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我們不需要你。」
「外子比大部分人都容易擔心。」
「朱利安？」
不……
醫師雙手緊扣、歪起頭，鬆軟的肉堆積在脖子上。「或許妳可以告訴我。」
「我們不需要……」朱利安以一種尖利的聲音說。
朱利安縮成一團，此時一個模糊的聲音在外頭的世界響起。那是個孰悉的聲響，持續的低聲話語，且其中有種力量，因為朱利安腦袋裡的那個聲音躲開了。它變得又高又模糊，然後留下朱利安一個人在黑暗裡。他蜷縮在一個黑暗的小島上，看著麥可和他母親進門來跟醫師談話。他看到他們停在床邊，聽到他們提出的問題。他想跟他們說話，卻辦不到。
於是朱利安好開心。這麼多年來他都孤單一人。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想知道哥哥怎麼樣了，好擔心又好想念他。現在，麥可回來了，他有好多事要說，有好多話像一波大浪般湧上他的喉嚨。朱利安雙眼發亮，點點頭張開嘴巴。
「那會是什麼？」愛比蓋兒的聲音流露出母親的恐懼。
儘管他注射了藥物，但那個聲音還是好響亮，缺席了好多個月以後，正在發脾氣。朱利安試圖回想發hｔtps://ｗｗw•hｅtuｂoｏk•ｃom.ｃｏm生了什麼事，才會把那個聲音引回來，但他的腦袋現在不管用。
朱利安的話讓房間裡的空氣彷彿抽光了，但那恨意來得快，去得也快，他的臉忽然鬆弛，眼睛翻白。他的呼吸變得深又慢。醫師搖搖頭，然後發現麥可困惑的雙眼。醫師露出憂傷的表情說。「我想朱利安可能有精神分裂症。」
那個聲音在嘲笑他們。
「到底是在說什麼？」
注射針插入時，一開始是灼痛，但那灼痛很短暫，逐漸轉成了一股溫暖，從手臂擴散到胸膛，然後往下到雙腿，往上進入他硬如金屬的腦殼內。在那個巨大的黑暗空間中，每當世界太大或朱利安太害怕，每當朱利安知道自己很虛弱時，那個聲音就會降臨。
不！
的確是很虛弱，不是嗎？
「我不明白？」
「我不曉得，」醫師說。「他一直會說點話，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笑。」
他試圖回想。想像有手指捏著他盤繞的腦部。
愛比蓋兒很苦惱，麥可看得出來。她的目光從朱利安身上轉到醫師身上，然後再轉到麥可臉上。無論她不敢談的事情是
和_圖_書什麼，總之都很嚴重。醫師似乎明白了。「我換個方式講好了。」克洛弗戴爾醫師走近些，聲音很冷靜。「你聽說過氯丙嗪嗎？是一種藥物。」他等了一下，眉毛抬起，但愛比蓋兒僵住了，嘴巴半張。醫師難過地點點頭。「那麼洛沙平或易寧優呢？可致律？」沒有反應。「那麼齊拉西酮或金普薩呢？」
這回那個聲音像條細細的鋼絲。
「跟我說吧，老弟。現在只有我們。你和我。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能處理的。我可以幫你收拾。」
「意思是？」
那模糊的聲音成為尖利而可僧的大笑。麥可直起身子。「他為什麼笑？」
門打開，關上，其他人離開房間。麥可坐在床邊，而對朱利安來說，那就像是在多年之後，一片遮日的烏雲終於飄開了。他哥哥的手好強壯，即使他眼睛周圍的皮膚出現了皺紋，朱利安還是感覺到同樣的親近，就像他們兒時一樣，麥可有力量幫助他度過另一個地獄之夜。他感覺到好放鬆，好像快要哭出來了，或許他真哭了，因為他聽到麥可說，「沒事的。」和-圖-書
「法庭下令的。」她清了清嗓子。「是一宗未成年的案子。」
麥可瞥了愛比蓋兒一眼，那一刻似乎凍結了，她瞪著地板上的一個點，臉上僵硬得彷彿一句重話都能讓她粉碎。「我得跟他談。」麥可說。醫師疑問地看著愛比蓋兒，她猶豫著，麥可又講得更堅定。「單獨談。」
「密封？」
「對。」
「不。」
「沒錯。」
那些藥物協助朱利安躲藏。
「意思是，參議員還是不肯交出他以前的病歷。這讓我的工作很困難。坦白說，我已經開始生氣了。顯然，我還得知道更多他的病史才行。」
醫師指著再度大笑的朱利安。「看看他。」
他不知道；他快受不了了。
看醫生發起脾氣，愛比蓋兒臉色蒼白，但沒有讓步。「他的病歷已經密封起來了。」
一般狀況下，朱利安不喜歡藥物。但碰到他需要時，情況就不同了。當他退縮到心中的黑暗角落，感覺害怕又寒冷時，他喜歡藥物帶來的一切。他喜歡醫師把針刺入小瓶子裡時臉上的專注，還有光線照過玻璃瓶的模樣。他喜歡指甲輕彈注射器的聲音，還有對空先噴出一小道液體的畫面。針出現和*圖*書時，他的雙眼定定不動。
「別說了。」
快說！
「他一直在說這個，」醫師說。
「他說了些什麼？」
我們不需要麥可……
朱利安昂起下巴，眼皮半垂，臉上浮出一個邪惡的微笑。「我們不需要麥可。」
「同樣的話，多多少少。我想你很快就會聽到了。」
跟著我說一遍……
「醫藥紀錄是機密。我不可能背叛病人的信賴。他擔心外洩的想法，真的很侮辱人。」
是他的聲音。
我們不需要他……
麥可蹲在床邊，一手放在朱利安的前額。「沒發燒。」
發生了不好的事情。
你需要我所擁有的一切……
真沒用……
他們全都看著，朱利安的雙眼睜大，黑黑的，大笑忽然停止。
但麥可已經站起來了。朱利安想喊他，卻做不到。他站在一座下沉島嶼的岸邊，在一片淹沒他的黑暗中，那個笑聲依然響亮不絕。
笑聲好瘋狂。
「可是，常常會有人出錯啊。」
「不。」
他的雙眼好憂心。
他一隻手摸摸朱利安的後腦勺。
一扇鋼門在朱利安心底轟然關上，他聽到遠方傳來的笑聲。
「我ｈｔｔｐs://www.hetuｂooｋ.ｃoｍ•com行醫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外洩病歷過。」
愛比蓋兒別開眼睛，麥可說，「這些都是治療精神病的藥物。」
朱利安兩手抓著頭。那個聲音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麥可停在床邊，感覺愛比蓋兒悄悄溜到他右邊的空位。在他們下方，朱利安側躺在床上，頭髮蓬亂，皮膚像蠟一樣。夏天晒黑的雙臂透出蒼白，捲曲的手指纏著紗布，指節處透出零星的紅色鮮血。朱利安雙唇吐出模糊的聲音，麥可朝他湊得更近。
朱利安躲避那嘲弄。他害怕好多事情；害怕他的人生以及人生的預期，害怕失敗的威脅，也怕失敗會擴散到他靈魂的其他部分。他還怕別人會看得太深，怕二十年的幻覺會內爆，每個人會曉得他只是個幻影。但他最怕的是那個聲音——困擾他一輩子的大惡夢——其他的恐懼則未必總是那麼糟。其他的恐懼都只是幾秒鐘或幾分鐘，是懦夫眼中一百萬個恐懼的小小碎片。但那個聲音看到了所有的恐懼。這也是為什麼朱利安痛恨那個聲音，也是為什麼他需要那個聲音。那個聲音讓他痛苦，但也會令他堅強。而朱利安需要堅強起來。
「你為什麼會問起治療精神病的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