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麥可聽到電話裡傳來好大的叫囂聲,看到愛比蓋兒把電話拿遠幾吋。「不,」她說,「我沒有不理你。」她沉默下來,雙頰因為激動而發紅。「不。我去哪裡、跟誰在一起,都不關你的事。」她看著麥可,垂下肩膀。「不,我們在山區。收訊時好時壞。對,在山區。麥可和我。對,他跟我在一起。我們在哪裡?」她雙眼循著前方野草叢生的車道望過去,停在最高的塔樓上。「在鐵山。」
「這裡是什麼時候關閉的?」
「麥可……」
麥可經驗豐富的腦袋迅速處理著這個新情況。現在有兩具屍體了,但沒有羅尼.聖茨的。這個發現會讓警方和媒體更加熱切。他們會搜索那個湖裡的每個角落,所以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了。他們很快就會找到羅尼.聖茨。一旦他們把一具屍體連到朱利安身上,就會拿到逮捕令,朱利安帶走。
他們來到最後一個高山隘口的頂點,谷地在下方展開,而鐵山則高聳在對面,一大片岩石在夕陽照映下,柔和得簡直不像真的。
「有什麼確實的消息嗎?」
「再往前幾哩要右轉,然後直走十哩。之後,狀況就複雜了。」
「回到你長大的地方,」愛比蓋兒雙手放在鐵柵上,「未必那麼美好,不是嗎?」
「瑟琳娜.史洛特這個名字,對妳有什麼意義嗎?」
她東看西看,就是不肯看他的臉,麥可知道她在想什麼。太陽很快就會下山。高中。鎮上的東端。她雙手交纏,扭得發白,麥可心想,或許自己其實明白為什麼。
「四十哩,不過彎道很多。或許要一個半小時。」
「還有什麼資訊嗎?」他問。
彷彿感受到他的痛苦,愛比蓋兒說,「沒關係的,麥可。」
麥可看著眼前的建築物,在高處,破玻璃映著天空的亮光。
「妳怎麼知道這些?」
他的雙眼搜尋著她,然後認出了那種相似處,兩人都決心要做該做的事情。但她還沒來得及回答,手機就響了。她看了螢幕,說,「是傑賽普。」鈴響第二聲,她接了。「喂,傑賽普。」
「是嗎?」
「我很好。」
「現在我們要做什麼?」
傑賽普.佛爾斯的聲音更大了,愛比蓋兒朝麥可豎起一根手指。「該死,傑賽普……」
「你還好吧?」愛比蓋兒問。
「我不會讓他被這件事毀掉,」麥可說。「絕對不行。」
「那些律師救不了他,愛比蓋兒。」麥可狠狠捶著沉重的鐵柵門欄杆。「妳以為朱利安的精神狀況可以受得了審判?妳以為他能在監獄裡熬過一年,讓律師收錢把案子拖下去?而同時朱利安會在比這裡更糟的環境裡面受折磨?」他指著鐵山之家的廢
www.hetubook.com.com墟。「我認識一些坐過牢的人——都是暴力的狠角色——就連他們都很難擺脫坐牢時的陰影。對朱利安來說,那就像是把一個強|暴受害者丟進一堆性攻擊者手中。以前的傷疤太深了,他們不必碰他,就足以讓他崩潰了。不行。就算他能無罪釋放,他也無法回復原來的樣子。我們要嘛就得證明他沒殺人,否則就得給警方另一個嫌疑犯。我們得了解真相,才能採取行動。」「這種話我以前聽過太多了。」
她的聲音清脆無情,麥可知道她早聽過那些男孩做過的事。她聲音裡有太多憤怒,太多不滿。朱利安都說出來了。他以圖畫訴說心中的話語,以筆墨表達眼睛所見。他敞開自己,讓她看見那種痛苦。麥可知道,因為朱利安是那種必須分享的人。他從那些善意中獲得力量,尤其是那種小時候沒有被擊垮過、堅強而善解人意的雙手與靈魂。
他放棄了兩個人的人生,只為求得朱利安能平安無事。
麥可什麼都沒說,他在思考。
麥可開著車遠離艾許維爾,迂迴的道路在山區爬得更高。
「我做過功課。我想收養你們,於是做足了準備。要準備錢,也要準備知識。」她朝窗外指著。「我想前面要左轉。」麥可轉入主街,她的聲音降為耳語。「一切都沒變。已經二十三年了,我都還記得。」
她搖搖頭,吞嚥著。「不像羅尼。在水裡的時間更久。或許一個月吧。衣服都爛掉了。大部分只剩骨頭。」她抓著頭髮。「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
「麥可?」
「補救什麼,愛比蓋兒?」
她碰碰他的手臂。「過去就過去了。」
警方很快就會查出其中關聯。
「麥可?」
她握緊他的手臂,然後鬆開。他們經過幾片土地上的小房子,一切都貧窮而骯髒。「這裡沒什麼人。」麥可說。
麥可回到車上時,看到愛比蓋兒一臉煩惱。「我剛剛連上網了。」她舉起手裡的黑莓機。「每個地方電視台都報了這則新聞。」
「帶朱利安回家之後,我就開始用功。我想找出某些更深刻的背景。那種狀況下,看到什麼相關資料,都會抓來閱讀。」
她點點頭。
「鐵山在西邊嗎?」他問。
他凝視著那棟惡夢建築物,還有蹲在陰影裡幾棟比較小的屋子。高高的雜草在風中嘶嘶作響。奔流的河水黑亮如油。「妳說這裡以前是精神病院?」
「聽起來很熟悉,不過就像我在收音機裡聽過的名字。我想不起在哪裡聽過。」
那張名單上有五個名字。
朱
和*圖*書利安,精神分裂。「告訴我有關那具屍體的事。」
他往右轉,街道豁然開朗。再轉一個彎,他們就離開了住宅區,二線道變成四線道,路邊出現了零星的小型工廠。他想著朱利安和愛比蓋兒.范恩,想著他剛剛得知的事情,還想著那張紙上的名字。他不太確定自己位於地圖的哪個地方,但太陽正在西沉,他打算就朝西邊走。
「所以才會蓋得這麼不起眼。而且蓋得這麼大,又這麼堅固。」
但是有關係。麥可想著精神病院和監獄和他弟弟心中的牢籠。「如果他們逮捕朱利安,」他說,「讓他保持神智清醒的一切就會崩潰。牆壁。支柱。所有支撐他的東西都會失效。他會被關進監獄,或是另一所精神病院。他熬不過去的。」
「這裡始終沒有好好管理,始終沒有足夠的錢;到了十九世紀末,狀況惡化得很嚴重。病人沒衣服穿又骯髒,醫療方式非常野蠻。放血、冰浴、戴上口套。病患多到恐怖的地步,整個系統都出了問題。有很多人死掉。」她吸了口氣,很灰心。「到最後,終於有夠多的民眾發出抗議,才讓政客介入。他們認為整個狀況太不人道了,就關閉了精神病院。」
「有多遠?」
「安德魯.福林特,或許吧。找出把這一切聯繫起來的事物,找出一個方向。」他看著籬笆內的廢墟。「總之,我預期的不是這個。」
「什麼樣的解答?」
「有人提到朱利安嗎?」
憤怒沉旬甸地壓著麥可的胸口,他雙手抓著鐵柵門欄杆。
「妳怎麼會知道這些?」
「他怎麼了?」
「那就是鐵山鎮。」愛比蓋兒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同時麥可開著車下坡。最後一抹夕陽照在谷地底部,長長的金黃色光線照得谷地中的那條河閃閃發光。「其實不像看起來那麼美好。」
「想什麼?」
她抱緊自己。「收容心神喪失的刑事罪犯。」
他考慮著要說多少,以及說的順序。這種過去和現在的衝突,可不是小事,所以他說得很謹愼。他告訴她有關羅尼的女友,有關安德魯.福林特。他告訴他有關那盒現金,然後還有比利.沃克、卻斯.強森、喬治.尼寇斯。「漢尼西、羅尼.聖茨,還有這三個人。他們當初毀掉了朱利安的生活。」
「很震撼,不是嗎?」愛比蓋兒望向旁邊窗外。「回到這裡。」
鐵絲網圍籬也是新的。
「妳見過監獄內部嗎?」
「什麼事?」
「沒事,」他說,但其實不是真話。
「不。」她搖搖頭,聲音很刺耳。「不是羅尼。」
道路左彎右拐,對面車道不時有載運原木的卡車隆隆駛來。他想在她身上找出可https://www.hetubook.com.com疑的證據,找尋撒謊或扭曲事實的跡象,但她的姿態很放鬆,雙眼清亮,毫無閃躲。
「穿過鎮區,朝另一頭走四哩。就在山腳下。」
「好極了。」麥可望著鉛灰色的天空,還有空蕩蕩的馬路。「真是好極了。」
他看了一下手錶。
「於是,就把這裡改為孤兒院。」
羅尼,聖茨。鐵山之家。
「只提到上次他是嫌犯。可是秀出了他的照片,等於就是在暗示了。」
「我還記得那座山。」麥可說,然後駛入谷地中。他們經過那條河的幾條小支流,經過刺網圍籬和河邊的牧草地。麥可竭力想找出親切感,但只有那座山有熟悉的感覺。他們駛近時看到那層層堆疊的山景:低處是蓊鬱的山坡,往上則是巨大的花崗岩。河谷處已經是海拔三千呎高;而鐵山則又要外加兩千呎,山的表面有裂痕,山頂一片墨綠。
「我記得安德魯.福林特,」她說。「背著這麼大的責任,讓他很緊張。他好像負荷不了,但努力想做得更好。」
她眼睛一眨,一指接住了一滴眼淚,然後盡可能挺直身子。「他不見了,」她說,「跑掉了。」
「一小時十五分鐘就可以到這裡。再一小時十五分鐘飛回去。我可以補救的。」
「他們會抹黑他,對吧?」
「我在想事情。」
「你還有什麼沒告訴我?」
麥可再度望向鐵山之家,找到了當年他和朱利安共住的那個房間。裡頭有兩扇窗子開向庭院,其中一扇的玻璃破了。
「是朱利安嗎?」他問。
「沒錯,幾年之後。」
「什麼?」
「但是那些律師說……」
「真醜,不是嗎?」
「這個小鎮是因為礦業和木材業而建立起來的,但後來煤礦枯竭了。」她頭歪了一下。「那裡大部分都是國有森林,不准砍伐。私有森林則好幾年前就砍光了。於是鋸木場關閉。還有幾家貨車公司,一家紙廠,全都收了。」
公路彎曲,愈爬愈高。
愛比蓋兒抱著身子,麥可歪著頭朝柵門裡看去。車道往裡延伸,破碎的柏油路上野草叢生。他前額抵著兩根溫暖的鐵柵門欄杆,努力想擬出一個計畫,一個行動方案,但那一刻他太沉浸於過往。他看到小孩在庭院裡,聽到彷彿來自昔日的遙遠哭聲。
「什麼?」她的聲音很大,還帶著恐慌。「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她聽了一會兒。「什麼時候,當時你們都在哪裡?還有參議員的人——他叫什麼名字來著?當時他人呢?」她一手梳過頭髮,弄得頭髮更亂。「嗯,有人該死了。」她眼睛望著麥可,然後轉身,挺直背脊,一手叉腰。她又講了幾分鐘,掛斷電話時,還是沒轉過身
和-圖-書來,脊椎又硬又直,就像旁邊的鐵柵門欄杆一樣。
「不可能那麼糟的。」
他低頭看著旁邊的愛比蓋兒,然後望向他一度稱為家的那棟龐大又怪誕的建築物。上面的磚頭已經因為年久而轉為黑色,石工則經久未變。夕陽在高高的石板屋頂投下了一片黃暈,但屋頂之下,其他一切看起來都灰暗而荒涼。廢棄的那棟翼樓依然在原來的位置,但背面已經開始崩塌,牆壁破碎,一顆顆小樹在瓦礫堆中升起。建築的其他部分也好不到哪裡去。破碎的窗戶洞開,腐爛的窗框裡嵌著牙齒般的破玻璃。長春藤爬上了寬闊的前階梯,庭院中的野草高及胸部。整個地方散發著一股被遺忘和腐敗的氣息。看起來荒涼而令人厭惡。
「說警方出現在莊園。找到了一具屍體。有些比較大的電視台提到了克里絲提娜十八年前的命案,其中一家還派出直升機飛到莊園上空。鏡頭裡可以看到湖上的船,警車停在船屋外。」
「羅尼嗎?」
麥可點點頭,沒說話。
她轉身。「他馬上派直升機過來,很快就會到。」她兀自點點頭。「我可以補救的。」
「這是妳的朋友傑可布森促成的。他們想逼他出面,迫使他出來接受訊問。典型的警察。」
她點點頭,怪異地看著他。「剛剛那裡發生了什麼事,麥可?」
「我明白。」
「路很狹窄,深入森林。這裡沒有主要道路通往鐵山。」
「瑟琳娜?」她猶豫著,然後說,「沒有。」
「這裡是在南北戰爭剛結束後蓋的。」愛比蓋兒說。「很多病患是飽受創傷後壓力的軍人。當然,當時這類疾病還沒有名字。大家希望好好照顧這些軍人,但也想遺忘他們。這個州飽受戰爭蹂躪。很多人受罪。很多人吃苦。鐵山精神病院本來是可以收容五百名病患的,但很快就暴增到四倍。然後是六倍。崩潰的軍人,發狂的士兵。有些很不可饒恕的罪犯是戰禍的產物。有幾本書介紹過這個地方,你或許會想讀。有些故事和圖片……」她搖搖頭。「很可怕。」
她的確記得:賣酒的店鋪和營業的酒吧,駝著背、皮膚發紅龜裂的酒客。他們經過一家營業中的小餐館,一個加油站。少數幾家店的店面用木板封起來了。路人看著他們經過,那種眼光讓她覺得很不自在。「你知道鐵山之家在成為孤兒院之前,本來是精神病院嗎?」
「不過我們都需要提醒。」
麥可看了她一眼,自知眼神同樣怪異。他們本來是同盟,但現在感覺卻不一樣了,麥可必須認清這個事實。他得予以詮釋、做出決定。於是他保持沉默,開著車從一個森林覆蓋、籠罩在陰影下的山峰,進入一片西照的金黃m.hetubook.com.com陽光下。愛比蓋兒掃了一眼導航系統,清清嗓子時,她雙眼仍盯著前方的路。
「那其他人呢?沃克?強森?尼寇斯?」
愛比蓋兒的手機又響了。
「愛比蓋兒,」她六神無主,努力想振作起來。「看著我,妳能怎麼補救?」
麥可搖搖頭。「我以為會在這裡找到解答。」
九分鐘後,麥可把那輛大賓士車停在高高的鑄鐵柵欄大門外。那些鐵柵很熟悉,在大雪中像一根根伸直的堅硬手指,探向天空。當年他手拿刀子跑出去時,曾回頭伸手觸摸其中一根。
第五個是愛比蓋兒.范恩。
麥可下了車,愛比蓋兒也跟著下來。圍籬有八呎高,朝兩邊延伸。柵門上垂著鍊子,麥可搖搖柵門,鍊子上頭掛的黃銅大鎖吭噹作響。隔著鐵柵,鐵山在山麓丘陵後方聳立,巨大又陰暗。
兒童住在精神病院。
「我們要去鐵山嗎,麥可?如果是的話……」她想到要去就很掙扎。「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爲什麼?」
「抹黑他。踐踏他。警察最會施加這類壓力了。」麥可看了羅尼的房子一眼,然後發動引擎。此時剛過五點。三個小時內太陽就會下山。「我們離開這裡吧。」
愛比蓋兒搖搖頭。「我也不確定。我帶朱利安回家之後,過了幾年吧。」
「對,」她聽著,轉向左邊凝視,好像可以看到遠方的什麼。她點點頭「我們會找到的,好,沒問題。」她掛斷了。「是傑賽普。」她說。「鎮上的東端有一所高中,應該不難找。裡頭有個美式足球場。我們去那邊等直升機吧。」
但現在這道柵門是新的。
「孤兒院在哪裡?」
「我知道他們是誰。」
他們駛離羅尼.聖茨家門外的那條街道;兩人都沒有回頭。愛比蓋兒沉坐在座位裡問,「你發現了什麼?」
他想起街頭的那些歲月——飢寒交迫又恐懼——然後想到自己變成什麼樣的人。他看到屍體和自己手上的血,回想起艾蓮娜得知他的真面目後,厭惡地跑掉,拋下他孤單一人。這會兒他回想起她看他的眼神,知道一切都無法回到以往那麼單純了。她看他的眼光再也不會一樣了。
「妳確定?」
「怎麼說?」
「好吧。」
麥可一時很難接受,但看著兩端高高的塔樓和寬闊的階梯,他想起小時候在地下二樓漫遊時,曾發現的一些事情。小小的、低矮的房間裡,牆上有鐵鈴鐺。有些椅子上有爛掉的皮帶。還有些生誘的奇怪機器。
「警方又在湖裡找到一具屍體了。」
「怎麼了?」麥可問。
她的手指在空氣中握緊了,麥可覺得一股火氣在腹中醞釀。把小孩收容在精神病院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