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你殺了那個漢尼西小孩那天，我也在鐵山之家，所以，沒錯。我們也討論到要不要讓你進來。」
「不會的。」
麥可淺淺一笑，眼中沒有歡快。「你知我知，警方從來沒有對我發出逮捕令。沒有起訴。什麼紀錄都沒有。」
「我只是很難過。」
「他很危險，愛比蓋兒。我要告訴妳，妳做了錯誤的決定。」
麥可看看空蕩的馬路。眼前這道圍牆往東西延伸至少各一哩。「我比較喜歡開自己的車。」
「我把追查這些視為我的本分。」她皺起眉，麥可手肘碰了她一下。「相信我，艾蓮娜。比起過去幾天所發生的事情，你根本不需要去擔心一樁二十幾年前的調查。」
「他有錢，有權勢。反正漢尼西又沒有親人。」
「你認識幾個身價超過十億的富豪？」
「眼前沒有固定的地方。」
「那是很久以前了。」麥可說。
麥可先看看別處。「等我一下。」他溜進車裡，把槍塞在座位底下，然後搖上車窗。
他們看著佛爾斯走上門廊，然後開了門消失。這棟房子小小的，看起來好像從遠古就一直在這裡。屋頂沉重的石板瓦上，裂縫都已經染上苔綠。藍色天空映在高處的窗玻璃上；低處的窗子則是一片黑。一輛破爛的Land Rover的Defender停在入口處。麥可觀察著屋內，但沒看到動靜。艾蓮娜抓著他的手臂，很擔心。
「他做得到？」
「你們可以上車了。」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
佛爾斯抬起眼睛，在後視鏡裡頭和艾蓮娜彼此相望。他一手放在方向盤上，另一手放在座位和車門間的空隙。「妳好。」
她指的是這個莊園，還有一切。「這裡的保全比我以為的要嚴密，不過這是好事。」
「沒想到你剛剛去了那麼久。」
「你說他那輛車是偷來的？」
「我可不笨，剛剛我只是不願意在大馬路邊公然給你們搜身而已。」下了車，在涼爽的樹林裡，麥可讓佛爾斯幫他拍搜一番。他做得徹底而迅速。「對不起了，」他對艾蓮娜說。
訪客屋是位於一座矮丘上的石砌小屋，往下俯瞰著兩個湖和大宅。門邊有供人刮掉鞋底泥巴的鐵架，屋前的門廊有遮頂，還有嵌著黑色金屬鉸鏈的綠色遮光板。草坪往下延伸到湖邊，屋子後方是濃密的樹林。
「意思是，因為漢尼西死在廁所裡，所以朱利安是領養的這件事，他們就不希望對外聲張。要是媒體知道了，一定會追著不放，所以參議員就設法讓大家閉嘴。https://m.hetubook.com.com」
「在這裡稍等一下。」
「為了看我弟弟。」
「他們會讓我們進去嗎？」
「我上一個工作是洗盤子。」
「大概要看狀況吧。」
「那是麥可的照片？」傑賽普問。
「為什麼？」
「我想他不會回來了。」
那男子斜乜著眼，眼睛周圍皺起來。「我對朱利安，就像對自己的兒子那麼熟悉。」
「那我們就不會有問題了。」
「當年他只是個小孩，而且嚇壞了。」
她嘆了口氣。「這不是我的意思，你明知道的。」
「那麼是什麼？」
「警方不相信他嗎？」
她發亮的雙眼溼潤了。「要是當初我能找到你，那就好了。」
「為什麼有這麼多保全人員？」他問。
「不過當初警方找你找了很久。」
「只要有機會，醜聞就可能會發展到妳難以想像的地步。何況，我懷疑朱利安不完全相信。他向來不太會撒謊。他太坦白了。」
「如果他們不在這裡呢？」
他們往前開了半哩，先穿過樹林，然後沿著一道山脊，可以遠眺大宅和莊園。等到這片視野逐漸消失，佛爾斯停下車。
但她沒理會。「可憐的孩子。」
愛比蓋兒低頭看，她手裡握著一張小照片。那是黑白的，很舊了。
「那當然，傑賽普。我不笨，也不浪漫。」
幾輛車經過，在森林中，有隻鳥展翅飛走。麥可盯著圍牆內那條車道，看到遠方出現了一輛車，一開始像子彈般大小，然後愈來愈近，變成一輛福特Expedition，到了柵門前慢下速度。麥可看到駕駛座上是同一個白髮男子。他下了車，跟兩個警衛說話，門打開時，那兩個警衛依然警覺而不動聲色，白髮男子走出門來對著他們說話。「范恩夫人答應要見你。你可以搭我的車進去。」
「我沒聽懂。」艾蓮娜身子往前靠。
「他是指鐵山之家發生的事。」麥可等了兩秒鐘，眼睛始終盯著佛爾斯。「他在威脅我。」
「不到主屋。稍晚或許會過去。我叫傑賽普．佛爾斯。」
「你還好吧？」他彎低身子看著車窗內。她急忙挪到駕駛座上。她累壞了，雙眼底下有黑眼圈，臉頰都瘦削了。那種疲倦顯露在她的聲音裡，而且她不時昏睡過去又抽播搐著驚醒，像個蒼白、疲乏的靈魂漂蕩在無盡的州際高速公路上。即使昨晚在汽車旅館裡，她獨自蜷縮在另一張床上，安靜不動，但醒著。到了早上，她沉默地沖澡，帶著微微一絲微笑穿好衣服。她幾乎無法直視麥可的眼睛，而等到真的看了，心中好像有個m.hetubook.com.com祕密的地方，是他人從來無法進入的。
「你確定沒問題嗎？」艾蓮娜雙手抹著大腿。
「那你又是為什麼？」
「應該說是忠告你。」
「但他們何必費這個事？」她朝遠處的大宅指了一下。「你教朱利安說，人是你殺的。那他就是清白的啊。」
她歪歪頭，抬起眼睛。「這個人不會是洗碗工。」
「他殺了一個十五歲的男孩，一刀插|進他喉嚨，讓他死在廁所裡。像這樣的人是不會變的。我見多了。那場暴風雪救了妳，不必遭受一輩子的悲慘。」
到了車道的中段，車子左轉進入一條狹窄的石子路，通往一片櫟樹林。「我以為我們是要進去。」麥可說。
一道高達十二呎的鐵柵大門，聳立在那輛偷來的汽車前方。這道門工藝精美，同時也很實用，四千磅的手打鍛鐵足以擋下一切，只除了坦克車。在門後，一道黑色的柏油路在天鵝絨般的綠色草地上切開一條直線。更遠些，那棟大宅看起來大得不可思議；像是位於十呎石牆內的一座城堡。麥可斜靠在車旁，看著那條路上的車來車往。他打量著那道柵門和旁邊的幾個警衛。坐在車內的艾蓮娜喊他名字。
「因為更深的真相？」麥可捏捏她的肩膀，然後艾蓮娜又說，「那話是什麼意思？」
「他在這裡嗎？」
麥可打量著守大門的那兩個警衛。他們專業而警覺，身材壯實，短髮，穿著合身的西裝。兩人槍套裡面都插著武器，自信而有禮貌。他們的通訊設備是最先進的。如果他們是私人聘雇的，那麼一定很貴。麥可很好奇他們到底有多厲害。「如果朱利安在這裡，他們就會讓我們進去的。」
她彎起一根手指，撫過嘴唇，同時雙眼發亮。「你跑掉那天，我就在鐵山之家。那天夜裡我看到你在雪地裡跑，大衣在風中拍動，然後不見了。我看到那場可怕的暴風雪帶走了你。」
「看要不要讓我們進來。」
「你住在哪裡？」
「我們要在這裡見范恩夫人？」麥可問。
「你想他會相信你嗎？」
傑賽普走過來。「范恩夫人……」
「妳講得非常清楚。」麥可說。「我完全了解。」
佛爾斯看了麥可一眼，聳聳肩。「我們也沒想到你會來。要討論一下。」
傑賽普在客廳找到愛比蓋兒，她正坐在沙發上。「他來了嗎？」她問。
他們下了車，麥可鎖好。白髮男子豎起大拇指說，「她坐後頭。你坐在前面我看得到的地方。」
佛爾斯看著擋風玻璃外。路向前方和*圖*書伸展。「你沒給我信任你的理由。」
傑賽普打開手機。「是什麼讓妳改變想法的？」
麥可看看大門，又看看圍牆。那兩個警衛還是不曾鬆懈。高處安裝的監視攝影機旋轉著，其中一個就對準了他。「他會來的，」麥可說。
「好吧。你們兩個得先下車。」
「妳還好吧？」
「別再跟我打啞謎了。」
但她上前來，雙臂擁住他。「我好抱歉。」一時之間，麥可全身緊繃，但她的頭髮拂在他臉頰上，像羽毛般輕盈。她的皮膚有薰衣草和那種精緻香水的氣味。「可憐的孩子。」她說。
「這麼說未免太冷酷了。」
「你保證你不會被逮補？」
「你做什麼工作？」
「為什麼？」
「我愛我弟弟，」麥可說。
「沒事的。」
「是他以前鐵山之家的檔案照。」她把照片歪了一下，讓傑賽普看。裡頭是個小男孩，或許八歲。他一頭亂髮，臉上的笑容似乎是勉強擠出來的。「我只見過他這個樣子。」她碰碰照片。「當時我差幾分鐘而錯過了他，傑賽普。我錯過了他的一輩子，只因為被暴風雪耽擱了，沒想到是這麼簡單的原因。」
「如果你想進這道大門，就得把車子留在這邊。」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武器也得留下。」
「我們姑且說，參議員花了很多錢和政治影響力，讓警方不要追究得太深。」
「沒關係的。」麥可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他不欠這個女人什麼——但他還是說了，而且是真心的，那一刻他覺得雪撲在他身上，那記憶好真實，手上凍瘡的疤都刺痛起來。他從來沒想起過那個黑暗的、寒冷的奔跑畫面，只在夢中見過。但眼前他們兩人相逢。她綠色的眼珠睜得好大，就要哭出來了。「沒關係的。」他又說了一次。
「我雇你來，是要做我交代的事情。現在，你反正……先等我幾秒鐘，讓我平靜一下吧。」她閉上眼睛，等到再睜開時，她朝外指了指。「他在外面嗎？」傑賽普無言點點頭。她走到窗邊，撥開窗簾。「老天，」他說。「他看起來就跟他一個樣子。」
「這位是艾蓮娜。」麥可說。
「是不是打擾你們了？」愛比蓋兒問。
「首先，他偷偷帶了把槍。而且我查了他的車牌號碼，那輛車是偷來的。他說他之前在當洗碗工，這也是撒謊。」
「就在外頭。妳確定妳可以面對這個狀況嗎？」
艾蓮娜啃著指甲，仔細打量門內那條道路，還有遠處濃密的黑色樹林，頭髮滑到她肩上。她坐在車裡覺得沒有屏障，麥https://www.hetubook.com.com可知道。但他怎麼能告訴她真相？他怎麼能解釋史蒂芬和吉米結束這件事的方式，絕對不會是從森林深處射出痛快俐落的一槍？他怎麼能看著她的雙眼，告訴她說等到他們找來了——一定會的——一定會是近身的個人攻防？
「一點也不會。」麥可努力保持面無表情。「謝謝妳願意見我們。這位是艾蓮娜。」
「二十三年前了，又隔了半個州。」麥可朝他湊近了些。「現在沒人在找我，佛爾斯先生；為什麼？你我都很清楚更深的真相。」
「有件事情你講對了。」愛比蓋兒說。
「你是私人警衛，這表示你以前大概當過警察。你不信任我，永遠也不會。我說什麼都不可能改變，所以我們就不要浪費時間了。我想見朱利安。你說我得先跟范恩夫人談。好。她同意見我了。所以我們就去見她吧。」
「沒錯。」
他們上車後，那男子一手垂到他座位的左側，然後車子轉了個圈，回頭朝大宅駛去。麥可看到整齊的花園，樹木修剪得像裝飾品般完美。在遠方，另一個警衛站在大宅前門旁；另外還有兩個在角落巡邏。麥可看不到任何跡象，但他懷疑另外還有電子裝備：攝影機、動作感應器、紅外線。
「因為換了朱利安，他會這麼做的。」
「我保證。」
「我來這裡不是為了錢。」
「他做的那些事，應該是有理由的。」
她凝視著柔軟的草地和遠處的大宅，然後挽住他的手臂，頭靠在他肩膀上。「你的人生本來可以是這樣的。」
「我們也不能因此就信任他。」
「別侮辱我了，小子。就是塞在你褲子後面那把。放在車上，鎖上車門。然後進來。不要浪費時間了。」
「你怎麼知道這一切？」
「我不喜歡這樣。」
麥可比較高，比較壯。他身上那種沉默的自信，是朱利安從來沒有過的，但兩人毫無疑問是兄弟。他們有同樣的褐髮，同樣充滿感情的深色眼珠。但朱利安比較柔和，麥可比較強硬。朱利安比較羞怯，麥可則不。麥可靠在車身上，雙臂在胸前交抱，一腳翹在前輪胎上。他看到他們，點了個頭。
麥可正在思索艾蓮娜剛剛講的話，忽然嗅到一股微微的香水味。他抬頭，看到一個女人，精緻得就像她擦的香水。看她走上車道，那一刻他有太多感覺湧上心頭：平凡又奇特，苦樂交織。她本來可能成為他的母親。她是個陌生人，卻比他更熟知他弟弟。麥可朝她走近，看到她細緻的皮膚一片蒼白。
「你是負責保全的嗎？」
佛爾斯把傳動系統打到停車檔，一臉公事公辦的表情。「我們在hｔｔps://ｍ.ｈｅtｕｂook•com•ｃｏｍ這片產業的西邊。我們要去訪客屋。在那個方向。」他指了。「很隱密，從來沒人住過。」他半轉身，好同時能盯著艾蓮娜和麥可。他盯著他們看了好久，然後皺起眉說。「我們不會給你錢的。」
「他說的是真的嗎？他們真的可以逮捕你嗎？」
佛爾斯聳聳肩，然後從座位左側拿出那把槍，塞在兩腿之間。「老習慣，」他說。
「那他當時就該留下來解釋啊。」
「那是為了什麼？」
「意思是，追求正義很少完美或公平的。」
「所以你左手才會握著那把槍？」
「只負責范恩夫人。參議員有他自己的人。」
麥可仔細看著他那張晒得黝黑的臉，粗糙而直率，看起來像個老實人，但麥可不相信外表。他認識太多騙子和老千了。「你認識我弟弟嗎？」
「什麼事？」
「那為什麼又要讓他進入妳的生活呢？」
他們彼此打量十秒鐘，佛爾斯先打破沉默。「別逼我，年輕人。我很認真看待我的工作。」
「沒錯。」愛比蓋兒又看了幾秒鐘。她看到那個年輕女子在踱步，很焦慮；但麥可卻直視著愛比蓋兒的眼睛。他的眼神很有力量，她心想。聰明、狡獪，而且冷靜。「你去查一下，」她說。「我想知道他的一切。在哪裡工作、做什麼、是什麼樣的人。盡量查。」
「現在是參議院的休會期。這裡是他們夏天的家。感覺上他們應該在這裡。」
他們進車裡，等到佛爾斯轉身，嘴巴抿成堅定的一條線。「在北卡羅萊納州，謀殺是沒有法律追溯期限的。」他斜瞇著眼睛，目光從麥可轉到艾蓮娜身上，然後又轉回麥可。「我想確定你知道這一點。」
「我沒有改變想法。」
「很好，謝了。」她靠向他，望著底下的兩個湖。「你本來就預料到這個情況嗎？」
「就這樣？過了這麼多年？」麥可聳聳肩，佛爾斯問。「你為什麼帶槍？」
「他很危險？怎麼個危險法？」
「你雇我來，就是要保護妳的。」
她朝艾蓮娜點頭示意，目光又回到麥可身上，表情變得羞赧。「我以前常想，萬一有天碰到你，要跟你說什麼？這似乎是個很平常的問題，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會很冷淡，像對待陌生人嗎？或者我就是會激動得跪下來？」她輕笑一聲。「我不是那種容易激動的人，但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會忽然難以承受。」她一副尷尬的表情。「我講得亂七八糟的。」
「沒事的。」麥可告訴艾蓮娜，然後看佛爾斯也拍搜她。他做得同樣徹底，而且沒有歉意。
「在還沒見到他之前，我不會預設他是壞人的。」
麥可抬起一邊眉毛。「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