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侯藍停下腳步,轉身說:「我從沒見過他,只透過電話或飛車黨和他聯絡。」
「是該說的事情沒說,該做的事情沒做。」
侯藍說:「我知道,我很抱歉。」
侯藍不發一語。
「對,我應該要在場。我有些器材要給他,鑰匙也在我身上。」
侯藍說:「說不定是因為我直接假定你們有武器啊。我知道索爾特太太家有槍,我還建議她用哪一種彈藥。」
「我們搞不好會在那裡等上好幾個小時。」
距離剩下六十英尺時,李奇掏出口袋裡的史密斯與威森手槍。距離剩下三十英尺時,他用槍口塞住侯藍的耳朵。撞車前他的左手繞過侯藍的坐墊,勾住,繃緊手臂,固定好肩膀。車頭撞穿了小木屋的側邊,安全氣囊彈出,擋風玻璃碎裂。前輪撞上小木屋的地板,車體於是騰空彈起。前防撞桿像撞球的母球那樣,把一個床架頂進了煤油爐內。煤油爐的管線斷裂,爐子像個木桶似地鏗鏗鏘鏘滾遠。車體落地後繼續在一堆物體中穿行,再度撞上同一張床,使它砸向隔壁床(原本兩張床之間夾著走道)。露在外頭的煤油爐管線被擋風玻璃上方的金屬板撞得「嘰」一聲彎掉,凹凸不平的開口一路刮過車頂。車子完全開進小木屋了,車速還是很快,後輪的雪鏈在木頭地板上刮磨個不停。李奇踹侯藍的膝蓋,逼他鬆開油門上的腳。車子接著把兩張床撞爛在小木屋另一頭的牆上,車頭破牆回到月光下,重重落地,車子就這樣停住了。車體前半在屋外,後半則停在小木屋內,整輛車卡在彎曲變形的金屬架和四散一地的木頭夾板中。兩個頭燈都暗了下來,引擎蓋下方傳來各種刮磨和震動,受壓迫的零件發出嘶嘶、咻咻、答答聲。四周都是灰塵、碎屑,極寒的空氣像液體一樣從碎裂的擋風玻璃注入車內。
還有一個小時。
李奇說:「後來我跟彼得森剛好堵到你,我們在你可以安全取得鑰匙的時間跑到這裡來了。你知道鑰匙在哪裡,但你不是自己想出來的,是別人告訴你的。你原本要來做一些準備工作,結果我們全都一起下去了。因為你想不到有說服力的藉口來阻止我們。彼得森看到了他一定會聯絡緝毒局來處理的東西,於是你就用無線電講了那番屁話再動手殺他,如此一來嫌疑犯就會有六十個人,而不是你一個人。接著我問你卡普勒的事,你對我扯謊,想讓我往錯誤的方向追查。根本沒有什麼『他在邁阿密和賣毒品的錢扯上關係』的傳言,如果真有其事,我在維吉尼亞州的朋友早就查到了。」
湯瑪斯.侯藍局長,安和*圖*書息於此。
兩人爬出撞毀的車外,置身冰天雪地與寒風中,接著踏入第一、二排小木屋之間的狹窄通道。侯藍走在前方,李奇走在十英尺後方,並將老舊的點三八六發左輪手槍舉在偏低的位置,手勢輕鬆。是珍妮.索爾特帶在身上好幾個小時的那把。
侯藍不發一語。
「是我說錯了什麼嗎?」
李奇說:「大約三分鐘前才確定,大約三十分鐘前我做出合理懷疑,要溯及既往的話大約是三十一小時,但當時我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掌握了答案。」
侯藍說:「沒有規定時間,典獄長會依照他的直覺來調度。」
「我們應該要把車藏起來,歹徒如果來了會看到的。」
車子滑行、減速,最後在第一排小木屋前方三十英尺處停住。侯藍的腳放在車底盤上,沒踩煞車。排檔還是打在前進檔上,但怠速引擎的動力無法壓過雪鏈的阻力,整輛車就卡在原地。稍微震顫著,不算在前進也不算停定,處在動與靜的分歧點上。
侯藍不發一語。
李奇說:「很快又會下雪了,到時候跑道又會積雪,這次可沒有飛車黨可以幫忙鏟雪。天候狀況無法預測,因此時間相當緊迫,柏拉圖可能已經上路了。他必須在地產脫手前取回珠寶,大概也會背棄約定搬走一些冰毒。說不定不是一些,是一大部分。他有一架大飛機,所以我猜他會叫他買通的警察去那裡幫忙。那名警察會看準時機離開崗位,前往西方,可能馬上就要行動了。我們只要搶先抵達,躲起來看現身的人是誰就行了。手到擒來。」
李奇說:「不過你預留給我的那發子彈會繼續待在槍膛內,因為我和前三個人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你很清楚。也許你一開始只是覺得我不好搞,後來就向軍方調檔案,證實了你的想法是對的。你一直小心翼翼地在應對我,因為你有這個必要。我是會留意蛛絲馬跡的人。過去三個小時你一直想解決掉我,把我拖去這裡又拖去那裡,不停跟我說話,想試探出我對整件事情的了解程度。你總是在等待動手的機會,就像現在這樣。在警局的時候,你內心很掙扎。你起初不想帶我過來,但後來想了。因為來到這裡後,你動手的時機也許就會出現。結果一路上沒出現,到了這裡也沒出現,之後也永遠不會出現的。侯藍,你頭腦聰明、槍法好,但我兩方面都比你行,我說真的。說穿了你只是一隻筋疲力盡的鄉下老鼠,跟我沒得比。比方說現在,你大衣拉鍊完全拉上又繫著安全帶,而我沒有。我可以在你手摸到槍之前就把你的眼睛射出眼窩。過去三小時的情況一直都像這樣。但我不
和_圖_書是因為知道真相才提防,我是原本就懂得要提防。」
「你怎麼知道的?」
李奇說:「話說從頭,我們在街上發現你和飛車黨的人,但其實你們沒起衝突對吧?你是在聽他們說話,聽他們傳達指示,整整聽了十分鐘。柏拉圖決定要幹掉律師、幹掉珍妮.索爾特,而飛車黨把消息傳給你。後來你聽到彼得森的車子逼近,就讓槍掉到雪堆中,這樣你才有理由在那裡站那麼久。接著你推了其中一個人一把,和他們打起來。全都是演的,好應付彼得森,大概也有應付我的成分吧。至於擲骰子嘛,如果你真的隨機臨檢,他們不可能偷偷摸摸這麼久都沒被抓到。是你打電話提示他們,他們才能逍遙法外這麼久。你們都為同一個人做事,所以你才輕易地放他們走。」
李奇說:「我昨晚跟彼得森有過一段對話。我們擔心監獄點名的時候會發現少了一個人,他就在八點的時候趕到索爾特太太那邊。我們非常憂心,神經緊繃。他把我拉到一邊問我有沒有武器,我說有。而且索爾特太太也有。在那樣的情境下,這顯然是非問不可的問題。你前一晚就沒問,你明明該問的。」
侯藍不發一語。
侯藍不發一語。
侯藍不回話。
李奇說:「我恐怕是對的,今晚稍早的時候,我們一起在地下待了一個小時,回到地面後你第一件該做的事是打電話到索爾特太太家。但你沒主動做,還得要我提醒。結果她沒事,因為那一小時內歹徒無法靠近他。因為你就是歹徒,你早就知道索爾特太太不會有事了,不需要打電話確認。你應該要再演得像一點啊。」
李奇問:「你們的人理論上要在圓陣上守多久?」
「就跟你猜的一樣。他要來帶走珠寶,偷回一些冰毒。」
侯藍說:「你搞錯了。」
「他會帶人過來的,他只需要爬上爬下而已。」
「再一個小時。」
種什麼因,就得什麼果。
「當然。」
「今天晚上照理說會有什麼狀況?」
侯藍不發一語。
李奇說:「他已經在這裡了。」
「我是要去保護她。」
「要你猜的話呢?」
侯藍開車載李奇。他的無標誌警車裡頭還是暖的,外頭的道路依舊結著冰霜、空無一人。他們在嚴冬深夜的荒野之中,除了風之外沒有任何物體在位移。他們經過珍妮.索爾特家的巷口,沒有人守在那裡。侯藍坐得很靠方向盤,安全帶繫上了,大衣拉鍊還是沒拉下來,材質偏硬的衣料被安全帶壓在他身上,看上去很彆扭。李奇癱坐在副駕駛座,沒繫安全帶,大衣拉鍊是拉開的,衣襬被他收到兩腿之間。他脫掉手m.hetubook•com.com套的手插在口袋裡。寒冷的氣溫使路面的車轍磨損、縮水了,前輪開在上面會稍微左右跳動,後輪的雪鏈嗖嗖響、叮叮咚咚。就快滿盈的月亮高掛在天空,蒼白而帶著病容,裹在宛如破爛薄緞帶的極寒雲氣之中。
侯藍沒回答,靜靜地坐了更長的一段時間,接著抬腳重踩油門。車子往前飛馳。輪胎跑在乾燥的水泥地上,車子搭載的是巨大的V8引擎,雙排氣管,力矩相當大,懸吊系統耐操,車尾沒什麼下沉,後輪反應快,有助於原本靜止的車子在八秒內飆出六十英里的時速。李奇被衝力摔到椅背上。車子距離小木屋只有三十碼,也就是短短的九十英尺。被車頭燈照亮的小木屋側面佔滿了擋風玻璃外的視野,急速逼近。引擎狂嘯。
「話說回來,他會需要地面的人幫什麼忙?」
「你真的這麼想?」
「如果真的有人跑過來的話。」
侯藍思考了一分鐘,李奇謹慎地盯著他看。侯藍的嘴巴無聲地蠕動,眼神不斷游移。起先不太情願,後來下定了決心。
「好。」他說:「就這麼辦。」
侯藍在兩百碼外鬆開油門,讓車子自己滑行。他還是坐得很挺、很靠近方向盤、繫著安全帶,依舊像是大衣尼龍布捆成的木乃伊。
「他們準備把飛機降落在鳥不生蛋的地方。有人可能會聽到,任何事都可能會發生。有當地警察在對他們的幫助很大。」
侯藍問:「你要怎麼處置我?」
「就這樣?死了三個人,然後你說你很抱歉?」
李奇說:「我猜第四發子彈現在已經上膛了,是預留給我的。你用的是某個地方弄來的黑槍,可能是遺失物,可能是懸案犯罪現場來的,也可能是飛車黨提供的。要不要翻出口袋裡的東西證明我說錯了?」
「我該把車停在哪?」他問。
李奇還是在座位上坐得直挺挺的,手依舊自在地環住侯藍椅墊後方。副駕駛座的安全氣囊曾彈出抵住他方正的肩膀,後來又消了下去。
李奇說:「跟我聊聊柏拉圖這個人吧。」
「舉最近的例子來說吧,開上跑道時你沒關掉大燈也沒減速。歹徒已到場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你知道他還沒來。因為你就是歹徒。」
「但我早該想通的。」李奇說:「早該在三十一小時前,警報第一次響起時就發現了。真相就擺在我的眼前。我原本不知道歹徒如何在我沒看到他的情況下觀察我,我只知道歹徒會開車從索爾特太太家的正面逼近,因為天氣太冷的緣故。他的行動確實符合我的預期,而我實際上也看到他了。所有人都離開索爾特太太家的m.hetubook.com.com一分鐘後,你迅速又輕鬆地出現在前門,自信滿滿,滿到氾濫。你是來殺珍妮.索爾特的。」
他說:「我告訴過你了,侯藍。你拚不過我的。」
「更狠。」
李奇說:「沒熄火是因為你原本打算進門後立刻就出來,你認為稍微晚到監獄的後果你承擔得起,就像你今晚大概也晚到了吧。結果當時我在屋內。你看到我很驚訝。你需要時間思考,於是杵在原地,內心掙扎。我和索爾特太太以為是兩邊的責任讓你很矛盾。但你其實在想:我的皮帶上到底有沒有繫著索爾特太太的其中一把槍?如果我有槍,你的拔槍速度會比我快嗎?最後你的結論是『我有』、『你不會』,所以你就走了,決定要改天再動手。我敢說柏拉圖一定很不爽,他大概是個很沒耐性的人吧。不過你最後還是完成任務了。」
「有人代勞他們何必親自動手?」
「他剛到。」
「你給的建議很好,但你當天晚上應該要確認槍枝已經從盒子裡取出來才對。就算不親眼確認,也該口頭上問一問。任何人都會做確認,除非是不認為她有必要做好自衛準備的人。」
「那你就懂了。」
侯藍說:「那我可以趁我們都在地底下的時候殺死彼得森啊。」
「我們要躲在哪裡?外頭這麼冷。」
「他真的像傳言那麼狠嗎?」
時間是凌晨兩點五十五分。
侯藍不發一語。
「所以說,一個小時內跑過來的人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李奇說:「我知道。」
「不重要。」李奇說。他依舊癱坐著,沒繫安全帶,雙手插在口袋中。
李奇說:「我們出去散個步吧,把手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她不是他們的階下囚。他們想把她藏起來,手法很粗糙,不過我看得出她是自願待在那裡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猜她喜歡那樣的生活方式。」
「別再找藉口了,你可以用其他方式處理。」
「一定有需要他幫忙的地方。」
「冷?」李奇說:「這不算什麼。」
「什麼?」
侯藍問:「你多久以前發現的?」
侯藍不發一語。
李奇那把手槍還塞著侯藍的耳朵。
「恐怕不是。你自己說過暴動可能持續好幾小時,甚至好幾天。但你的車沒熄火。」
「我最後想起來了。我在你辦公室看過她的照片,她長得就跟她母親一樣。」
「好。」李奇說完便舉起點三八手槍,朝侯藍雙眼之間扣下扳機。小小的後座力傳到他手上,一五八喱火藥的點三八子彈發出它在寒冷戶外被擊發時固定會有的那種破裂聲,「啪」。聲音響徹平原,很快就消散了,因為聲波不會撞到物體反彈和_圖_書回來。侯藍倒下,尼龍衣料發出大音量的窸窸窣窣,衣料的堅硬質地使他倒成側臥的姿勢,一邊肩膀貼地,臉轉向月亮所在的位置。他稍微估算了一下:零點三八英寸比九毫米稍微長一點,因此開在侯藍額頭上的第三隻眼會比珍妮.索爾特額頭上的稍微大一點。不過他的臉也比她的稍微大一點,因此視覺效果差不多。
「例如?」
「我想會有的。」李奇說。
侯藍說:「你真的這樣想?」
「而你應該要負責幫忙?」
車子轉彎開上與高速公路平行的舊郡級二線道,往西移動。這五英里路開得不快也不慢,強風和冰屑在空中肆虐。接著他們再度轉彎開上狹窄、蜿蜒的八英里路,往北走。接著跑道浮現了,那畫面一如往常地壯觀。莊嚴、浩大、寬闊、平坦,在車頭燈照射下往無限遠的彼方延伸。到現在都還是乾淨、乾燥的。侯藍沒減速,車子直接咚咚兩聲壓上月光照亮的水泥路面,保持直線前進,行車速度不變。前方除了灰濛的暗影之外什麼也沒有。沒燈火,沒動靜,沒任何物體在位移,沒人在。遠方的小木屋看起來黑黑的,浮現在它們後方的石造建築顯得更大更黑。
侯藍安靜了好一段時間,然後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做這些對吧?」
「我不這麼認為。柏拉圖得飛過來再飛走,困在暴風雪中的代價太高了。那架大飛機著陸在設施不完善的地方,如果卡在那裡搞不好會卡到明年初夏。」
等這一團混亂結束後,珍妮.索爾特曾說過,我會有很多時間可以看書。
「自願不代表她比較安全。」
「說得對,但你不可能連我都幹掉,你自己心知肚明。你怕我。我聽一個在維吉尼亞州的女人說你向軍方調閱我的服役紀錄,我的檔案上有你留下的標籤。所以你知道幹掉律師、彼得森、珍妮.索爾特是一回事,幹掉我又是另一回事。要對他們下手很簡單。你開著警燈在路邊等待,朝律師揮揮手,他就停到你旁邊了。他怎麼可能不停車?他搞不好根本就認識你,根本就跟你這個隔壁郡的警察局長吃過五、六次飯呢。至於彼得森,你要他跟你去哪裡,他就會去哪裡。珍妮.索爾特看到你說不定還精神大振,直到你拔槍相向。」
李奇說:「你把車弄壞了,我要怎麼回鎮上?」
他的身體靜止不動,血滲了出來。他口袋裡的手機這時響了。
李奇說:「彈殼有三個。其中兩個掉在這輛車上,另外一個掉在珍妮.索爾特家的地板上,被你撿走。我猜你把它們丟在警局外面的垃圾桶了,要我打電話請櫃檯那個老先生去查看一下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