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她不曉得自己怎麼會這麼肯定,但那是真的。吉米在那邊談榮耀和父愛,全都是虛張聲勢而已。他很害怕,而現在她說出來,感覺上他整個人果然就是那樣。他的姿態。他的臉。
麥可……
她脆薄的聲音拚命道歉,一路被拖過骯髒的地毯,進入客廳。裡頭那幾個男人紛紛站起來瞪著眼睛。她手臂被摩擦得灼痛,然後聽到吉米鞋子用力踏在門廊木板上的空洞砰響。陽光照在她臉上,他拖著她下樓梯,來到柔軟又刺鼻的泥土地上。
「不要什麼?」
想到這裡,她又覺得想吐了,但她設法保持清楚的思緒。換了麥可會怎麼做?老天,這個問題真是瘋了。她甚至不曉得麥可真正的那一面。但她必須像他一樣思考。她得堅強起來。快想,艾蓮娜!她手指摸到一個罐子,然後是尼龍帶子和一捆僵硬的繩子。她試圖估計距離,但車子減速又加速左轉又右轉。中間還一度經過鐵軌——車子嘩啦啦爬坡,然後再下坡——然後再左轉兩次,駛入一條石子路。車身震動得更厲害,艾蓮娜想像著令她害怕的空蕩泥土路。等那壞人把她拖出去時,四周會有很高的樹,樹葉隨風搖曳,彷彿世上一切都沒改變。她心想,或許她該祈禱;但接著四周忽然一片寂靜。車子停下來,引擎關了。她等著會有又尖又硬的東西來碰她,但什麼都沒有。從來就沒有。
「對不起!對不起!」
「我沒什麼可以告訴你。」艾蓮娜說。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吉米撫平袖子,關上門。儘管很熱,他的皮膚仍然清新得像是撲了粉。他擦掉皮鞋上的泥漬,把房裡唯一的椅子拖過來。他坐下,摘了墨鏡,塞進外套的胸部口袋。他身子前傾,指甲摳著她嘴上的膠帶邊緣,接著撕下來。她想理性地講話,她想m.hetubook.com.com大喊大叫,但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她唯一想得到的就是,別傷害我的寶寶……
一股蒼白、靜默的瘋狂在吉米的暗色瞳仁裡悶燒,但裡頭還有別的東西在燒,一時之間,看起來很熟悉。「你要我做什麼?」
這一切都不可能是真的!那個汽車旅館。那個淋浴間。但她感覺身上穿的是旅館的浴袍,身側有電擊過的灼傷。她試圖保持冷靜,想著腹中的孩子;但車子總會停下來,到時候那個壞人會把她拖出去,來到某個狹窄泥上路的盡頭。她會看到最後一眼太陽,然後事情就會發生。她會死在爛泥堆裡,她的寶寶會死在她腹中。
「你對他的看法錯了。」
艾蓮娜扭動手腕,覺得膠帶纏得好緊。
「麥可跟妳說了我什麼?誇張的恐怖故事?一些血腥又詭異的傳說?」艾蓮娜沒吭聲。吉米點點頭。「他最大的缺點之一,就是缺乏想像力。他不相信天命,不相信有更大的事物。」
「拜託……」
「把她弄進屋裡就是了。」
「當然了,他說過。那是他最喜歡的故事,他自己的神話。就像他常看的那些小說。我想是狄更斯寫的吧,或許是《孤雛淚》。」
這是個惡夢。她告訴自己,某種可怕夢境的邊緣,但她無法脫離。她被關在一個殺手的汽車後行李廂。
他用黃銅打火機點了根香菸,然後朝打開的窗子吹出灰色煙霧。「妳知道我是誰嗎?」
他的聲音裡有種非人性的人性的冷漠意味,刻意得不像是真的。他放下汽油桶時,她看到亮紅色塑膠桶上的刻痕,還有吉米皮鞋接縫上細細的針腳。艾蓮娜灼痛的雙眼眨了眨,看到他手裡的打火機。是黃銅的。他在手指間把玩著,打開,關上。明亮的金屬閃爍,她看到打火機裡頭燒黑的機和圖書芯。
「你想做什麼?」
「放了我吧。」
「耶穌啊!」她聽到一個男子說,她認為那是吉米。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殺手的汽車。
她舔舔唇,蒼白的皮膚發紅,艾蓮娜忽然有個頓悟。她明白她眼中的另外一個表情是什麼了。
他們又伸手來抓她,抬起來時,她奮力掙扎,他們又再度把她扔下。
殺手。
「不要。」她躬起身,想護著肚裡的寶寶。
「小人物,志氣小。」
「而你很引以為榮?」
艾蓮娜吞嚥了一口,喉嚨好痛。「吉米。」
「從我知道的開始講吧。」吉米拍死一隻叮著他後頸的蚊子,兩指之間滲出血來。「妳的名字是卡門.艾蓮娜.德波塔。妳二十九年前生於加泰隆尼亞,來到美國三年。妳懷孕了。妳本來在一家很高級的餐廳工作。」他露出冷酷的微笑。「一些只看外表的男人,會認為妳很有吸引力——當然,我指的是麥可——不過妳的乳|房有一邊比另外一邊小一點,而且妳右邊大腿內側靠上方,有個不幸的疤。」艾蓮娜瑟縮了一下。「我漏掉什麼了嗎?」
「妳是認真的?」他笑了起來。
「該死,吉米。她好壯。」
吉米沒理會她的問題。他雙腿交疊,發出一個絲滑的聲音。「麥可把他的真實身分告訴妳了,對吧?所以妳才會那麼匆忙離開,還在那個嗎噁心旅館的浴室裡哭。」
「對。」
艾蓮娜恨不得自己縮得好小,但行李廂蓋打開,她看到同樣那名男子彎腰湊向自己。他戴著太陽眼鏡,還有另一個人稀疏的絡腮鬍,眼睛眨都不眨。他們站在打開的行李廂外打量她,好像她是裝在桶子裡的一條角。她認為是吉米的那名男子說了句什麼,然後兩名男子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和浴袍。她抗拒,其中一個笑了,兩人把她抬出車外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掙扎著被扔在地上。
「因為呢,儘管如此,造就出麥可今天這個樣子的,並不是奧托.凱特林,而是我。」
她任由那兩個男人把她抬起,沒有掙扎,然後看他們走上四級階梯,來到半腐爛的門廊,這屋子看起來像是個舊農舍,門框裡嵌著一扇綠色木門,護牆板上的綠色油漆已經被陽光晒得剝落,她從門廊可以看到屋後有個穀倉,周圍是一大片馬利筋和黑莓藤。穀倉旁停著六輛滿佈塵土的汽車。
艾蓮娜哭了起來。
「臭婊子,我會告訴妳,是因為麥可不是隨便什麼的殺手。他是一流的,如果彈鋼琴是殺人的話,他就是莫札特;如果《蒙娜麗莎》能轉換成屍體數字的話,那他就是達文西。他是藝術作品,是天才,而我造就了他。不是奧托.凱特林,不是街頭。我生出了那個孩子,就像哪個妓|女在廉價旅社的髒床單上生下他一樣。」
那打火機轉了一下,打開了。
艾蓮娜點點頭,吉米笑了起來。
「不准再說那種話。」
「當然有。他住在哪裡?他有什麼武器?保全問題?他身邊有些什麼人?他睡在哪裡、什麼時間睡?」吉米微笑,但笑得很淺。「一些小事情。」
「你怕他!」
艾蓮娜眼前浮現麥可手上沾了油漆的畫面:對寶寶、對未來的興奮。他總把家庭看得很重。他跟她描述過好多次,等到他們成為一家人會是什麼樣,會有多麼重大。「不是這樣的。」她說。
「這很重要嗎?」
「去後頭的臥室,」吉米說。她感覺到一波熱氣,她的身體進入室內,裡頭塞滿了舊傢俱,褐色的地毯上有一道道泥痕。她看到其他男人的跡象。一張桌子上放著幾把槍。「右邊。」
他們抬著她轉過一張邊桌,進入一條地板吱嘎響的走廊。位於右邊的那個房間裡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一張椅子和一張鐵床。他們把她放在沒鋪床單的床墊上,一股霉味揚起,充滿她的鼻腔。幾個男人擠在門口,一隻蚊子在她耳邊嗡嗡響。她看著,但有太多事情還來不及吸收。她看到這裡一雙眼睛,那裡一個皮帶釦。一隻隻手張開又闔起。沒有人講話,汗水流下臉頰,她的浴袍往上被推到臀部,皮膚感覺到熱空氣拂過。
「不,不,不。現在太遲了。」吉米站起來,然後坐在她旁邊,他窄而硬的臀部貼著她的大腿。他伸出一根手指,沿著她前額的汗珠劃過去,然後把汗水在手指上揉了揉。
「妳還記得這個的。」
「現在怕的是誰?」
「她可真滑溜。」
吉米伸展了一下,露出雙手的襯衫袖口。「我要妳告訴我麥可的事情。他的計畫是什麼?他要去哪裡?」
「老天在上……」
他是在威脅,但艾蓮娜已經被電擊過又綁起來,還曾被丟到汽車的後行李廂裡嚇個半死。這個覺悟是她唯一能掌握的武器,儘管小得微不足道,卻充滿誘惑。她嘴巴張開,還沒吐出話來,吉米就兩眼發直。他抓起她一把頭髮,將她拉下床,拖過地板時,臉上還是同樣的死灰表情。
然後每個人都離開了。
「現在呢,我要告訴妳最妙的地方。」吉米身子前傾。「準備好了嗎?聽好了。是奧托.凱特林雇用那些混混去修理麥可的。我跟上帝發誓,真是太妙了。奧托想親眼看看這個小孩是不是像大家講的那麼悍。」吉米又點了一根香菸,身子往後靠,聳聳肩。「結果呢?是真的。」
艾蓮娜轉動眼睛,看到一棟綠色的小房子,周圍環繞著樹林和枯死的青草。泥土車道很長。銀色汽車散發出燃油的氣味。
他把她拖到車子後方,一腳推著她滾動。有個人說,「怎麼回事,吉米?」但吉米沒理他。後行李廂啪和_圖_書地一聲彈開,吉米身體湊進去,拿出一桶汽油,在艾蓮娜身上倒空。那氣味觸動了她的某種原始求生本能,所以即使眼睛灼痛,嘴裡充滿了苦味,她還是設法想爬開。
「麥可提到過我?」
艾蓮娜醒來時,聽到引擎聲和呼嘯的車聲。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她的手腕綁在背後,腳踝也交叉綁住了。她四肢都已痲痺,但嚐到嘴巴貼了膠帶——一種苦苦的化學膠——她試圖移動時,頭撞到黑暗中的金屬。一路痛到脖子,在那種令人窒息的熱氣中,她恐慌起來,掙扎又翻身,她撞到膝蓋和手肘,腳趾和腳掌也不斷踢到東西。空氣沉悶而渾濁,汽油燃燒的氣味好重,搞得她想吐。
「發了點小脾氣。我喜歡。不過我說得沒錯。這大概要怪我栽培他的方式。害他不相信他自己有多偉大。」吉米吸了最後一口,然後把菸彈出窗外。「害他缺乏自信。」
「這太荒謬了。你讓開。」吉米出現在她上方,那張臉在搖曳的綠色樹葉下只是一片模糊的白色。他把電擊棒湊到她眼前一吋處,打開了,發出藍色閃光和嘶嘶聲。
「拜託……」
「出去,」吉米說。
「妳不認為上帝會以耶穌為榮嗎?」
他垂下電擊棒,幫她把張開的浴袍闔攏。「乖一點。」
吉米雙手比了個花俏的手勢,艾蓮娜永遠忘不了他臉上那個高傲的微笑。
「我要告訴妳一個故事,」吉米說。「非常滑稽的故事。麥可提過老頭發現他的那天嗎?說他在西班牙哈林的一條橋下差點被殺掉,結果老頭救了他。妳知道這個故事嗎?他告訴過妳吧?」
他們的手又朝她伸過來。其中兩隻生著濃密的體毛,另外兩隻瘦而晒得黑黑的。「奶|子真漂亮,」有個人說,她才曉得自己的浴袍張開了。
她不自覺地點點頭。
吉米抬起頭,瞇眼迎著高高的藍天。「今天外頭真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