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湯瑪士遲疑了，擔心把話說出來可能引發的後果，但他不想再保守祕密。「嗯……我不敢說有甚麼特別的，」他說得很慢，「不過我剛來時確實覺得自己來過這個地方。」他看著紐特，希望得到某種認可，「別人有這種情形嗎？」
湯瑪士，我們倆是最後一批。事情很快就會結束，必須如此。
「我希望你開誠佈公，如果有任何事感覺很熟悉，一定要誠實說出來。」
湯瑪士覺得頭皮一緊，不知怎的，他從沒想過那女孩會平安無事地醒來，沒想過她會醒來跟人說話。他不知道這事為甚麼讓他這麼緊張。
「紐特，我說的是真的。那……不是真的聲音……卻真的是說話聲。」
湯瑪士聞言發出一聲苦笑，可是紐特沒笑。
「有沒有印象？」紐特問，「甚麼都好。」
「我知道你心裡有事，」紐特說，「說出來。」
「嗯，知道了。」湯瑪士不禁擔心自己已觸發紐特的警戒心，而此刻紐特只是暫時隱藏他的擔憂。
那女孩似乎睡得很平靜，彷彿隨時都會醒來。湯瑪士原本預期看到骨瘦如柴的垂死模樣，可是她的胸口隨著均匀的呼吸起伏，膚色紅潤。
紐特停下來，或許等著湯瑪士問他這話是甚麼意思。但湯瑪士已經知道了，「他們都說情況就要改變了。」
一切即將改變，她說。
「嗯，就是我們把她拉出『箱子』時那些話，說一切要改變了。其他是關於『創造者』，以及『一切都得結束』之類的。還有，呃……」科林特望著湯瑪士，似乎不希望他在場。
紐特和湯瑪士朝大屋走去，昏睡中的女孩就在那裡。湯瑪士忍不住擔心紐特的想法。他對紐特推心置腹，而且由衷喜歡這個人；如果對方突然與他為敵，湯瑪士不知道自己受不受得了。
「沒有……」湯瑪士話說一半。他來到此處後發生了太多事，幾乎忘了第一晚睡在查克旁邊時，覺得整個迷宮幽地都很熟悉。他覺得很舒適、很自在，跟他應該感受到的恐懼完全不同。
「湯瑪士！我知道你甚麼都不記得，不要再說這種話，永遠都別說。我們大家都不記得，也很討厭你一直提醒我們。問題在於你跟大家不一樣，而hetubook.com.com我們也該弄清楚了。」
湯瑪士用手摀住耳朵，使勁猛壓。太怪異了，他的理智無法承受。
有個醫療手在房裡，個子比較矮那個——湯瑪士想不起他的名字——正往昏睡女孩的嘴巴滴水，一次滴個幾滴。床邊桌上的餐盤和碗碟裡有她吃剩的午餐，馬鈴薯泥和湯。他們正在盡全力維持她的生命和健康。
湯瑪士心裡有數，知道這種異樣眼光慢慢會變成常態。不知為何，他跟迷宮幽地裡的人不同。他覺得自從發現記憶被抹除之後，他彷彿已經活了一輩子；事實上他才來了一個星期。
「沒關係，我能聽的他都能聽。」紐特說。
「不是現在，你這笨蛋瞎卡，」紐特笑道，「我是說從現在開始，有空的時候：吃飯時間、睡覺前，走來走去時，接受訓練時，工作時。只要想到任何線索，馬上告訴我。知道嗎？」
湯瑪士腦海深處忽然浮現一股熟識感，有如黑暗角落裡鼓動的翅膀，看不見，卻確實存在。那種感覺只持續短暫片刻，接著就跟其他被攫取的記憶一併消失在深淵中，但他感覺到了。
湯瑪士跟著紐特匆忙走下樓梯，離開大屋，走進耀眼的午後陽光下。兩人好一陣子都靜默無語。在湯瑪士眼中，情況似乎愈來愈糟。
「湯米，先這樣安排，」紐特說，「今天接下來的時間你都跟著我，我們得討論一些事。明天你進大籠子，之後就跟著民豪。我要你暫時跟其他遜客保持距離，聽到了嗎？」
湯瑪士沒吭聲，繼續疑惑地環顧房間。他知道自己聽見某個聲音，接著他轉頭看那女孩。
「那就繼續想，別讓它消失，專心！」
湯姆，是我們兩個，我們對他們——也對我們自己——做了這些事。
湯瑪士上身向前傾，深吸一口氣，目光看著紐特，無奈地搖搖頭。「我真的不……」
「如果所有辦法都行不通，」紐特打斷湯瑪士的思緒，「那我們就把你送到鬼火獸旁邊，讓你被螫，轉化一下；我們太需要你的記憶。」
「呃……我沒辦法聽得很清楚，可是……」科林特又看著湯瑪士，「她一直喊他的名字。」
「不曉得，可是我感覺和-圖-書到了，我在別的地方見過她。」湯瑪士揉揉眼睛。他無法建立起連結，覺得很挫折。
「她？」紐特的眼睛亮起來，「沒有，怎麼了？你聽到甚麼了？」
湯瑪士感到滿腔怒火排山倒海而來。「好啊，那我們怎麼做呢？很明顯，我跟大家一樣非常想知道自己是誰。」
「誰？」湯瑪士問，可是一開口就猜到答案。恐懼再度襲上心頭。
「噢，好吧，」湯瑪士很沮喪，也覺得很尷尬。這是甚麼意思？那麼他確實跟大家不同囉？他有哪裡不對勁嗎？「這個地方很熟悉，而且我知道自己要當飛毛腿。」
「我確實認識她。」湯瑪士低聲說。他把身子靠回椅背。終於大聲承認，感覺真好。
「怎麼回事？」紐特問，「你想到甚麼了嗎？」
「優！」紐特的神情顯得過度輕鬆，「第一步，我們最好去看某個人。」
湯瑪士知道紐特想談甚麼，但還是感到震驚。他害怕談。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不管湯瑪士做了甚麼，他似乎跟迷宮幽地裡的事情愈來愈夾纏不清，而他好像愈來愈不覺意外。
「我們得把伽利找出來，」紐特換了話題，邊咬胡蘿蔔邊說。「他八成在某個地方躲起來，等我們吃完，我要把他找出來，丟進監牢裡。」
湯瑪士想大叫，想跑到全身乏力。他跑到東門、衝了出去，離開迷宮幽地繼續跑、跑過一條條走道，深入迷宮，管它甚麼規定不規定。但他還是逃不開那些聲音。
「泰瑞莎？沒有，我沒聽到。也許是從你封鎖的記憶中跳出來的！那是她的名字，湯米，一定是，她叫泰瑞莎。」
湯瑪士停止咀嚼。難道迷宮的幕後黑手可以控制他們？想想還真恐怖。
湯姆，不要怕我。
「湯米，坐下來，你到底在說甚麼？」
「沒問題，」科林特朝他們倆點點頭，隨即走出房間。
湯瑪士再也受不了了，他不理會紐特的質問，跌跌撞撞地跑到門口、打開門、衝出大廳，奔跑起來。他跑下樓、出了前門，一路狂奔，卻阻止不了她的聲音。
「甚麼？」
那雙眼眸是藍色的，色彩比他記憶中所有的藍眼和_圖_書珠都來得深湛。此刻他看著她熟睡的臉，試著想像那雙眼睛，在腦海裡把那兩幅畫面重疊。她的黑髮、白皙無瑕的皮膚、豐|滿的嘴唇……當他盯著她看時，再次發現她真的很美。
「你們有沒有記下她說的每一句話？」紐特問。
「那女孩，我要你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你那瞎卡腦袋裡有沒有甚麼印象。」紐特收拾好午餐的垃圾，站了起來。「之後我要你一字一句告訴我艾爾比說了甚麼。」
湯瑪士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強迫自己的大腦衝破記憶阻隔、回到過去，搜索那女孩的身影。他回想她剛被拉出「箱子」，睜開眼睛的短暫片刻。
湯瑪士嘆了口氣，跟著站起來。「好吧。」關於艾爾比對他的指控，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坦然說出口，更別提他對那女孩的感覺。看來他還得繼續保密。
「謝啦，科林特！」紐特的語氣像在下逐客令，「做一份完整的報告給我們，好嗎？」
「伽利這麼說，艾爾比也這麼說，還有小班，」紐特說，「我們把那女孩從箱子裡弄出來時，她也這麼說。」
紐特站起來，「甚麼？她是誰？」
「那可真有趣，」紐特凝神看他，完全無意掩飾。「嗯，繼續搜尋，用力思考，有空就回想一下，想想這個地方，深入探測你的腦子，把真相找出來。試試看，就算為了大家。」
湯瑪士感覺……很詭異，彷彿剛剛發生了靈異現象，讓人很不自在。「那是……我發誓我聽到了，可是聲音在我腦袋裡。老兄，我說不清楚。」
湯瑪士差點跌倒。為甚麼任何事都要扯到他？簡直就像腦殼裡有個搔不著、又不肯消退的癢處。他怎麼可能認識這女孩？
「我在努力，閉嘴！」湯瑪士閉上眼睛，在黑暗的腦海中搜索，試圖在一片虛無中尋找她的臉龐。她究竟是誰？他忽然覺得很諷刺，他連自己是誰都沒概念。
「那個遜客威脅要殺了你，我們得確定這種事不會再發生。這瞎卡頭要為這種行為付出相當的代價，我們不驅逐他已經算他好運了。千萬記得我的話，要遵守規定。」
紐特看著湯瑪士，臉色突然變得陰鬱，「你是指艾爾比剛剛的舉動嗎？沒有，從來沒有。www.hetubook.com.com話說回來，從來沒有哪個人想說出轉化中記起來的事。他們不肯說。艾爾比想說出來，或許才一時失控。」
「是啊，」科林特答道。「她還好，雖然還是一直說夢話。我們覺得她快醒了。」
「沒有。」
「以前見過那種事嗎？」約莫一分鐘後，湯瑪士問道。
「沒錯，你現在是飛毛腿了，民豪會教你——迷宮、地圖，所有的事。很多東西要學，我想你有得忙了。」
「湯瑪士，」紐特說，「有件事我希望你能瞭解。我們已經聽過太多次，沒道理再否認；是時候談談了。」
「紐特，我不曉得……」湯瑪士說，但紐特打斷他的話。
湯瑪士的心臟狂跳，連頭皮都感覺得到脈搏跳動。他胃裡一陣翻騰，「她……她在跟我說話。在我腦子裡，她剛剛叫了我的名字！」
我的記憶正在消失，湯姆，等我醒來我就甚麼都記不得了。我們能通過考驗，一切必須結束，他們送我來作為啟動裝置。
但紐特面無表情，只是翻了個白眼。「呃，沒有，大多數人第一個星期都嚇得尿褲子、哭個不停。」
紐特指著床頭櫃上的記事板，「舉個例子來聽聽。」
這回他跳離椅子，匆忙跑開，盡可能跟床鋪保持距離，還把桌上的檯燈給撞倒了；玻璃咯噹地碎落一地。有個聲音，女孩子的聲音，輕柔、甜美又有自信。他聽到了，他知道自己聽到了。
「我會的。」湯瑪士閉上眼睛，開始搜尋腦海深處。
紐特把視線移開，又轉回來。「沒錯，那三個人轉化後都說他們在記憶裡看到你。我猜他們應該不是看到你在種花，或扶老太太過馬路。根據伽利的說法，你壞到讓他想殺了你。」
「你到底怎麼了？」紐特問道。
他們直接走向廚房，儘管煎鍋抱怨連連，他們終究還是弄到起士三明治和生菜。湯瑪士發現煎鍋一直用怪異的眼神瞄他，每當他回望過去，煎鍋就把視線移開。
「我發誓！」周遭的一切都旋轉，向他擠壓過來，壓垮他的腦袋。「我腦子裡聽到她的聲音，或別的……感覺不像真正的聲音……」
湯瑪士不敢相信他問的竟是這個，錯愕地說：「餓？經過剛剛那一幕，我現在只想吐。不，我不餓hｅtuboｏk.ｃｏm.coｍ。」
當然沒有。「噢，我以為我聽到講話的聲音……我不知道，也許是在我的腦袋裡。她……說了甚麼嗎？」
兩人靜靜坐著吃完午餐後，紐特終於開口討論他真正想談的話題。他把手上的垃圾揉捏成團，轉過來直視湯瑪士。
「真的嗎？」湯瑪士不禁感到興奮莫名。他很樂意親自關上牢房，把鑰匙扔掉。
泰瑞莎。
科林特點點頭，「大部分都很難理解，不過有，能記的都記下來了。」
紐特咧開嘴：「可是我餓了，遜客。咱們去找找看午餐有沒有剩的；我們得談談。」
湯瑪士樂意聽從，不跟別人打交道聽起來很不錯。「很好，那麼民豪會訓練我嗎？」
湯瑪士很驚訝，想到要再次進入迷宮，他竟然不太害怕。他決心按照紐特的安排行事，希望可以忙得沒時間思考。在內心深處，他希望儘量不要待在迷宮幽地裡；躲開其他人變成他人生的新目標。
「知道了。」湯瑪士擔心伽利被關進監牢後只會更恨他。但他想，我才不在乎，我再也不怕那個傢伙了。
那些話在他腦海裡迴響著，碰觸他的耳膜，他能聽得見，可是卻不像從房間裡發出來的，不像從他身體以外的地方傳來。那些話確確實實、毫無疑問，就在他腦袋裡。
湯瑪士從椅子上跳起來，轉了一圈尋找著，椅子被他撞得向後轉。他聽到……
「拉把椅子過來。」紐特在床邊坐下時說道。紐特沒有爆出連串指控，令湯瑪士放心不少。湯瑪士把桌子旁的椅子拉過來，擺在女孩的頭旁邊，坐了下來，靠上前去看她的臉。
湯瑪士不敢承認。「我……我發誓我聽到一個名字。泰瑞莎。」
「湯米，餓了嗎？」走到室外時，紐特問。
「嗨，科林特，」紐特說，聲音聽起來很自在，像是經常來此探視。「她還活著嗎？」
紐特和湯瑪士決定帶著食物到戶外享用。幾分鐘後他們來到西邊石牆，背倚著一處濃密的爬藤，欣賞迷宮幽地裡熙來攘往的忙碌景象。湯瑪士強迫自己進食。根據情勢研判，他必須儲備體力，萬一再碰上甚麼瘋狂事，至少有力氣可以應付。
「我……」他又坐下，傾身盯著女孩的臉。「紐特，剛剛我站起來前，你有說甚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