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麥可開進去,大門又關上了。車道兩旁點著煤氣燈,遠處的大宅燈火通明,像是著了火。麥可緩緩開過去,看到兩個人在宅前階梯上等著他。一個幫他打開車門,另一個是理查.蓋爾。「我得幫你搜身。」他說。
「全部嗎?」蓋爾問。
「那麼就半個小時後?到門口跟警衛說你的名字就行。」
「是啦,我知道。不明威脅。」
鏡中的她苦笑著。
但史蒂芬在乎。而且史蒂芬有那份檔案。
一切本來應該很簡單的。找幾個信得過的好手來就行了。老天在上,這個麥可不過是個洗碗工!但現在……
她走向門邊,站在那兒,沉默無聲。
門關上後,范恩參議員拿起麥可的酒杯,潑濺著又倒了一些蘇格蘭威士忌,遞還給他。然後他幫自己也倒了些,一飲而盡,臉上恢復了血色。「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在唬我?」
「出去,你滾出去就是了。不,等一下,我太太人呢?」
「你耳朵聾了嗎?」
她拿起他多年前給的那把槍。二十年來,槍一直放在她那輛Land Rover裡,但她從沒用過。那把槍沉重而冰冷,她想到他第一次把槍放在她手裡的表情:露出一絲微笑,但非常嚴肅,當時他頭上才剛開始冒出白髮。這個世界很危險。他告訴她。妳應該把這個帶在身邊。
「你太太?」
蓋爾勉強笑了一下。「麻煩一下好嗎?」
「怎麼?你要走了?就這樣?」
「跟那些照片放在一起。」
「那份檔案怎麼樣?」
麥可陰沉地微笑,想著他即將要打的那通電話。「看我高興。」
麥可緊抓著手機。他想著那份檔案,然後想到勒索、背叛,還有政治生涯的代價。「那就半個小時了。」
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她覺得腦袋壓力愈來愈大,但沒有人能幫她。「走開,傑賽普。」
她不曉得自己是不是真改變了什麼?所有的艱難決定,所有的犧牲和崇高的理想。結果真有差別嗎?或者她其實還是跟三十七年前一樣?想到這裡,她沮喪起來。酒瓶空了,她忽然聽到有人輕敲房門。
愛比蓋兒平常不喝酒。喝了酒會失控,會犯錯。喝了酒會變得軟弱。但今晚愛比蓋兒破例。她從一hetubook•com.com個透明玻璃瓶倒出酒,喝下去感覺一路灼熱,但是沒關係。
他很憤怒,很羞愧;麥可明白。就像很多公眾人物,參議員有很不適當的品味。妓|女。國會實習生。古柯鹼。「史蒂芬提供你一個交易,」麥可站起來。「拿我的命換那份檔案。」
「不能這樣說,參議員。是你下的命令——」
四十分鐘後,他在一家很像樣的旅館裡要了個房間。他沖澡、換衣服,從手機裡找出參議員的號碼。才響第一聲,電話就接起來。「不曉得你是不是還想碰面?」
麥可把槍留在飯店房間。他不想帶著槍通過警衛那關,而且反正也不需要。這回碰面的重點是有關資訊。
范恩臉色發白,忽然全身僵住。「出去。」他朝理查.蓋爾揮手。
場面僵持了一下,然後范恩參議員點點頭。「很好。」他看著蓋爾,他打開門,讓三個手下進來,大概就是跟他一起去旅館的那三個。他們成扇形散開,每個人身上都有槍。
「不,但是——」
「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狗屎!」他把那根沉重的金屬朝牆上丢去。「狗屎,狗屎!」
「可是那份檔案呢?」
爲什麽?
「事實上,他要你活著。這點他講得很清楚。」
他在門口報上名字,一個沒穿制服的警衛朝他車窗湊近。他的槍套裡插了槍,手上拿著寫字板。麥可想解讀他的臉,但他面無表情。「麻煩一下,證件。」
「我有那份檔案。」
她把槍扔在床上,站起來踱步。她短暫想到過朱利安和麥可,想到她在穀倉見到的恐怖影像。但她想的最多的,是自己的人生,想到她做的種種選擇和錯過的種種機會。她想著自己忘不了的事情,想著自己無法挽回的失敗。
「我想你我都很清楚,我來這裡不是要談朱利安的。」
「對。」
「你在哪裡看到這些數字的?」
「他在勒索你——這點我曉得。而且他已經勒索很久了。我想,根據我所看到的數字,應該是很多年。」
「應該說是帳冊,是很多年前奧托.凱特林開始記的。」
總和*圖*書之,傑賽普不想要她。
「沒有,」麥可說。「我沒帶武器」
「小心我的腿。」麥可舉起雙臂,讓蓋爾從上到下拍搜他。說什麼不明威脅,其實只是個藉口而已,麥可也隨他們去。
那檔案呢?
「跟你一樣就行了,謝謝。」
麥可從後褲口袋裡掏出一張折起的照片,打開來遞過去。「我挑了一張不錯的。」
參議員放下自己的杯子。「是這麼回事嗎?」
看起來很平靜,他心想。太陽緩緩照過樹間,氣氛沉靜而溫暖。不過他還是很有耐性。他等待著,觀察著:等到最後一絲光線轉為灰暗,他開車進去。不到一分鐘,他就知道這裡沒有其他人來過。
他手裡的撥火棒揮出去,砸碎花瓶和水晶製品,他心愛的木製傢俱上刮出一道道白色痕跡。
「你確定這樣聰明嗎?」
他啜著蘇格蘭威士忌,書房裡一片死寂。
「愛比蓋兒?」
「我怎麼會錯得這麼離譜?」
他從口袋掏出那張照片,打了個寒噤。
參議員微笑著坐下。「你動氣了。我喜歡。這對你沒有好處,但我喜歡。另外,我對今天晚上所發生的事情道歉。」
「這裡的確很棒。」
「我聽得到妳的呼吸。」
他根本不曾愛過她嗎?
麥可知道這件事可以有兩種談法:長的或短的?但無論是長是短,最後都一樣。「見過了。」麥可瘸著腿走到房間另一頭,坐在一張大皮椅上。他迎光舉起杯子,然後決定要長話短說。「昨天晚上,他和兩個人闖進我旅館房間。」
「直走到大宅。門口有人等著,會帶你去見參議員。」
「參議員?」門開了一條縫。「你還好吧?」
接近黃昏時,麥可回到查特姆郡,他發現路口郵箱裝了藍色反光板的那條小路是空的。他往前開了半哩,停在路肩的草地上,回頭看著那條泥土路,想著裡頭那棟房子裡頭充滿了死去的惡魔。沒有警察,沒有動靜。他抬頭看看天空有沒有空中偵查的跡象,然後探頭看看兩百碼外那個加油站。
我會給你,只要你照我的話做。
麥可離開了,房間裡一片空蕩,門關上了。藍道.范恩氣急敗壞站和圖書在那兒。凱特林父子那對混蛋勒索了他十六年,這個威脅太私密又太致命,於是他別無選擇,只能付錢。有些最糟糕的照片是多年前拍的,當時聽過針孔相機和光纖的人還很少。老天,眞丟人!如果那些照片曝光,他絕對就完了。政治上、社交上都是。到時候他真的得考慮自殺。
她含糊說出這句話,臉化為一片模糊。多年來她一直對參議員保持忠貞,也一直很自豪。自豪什麼?她的堅忍?她的品德?總是很堅定地去做正確的事情,做出好的選擇。真是個笑話!真是個可悲、陳腐的錯覺!
又來一次!
麥可想到自己十七歲生日那天,奧托給他的檔案。那是朱利安新家人的資料,裡頭有參議員跟不同妓|女的照片。而當初以為資料只是給他看的,但現在明白,奧托絕對不會讓這類情報白白浪費掉。「你每年五十萬付了五年;然後每年六十萬付了三年。現在你每年七十萬已經付了有好幾年了。我想你過去十六年總共付了一千三百萬。」麥可暫停一下,然後露出微笑。「差不多是這樣。」
「我們收到了不明威脅。」
「好吧。」
攝影機又關掉,幾個老菸槍紛紛點起香菸。
「你一點也不麻煩。」
「沒什麼。不嚴重。」
他的聲音很輕柔;她摸著門,努力忍著不要哭出來。
蓋爾站得遠遠的。「你之前叫我們放他走。他已經出了大門。離開了。」
她從床上爬起來,坐在梳妝台前,瞪著多年來自己扮演的那張臉。她一直努力表現出對自己的目標很確信,只有在傑賽普面前,她可以當自己。他看過她失敗,也看過她崩潰。他了解真正的她,但仍陪伴在她身邊二十五年,可靠而真誠。
他抵達莊園時,天色已經全黑。一堆記者還駐守在大門外:廂形車和器材和工作人員。麥可慢下車速時,他們騷動起來,紛紛打亮燈光,然後有個人喊道:「是個無名小卒。」
「你要明天一起吃早午餐嗎?」
「麻煩請跟我來。」
不關你的事。
「照片?」
參議員的眼神變得嚴峻起來。「你知道有關史蒂芬.凱特林什麼事?」
而且嚇壞了。
「送去給史蒂芬.凱特林。」
那警衛瞪著眼https://www•hetubook•com.com睛打量他,長達十五秒。「你車上或身上有武器嗎?」
「離開了?你們這些蠢蛋。」
努力去做,讓自己完全改變……
「趕快滾出去!」
「數字?」
「我們收到了——」
參議員又雙手顫抖倒了一杯酒,酒灑了些出來。不管麥可說什麽,愛許麗那張照片根本還不是最糟的。奥托.凱特林多年前寄了幾張過來:有的是他和妓|女,有的是他和年輕的國會遊說人員,都是赤|裸裸的性|愛畫面。但性|愛還不是其中最糟糕的——要命,他可以熬過一個好的性|愛醜聞。奧托.凱特林寄來的還有財務紀錄,是他收受賄賂、出賣選票的書面線索。不是全部,但有幾樁。只要其中一個曝光,他就完了,而且他在紀律委員會裡面沒什麽朋友。
「才剛到。你還想討論朱利安的事情嗎?」
「當然,當然想。不過何必再等呢?我晚上有空,才剛倒了一杯酒。過來一起喝吧。我有個很棒的書房可以在裡面喝酒,還收藏了全美國最好的一批蘇格蘭威士忌。」
「綁架,」參議員說。「不是殺人。說送貨可能更適合。」
「無所謂。反正交易取消了。我會留著檔案,而你就留著你那些玩具兵吧。」麥可站起來,放下杯子。「謝謝你的酒。」
「妳確定?」
「可是你計畫要殺了我。」麥可看著蓋爾。「這是你的計畫,不是嗎?」
參議員抓住他的西裝翻領。「他媽的我老婆人在哪裡?」
麥可把杯子放在椅子旁邊的矮几上。「我替你省一點麻煩吧。」
「你明知道我是誰?」
「你回城裡了?」
「是。不。你進來。」理查.蓋爾小心翼翼地進來,雙眼打量著毀損的狀況。「我要你跟著那個王八蛋。找出他去哪裡?住在哪裡?我需要那份檔案。」
「你的腿怎麼了?」
他正要去找你。等到他出現了,你就把他弄來給我。
他把照片扔進壁爐裡燒掉,又把灰燼徹底攪散。前幾天他聽說奧托.凱特林死掉,還抱著希望。但一天後他兒子史蒂芬就打電話來,他要麥可死。參議員連這個麥可是誰都不知道。從沒聽說過,不認識,也不在乎。
麥可舉起杯子和_圖_書。「我可以再喝一杯嗎?」
「你平常會問這個問題嗎?」
這個煎熬過程又會重新開始。那些收買,那些擔心,那些恐懼。他會被迫讓步,被迫低頭。會有另一個懸絲傀儡師傅會接手,了不起的藍道.范恩就得乖乖跳舞。
「好吧。」蓋爾和其他人離開了。
那是十五年前拍的,裡頭是他和一個十七歲的國會實習生愛許麗,她是個住在威明頓的海灘女郎,一頭金髮,全身曬成古銅色。當時他們在華府的一個飯店房間內,全身赤|裸,床上堆著亂糟糟的床單。她正在大笑,而他則湊在她光滑的右邊乳|房上吸古柯鹼。
她在哀悼。
「參議員都是這樣迎接客人的嗎?」
「上帝啊……」
范恩假裝很困惑。麥可說,「你得換一批更能幹的手下才行。」
「我不——」
「那就好。」范恩背過身子,挑了一瓶酒倒進杯子裡。等他再度轉回身,看起來就像麥可見過的每一個政客,滿臉堆笑,雙眼發亮,還有微妙的陰暗。他把玻璃杯遞過去,拿起自己的啜了一口,然後假裝一切沒事。「你見過理查.蓋爾了。」
「我要說的已經都說完了。我打算在這裡待到朱利安確定沒事為止。同時,我不希望再有人半夜來拜訪了。」
他沒管穀倉,直接開到房子前,抓起那個檔案夾下了車。他腳步小心,走到史蒂芬的房間。這裡的一切也都沒有改變。他把那份檔案放回他當初發現的床頭桌上,然後看了最後一圈,很滿意地離開了。
「狗娘養的。」參議員審視著那張照片許久。「你是誰?別跟我說朱利安哥哥的那套屁話。你跟凱特林有什麼關係?你是怎麼拿到那份檔案的?」
有件事參議員說對了:他的書房很華麗。木頭鑲板發出蜂蜜般的光澤;手工的絲地毯至少有一世紀的歷史了。范恩從一張皮革椅子上站起來,張開雙臂。「我說得沒錯吧?」
她當時就會錯意了嗎?
傑賽普……
參議員聳聳肩。「你打算怎麼處理?」
「麥可,我剛剛才想到你呢。」
參議員穿著三件頭西裝,戴了袖釦,打了一條粉紅色領帶。他大步走過來,伸出一隻大手。他身後的格子玻璃門外頭是一個整齊的花園,裡面亮著彩色燈光。「你喝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