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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可把最後一塊磚頭放上小卡車。「瑟琳娜．史洛特這個名字你聽過嗎？」

那幾個死掉的男孩都跟鐵山之家有關。朱利安、參議員，還有參議員之妻，也跟鐵山之家有關。瑟琳娜．史洛特的名字跟愛比蓋兒、他小時候認識的那些男孩都列在同一個名單上，而史洛特山離鐵山之家又不到三十哩。世界這麼大，這兩個地方卻偏偏這麼接近。其中一定有關連。

「你搬完磚頭了？」

他指著麥可那輛Range Rover。「大部分有錢人都很混蛋。我以為你也一樣。」

麥可駛上窄橋，朝下坡望去。隔著樹影間的一道空隙，他可以看到湍急的白色水流。他放慢速度，留意著左邊，終於發現另一條樹林間的上坡岔路。那條岔路狹窄而草木茂盛，樹枝都延伸到路面上，使得整條路暗得像個隧道。麥可轉進去，然後停住下車。路牌隱藏在灌木叢間，不過就在那個加油站職員所說的地方。麥可撥開黑莓藤，看到那塊像是墓碑般的花崗岩石板。

「那你跟我走吧。」

麥可關掉車子引擎，下了車。

「時間不多了。」

「地獄吧，我想。」

麥可搖搖頭。「我來幫你吧。」

老人聳聳肩。「二十年來，我一直跟我老婆說我會蓋個烤肉窯。」他擠擠眼睛。「我看如果我不蓋好，就會死得很難看。你繼續往下走吧。她的名字是艾若貝拉．詹克斯。她的聽力比眼力好，還不只一次射殺了逛進她前廊的狗。所以進去前要先喊，讓她知道你要進去。只是千萬別說是我指點你去的。」他轉身要回車上，但麥可還有幾個問題。

那老人瞇起眼睛，一手放在口袋裡，好像握著一把刀子。「我沒偷東西。這裡現在沒主人了。」

麥可看著他的車輪胎在爛泥裡空轉，然後開走了。他回到自己的車上，覺得有人在看著他，也瞥見一些打開的窗子後頭陰暗處有動靜。走到那裡只要一小段路，他心想，但把車子放在這裡不安全。於是他還是開車過去。

但這就是最漂亮的地方了。大部分的水溝都在多年前就崩垮，埋在塵土堆中腐朽。少數殘存的都早已淤塞，裡頭生出了兩呎高的小樹。一片藍色防水布蓋住了部分屋頂，腐斕的窗台邊緣遮著防水紙。門廊上的木頭地板有的不見了。油漆剝落處露出了木頭的紋理。

她一隻手指扳起一個大擊錘，同時槍管豎起，壞掉的那條腿在地上頓了一下。她臉上有恐懼，還有憤怒。但儘管她動作很快，卻也沒那麼快。麥可踢開那張腳凳，踏上前搶走她手裡ｍ.ｈｅtｕbｏｏｋ•cｏｍ.ｃom的槍。她往後靠坐在椅子上，雙手舉起，露出牙齒。「天殺的，」她說。「操她娘自大的城市壞小子……」

麥可把槍往後退一吋。「傑賽普．佛爾斯？」

「你打算要扣扳機嗎？」

「真的？」

「去撿吧。」

「多少錢？」

「不曉得。」

他們來到小卡車旁，麥可放下手推車，拿起第一塊磚頭，放在卡車的車斗裡。「你知道那家人去哪裡了嗎？」

那棟黃屋子跟其他建築物相隔很遠，他看得出它一度曾是什麼樣子。小溪流經屋子前方，在一塊巨大的扁平卵石旁形成一個寬而深的池塘，然後往下飛濺落入峽谷。往下可以看到峽谷的景觀，溪水在遠遠下方的一片綠色中閃著銀光。

那人驚跳一下，手推車往旁歪。他想扶正。但手臂太細瘦，車上的東西又太重。手推車翻倒，裡頭的磚塊散落出來。那名老人先是一臉驚嚇，然後轉為憤怒。他的年紀很難說得準，有可能八十五歲，也有可能一百一十歲。他滿臉皺紋，駝背的身體很結實，身上穿著破舊的衣服，腳上是磨得發白的皮靴。「該死啊，小子。」

麥可撿起最後一塊磚頭，然後抓住手推車的兩邊把手，開始推向那輛小卡車。「史洛特家還有人住在這附近嗎？」

遠處一個小丘上，有一棟大宅的廢墟。

麥可沿著鐵軌望下去。「你不一起去？」

「家人？」

一個老菸槍的聲音，相當有力。

史洛特山遠離所有主要道路，沿途的柏油路破爛不堪。還比較像碎石子路，麥可心想，輾過一道車轍，裡頭的爛泥有一呎深。

「要命，小子，我不記得他的名字。那是將近十五年前了，當初他也拿把槍指著我的臉。像我這麼高雅的淑女，在那種情況下會腦袋糊塗的。」

「只有一個。」

一扇打開的窗子裡飄出一股臭味。

他在離門廊很遠處就站住。不必等太久。

麥可小心翼翼走上門廊。門開著，一片破掉的紗網掛在上頭。離得這麼近，那股氣味更強烈了，濃得像汽油的惡臭。「我要進去了。」他說。

麥可用槍指著她，擊錘沒放下來。她停了嘴。「妳講完了沒有？」麥可問。

「就是他。對一般苦命人沒有耐性。黑心又無情。一點也不重視家人。」

「妳講的是哪個平地的龜孫子？」

那老人說的沒錯。麥可自己絕對找不到這個地方。他們下了山先左轉，經過那條橋半哩後再右轉。沿路沒有路牌或柏油路或任何跡象，可以顯示右轉是和-圖-書聰明之舉。他們循著一條爛泥小徑往前，路面正在崩塌中，中間還有兩條岔路，盡頭是一個狹窄的峽谷，一道兩呎的細流從中央穿過。大部分的樹都被砍掉了，只剩光禿的殘幹，但剩下的樹還是多得在地面投下陰影，也避免整個地方完全崩塌。麥可猜想這個峽谷中有三十座建築物，少數上了漆，但大部分沒有。他看到幾輛拖車已經被設法拖下軌道，但大部分建築物都是基座由煤渣磚砌成的簡陋木屋。他望著那些有遮頂的前廊和儲油槽，毀壞的汽車和棄置的設備。四處都是爛泥，但不時有花盆製造出一抹鮮豔色彩。即使天氣很熱，煙囪還是冒著煙。麥可注意到，上方的道路沒有蜿蜓的電線延伸下來。

他覺得她就在靠近窗戶處，右邊。不過他看不見她。只看到一點傢俱和芥末黃的窗簾。

「哪方面的？」

接近某種事物。

「你那座窯看起來不錯。」

「這片山現在是誰的？」

麥可留意到那輛小卡車的車斗裡裝滿了磚塊，看起來像是手工製作的，在舊貨市場可能值點錢。他聳聳肩。「你全拿走也沒關係，我不在乎。」

接近答案。

他走上小徑，把手推車扶正，再把掉出來的磚塊放回去。那老人旁觀著，然後彎下腰開始撿磚頭，他指關節粗大的雙手顫抖著，但是很靈活。「我想我該跟你說抱歉。」

紗門卡住了一下，然後往後晃開。裡頭的房間陰暗而低矮。麥可看到一片破地毯和老舊的傢俱。艾若貝拉．詹克斯坐在窗戶旁的椅子上。她穿著一件原來是白色的家居服，但現在看起來像髒洗碗水。灰髮從腦殼垂掛下來；鬆垮的臉一片灰黃，眼睛周圍的眼眶凹陷。她一條腿放在一張黃綠色的腳凳上，發出臭氣的就是這條腿。從腳丫到膝蓋都腫起發紫。兩根腳趾已經不見，上頭裸|露的傷口處，顯示皮膚壞死了。

「對不起。」

麥可循著道路繞過礦區。灰色的岩石碎裂，還有積水倒映著高高的藍天。他經過了輸送帶、外殼都被拆光的卡車，以及腐朽的老舊木造結構。山脈綿延到遠處的地平線，一片朦朧的藍，麥可很好奇，在史洛特家族把這裡吃乾抹淨之前，不曉得這座山原來有多高？他往西看向田納西州，又往東看向鐵山，然後他經過更多樹，來到小丘上的大宅廢墟，以及旁邊的瓦礫堆。

「那就別讓腳下長出青草了，進來吧。」

她整個人僵住，煙霧圍繞著她的臉。「瑟琳娜．史洛特？」

「我在這裡住了一輩子了。這種事我清楚得很。」

「對。」

她的舉止似乎沒覺察到那個氣味或傷勢。一把老舊的霰彈m.ｈｅtuboｏk•ｃｏｍ.com槍橫在她膝上：雙槍管，有兩個彎曲的大擊錘。「走近一點，」她命令道。

「我可以進去嗎？」

「應該沒有吧。」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條印花大手帕，按住鼻子。麥可別開眼睛，望著往東綿延的山脈。「你認識她嗎？」

「據我所知，只有那位夫人。」

麥可跟著老人走到車前，看著他上車，摔上車門。「她是誰？」

「為什麼？」

但什麼關連？

「不需要每一步都跟我報告。我看得見你的手放在門上。」

麥可微笑，不確定老人是不是在取笑他。「這裡是史洛特家的地方？」他問。

「我可不免費講話，」她說。「你有錢嗎？」

「只剩殘骸了。」

「你確定？」

但是接近了，他可以感覺得到。

那老人上下打量他。「你是什麼觀光客嗎？」

「佛爾斯。」

麥可想過很多問的方式。他可以用點技巧，講個背景故事，撒點謊。但到最後，他說出心裡頭最關切的問題。「有關瑟琳娜．史洛特，妳能告訴我些什麼？」

「可以說些她的事情嗎？」

麥可扳起第二個擊鍾。

「另一半是嬉痞或遊民或墨西哥人。你要打聽的那位女士就住在軌道盡頭，背面最後一棟，河水往下落的那邊。」他指著樹叢後一棟潮溼而破爛的房子。「那棟房子本來是黃色的。就在小溪邊，前院有一塊又大又平的石頭。以前還滿漂亮的。」

麥可照辦了，她身體前傾。「漂亮的小夥子，不是嗎？」她往後靠，伸出一隻手。「錢先拿來。」

麥可朝她走得更近，槍管抵著她的前額。「我不是那種會問第二次的人。」

「之前他們吵了一架。」老人爬進他的小卡車。隔著乘客座繼續說。「不過主要是，她是這裡唯一夠壞心去做這種事的人。」他拉動排檔桿，舉起一隻手。「顧好你的錢包。」他說，然後大笑著開車。

「愛比蓋兒？」

「我女兒。」她把香菸扔出打開的窗子。「那個沒心肝的、愛偷東西的、忘恩負義的壞小妞，近來怎麼樣啊？」

「她是你的家人？」

「還沒決定。」

「火災燒掉了。大概三十年前吧。」

「或許吧。」

「洗碗，洗衣服。替老夫人按摩腳。老天，我哪會知道。」

「做什麼工作？」

「沒錯，我在尋找一些答案。」

「那一棟是我的房子，就在那邊。」他指著五十呎外一棟沒上漆的小木屋。前院那片土地上有一座蓋了一半的烤肉窯。

麥可又微笑，然後把更多磚頭移上小卡車，同時看著那ｈttps://ｗｗｗ.hｅｔｕｂｏｏｋ•ｃom.com男子用同一條大手帕擦臉。「你跟她彼此認識嗎？」

鐵軌在兩排房子間運行，然後彎向小溪，再沿溪深入峽谷。麥可這一生看過很多窮人，但從來沒像這裡窮得這麼徹底。這個地方已經存在很久，一直都很窮。沒有電力。沒有電話。大家就砍樹當柴火。

那老人從後褲口袋掏出一個圓罐，捏起半吋菸草塞進下唇裡。「當時史洛特家建立起這一切。給了我們抵押借款，好讓我們擁有自己的住處；付的工錢是包括現金和商店點數。這裡有一半的人不是替他們工作，就是看著父母替他們工作到老死、破產。」

那老人停在最大的一棟建築旁，那建築一度是漆成白色的，窗子都已經破了，屋頂塌陷。「你聽過『公司商店』這個名詞嗎？」他繞到麥可車窗旁，指著那棟建築。「就在那裡。」

「有史以來最刻薄的老闆。有錢得像上帝，但壞到骨子裡。她死在火災中，我希望她是尖叫死去的。」

「為什麼你認為她曉得有關瑟蕊娜．史洛特的事？」

「我想問妳幾個問題？」

「因為有個壞阿婆或許可以幫你，但是如果我不帶路的話，你一百萬年也找不到她。」

其中的一側翼樓還在，但已經所剩無幾。建築的其餘部分早已經焚毀。發黑的木頭和雕鑿的岩石周圍生出青草；玻璃碎片在陽光下閃耀。四根煙囪在斷垣殘壁間矗立，還有兩根倒塌了。這棟大宅本來佔地很廣闊。現在就跟這片山一樣，全都成了廢墟。

路面往下降，最底部是一條深達五十呎的深溝，上頭有一條單線道的窄橋。此時下午還沒過半，但橋上光線昏暗。三十分鐘前，麥可才終於找到一個加油站職員曉得史洛特山怎麼走，然後就再也沒見過任何車或任何人。在此之前，麥可停下來問了三次路，都沒交上好運。不是那些人心腸不好或不願意指路，而是路標似乎不存在，而且如果你不知道米勒原邊緣的那棵枯松，或是以前那個笨觀光客小孩摔下去跌斷髖骨的小溝，你就很難搞清路要怎麼走。

「拿去蓋烤肉窯。」

「一半的人？」

「什麼？」

「艾若貝拉．詹克斯？」

「發生了什麼事？」

「小子，這就像是在問一條響尾蛇有沒有朋友，或一塊石頭是不是在乎壓在他底下的泥土。」麥可一定露出了失望的表情。那男子瞇起眼睛說，「這事情對你很重要，是吧？」

「我不確定她知道，但這裡的每個人以前都在採石場或礦場裡工作。現在只剩她一個人在大宅裡工作過。」

「好吧，好吧。沒必要這樣。我還記得他名字，讓我想一想，讓我想一想……」

「所有人？和圖書」

麥可爬下車。「我不懂。」

她臉上現出一抹狡獪。「你以為你是第一個跑來這裡打聽瑟琳娜．史洛特的人嗎？」

「我不——」

「沒聽過。抓住那一側，好嗎？」

「叫什麼名字？」

「一點也不會。」麥可說。

「可能會很有趣。」

「嗯，那就想快一點，小子，因為我香菸掉下去，正燒到我屁股了。」

他開到山頂，發現那裡成了廢墟。三分之二已經不見了——炸開或劈開或挖走了。他看到礦坑和渣滓堆，還有破爛生銹的廢棄金屬設備。整座殘骸長達兩哩。

「瑟蕊娜．史洛特？」

「誰要找我？」

糖尿病，麥可猜想。而且很嚴重。

麥可抓住獨輪手推車的一側，兩人一起舉起手推車，放到卡車上，倒扣在那堆磚頭間。「這附近有人可以告訴我更多嗎？她有沒有朋友——」

她把香菸從雙腿間的坐塾上撿起來，塞進嘴裡。「麻煩一下好吧？」她指了那個腳凳一下。「我這條腿不比以前了。」麥可用腳把那張腳凳推過去。她的腿架上去，然後往後一靠，打量著他，好像不在乎他是不是會扣扳機。「平地那個龜孫子派你來這裡殺我嗎？」

她大笑起來，嘴巴張開，眼睛皺起。「你他娘的也不是什麼都知道，對吧，小子？根本沒有瑟琳娜．史洛特這個人，從來沒有。你要打聽的那個人，其實是愛比蓋兒．詹克斯。」

「全部。」他沒爭論。他口袋裡有三百元，於是掏出來遞出去。她熟練地數了一下，然後從一個皺皺的菸包裡搖出一根沒有濾嘴的香菸，在桌上劃了一根火柴。菸霧聚集在她張開的嘴裡。「好吧，甜心，現在告訴我……」她瞇起眼睛，「我能告訴你什麼值三百美元的事情？」

「為什慶你認為是她放火燒掉大宅的？」

她鎮定地看著他。「沒有人殺人能這麼快。」

「這一帶的人大部分都認識她。總之是替她工作。」

那老人一邊手肘探出打開的車窗，發動卡車。「據我所知，」他說，「她就是放火燒掉這個地方的那個瘋女人。」

「瑟琳娜……」她握住那把槍的雙手轉白。「操他娘的。」

「你容易吐嗎？」他眼中露出的閃光，半是幽默、半是淘氣。

「從來不想。」

「有。」

一輛老舊的小型載貨卡車停在最接近的角落，車身上紅色的烤漆已經褪成灰色，引擎蓋生銹，輪胎面整個磨平了。麥可停在那輛小卡車旁邊，打開車門下去。一個小小的駝背身影正推著一輛獨輪手推車，從廢墟間的一條下坡小徑下來。麥可等到那名男子離得夠近。「需要幫忙嗎？」

「我是靠雙手掙錢的。你要把這些磚頭運去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