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為什麼?那女人是個瘋子。」
「當你寬衣解帶,與我相伴的愉悅——」
「啊,這姑娘終於學聰明了。」
「她是我的,」卡拉薇說。
幾乎是理想狀態。
「不,不,不。」
這樣就比較不丟臉了。
但她沒辦法。
「妳會把我的話跟她說?」
「啊,不。」
愛比蓋兒開得飛快。
卡拉薇.高特若把手上的香菸朝地上一甩,聲音裡突然出現一股狂怒的恨意。「妳要挑撥我和我女兒?妳要挑撥我們?」她更逼近,整個人忽然失去理性,像是關了開關。「那孩子是我的!妳明白嗎?我不會讓妳和妳兒子胡說八道,破壞我們的感情。現在我看清楚了。」她伸出手去碰愛比蓋兒。「現在我看清楚了。」
她臉上的笑容逐漸消退,聲音變得冷酷。「薇克多琳不在這兒。」
十分鐘後,她停妥那輛Land Rover。傑賽普.佛爾斯在後門邊等著她。「妳跑去哪兒了?」
「夠好了。」她點燃一根香菸。「妳老公怎麼樣?」
「這個人妳會想見的。」
「怎麼可能……」
她審視著他發紅的臉,還有他緊繃的身體。「我去看卡拉薇.高特若了。」
卡拉薇.高特若站在一道陽光下,一手放在欄杆上。如果愛比蓋兒曾期盼她被貧困和艱苦的生活折磨,那麼她現在就會失望了。卡拉薇的雙手粗糙,但依然擁有男人會喜歡的身材。一六八公分的身高,晒成亮褐色的皮膚。她打著赤腳,斜倚的身上穿了一件洗薄的舊洋裝,被陽光照得半透明。她頭上已經出現了些許白髮,但雙唇依然豐潤誘人。「妳氣色很好,」愛比蓋兒說。
風鈴叮噹響著。
「吸氣,」一個聲音說。
「那是謠言。」
「任何男人只要有五塊錢,又能勃起,就能買到她。」
一股怒意出現在卡拉薇的雙眼中,嘴邊現出深深的皺紋。「妳把話收回去。」
她低頭,視線模糊了。
她別開眼睛,她知道他來打擾是有目的的。她送上臉頰,讓他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乾而涼。然後他後退,看著房間。「這裡亂七八糟的。」
參議員翻完那本畫冊。然後望著愛比蓋兒的臉,她自己的臉顯然真的非常憂傷。「讓我這個老頭吻一下吧。」
她的嗓子變得不像她。聽起來太小、太年輕了。
高特若歪起左邊唇角。「我想我已經擁有過他最棒的一段時間了。過了這麼久,妳還要來跟我算舊帳嗎?」
前門盪開,愛比蓋兒停下腳步。黑暗的室內有個什麼在移動,然後一個女人走出來。「哎呀,這可不是難得的稀客嗎?」
她幾乎是用跑的衝出房間,那張照片在她手裡對摺。到了外頭,大雨已經褪成細霧。她在原來停車的地方找到那輛Land Rover,上車發動引擎,然後檢查手槍裡面的子彈,把車子轉向,對著莊園的後
www•hetubook•com.com方駛去。「妳們離我們遠一點就是了。」
這裡住了幾個小孩?他問。
卡拉薇伸出一根手指頭。「我的寶貝在哪兒?」
「老天在上——」
這個女孩成年後,愛比蓋兒就沒見過她了,但她認得那棟房子。一股噁心感湧上來,她走到畫架前翻動紙頁,找到那個年輕女子在森林中半裸的炭筆素描。她看看素描,再看看照片。然後走得更近,把兩張並列對照。那幅速描出自技巧熟練之手,將那名年輕女子畫得更加有魅力,她的臉放在森林中十分和諧,深深的雙眼斜睨著,樹葉交纏在她頭髮間。那幅素描顯示出她臀部和乳|房的曲線,雙眼充滿暗示。
愛比蓋兒吐了一口氣,緊繃感和恐懼的記憶也隨之消失大半。「或許吧。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跟我來吧。」他轉身,愛比蓋兒跟在旁邊。他們沿著車道往前走,然後轉入一片有遮蔭的草地。「大門口有人。」
「她母親當年迷倒查特姆郡方圓九十哩的眾家已婚男子時,也是同樣的年紀。對高特若家的女人來說,年齡根本不重要。卡拉薇十四歲就開始了。高中學生,農場工人。還有流浪漢。」
她頭垂得更低了,沒法呼吸。她看到一個男孩在斜飛的大雪中:奔跑的身影一閃即逝,黑夜吞沒了他。他好小,好茫然。她想直起身子,但二十三年的重量壓在她肩上。
「管好妳女兒,別讓她靠近我兒子就是了。只要妳能做到,我們就沒有問題。讓她離我們莊園、離我們家遠一點。」
「他是朱利安的哥哥。」
愛比蓋兒看了那張圖一眼:一名美麗的少女,十分撩人。「為什麼?」
「該死,卡拉薇。」
愛比蓋兒望著傑賽普的雙眼,看到了確定和憂慮,像是一股穩定的深流。
「妳很享受這個,對吧?」
「只知道他跟妳丈夫一樣,都喜歡高特若家的女人,而且他靈魂裡有同樣的智慧,卻選擇瞞著妳。這一切似乎都好熟悉——謊言和偷情,燭光和溫暖的空氣,年輕愛人的氣味——」
卡拉薇走出門廊,一邊肩膀聳起,一道瘋狂的光芒閃過她雙眼。「妳最近見過她,對吧?」
「哈囉,卡拉薇。」
「不,不,不。」她又說了一次。
儘管這棟宅邸龐大又華麗,但嚴格來說,這裡並不是愛比蓋兒的家。他們的主要住宅其實在夏洛特市,是一棟建於約一百年前的豪宅,位於邁爾斯公園一片佔地兩英畝的土地上。而目前這裡本來是他們的夏日別墅,但愛比蓋兒不喜歡夏洛特市。那裡太大,那裡的人太關注他們參議員夫婦的一舉一動。後來日子一久,愛比蓋兒就愈來愈偏愛空曠而安靜的查特姆郡。過去多年來,她待在這兒的時間愈來愈長,也愈來愈固定,到了現在,她幾乎很少離開www.hetubook•com.com了。住在這裡有馬,有隱私,還有她兒子。
褐色線上串著一顆顆彩色玻璃。
「無論是隔了兩呎遠或一整個世界,」卡拉薇.高特若坐在門廊的台階上大笑。「一點都不算什麼。」
「不可能。」
你喜歡嗎?
「那我等她在的時候再來。」
事實上,對於愛比蓋兒無法生育這件事,參議員始終無法諒解。他想要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都教養良好,像他們的母親一樣上鏡頭。收養是他們夫妻激烈爭吵後的妥協,而朱利安又令人大失所望。到最後,她爭取到一個基本前提:收養——尤其是收養年紀大些、沒人要的兒童——可以彰顯出他是個有愛心、有良知的人。他在山區地帶的得票率最低。當初他想了想,點了個頭。於是這件事就決定了。
愛比蓋兒開到空地上,看到了自己努力了二十年想忘記的種種細節。在右邊,一間泉上小屋流出了一道涓涓細流。再過去則是一個燻製室,門開著,裡頭懸吊著幾個金屬掛鉤。愛比蓋兒下了車,立刻聞到一股潮溼的氣味,像潮溼的滑石粉和碾碎的花朵。
也比較不會在政治上形成他的包袱。
進入森林五分鐘後,愛比蓋兒才終於減速。她驚徨不安又發著抖,心跳快得像隻小動物,她深呼吸,不得不承認卡拉薇.高特若嚇壞她了。愛比蓋兒四十七歲了,又是個理性的人;但她知道,邪惡就跟自己一樣真實。邪惡有同樣的心跳、同樣的血液。你可以稱之為罪行或墮落,或隨便怎麼稱呼,但那個女人就是邪惡。邪惡就藏在她的皺紋裡、埋在那個地方的過往歷史裡,在塵土的氣味和男人的軟弱裡。愛比蓋兒只知道,光是看著卡拉薇的雙眼,她就開始恐慌起來。那種冷酷、無情的眼神,其中的瘋狂太熟悉了。
「我想也是。」卡拉薇彈了下菸灰。「妳來這裡有什麼事,富婆?」
「有那麼明顯嗎?」
然後駛入森林深處。
「愛比蓋兒……」
「我想跟她談一談。」
他想了好久,然後才說:我在這裡,麥可要怎麼找我?
她看著他離開,然後開始收拾房間。她鋪好床,把散落的書放回書架上,然後拿起那些用過的咖啡杯。最後,她拿起朱利安的禮服,走向衣櫃。禮服上頭有雪茄煙和刮鬍水的氣味。她摸了摸禮服,發現口袋裡有張相片。那名少女是個流浪兒:十九歲,個子小得像個小精靈。她站在一片塌陷的前廊上,背後那棟房子的漆都快掉光了。一頭狂野的金髮圈住的那張臉,換了別的狀況會很有吸引力;但她打著赤腳,全身髒兮兮,瘦瘦的臉頰上兩顆大眼睛,雙唇憤怒地抿成一條線,狠狠瞪著鏡頭。她穿著由長褲剪短的褪色短褲,在她的一雙長腿上顯得太短了;背心上衣太薄又太緊,顯得胸部曲線畢露。她和圖書雙手用力插在褲口袋裡,使得褲子往下扯得夠低,露出一道緊實而平坦的腹部。
「我喜歡的東西很多。」卡拉薇慢吞吞說。「男人和抽菸,還有熱呼呼的紅肉。」
「你非得這麼瞧不起他嗎?」
「他睡覺時還會喊我名字嗎?」
愛比蓋兒走到卡車旁,手放在車門上。「離我兒子遠一點就是了。」
「首先,我不知道妳那個瘋女兒在哪裡。這點我已經跟妳講過了。其次,那個孩子最好的辦法,就是離妳遠一點。如果我碰到她,會這麼告訴她的。」
「如果妳想要他,就送給妳吧。」
愛比蓋兒後退一步。「要是見過她,我就不會來這裡了。」
小徑中途和一條窄窄的石子路交會,石子路會通到莊園南邊的州道,但愛比蓋兒不是要去州道;她在兩座山丘間轉向北,路面的邊坡愈來愈陡,然後往下急降,光線也愈來愈弱。愛比蓋兒已經有二十年沒來過這裡了,但當卡拉薇的房子映入眼簾時,她依然感覺到腹中一股熟悉的絞痛。那棟房子又小又舊,隔成幾個雜亂而破爛的房間,漆著白色油漆,座落在一片光禿禿的泥土上,四處還散落著幾輛生銹的汽車和禽畜的糞便。打開的窗子裡掛著窗簾。幾隻山羊站在一棵山核桃樹下的泥巴地裡,一個開放式棚屋裡養了幾匹髒兮兮的馬。
「這才乖嘛。」
愛比蓋兒緊張起來。直到現在,她的猜疑都還只是推理而已。「妳對我兒子知道些什麼?」
她面前是一片泥土庭院。
愛比蓋兒經過一個燒盡的火堆,裡頭充滿了四散的灰燼和燒黑的小塊骨頭。屋前台階上的石頭上刻著五芒星符號,還放著幾個寬口玻璃罐,裡頭裝的東西看起來像是尿和生銹的鐵釘。牆邊的一個框架上釘著幾塊獸皮,門廊上方懸掛著乾燥植物。
這個問題害她哭了。
「薇克多琳.高特若才十九歲。」
車子往前開,那棟房子在後視鏡裡一閃而過。愛比蓋兒駛進森林,在引擎聲中還聽到她最後講的幾個字。「妳告訴我女兒……」
最後一波顫抖過去,然後她一如往常讓自己鎮定下來。她碾碎軟弱和懷疑,開車回到高高的石牆和鏡子構成的家中,在那裡,什麼都不會看得太透徹。她提醒自己,她內心是鐵石心腸,比任何活著的女人都要堅強。
「妳去告訴她,高特若媽媽現在不生氣了。妳去告訴她,只要她回家,以前的事情就都不計較了。」
「所有道路都會回到高特若媽媽這邊。」她喊道。
「我想朱利安跟她女兒有來往。」
這會兒愛比蓋兒進了門,一隻手指撫過成排的書脊,然後拿起一張相片,又放下。她很焦躁不安,從來沒這麼擔心過,因而轉身發現她丈夫就站在打開的門口時,她整個人驚跳起來。她完全沒聽到腳步聲,而他塊頭又這麼大,自然是吃了一驚。
好大啊。
「和*圖*書妳沒搞懂。她已經離開一星期了。說不定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聳聳肩。「太性感了。」
「不太會了。」
「是他。」
來到門前,她猶豫著停下來。這個房間從天花板到地上都是書架,上頭放著裱框的照片和累積二十年的書籍。另一頭的牆壁上靠著六個畫架,架上是打開的大本素描本,有朱利安畫到一半的圖:一片森林景色、一片月光下的湖,以及他構思中新書的角色。房裡還陳列著霰彈槍和獵鹿槍,沒用過,放在鋪著天鵝絨的盒子裡。那是參議員和他的仰慕者送的禮物,非常昂貴,上頭累積了細細的灰塵,但朱利安這輩子從不殺生。他是個溫和的人,但畢竟是男人,而這個房間也反映了這種雙重性:深色地毯和昂貴的藝術品,童書繪本和沉默的槍枝。這是個男人的房間,也是個男孩的;此刻站在房門口,愛比蓋兒淚眼模糊,眼前浮現起她帶朱利安回家的那天。他當時好瘦小,好害怕,沒了哥哥好茫然。
主要的莊園道路離閒了修剪整齊的土地,進入整修中的區域。柏油路轉為石子路,迂迴著經過葡萄園和養馬的圍場,還有愛比蓋兒八年前從零開始經營起來的有機乳牛場。她先沿著那條寬廣的河流旁行駛,然後轉向北,駛入濃密的森林深處,出來後經過一片佔地七百英畝的放牧地,上頭有一隻隻牛在啃青草。等到車子駛入另一頭的樹林間,石子路也逐漸轉為泥土路,而且變窄了。當她在森林中努力前進時,路兩旁的樹近得足以刮擦過車身,新生的樹苗在她的前保險桿下頭折彎。這是莊園的荒野地帶,佔地三千英畝的打獵保留地,裡頭一片片廣大的古老森林從未砍伐過。
「別碰我。」愛比蓋兒踉蹌後退。
只有你一個。
「我不喜歡妳這個樣子。」
「我來找妳女兒。」
愛比蓋兒了解那種女人。
「富婆。」
他瞪著房間良久,深色眼珠不停地四處張望,看著窗外的茂密森林,看著那一大片深濃而神祕的綠。他小小的指頭放在窗台上,下巴昂起,踮起腳往外看。
她被太陽晒得一身亮褐。
「大門口總是有人。這裡是參議員的住宅。所以才設了那個門的。」
「距離不算什麼,富婆。就算隔著一整個世界,我照樣可以傷害妳。」
「是嗎?」
「我說過——」
「什麼?」
她迅速走過長長的走廊,來到她生活起居的套房,在這裡沖澡、更衣,梳洗之後,整張臉恢復到平常近乎完美的狀態。一面十呎高的鏡子裡,照出了一個體態狀況正值巔峰的優雅女子。她轉了個身,確定自己的模樣沒問題,這才上了三樓,去朱利安的房間。這個房間位於大宅北端的的頂樓,空間非常大,窗戶面對著一片下坡,再過去就是那片茂密的樹林和-圖-書。春天時,窗外是綠意盎然的樹海,到了秋天,就化為一片紅黃橘交錯的火之汪洋,然後逐漸轉為褐色而掉落。
「啊。」卡拉薇露出愉快的表情。「這事情是跟朱利安有關的。」
她的聲音還是一樣;嘲弄的明亮雙眼中,那種洞悉的神情也一樣。
她往前行駛,土地逐漸隆起,接著又下降到一片峽谷,底部是一條湍急的白色溪流。她打到低檔,駛過高度到車軸的溪水,然後開上一道陡峭的斜坡,小徑轉了個彎。這裡的土地起伏不平又原始。黑色的淺層泥土逐漸取代花崗岩;闊葉樹則轉為針葉的松林,松樹幹上還有兩個世紀前松脂交易留下的疤痕。
愛比蓋兒的丈夫一輩子都在面對種種衝突、陰謀、政治詭計,但背上始終有根刺拔不掉。在他四千英畝產業的後方,有一小塊六十英畝的私人自有地,上頭是一片濃密的松樹天然林,從十九世紀以來,就是同一個家族代代傳承。那片土地粗獷而原始,有一連串陡峭的山丘和溪谷,還有一條碎石路通到一片十英畝大的平坦土地,上頭那棟屋宅從南北戰爭時期就存在了。這塊地還擁有參議員莊園後方那些土地的地役權,而儘管參議員一再出價,擁有這塊地的女地主卻始終不肯賣。他出了合理價格的五倍、然後是十倍、二十倍。接著他失去了耐性,事情就變得複雜起來了。
愛比蓋兒認真盯著那幅畫,身體最深處有一股作嘔之感在翻騰。
她怕她們是有道理的。
「學聰明了。離開了。」
麥可……
「我認識你很久了,傑賽普」
愛比蓋兒聳聳肩。「男人就是男人。」
參議員走到最接近的一個畫架前,開始翻著上頭的素描本,看了兩張。「有關朱利安,」他說。「我之前太過分了,很抱歉。」他翻到一頁,審視著上頭的那張素描:一名半裸少女頭上有樹葉,眼睛像黑煙。「沒想到有這樣的畫,」他說。
「他是童書作者,不是兒童。他交過女朋友的。」
「我會請傭人來整理。」
愛比蓋兒上了車,發動引擎,轉了個小圈回頭,輪子輾起塵土。車窗沒關,她看到卡拉薇.高特若盯著她。
「愛比蓋兒……」
「看起來,再也不是了。」
那位女地主名叫卡拉薇.高特若,聲稱自己是法裔的路易斯安那人。但誰曉得?這個女人撒謊成性,又瘋瘋癲癲。他們之間有過往,不好的過往。
「關於我剛剛說過的話。」他用懺悔的口吻說。「當然,我會把朱利安放在第一位。我希望妳明白這點。」他的目光掃了房裡一圈,無法掩飾他的反感。身為一個政治人物,他在各方面的立場都很保守。身為一個男人,他相信男人就該從事男人的行業。像朱利安這種人,實在就不是他欣賞的類型,而在愛比蓋兒內心深處,她始終疑心參議員其實很慶幸,朱利安這個兒子只是收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