不確定。
愛比蓋兒看到繃帶有多潮溼、牆壁有多少血跡,整個人僵住了。這種新狀況太可怕了:受傷的手和沾滿血跡的牆壁。她問為什麼,卻得不到答案:她尋找原因,卻只看到瘋狂。她轉了一圈,胸中充滿了恐懼,意志力忽然消失了。那些血跡高到天花板、低到地上。牆上濺灑著紅色和鐵誘色,還有她無法承受的問題。
三天的地獄生活。
她筋疲力盡地嘆了口氣。「你幹嘛在乎是誰的呢?」
「他只是把大衣借給我而已。」
傑賽普的皮膚因為歲月而變得更為黝黑,頭髮稀疏而轉白,但除此之外,他還是她認識許久的那名男子:她的司機兼https://www.hetubook.com.com保鏢。愛比蓋兒繞著那匹馬行走,靴子在爛泥裡吱嘎作響。她也老了,但也更優雅了。她的皮膚上多了皺紋,但看起來更像三十七歲,而非實際的四十七歲。她的頭髮一點都沒白。整個人還是很有魅力。
「獲准?」
「傑賽普是好人。」他暫停了一下。「對妳的品味來說,有點太寒酸了。」
愛比蓋兒沒敲門就進去。她走動時全身無感,感覺不到自己的腳,也感覺不到她兒子手上繃帶在她臉頰留下的血跡。她只感覺到朱利安雙眼中的疼痛,還有受傷的雙手上那種溫熱。她在書桌前停下,雙手按在木頭桌面上,用力得指頭都發白了。「朱利安需要醫生。」她的聲音顫抖,覺得自己快休克了。藍道放低報紙,摘了眼鏡。他打量她的外觀:精巧的鼻樑之下,鼻孔泛白;雙眼大張,一度豐|滿的雙唇現在繃得很緊。他的目光轉到她身上穿的男式大衣和下身濺滿泥巴的長褲。「狀況惡化了。」她說。
「你是聯邦探員嗎?」他眨了一下眼,沒吭聲。「那就是私人保鏢了。」愛比蓋兒說。
她更仔細打量他的外表:寬肩窄腰,脖子的皮膚開始有了點皺紋。他站得筆直,皮鞋擦得亮晶晶,精神飽滿而愉快。愛比蓋兒認出了那種傲慢,是具有某種身體素質的男人身上所共有的。她常常在軍官或情報圈的外勤探員身上,看到這種傲慢。多年前,她還會覺得這類男人很刺|激,但她年輕時從來不如自己想像的那麼有智慧。「你要阻止我嗎?」
「怎麼?」
那輛Land Rover的Defender小卡車很舊,是在她剛結婚不久時買來,專供莊園使用的。她還記得車送來那天;當時她二十二歲,還是很畏懼她丈夫。他比她大二十歲,正要競選參議員,富有得令人難以置信。他可以擁有世上任何女人,卻偏偏選了她——不光是因為她的美麗,他說過,而是因為她的細緻和優雅,那種姿態彷彿是她身上的衣服。單身多年後,他需要一張臉配合他的政治生活,而她正是完美的人選。這輛Defender送來那天,他們開著車子到莊園的最高點,那是一條長而窄的山脊,往下俯瞰著大宅和土地。他掀起她的裙子,讓她靠在引擎蓋上,她當時心想,他汗溼的雙手是幸福的前兆。但他搞她時,從頭到尾都沒看她的臉;而是看著大宅,想著他的榮耀:四千英畝和一對獎盃般的乳|房。兩個月後,他以壓倒性優勢當選參議員。又過了一年後,他交了第一個新女朋友。
「我想,身為妳的丈夫的責任,就是要把妳累死。」
「漢默頓太太人呢?朱利安應該跟一個他認識、他愛的人在一起。」
「我想是在睡覺吧。參議員認為她不適合照看他的公子。」
他的領帶顏色跟地毯同樣是海軍藍,他的目光坦然單調一如地板。然而那對眼睛在移動:上下轉,亮藍色的眼珠,眼神堅定。她讓他打量。有很多關於她的閒話,她知道;而她今天早晨的模樣,無疑又會多加一筆八卦。
他雙眼憔悴得厲害,深陷在眼眶裡,看起來成了黑色。他的嘴巴張開,舌尖抵著牙齒背後。愛比蓋兒又朝他伸手時,手臂掠過檯燈前,陰影在牆上一閃。朱利安看了臉一皺,突然露出驚駭之色,愛比蓋兒難過得整個人瑟縮了一下。然後,那股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他的臉又回到原先的空蕩表情。她看著他的嘴唇節奏不定地微動著,她手指停在離他皮膚一吋之處。「寶貝,拜託。」
「他沒要離開。他——」
「應該明白吧。」
「理査.蓋爾。我是替參議員工作的。」
「我替妳丈夫工作。我能講的只有這些。」
「朱利安?」
「我只是需要一些更大的東西。」她又拍拍那匹馬。「一些乾淨的。」
她看了一眼韁繩,然後腳跟一踢馬腹,讓馬朝前盡情奔馳。牠的鼻孔大張,四蹄雷霆般踩過泥地。他們奔馳到田野盡頭轉身,再跑一趟。那輛Lan和_圖_書d Rover駛出樹林時,她的肺部已經灼痛。
「朱利安?」
她跨過門檻,關上了門。裡頭的黑暗讓她眼睛無法適應,幾乎全黑。沉重的窗簾遮住了可以俯瞰兩個湖的窗戶。燈都沒開。空氣很溫暖,她背貼著門,努力鼓起勇氣,想先擠出笑容,再打開燈。母親是她最重要的角色,但她發現朱利安崩潰的壓力幾乎難以負荷。朱利安本來就是個脆弱的孩子,受傷又沒信心,夜裡總是會哭叫驚醒,總是會充滿懷疑。但她努力修補他,一開始是幾個月,然後延長為好幾年,直到修補朱利安的傷痕變成她的決心和宗教。她付出了所有的一切:教育和行動,愛與耐心與力量,在很多方面也的確奏效,因為儘管朱利安很軟弱、很害怕,又失去了親人,但他向來都有堅持下去的意志。他克服了童年的創傷,克服了失去哥哥的痛苦,以及在鐵山之家孤兒院多年留下的傷疤。他成為藝術家與詩人,靠自己的能力成為成功的童書繪本作者。對外面的世界來說,他是個深情而敏感的人;但在他內心深處,愛比蓋兒知道,朱利安比當年那個心靈破碎的小孩好不了多少,依然脆弱不堪,飽受過往經歷的影響。那是他們母子間共同的祕密,把陰暗的往事深深埋藏在心底。
「聽你教訓我說什麼不安全或不適當,或一個我這年紀的女人該有什麼舉止。」
「那匹馬那麼野,現在天色又這麼暗。」傑賽普.佛爾斯指著那匹馬,聲音很緊繃。「他媽的妳會摔斷脖子的。」
「這太可笑了。」
她走向那輛小卡車,沒有回頭,但感覺他就在後面,不髙興地瞪著眼睛。
「拜託不要扯到你身上。」
「我被你搞得累死了,藍道。」
我的寶貝……
她抬頭,讓雨水打在她臉上。「你是我雇的人。」
「什麼?」她昂起下巴。
她昂起頭,那張臉跟他的一樣冷酷,雙眼也同樣打量著。「我認識你嗎?」
「他是你兒子。」
「是的,夫人。」
「朱利安在傷害自己。」
她把韁繩遞給他,擺明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幫我牽牠回去。讓牠冷靜下來。」
「我們沒講好。」
「我可以請個醫生在午餐之前過來。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告訴我這件大衣是誰的。」
「她一路幫忙我們把朱利安帶大,藍道。如果我不在,那就由她負責。這是我們早就說好的。你怎麼能不先找我過去,就把她趕走呢?」
她撫摸著馬,雨水從她臉上滑落。下了馬之後,現在感覺比較冷了;在黯淡的天光中,她的皮膚看起來是藍色的。「現在幾點了?」
「你瞎了,藍道。」
參議員身子往前湊,大大的手肘架在書桌上。「他開始敲牆壁。其他我還能說什麼?我們不知道為什麼。反正他就是這樣。我去察看他的時候,他已經在流血了。說不定已經敲牆壁敲了好幾個小時。」
一頭銀髮的藍道.范恩相貌堂堂。他六十九歲,高高的個子和寬闊的肩膀,再胖一點也無妨。他的鼻子挺直,綠色的眼珠和銀髮很配。曾有人稱他像獅子;他很喜歡這個說法。
「不曉得。」
那輛車很舊,車身上的烤漆斑駁;但早在車子還沒停下來之前,愛比蓋兒就知道坐在駕駛座上的人是誰。她勒住馬,一手沿著牠發熱而冒汗的頸子撫摸一下。那隻馬扭著頭,但她又拍了拍牠,然後拉著牠走向那輛車,一名瘦削、闊肩的男子站在引擎蓋旁。他六十歲了,但身體結實,站得筆直,雙手的指節很大,臉上的微笑要湊得很近才能看見,但這會兒他臉上沒有笑。他穿著卡其褲和馬靴,苔綠色雨衣裡面露出暗紅色的領帶。他一臉不滿的表情,愛比蓋兒看到了,在馬鞍上前傾身子說,「我不想聽,傑賽普。」
這是他們爭執的老話題,從朱利安小時候就是如此。他老是沒辦法直視別人的眼睛,而且很少跟人握手,甚至不讓人碰他。即使到現在,他還是害羞得要命,碰到不熟的人就沒話講。讓情況更複雜化的是,他的著作和圖書總是非常陰暗,但依然是給兒童看的繪本。這些書總是處理艱難的主題:死亡和背叛和恐懼,還有童年終結的痛苦。評論家常批評他的故事特徵是不信神,而且某些保守團體因此會抵制他的書,甚至焚書抗議。但他的藝術技巧和說故事的本領,卻是無可否認的。事實上,他的創作太有力量了,因而很少有人讀了他的作品而不深受感動。於是,儘管某些圈子把他妖魔化,但更多人認為他是最了不起的藝術家之一。他自己的解釋則很簡單:這個世界本來就很殘酷,兒童有可能比他們自己以為的更堅強。然而,就像他的人生,他的書中結局未必都是圓滿的。小孩會死。父母會失職。如果瞞著小孩,可能也是另一種殘酷。
「跟我談吧,愛比蓋兒。」
「好,馬上退開門邊。」
黯淡的太陽升上了北卡羅萊納州査特姆郡的天空,但躲在層層烏雲後面,因而愛比蓋兒.范恩幾乎沒注意到。在沉重的天空和滯悶的空氣中,那圈隱約的橘色圓形高懸在樹林之上,顯得好模糊。雨大片落下,嘶嘶打在高草上,足以掩蓋掉其他大部分聲音,而且愛比蓋兒也可以感覺到雨點重重打在她手背、她頭頂上。她騎著馬奔跑在這個雨聲嘈雜不休的昏暗早晨,雨水撲打在她臉上。兩個小時後,她的身體凍壞了,手指僵硬得幾乎沒法張開。她的背好疼,雙腳刺痛,但她不在乎,也沒感覺。她想奮力前衝。她想狠狠騎向前,讓快馬奪走她喉嚨裡的那聲嘶喊。
「在參議員的名單上。」
「因為妳說我瞎了。」
「你穿的大衣是誰的?」
她沿著高低不平的小徑往下開,碎石子叮叮噹噹彈到底盤上,避震器老舊又鬆弛。到了森林盡頭,她轉彎駛過最後一片田野,然後沿著莊園裡的主要道路開到大宅後方的馬廄。她看到傑賽普在馬廄裡,然後轉向車庫,經過那條又長又直的車道。在遠端的車道盡頭,那道大門就像個扭曲的鍛鐵所構成的郵票。
她雙膝一軟跪下,伸手去模她兒子的雙手。「朱利安。」
「就我所知是沒有。」
又叩擊了兩聲,然後停了下來。遠端角落有了動靜。
「你在看管我兒子嗎?」
「不,蓋爾先生,你不明白。因為如果你明白,你就會趕緊離開,而且祈禱我忘了你的名字。」
她朝他走得更近。
她拋下傑賽普和馬,自己開著車到那片山脊的同一個地點,那片花崗岩大概在那裡有一百萬年了。她停下車,往下看著修剪整齊的草坪、幾個馬廄,還有那兩個湖,看起來像噴上灰色條紋的黑玻璃。雨中的青草失去了色彩,更遠處的森林只是一片朦朧的暗影。雨讓一切顯得模糊失色,但那棟聳立的大宅看起來依然又高又大,一如多年前那天。那一刻,愛比蓋兒眞希望可以回到往日時光,碰觸到當年曾是自己的那個年輕姑娘,有光滑的皮膚和堅定的信念。她想給那姑娘一個耳光,叫她拉下自己的裙子,趕緊拚命跑,像是後頭有魔鬼在追她似的。此刻,她拿出平常放在車上置物匣的那把輪轉手槍。拿在手裡很沉,上頭發藍的金屬冰涼。她察看那個殘酷的槍管內部,然後看著膛室裡的子彈像一顆顆放在窩巢裡的小蛋。她伸直手臂,看著大宅,剎那間想起種種陰暗的幻夢。然後她把手槍放回原來的置物匣裡,鎖了起來。
「在書房裡。」
蓋爾聳聳肩。
「早安,甜心。」愛比蓋兒走近他,朱利安更縮進角落,彎曲的雙臂更緊繃,在燈光下,她看到了他手上纏繞的紗布。從他的手腕一直延伸到指尖,全都緊緊包紮起來,只除了一些邊緣,已經開始撕裂或磨損。指節處滲出血來,染紅了白色的紗布,還有他周圍的牆壁——牆上到處都有,把藍色的精緻壁紙染得變色。在朱利安蜷縮的地方,血跡的顏色比較新鮮而潮溼,遠一些的則已經乾掉,成為一抹抹銹紅色。
像獅子。
「她在工作時睡覺,讓朱利安把手都敲破了。我讓她去睡覺,然後找個我能信任的人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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