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不客氣，麥可。」
「好。」
麥可覺得溫暖又沉重。可能是因為藥物，可能是因為失血，也可能是兩者都有。「我只相信過一個人，他知道我的眞正身世。」
「一次都沒有？」
他檢査她的腳，然後揭開麥可腿上被血浸透的繃帶。「你的傷比較嚴重。」
「你爲什麼在笑？」
「好了，對不起。」他說，輕輕放下她的腿。要治療那個腳踝，得用上強烈的止痛藥，於是他用毛巾蓋住，沒再去碰。骨折的腳趾和手指也是一樣。她其他的傷都是表面的撕裂傷，他輕柔地處理著，好像她是個受傷的小孩。
「從來沒有。」
「警方呢？」
除了呼吸聲，車內一片靜默，他們彼此凝視。
「你是認眞的？」
然後那輛車開出去了。
「還在。」
她手指緊抓著他的襯衫，聲音愈來愈小，麥可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
「你說眞的？」
艾蓮娜忍耐著，半醒半睡的。他們花了五分鐘，等到把艾蓮娜搬到另一個房間時，麥可的繃帶上已經又滲出血來。
「就在對面。」她指著窗外。這個汽車旅館是Ｕ字形的，中間是停車場。「二十七號房。」
「那當然。」
「非常痛。」
「噓……」
她瞪著天花板，呼吸淺而急促。「好痛。」
然後麥可意識到其中的重大性。再也沒有人尋找他，或者有理由希望他死掉。一個事件發生後，他的人生從此脫離暴力和卑劣和恐懼。艾蓮娜睡在八呎之外，他們有八千萬元可以展開新生活。他們可以消失，平安度日。生個小孩，彼此相守。麥可深吸一口氣，感覺自己的胸口放鬆了。
「就在你床邊。」他看到床頭桌上的槍。「沒事了。」她說，「一切該做的都處理好了。」
「拚命找他。新聞裡都是他的照片。他們說要設路障、派警犬，現在已經申請到搜索票、直升機。其他郡的郡警也過來支援搜索。參議員有一票律師，但他們也束手無策。拖不了多久了。」
「女士優先。」
「能開車嗎？」
「沒有。」
麥可走到窗邊，審視著外頭的停車場和裡面停放的車輛。一輛新款的Range Rover停在靠近他們房門處，他猜想愛比蓋兒說到做到了。其他一切都很符合這家汽車ｈｔｔps://m.ｈｅｔubｏｏk.ｃｏｍ.cｏｍ旅館——老舊、破爛、骯髒——但那輛Range Rover的烤漆乾淨得可以映出星光。他看看天空，看看白色的月亮和清晰的繁星，不曉得自己該有什麼感覺？好幾個人死了：史蒂芬，一度就像他哥哥；還有吉米，不管是好是壞，畢竟他也參與造就了今天的自己。麥可並不遺憾他們死了，但在這個世界這麼孤單，感覺好奇怪。
「我這隻腳受傷了，沒辦法開手動排檔車。」
她說的時候一邊掉淚，轉過臉去抵著枕頭。他抬起她的腿，輕輕碰觸她的腳；她叫得好大聲，他不得不摀住她的嘴。她發熱的臉好痛苦，掙扎著。等她終於平靜下來，他放開手。
醫生接下來治療麥可。他縫合受損的血管、肌肉和皮膚。結束後，新包紮的繃帶還沒滲出血，一切看起來都很好。「你很幸運。要是往右偏一吋，子彈就會擊碎骨頭了。」克洛弗戴爾從醫藥包裡拿出一個橘色的藥瓶。「接下來還會更痛。這個藥的藥效很強。小心不要吃太多，免得出人命。」
她嗓子啞了。
麥可咬著牙。「非常不好。」
「可以撐幾天嗎？」
醫生氣呼呼地離開。艾蓮娜睡著了，發出輕而急的呼吸聲。麥可也想睡下，他需要黑暗和寂靜和藥物。但暫時還不行。
「也不能跟傑賽普或參議員說。」
麥可必須爲朱利安操心，他得想想那些名字和關連。
「從來沒有人這樣伺候過我。」
她耳語道，這是他救出她後，她講的第一句話。麥可吻她的前額，她臉頰貼著他的胸膛說，「你來救我。」
「我還需要一樣東西。」他對愛比蓋兒說。
他手放開門，搖晃了一下，但是撐住了。「愛比蓋兒……」
「這是胡蘿蔔。」麥可等到醫生看著他的眼睛，才又開口。「別逼我拿出棒子。」
麥可倒在床上，感覺整個世界變成黑白。等到顏色又出現，他從急救箱裡找出泰諾止痛藥，餵艾蓮娜吃了三顆，自己也呑了三顆。他雙眼轉向她的腳踝。上頭有斑點，而且腫起來了，角度還是歪的。「我得看看妳的腳。」
「動手吧。」
「至少讓我幫你換繃帶吧。」麥可點點頭，於是她換了紗布墊和繃帶，把換下來那團血淋淋的紗布扔進垃圾桶。「我可以幫www.hetubook.com.com你墊個枕頭嗎？」
「依照法律規定，醫生碰到槍傷要通知警方——」
「先不要。」
「我們需要醫生。」
「對不起。」她哭著。「對不起……」
他們的談話就到此為止。太多事情了，而且才剛發生。兩個小時後，醫生來了，此時他們兩人的疼痛又更惡化。克洛弗戴爾醫生把醫藥包放在床上，皺起眉頭。麥可說，「先幫她治療。」
沒人在找他……
她抓住門把，抬頭看。
「朱利安怎麼樣？」他問。
「你一直這麼說。」
「我知道。我知道。不過，明天吧。」
「我不會說出去的。」
如果這是幻象，那也是美好的幻象。
她迅速看了艾蓮娜一眼，然後看看槍，看看房門，就是不看麥可的臉。「我還記得被踢、被打得好痛。」她碰碰太陽穴，那裡一片紫黑，腫起來了。「我還記得銳利的金屬握在手指裡的感覺。」
「那樣還不夠，我知道。」
他放開她，但一手放在門上。「妳救了艾蓮娜的命，」他說。「這表示妳也救了我的命。這種事情對我很重要。我不會忘記的。」
中間她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口，握得好緊。「那時你走進穀倉的門，我這輩子從來沒那麼高興見到你。」她雙眼又汪著淚。「我還以為我會死掉。我還以為寶寶……」
麥可站起來。「幫我把她弄起來。」
他閉上眼睛睡著了。
「當然可以。」
「沒有。」
她沒看他們一眼就下車了。
「現在這樣就夠了。」她說。
史洛特山。
「奥托．凱特林？」
麥可在門邊攔住她。他的臉色灰白，腳上的傷口痛得要命。「我要謝謝妳。」她咕噥著什麼，此時麥可離開穀倉後，才第一次好好看她的臉。她還處於震驚後的呆滯狀況，雙眼茫然而害怕。
麥可下了床，疼得嘶嘶吸氣。「哪裡的房間？」
「我以前也中過槍。」
「我覺得沒問題。」
「妳想談談嗎？」
「我來吧。」
他閉上眼睛，出神了，然後猛然張開眼睛。「那些槍——」
「待在車上。」
「我不記得了。」
「狀況不好嗎？」
克洛弗戴爾醫生皺起眉，把工具收回他的醫藥包。他轉身時，麥可手裡拿著兩萬元現金。「不能告訴參議員，不能告訴任何人。」麥可遞出錢。「這是給你的。」和*圖*書
「對不起。」他說。
醫生看著麥可的手，直到他鬆開。「范恩夫人已經跟我強調過了。」
他因此頓了一下。「什麼意思？」
車牌號碼蓋住了。
「鎌刀——」
麥可拿水給她喝，同時愛比蓋兒回車上搬東西。她把一個急救箱放在桌上。「從後行李廂拿來的。」她說，然後放下麥可的兩把槍和傑賽普的那把點三八。她把那個運動袋也拿進來，裡頭有現金和那本海明威的書。她看看艾蓮娜，看看麥可腿上纏的那塊被血浸透的布。「我得趕快。」
「好痛，好痛……」
愛比蓋兒出去了，再回來時，拿著另一個房間的鑰匙。「眞的有這個必要嗎？」她指了艾蓮娜一下。「看看她。耶穌啊！看看你自己。」
她擠出微笑。「看起來我好像已經忘記了。」
「妳視覺有模糊嗎？」
她端著一個玻璃杯回來，麥可說，「我需要一輛汽車。」
她倒出兩顆藥丸，看著他呑下。她在他旁邊的床緣坐下時，床發出吱呀聲。
她搖搖頭，整張臉好蒼老，似乎充滿疑慮。
「我明白。」
他把艾蓮娜放在床上時，她輕喊出聲。
他們離開時同樣緩慢，而且直到四個輪胎都上了馬路，才打開車燈。車子駛遠了，車尾燈逐漸模糊、消失。麥可看著空蕩蕩的馬路。五分鐘後，他降下那把九公釐手槍的擊錘，爬回床上。他們得趕緊離開，但艾蓮娜還在睡，身子好溫暖。他湊近她，想著剛剛看到的那名男子，在黯淡的光線下，那張臉一閃而過。麥可見過他一次，就在朱利安房間外頭。
奧托死了。
「最多就是幾天了。」
「眞好笑。」
鐵山之家。
「把鑰匙留在櫃台就好。」他筋疲力盡，聲音愈來愈小，身體也終於垮下去。他伸手去拿藥瓶，但愛比蓋兒搶先一步。
克洛弗戴爾望著愛比蓋兒，她聳聳肩。於是他也聳聳肩，收下了錢。
愛比蓋兒開著車載他們出來。她坐在賓士車方向盤後面的身影顯得好小，肩膀聳起，縮著頭，好像有人要打她似的。在後座，麥可和艾蓮娜手指交纏，座位被鮮血染得一片溼滑。麥可抱著艾蓮娜，同時忍著腿上的痛楚。兩人都一直低著頭，沒跟愛比蓋兒講話，直到她開到兩個鎭外，進入一個小汽車旅館的停車場。她在一棵枯樹下找到一個空位。鐵絲網籬笆外頭https://m.hetubook.com.com的紅綠燈閃爍著。「你們兩個還活著吧？」
麥可雙手輕輕扶著她的頭，把她被踢到的地方轉過來對著光線。吉米踢到了她右邊的太陽穴。那裡的皮膚發暗，腫得很大。「痛嗎？」
麥可露出自己殺手的那一面。「別再問我這個問題了。」
「我會開另外一輛過來。怎麼交給你？」
「我有那輛Land Rover……」她大拇指朝外指著停車場。
通風口吹出溫暖的風，車裡一股銅腥味。還有火藥味和乾淨的皮革味。麥可吻了艾蓮娜的頭髮，她的手緊緊抓住他手臂。她還在震驚中，他心想，她的皮膚冰冷，嘴唇發青。他輕輕撕掉她皮膚上和頭髮上的膠帶。一顆橡實落在車頂，她在他懷裡抽動了一下。「沒事了，寶貝。」
「我不曉得醫生什麼時候才會來……」
兩分鐘後，那輛廂型車出現了。它緩緩開進停車場，沒開燈，車窗都是黑的；只消看上一眼，麥可就知道它代表著麻煩。關鍵在於那輛車的黑暗，還有緩慢的、掠食者的行駛方式。它在柏油地面上輕悄前進，停在一灘發著銀光的碎玻璃上。過了好幾秒鐘，什麼都沒發生，接著又繼續深入停車場，朝向中央，然後倒車停在麥可先前住過的那個房間前面。車門拉開，幾個人出來，流暢又安靜得像一陣吹散的煙。他們的動作非常專業：用手勢打信號，拿著短槍管的自動武器，穿著黑衣服和防彈衣。但他們不是警察。
他們在門的兩邊站好位置，中央那個人拿著一把大槌子。才兩秒鐘，他們就進去了：破門而入，安靜地散開。又過了二十秒鐘，又全部出來了。他們沒顯露出失望或其他不專業的行為。其中三個人回到廂型車，第四個人把撞壞的門拉上。他走到乘客座旁，又回頭看了陰暗的停車場一圈，然後上車，跟司機說了些什麼。車子開動時，他朝麥可的方向看。
「怎麼說？」
克洛弗戴爾看他是認眞的，於是聳聳肩，準備棉球和注射針。等到艾蓮娜的腳麻痹了，整個人也幾乎失去意識，克洛弗戴爾揭開毛巾，開始工作。「我會盡量，但只是暫時治療而已。她傷到了肌腱，大概神經也受損。她的骨頭得打上鋼釘，必須趕快動手術。要是拖太久，她以後就沒法正常走路了。」
「你來……」
「你確定？」
「對。」
他www.hetubook.com.com告訴了她。
氣氛稍微輕鬆了一點，但麥可的手還是放在門上。「聽我說，這種情況我有點經驗。別讓人看到車裡的血。別告訴任何人發生了什麼事。」
「要不是妳，我就會失去她了。」他抓起她的手，感覺又輕又小。「妳知道這對我的意義嗎？」
「我們得找到他。我們得搞清楚——」
「好吧……」她拍拍他的手，站起來。
沒有警徽或任何標記。
「幫我辦好就是了，拜託。」
「我說眞的，麥可，別說了。」
「妳表現得很好。」
愛比蓋兒回來時說，「我要了一個後面的房間。」
她把車開到房間前，開了房門，趁四下無人時讓他們下車。他們看起來好慘，一身是傷口和鮮血，還有槍傷。麥可那隻中槍的腿還勉強能動。沒傷到骨頭和動脈。
「謝謝妳，愛比蓋兒。」
「對。」
「我還記得很生氣，記得開車。」
理查．蓋爾。
他醒來時，時鐘顯示是清晨四點：紅色的數字在黑暗中發光。像惡魔的雙眼。雙管霰彈槍，剛開火還在發熱。麥可眨眨眼，時鐘變為四點零一分。他喉嚨好乾，但疼痛仍然未消。他檢查了一下艾蓮娜，她在黑暗中蜷縮成一團；然後他檢查槍。那把點四五只剩兩顆子彈；九公釐手槍的彈夾則是滿的。那把點三八不見了。
參議員的手下。
「想吐嗎？」
這讓愛比蓋兒想起來。「我去弄點水來給你。」
「克洛弗戴爾不會說出去的，」愛比蓋兒說。麥可看了她一眼。「就算他說了，也只會告訴參議員。我丈夫可能沒什麼道德感，又很自私，但他倒不愚蠢或短視。這件事我也牽扯在內。我也有份。」麥可在艾蓮娜身邊躺下來；愛比蓋兒抬起他一腳。「耶穌啊，看看你把自己整成什麼樣？」
「還躲著沒露面。」
他皺了皺臉，很想躺下來。「我會照顧艾蓮娜，然後我會去處理那些屍體。妳別回去那兒，好嗎？那個狀況得處理妥當才行。不然還是會査到我們身上的。」
「看著我，愛比蓋兒。」
「讓她可以旅行就好。」
「什麼？」
他遞出那個藥瓶，麥可抓住他的手腕。「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我擔心她強調得還不夠。」
「我不是白癡。」
「可是你來了。」她握得更緊。
還有史蒂芬、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