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我想應該賣很多吧。」
福林特露出哀傷的微笑。「沒有人會收養一個腦子摔壞的十六歲男孩。但人生很滑稽。他那一摔,好像把身上所有的惡劣都摔掉了,一切陰暗面都消失了。」福林特聳聳肩。「之後他就不一樣了,變得溫和又謙遜。就連他滿十八歲後,我也不忍心把他趕走。於是,我讓他留下。他會做一些零工。撿撿柴火,掃掃地。有一陣子還過得去,比利、孤兒院都是。接著他們開了那些賭場。」福林特雙眼出現亮光,他重重吸了吸鼻子。「然後我失去了一切。」
「你真的沒殺他們?」
福林特點點頭說,「我只需要好好贏一把。」
福林特從睡袍口袋掏出一串鑰匙。「黃銅的那把是開大門的。」
麥可點點頭,並不驚訝。聖茨小時候就很多疑。「他們有家人嗎?」
福林特說。「我已經回答過你的問題了。」
於是麥可認出他了。
「他當然否認。」酒杯舉起,放下時是空的。「到最後其實也沒差別了。醫生們花了六個小時,把嵌在比利腦子裡的碎頭骨挑掉,從此他就變成這個樣子。」
住旅館似乎不錯:可以沖個澡,好好睡上四小時;但麥可還不完全信任福林特,而且當地警察一定樂於有個機會,可以結掉多年前漢尼西的案子。只要打一個電話,警察就會到汽車旅館,在黎明前的靜寂中衝進他房間。那就太諷刺了,麥可手上沾了那麼多血,但他真被抓去坐牢的那樁謀殺案,其實人並不是他殺的。「沙發很好。謝了。不過我想把我的車開進來。」
「愛比蓋兒……」
「哪三個?」
「為什麼?」
麥可猶豫了,然後福林特身後那男人說,「嗨。」就像個小孩。他揉揉臉,然後走進亮光中,沒理會福林特正試圖擋住他。他看到那把槍完全沒反應。也對麥可的出現毫無反應。那男人把福林特推到一旁,好像他是窗簾似的,麥可看到他低垂的雙眼上方,腦殼上有個明顯的凹陷。「我好渴。」他前額上有幾道很長的疤,一路往後,是以前縫過的痕跡。「我可以出來了嗎?」
「你確定?」
「啊,麥可。」她幾乎失笑。「你知道你弟弟的書賣了幾本嗎?」
「為什麼沒有比利.沃克?」
「早不早都無所謂。」福林特聳聳肩。「我向來很晚起床的和圖書。」
「我一早就會走。」
另外,還有些人像福林特這樣。
「每個地址五萬元。我給了他三個。」
麥可考慮著他的提議。他想在白天看看鐵山之家。他想進入那些走廊,看看童年長大的那些地方。或許會有一些預料不到的啟發,某些新的體認;也或許在那些挑高的走廊中,他的怒氣會重新被激發。「城裡有一家汽車旅館。」麥可說。
「他出了什麼事?」從打開的門,可以看到比利坐在一張餐桌前。他正在吃糖霜玉米片,坐在位子上邊搖晃邊盯著眼前那杯巧克力牛奶,一滴牛奶滑到下巴。此時福林特所有的謊話都被戳穿了,他再也沒什麼好瞞了,麥可也知道這點。
「你為什麼一直去查他們的下落?」
福林特閉上眼睛吞嚥。「羅尼.聖茨。喬治.尼寇斯。卻斯.強森。」
「沒錯。」福林特揮著手指頭。「給你了。」
「瓦龍泰旅館,那裡很好。」
然後兩人都沒說話,最後愛比蓋兒打破沉默。「聽我說,你回來的時候要小心,好嗎?」
「誰在那兒?」
「艾蓮娜呢?」
「再見,福林特先生。」
「當時他跟羅尼.聖茨吵架。」福林特一根指節揉著右眼,然後重重嘆了口氣,又倒了杯波本威士忌。「大概是你跑掉一年之後發生的事。後來兩個人吵得愈來愈厲害,比利頭朝下摔到水泥階梯上。」
他們用三夾板和三吋的釘子補起那個洞。在外頭,大大的月亮升起,麥可說,「你真認為他們死了,對吧?全都死了。」
「那個送錢來的男人,再跟我說一次吧。」
「拜託……」麥可一面看著福林特,一面打開櫥子。裡頭只有一樣東西。他拿出那個盒子坐回原位。福林特嘴張開,雙眼痛苦不堪。「拜託。」
「你好,比利。」
「全在這裡了。我發誓。拜託不要拿走。」
麥可打開紙盒蓋子,看到現金。很多現金。他搖搖盒子。那些鈔票散置著,他用槍管攪了攪。全是百元大鈔。或許有八萬元。他把盒子放在旁邊。「就剩下這些?」
「廚房,嗯?」麥可半轉身,坐著的那張茶几平滑又溫暖。他指著書架底下一個關著的櫥子。「你一直在看那個櫥子,我想或許裡頭也有酒。」www.hetubook•com.com
「你為比利所做的是好事。」
「你在這裡的時候,」福林特繼續道,「我從來不曾刻意讓壞事發生。上帝保佑,希望你相信我說的話。當時實在太辛苦了,這麼多小孩,這麼少人手。」他吸了吸鼻子,聲音很真誠。「我知道那樣很糟糕。」
「幾百萬本,幾千萬本。你問這做什麼?」
「你跑夠遠了。」麥可扳起擊錘。「不要開槍!」福林特嗓子發啞,眼看著就要哭出來,雙頰漲成病態的粉紅色。「我求求你。」
「你指的是愛比蓋兒.范恩捐的那些錢?」
福林特抬起雙眼,其中深情表露無遺。「因為我六十年來搞砸了一切,但照顧那孩子,是我做得最正確的事情。」
「問吧。」
「他們從來就不是家庭型的人,你應該懂我意思。」
「只有羅尼.聖茨,但他很多疑又很困惑。他以為我是貪圖他的錢或諸如此類的。我警告他另外兩個男孩都失蹤了,但他叫我少管閒事。說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兩天後,他也失蹤了。」
福林特試圖擋住後面。「拜託。」
「你跟他們任何一個談過嗎?」麥可問。
麥可手裡穩穩握著槍。福林特身後的腳步聲愈來愈清楚,那聲音怪異而蹣跚,夾著布料的刮擦聲。「他只是個孩子,」福林特說。
「沒關係,」麥可說,但其實有關係。模糊的星星散佈在天空中,夜晚的空氣很涼爽。一絲雲掠過升起的月亮,他努力想把艾蓮娜驅出思緒。他必須知道她沒事。「另外,」他揉揉雙眼。「我有個問題想問妳。」
但進入走廊的不是小孩。那名男子足足有一八三公分高,粗粗的腿和肥厚的大手。他拖著步伐,其中一腳有點跛。麥可看到牛仔褲和赤腳,一頭蓬亂的黑髮。他一部分在陰影裡,經過放電視機的房間時,藍光罩在他臉上,眼睛低垂且斜向左邊。
麥可狠狠瞪著福林特,努力按捺自己的情緒,讓自己冷靜而鎮定。過去就過去了,他已經拋開了。但他沒告訴福林特實話,沒解釋他翻過牆時,心裡其實打算要殺掉福林特的。奇怪的是,讓他打消念頭的是比利.沃克。更奇怪的是,麥可也覺得很同情。
「他有辦法拿出大筆現金嗎?」
「不是之前那個人?」福林特搖搖頭,麥可思索著他曉得的事情和圖書。七個星期前,一個自稱是律師的男子來找福林特。他穿著昂貴的西裝,提著公事包,出示的名片上印著他是服務於某某正牌事務所。他年過四十,嚴厲而堅定,提到有個不願透露名字的客戶。那個客戶有個提議。他想要的東西非常簡單,就是四個以前待過鐵山孤兒院的男孩的現居地址。卻斯.強森、比利.沃克、喬治尼.寇斯、羅尼.聖茨。安德魯.福林特或許記得,或許能查到紀錄。那個客戶會付很多錢。
「五百萬,被我敗光了。有的是賭博,有的是壞投資。」福林特內疚得不願意表示歉意。「我以為可以讓情況更好,你知道,讓錢翻倍。但我辜負了每一個人。那些小孩。我自己,我毀了一切。」
這是謊話。福林特喝得平靜而堅定,這類人不會喝大快,可是會持續喝下去。麥可認識不少這樣的飲酒人,貌似強硬,內心卻軟弱、安靜、饑渴他們不會停下來,除非喝到失去意識,或是沒有酒了。
麥可舉起盒子,搖一搖。「這是很多錢。」
「真的?」福林特往左搖晃。「你想進去裡面?」
福林特瞥了麥可一眼,然後一手放在那男子肩膀上。「當然可以。」這會兒聲音帶點反抗。「沒有人會傷害你的。」
「巧克力呢?」
「好吧,沒問題。我想你認得路。」他指著那串鑰匙。「銀色那把大鑰匙是開前門的。走前把鑰匙放在廚房料理台上。」
麥可微笑,因為這是第一個講得很爛的謊言。福林特坐下來之後,就只看過三樣東西:麥可的臉、那把點四五手槍還有那個櫥子。「我去看一下吧?」
「在廚房。我不想再喝了。」
「所以,就這樣了?」麥可身子前傾。福林特已經講得差不多,那瓶酒也喝光了。現在有幾件事情就很合理了,但不是全部,只是其中一些。酒精和恐懼就是這點有趣——只要花一點時間,並小心運用,它們就可以攻破大部分人。
「有什麼不對勁嗎?」
「跟這位好心先生打個招呼。」
「那就再見吧。」福林特伸出一手,足足兩秒鐘後,麥可握住了。
麥可什麼話都沒說。酒鬼和賭鬼很少改變的。他拿起那把霰彈槍,清空裡面的子彈。弄完時,發現福林特正瞪著他看。
「沒有。」
「我沒看那裡。」
「什麼意思?」
那比較hetubook•com•com像是需要,而非想要,去碰觸他長大的地方。愛比蓋兒講得最好!很震撼,回到這裡。「不是現在,」麥可說。「是明天早上。」
這一段他們已經講過兩次了。麥可想再聽一次。
「我也會把你的槍留下的。」
「對。」
「不要幹嘛?」
「羅尼推他的?」
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比利.沃克露出微笑。「我們還有牛奶嗎?」
「我很累了。」
麥可舉起一把鈔票,又讓它們落下。「他說要給你多少?」
「你拿走吧。」
然後麥可也聽到了:一個模糊的滑步聲。他站起來,舉著槍。福林特忽然迅速而靈活地衝向走廊,張開雙手大喊著:「不!」他面對著麥可,蒼白而酒醉,全身顫抖。「不要。求求你。」
「你明天會回來嗎?」愛比蓋兒問。
麥可搖搖頭。「夠了。」
「說不定他們沒死。」福林特說。
福林特清了清嗓子。「我要去睡了。如果你要留下,可以睡沙發。」
那男子把重心轉移到另一腿。他一臉害羞和尷尬,然後像個小男孩偷偷舉起一隻手。「你好,好心先生。」
福林特鬆開手轉身。他走到階梯底下踉蹌了一下,但是設法走進房間都沒跌倒。麥可看到前面第三扇窗子亮起燈,看到一個瘦弱男子的輪廓把瓶子舉起倒空。又過了一分鐘,燈熄了,麥可也不再去想福林特。他走向鐵柵大門,開著他的車沿那條破碎而漫長的車道駛入。然後他拿出手機打給愛比蓋兒。「嗨,是我。不,我沒事。有朱利安的消息嗎?」
麥可從電話裡也聽得出來,一股深深的憂慮和疲倦。「晚安,愛比蓋兒。」
福林特一臉憂慮的皺紋更深了,但他還是努力保持聲音中的溫暖,露出微笑,撫撫比利.沃克腦袋上的頭髮。「我們去看看吧。」
福林特又搖晃了一下,皮膚上的皺紋像地圖。「我感覺好像還有很多話要說。」
「他們都失蹤了。」
「朱利安有錢嗎?」
「當然有。」福林特說。
「他只是送東西來,」福林特說。「一包東西裝在塑膠袋裡。是個年輕人。要我簽收。」
二十分鐘後,福林特把比利.沃克送回床上。他出來後,麥可說,「我來幫你修一下那扇門吧。」
「晚安,麥可。」
麥可望著外頭黑暗中的廢墟。「我已經二十年都沒想到那幾個男孩了。」
「和-圖-書或許吧。」
「也沒有。麥可,我很遺憾。」
麥可指了孤兒院的方向一下。「我想先去看看那兒。」
「我查不到,可以嗎?只有這三個。只有他們。拜託,你就走吧,馬上走好嗎?」
「這裡還有廢物利用的價值。黃銅的排水槽和水管,石板屋頂。」福林特聳聳肩。「北邊有家公司買下這塊產業,雇我留下來先看著,等他們來拆。那已經是好幾年前了,但拆除時間一直往後延。我不會抱怨。他們會付我一點錢,我們也有個地方住。」
麥可站起來,福林特身子忽然搖晃不穩。「不要!」
麥可尋找撒謊的跡象,但找不到。「從頭到尾,你都把比利帶在身邊?」
這引起了麥可的興趣。他重新評估。福林特再也沒有敵意和絕望,而是逼近狂亂邊緣。「拿走?」麥可問。
麥可不禁咬牙,但福林特沒留意。
「我一早就會離開。」
他是急躁的酒鬼,喝得愈多,他就會愈冷靜且愈敏銳。麥可看得出他的腦袋在運轉,喝下那瓶廉價的褐色烈酒,他就像機械上了潤滑油一樣。福林特夠聰明,曉得大部分要講實話,但有些小地方會謹慎地撒點謊。麥可還不知道是哪些地方,但他知道有,也知道這些小地方是某些更大真相的關鍵。不論是不是酒鬼,被一把點四五手槍指著臉的人,是不會隨便撒謊的。「你還有酒嗎?」麥可問。
麥可唯一說出來的,就是這句簡單的話,發自真心。
「只不過是……小心一點。」
「可是為什麼他會在這裡?為什麼跟你在一起?」
「那孤兒院關掉之後呢?」
「好。」
麥可什麼都沒說,在沉默中,福林特瞥了走廊一眼。自從麥可進門後,福林特就從沒看過走廊。一次都沒有。
福林特拿起那個波本威士忌酒瓶,搖晃著。「我盡力了,你知道。」
麥可緊閉眼睛。「沒什麼。」
「對。不重要。」
麥可關上門,拳頭敲敲那塊補起來的三夾板。他想到羅尼.聖茨的女朋友,想生個寶寶,買棟房子。「或許你該離開,帶比利去別的地方。重新開始。」
他想擋住走廊。他的睡袍敞開,露出瘦骨嶙峋的胸部,上頭還有稀少的白色胸毛。
麥可等待著。
「我給了地址之後,有種不好的預感。一直希望自己是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