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想我們明白彼此立場了。」
「他守在那裡,不光是要防止其他人進去。」
「什麼意思?」
那些黑色移動著,紅色中出現了一道道明亮、鋒利的黑色金屬。朱利安翻身側躺。他的雙手好痛,而且有股臭味,於是他專注在那些黑色上頭。黑色是安全,黑色是涼意。其他都是熱的,不好的。
「那如果你得二選一呢?選朱利安或我?選朱利安或我們的寶寶?」
而且害怕極了。
麥可看著傑賽普.佛爾斯一臉不信任的表情,他臉上的縐褶、還有眼角的紋路。這個人很緊繃,而麥可很不高興他懷疑自己。麥可又看看染血的牆壁,覺得平常冷靜的腦袋裡面燃起怒火。朱利安是他弟弟,他們竟害他惡化到這種地步。
於是朱利安等著那個人跪下,等他湊近時,朱利安說出那件可怕的事情;他尖叫著,橋扭曲斷裂,然後墜落。
但愛比蓋兒不肯放棄。「你說他很安全?」
那是個黑暗的禮物,但非常詳盡。麥可後來才知道,老頭為了雇私家偵探和賄賂官員,花了將近五十萬元。老頭做事向來很大手筆的。
朱利安以為自己要逐漸消失了,但門咿呀一聲打開,他睜開眼睛時,看到地板上走動的腳。視線往上,他看到他母親和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另外還有個男人,但是太沒道理了。那就像是照著鏡子,看到自己的臉扭曲似的。
「那些門是怎麼回事?」愛比蓋兒指著牆上的畫。
「我得再問你一次。」佛爾斯想朝房間另一頭的麥可走去,但愛比蓋兒伸手阻止他。
「有什麼會讓他不安全的?」
「你的槍不在車上。」
有人碰觸他的手臂,他睜開眼睛,看到的那張臉是自己的,卻又不是。那臉上有撫慰,有溫暖,讓你不會覺得那麼孤單。但橋已經斷了。朱利安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但輕飄飄的定不下來。那聲音碰觸他一次,又離開了。
「怎麼知道的?」
那種舊日的保護意識又冒出來,好像從來不曾停歇。壓抑了二十年的擔憂、恐懼、懷疑都化為怒火,又快又熱。麥可心底知道自己失去理智了,但他不在乎。他逼近佛爾斯和愛比蓋兒.范恩,也不管走廊上那個方形臉的警衛正踮起腳、一手探進外套裡去拿槍。「你們知道我弟弟小時候受過什麼罪嗎?那些折磨和凌虐?你們知道大家有多狠心又冷漠,根本不關心他最基本的需求嗎?」
「妳的意思是,也要防止朱利安出來?」
「拜託,」她說。「他已經三天沒講話了。他說了什麼?告訴我們吧。」
他整個人一片混亂。
麥可望著遠處的大門外。吉米很快就會來了。他握緊了艾蓮娜溫暖的小手。「還有別的人也需要我。」他說。
操他媽的,那你就快說啊。
「別跟我談辛苦,也別質疑我對過去或對我
和_圖_書弟弟的說法。妳可能自以為了解,但其實不可能。沒人能了解。」他不願往下想,試圖去想別的;但走廊裡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
所以,沒錯。
麥可朝遠方的大門走去。愛比蓋兒跑了十幾步,最後一次攔下他。「該死,麥可。」她一掌貼在他胸前,然後又猶豫了。她瞥了佛爾斯一眼,又看看大宅。「一切不是表面上那麼簡單。明白嗎?我要你再考慮一下。」
「他怎麼樣?」麥可問。
「朱利安不喜歡提他的童年。」
「那為什麼還跑來?」
「這裡的保全這麼嚴密,他們不會冒險的。」麥可很有信心。朱利安只不過是個誘餌,如此而已。「等我離開,風險也就跟著消失了。」
不是麥可。
「求求你。」
朱利安眨眨眼,黑暗升起。那男人說了些話,但朱利安再也不想看了。他想獨自躲在黑暗中,於是他閉起眼睛,努力想在心中把橋弄斷。
但艾蓮娜不覺得好多了。她進屋裡,來到後面的一間臥室,拉上窗簾,爬上床。「我愛你,麥可,我可以應付這個。你弟弟。這個地方。我可以給你一天,你可以找出一些答案。只要你告訴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可是你看到他了!」愛比蓋兒絕望起來。「你不能就這麼走掉。」
「用你的靈魂發誓。」
麥可往後跪坐,然後站起來。他弟弟的眼睛閉上了,但剛剛睜開時,麥可看見裡頭有精神錯亂的跡象。那對眼睛睜得好大,充滿紅色血絲,其中那種狂野的、赤|裸裸的恐慌,是童年時代他狀況最糟時,才會出現的。
「那我算什麼?」
是他們。
不要!拜託!
「看著我。」她看了,然後麥可說,「妳是其餘的一切,明白嗎?妳是我的生命。」
佛爾斯想了一秒鐘,然後說,「雖然我只是受雇來幫忙的,但我把朱利安當成兒子一樣。我看著他長大。我幫忙照顧他,而且我很在乎他母親。為了他,我幾乎什麼都肯做。」
那張床太小,溫熱的床單亂糟糟纏著他的雙腿,害他覺得自己被困住了。這樣不好,像被關起來似的。他踢開床單,但眼睛還是沒睜開,所以他隔著眼皮可以看見紅色,熱熱的紅色,雜著黑色的污漬。他等待著某種模式,等待著理性的涼意。
他忽然想到小時候有一天,清晰如在眼前,於是又怒不可遏。當時朱利安八歲,不見了一個小時,麥可才終於找到他,就在後來漢尼西被一把生銹的刀刺進脖子而身亡的那個廁所裡。麥可是被尖叫聲引到那兒去的。他們幾個年長的小孩押著朱利安光身子躺在冰冷的瓷磚地上,四個男孩分別抓住他的手腳。朱利安原先正在沖澡,全身溼溼的,不斷掙扎又哀求。漢尼西拿了一把刀抵著朱利安光滑的陰|莖,大笑著威脅要www.hetubook•com•com割掉。
「有回一個老頭跟他說,牆上有隱藏的魔術門。會通向更好的地方,通向不一樣的人生。只要敲對了地方,門就會打開。朱利安只要找到這些門就行了。」
「自從我來到這裡,已經看到過六個警衛。大概還有些沒看到的,他們全都裝備齊全,而且很專業。這個莊園有大門、有圍牆。有監視攝影機,還有電子保全設施。」麥可搖搖頭。「朱利安不需要我。」
「不知道,我——」
「沒錯。」他的視線落在愛比蓋兒.范恩身上。「妳不知道。你們全都不知道。不知道他被傷得多慘,也不知道他有多常崩潰。你們不知道我每天要花多大的力氣幫他,讓他自己站起來,讓他重新振作。你們當時不在場,你們無法想像的。他被揍、被虐待、被忽視……」
那一刻,麥可就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了。他牽起艾蓮娜的手,回頭說。「我們要走了。」他帶著她走出長廊,走下寬闊的階梯。愛比蓋兒追在他們後面,隔著兩步就是傑賽普.佛爾斯。
「年輕人。這裡沒有其他盜賊,也沒有傻瓜。」
「可是他需要啊。你不能來一下又離開。他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什麼樣的危險?」佛爾斯逼問。「什麼樣的威脅?」
說話的是傑賽普.佛爾斯。他站在門邊,一個武裝警衛站在他身後的走廊上。那個警衛就跟守大門的那幾個一樣,能幹而冷漠。專業。麥可只看了佛爾斯一眼,然後搖搖頭。剛剛麥可抓住朱利安的雙肩,湊近他時,朱利安有片刻的知覺,那一刹那,他似乎清醒了,認出了麥可。他低聲說了些話,聲音小得只有麥可聽得到。他的瘋狂靜止了——兄弟之間彼此明白——然後那種清醒消失,朱利安又昏過去了。
兩人四目交接,看她那麼急切想知道,麥可差點告訴她實情。吉米。史蒂芬。他是他們的目標。但說出來有什麼好處?「我有敵人。」他講得很簡單。「我認為有些敵人為了傷害我,可能會對朱利安不利。」
「我的意思是,狀況很複雜,你應該留下來。」
「沒有注射毒品的跡象。」醫生說。「我檢查過他腳趾間、兩腿後方。所有常見的地方都檢查過了。」
麥可……
「他是我弟弟啊。」
她兩手捧著他的臉,凝視著他的眼睛。她狠狠吻他,然後翻身側躺。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想到這裡,麥可心中一熱,艾蓮娜也一樣。她也握緊了他的手,從她緊靠他的方式,他感覺到她鬆了口氣。他已經做了必須做的事情。朱利安很安全。現在,他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建立自己的家。「我們得走了。」
克洛弗戴爾醫師朝愛比蓋兒迅速看了一眼,愛比蓋兒點點頭。他們之前把朱利安搬出那個血跡斑斑的房閒,但還沒清理那些牆面。眾人離開了朱利安的房間,到走廊和-圖-書的另一頭。那個警衛後退,好讓他們過去。
朱利安要那聲音回來。一部分的他曉得發生了什麼事,而且希望那張熟悉的臉曉得自己為什麼在島上,曉得發生過什麼事。他有一種瘋狂的、非理性的想法,認為有那張臉的人可以讓一切都好轉。
「他跟你說了什麼?」
艾蓮娜用力扯了下麥可的手,此時他正在想著兩人可以去哪裡。歐洲。南美洲。
「他的手好慘。」艾蓮娜說。
「那也沒辦法了。」
「妳明知道的。」
麥可能說什麼?他要怎麼解釋他知道朱利安的高中成績,手上有他們的報稅紀錄,還有參議員跟兩個不同妓|女的照片?麥可還記得他十四歲生日那天。一大早,天還沒亮。老頭來到麥可的房間,手裡拿著厚厚一疊資料。
麥可握住她的手。她很生氣,他可以理解。「看著我,寶貝。」
那些黑色形成一個小島,如果他留在小島上,就沒有什麼能碰觸他。他還知道,他在心中營造出那個小島。當情況變得棘手或可怕或難熬時,他就可以去島上。那個小島很安全,那個小島是他的。在小島之外就是……
「理查.蓋爾。」
她看著遠處天空的一道灰線。「烏雲愈來愈多了。」
「我好怕。」
「麥可,拜託……」
他聳聳肩。「我有我的辦法。」
「我們不該留下來的。」艾蓮娜說。
愛比蓋兒站到麥可面前。
麥可感覺到艾蓮娜身體僵硬起來,手指握緊著不放。麥可想到朱利安清醒的那片刻所說的話,接著想到他清醒時的模樣——心思清楚、敏銳,但周圍環繞著瘋狂。然後麥可的目光遊蕩。望向那片長而窄的湖泊,還有岸邊的一切。等他又看回來,發現愛比蓋兒哀求的雙眼望著他。
「什麼樣的敵人?」佛爾斯插嘴。
「好。」麥可站在車旁,艾蓮娜走到門廊坐下。
但是等不到。
他的聲音迴盪著。
「你講得太不清楚了,」佛爾斯說。「什麼風險?什麼威脅?如果這裡有危險,我得知道是什麼?我要具體的細節:名字、時間,所有一切。」
愛比蓋兒跟在他身後出來,很擔心。她抓住他一隻手臂,麥可掙脫了。他打量理查.蓋爾,非常滿意。蓋爾滿懷自信,近乎熱切。他也評估著麥可,完全無懼無疑。「來試試看啊。」
他獨自在黑暗中。
「你看了就曉得,為什麼我會猶豫。」愛比蓋兒停在門邊,好像很不願意進去。
她把他拉過來吻他。「你愛我嗎?」
麥可感覺到全屋子的人都靜下來,艾蓮娜瞪著他。她從沒見過他大聲,從沒見過他生氣。
「我們都沒有不敬的意思,」愛比蓋兒說,「我們知道你和朱利安感情很好,也很慶幸是這樣。拜託,不要生氣。」
「麥可,你在做什麼?」
「沒什麼,」麥可撒謊。「只是一些小時候的事,胡言亂語罷了。」他又蹲下,抓起朱利安的一隻手臂,
和-圖-書然後是另外一隻。麥可把他的袖子往上拉,檢查他的皮膚,尋找針孔的痕跡,朱利安還是毫無反應。「一天而已,只是確定一下。」
「為什麼?」
「這個狀況是三天前開始的?」
但那個人逐漸消失。
他知道怎麼辦到,把橋弄斷,漂走。
「你們二十三年沒見了。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小男孩。你現在根本不了解他,不可能確定的。」
麥可審視那個房間。「你們什麼時候把他搬出來的?」
「我注意到了。」
到了訪客屋,佛爾斯等著他們下車,然後搖下車窗。他跟艾蓮娜一樣,也很不高興。「屋子沒鎖,」他說。「裡頭有一切你們需要的東西。如果有什麼事,可以打電話到大宅。」
「不要。」
「這個答案不夠好。」
「沒錯。」
綿延無盡的荒僻沙灘。
島還是島。紅色不見了,只剩一片黑暗。但朱利安終於明白了。
在朱利安心底,其實模糊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曉得自己在客房裡,曉得他母親來了又走,曉得有個醫生。但那些都只像是黑暗中的火花一閃。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在這兒,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曉得這是何年何月何日。連自己的名字都不太記得了。
「你的意思是什麼?」
他摸著自己的心臟。「我以我的靈魂發誓。」
「你有辦法查到參議員和他家人的私人資料?什麼樣的辦法?」
但麥可很有信心。史蒂芬只是想利用朱利安,把麥可逼出來而已。「只要朱利安不離開,以這裡的保全,他就不會有危險。」
「都是你可以應付的。」
「今天上午。」
她身子站得更直,一手放在他胳臂上。
「你還好吧?」他們回到車上,跟著傑賽普.佛爾斯開車到小石屋。
「等我一下。」他回到車上,觸發駕駛座的安全氣囊。氣囊蓋板鬆開,裡面是空的,放著那把點四五手槍,用報紙包著以防碰撞出聲音。「看吧,這樣就好多了。」
「我來,是為了確定我弟弟的安全。現在我放心了。」
「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佛爾斯問。「收養紀錄是保密的。朱利安的父親可是參議員。」
「等你們離開時,我會還你的。」
「我很確定。」
「我根本不該來的。」
朱利安整個人縮成一團。
男人都該了解自己的家人。他把那份檔案放在麥可床上,露出哀傷而了解的微笑。生日快樂,麥可。
「你用那個很行嗎?」麥可朝蓋爾腰帶上的手槍點了個頭。
有一度,麥可有辦法拋下牽絆他的人。那是在街頭討生活的基本規則:求生第一。那是他搭巴士到紐約後學到的第一件事情:人會撒謊、會殺人。這個真理緊緊纏繞在他心頭,成為他的一部分;但現在情況改變了。看著艾蓮娜,他覺得胸口那條線放鬆了。
「這個話我會記住的。」
佛爾斯又等了和_圖_書半秒鐘,然後腳移開煞車踏板。麥可看著他的車尾燈進入樹林,消失在黑暗中,然後到門廊找艾蓮娜。她坐在一張搖椅上,膝蓋抱在胸前。麥可坐在她旁邊。「餓了嗎?」
「因為那些惡夢是很私密的事情。」
「不會發生那種情況的。」
「剛剛就發生了。」
麥可碰觸一塊暗紅色的新月形血跡,手掌平貼在一扇畫出來的門上。「比較沒那麼嚴重,或許吧。很久以前了。」他腦中浮現朱利安在鐵山之家的鍋爐室裡,呆滯的雙眼和流血的指節。他又摸摸另一扇畫出來的門。「碰到狀況糟糕時,朱利安就會往下鑽。地下室,洞穴。如果不能在實際的世界裡面往下鑽,他就會在心裡往下鑽。他小時候常常會這樣。要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他就會暫時脫離現實。有時幾分鐘,有時幾小時。但從沒有這麼久的。」
麥可了解參議員和他的家人。他又握緊了艾蓮娜的手。「我們要走了。這樣對我們比較好,對朱利安也比較好。」
「你很放心的那個警衛?」她的聲音清脆。「理查.蓋爾,守在朱利安房門外的?」
「他是你弟弟,麥可。拜託。」
有陌生人。
「那也不見得。」佛爾斯說。
麥可站起來。「我可以看看另一個房間嗎?」
我想吃豆子燉香腸……
「同時。」佛爾斯拉了一下那輛福特大車的排檔。「未經允許,不要接近大宅。天黑之後,狗就都放出來了,而且那些警衛可不是擺著好看而已。這點我可以跟你保證。」
他很堅決,但她在前門追上了他。「你為什麼要走?」
大城市,他們可以在那裡輕易藏身。
麥可在床邊站住,上頭的床單已經拆掉了。「三天前發生了不好的事情。」
「我的意思是,我可不像范恩夫人那麼寬容。寬恕不是我的本性,也不是我的工作守則。我的意思是,你得跟我坦白交代。有些事情我得知道,也一定會想辦法知道。你自己想一想吧。我希望到了明天早上,你的態度能有改變。」
「你們兩兄弟在那個可怕的地方受過什麼罪,我們不可能了解,但我們一直在設法了解。」愛比蓋兒傷心地低下眼睛。「這實在是太辛苦了。」
「我該數一下錢少了沒有嗎?」麥可把他的運動袋放在石子地上,看著佛爾斯朝他瞪著眼睛好幾秒鐘。
她看起來很絕望,麥可心裡暗自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得親自來查看保全狀況;因為我得確定他得到完善的保護。
愛比蓋兒又從頭講了一次:朱利安不見了,她如何在車庫發現他,他又如何把自己的手敲到流血。「你見過這樣的情況嗎?」
「我會考慮的。」
「對不起。」
但麥可還是生氣。他氣這個世界,也氣自己。他轉身衝出房間,指著走廊上那個警衛。「你,你叫什麼名字?」
聽起來好可怕。
麥可看了他一秒鐘,這才說。「我很早就知道我弟弟的下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