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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人鎮

作者:李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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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十

習慣和絕望驅使他拍拍自己的口袋,結果他摸到了硬硬的東西,是桃樂絲的銀餐具。吃早餐時用的刀叉、湯匙,沉甸甸的骨董,當初急忙收走,一直沒歸還。他將餐具掏出來,握柄很長,材質似乎是早期的不鏽鋼。
該行動了。
行不通。
還有什麼好想的?
他頭偏向一側,抓住保險桿的雙手往上一推,讓自己像是要潛入水中似的往下滑。動作做到一半保險桿後方的金屬板便開始彎曲、變形,嘰嘰嘰嘰,原本彎曲的地方開始凸了出來,輪廓變得平板,引擎怒吼,排氣管發出更大的聲響,貨車再度往前推進一英寸,保險桿中段打在李奇的側臉上,刮過去。他的一隻耳朵抵著燙死人的鍍鉻,另一隻耳朵抵著冰冷的花崗岩。他又踢又拖,將壓在身體下方的腿伸出來,屁股擠過樹枝,整個人躺下來。他臉上方的最後一小塊空間消失了,因為擋泥板掉了下來,殘餘的保險桿劇烈地彎曲成一個外凸的點,撞向花崗岩。
還有兩百碼。
結果貨車並沒有撞毀。
相差十秒。
技工有扳手可用。
李奇維持臥倒的姿勢,靜比動還要不顯眼。不過他知道貨車遲早會開到這附近來,這是無法避免的,他必須在某個時間點動起來,但要躲到哪?四周沒有天然的隱身處,沒小丘、沒樹林、沒溪流、沒河流,什麼也沒有,他又跑得慢,動作不太敏捷。在無邊無際的曠野中,可不是人人都有能跑得贏貨車的飛毛腿。
他沒得選。
該行動了。
司機用力地踏下緊急煞車,車體側滑後停住,前保險桿探入樹叢中一碼,他是當地人,知道樹叢裡頭有什麼。打倒車檔的聲音傳入李奇耳中,車體倒退,前輪轉向,司機再度換檔後,車子便朝李奇直衝而去,車速極快,氣勢凶暴。這輛休旅車裝了越野用的大輪胎,上頭的白色字母髒掉了,胎面紋路寬粗,它們不斷在土地上扭動、翻攪,泥塊同時從四個輪胎上飛濺拋散,可見是四輪傳動車,V8大引擎怒吼著。李奇倒在地上,因此看得到懸吊系統、減震器、排氣岐管和大小有如足球的差速器外殼。
保險桿中央距離李奇胸膛只剩六英寸了。
螺帽動了。
李奇將手收回身體側邊,整個人以仰躺的姿勢扭出貨車後方,腳先出來,矮樹叢懸在他上方,刮磨著他,他抓住後保險桿後一提一拉一扭,蹲坐起身。他想找一個拳頭hetubook.com.com大小的石頭來砸爛車窗,但遍尋不著,於是他選擇另一個自己可以接受的手法:握拳猛搥後車窗一次,兩次(還比第一次更大力),然後轉身就跑。
他深呼吸,緊咬牙根,無視自己手臂的疼痛再試一次,還是沒有結果。他改變手法,用右手拇指和食指緊抵住刀叉握柄,以及夾在兩根握柄底部之間的螺帽,空出來的左手轉動整個裝置。
他又冒險回頭看了一眼。貨車果然沒在第一時間加速,不然它和李奇之間的距離應該會拉得更近。儘管如此,它還是在逼近,速度相當快。那是輛休旅車,不是皮卡車,是美國車,不是進口車,說不定是GMC。暗紅色烤漆,車況不新。車頭高而鈍,鍍鉻保險桿跟浴缸一樣大。
還有五十碼,還剩十秒鐘。他在二十碼外停下腳步,轉身面向南方,靜立原地,呼吸急促。他平舉雙手,與肩等高。
它距離貨車一千碼,貨車車速再怎麼快都要花上七十秒。
這塊石頭真是不得了,體積比他剛剛看到那塊大得多,說不定是母體。剛剛那塊長得像楔子,彷彿是大圓石的碎片,而這塊看起來就像大圓石本身,形狀宛如一大塊派,但並不扁,而是又凸又圓。像是缺了三、四瓣又半掩在土裡的柳橙,也許在一萬五千年前的冰河時代,有道冰河從加拿大一路流過來,數十億噸結凍霜雪的重量壓裂了這塊石頭,碎片被壓到兩英里外才停住,往後無數個世紀都承受著和緩的風化作用,而體積較大的碎片留在原地直到今天,大半顆都埋進了豐饒的土壤中,上頭也有些許風化的跡象。它是一塊巨大的花崗岩,上頭有個表面已磨損的三角形淺溝,像是被人咬了一口,也像是一張嘴,缺口就對著小碎片所在的南方,淺溝的開口大約有十英尺寬,深大約五英尺。
貨車還在前進,目前仍是遠方的一個小點,緩慢、有耐心、移動得很有條理,偏左,打直,偏右。車頭偏右時便會正對著李奇的所在位置。車子目前在幾千碼外,李奇看不出司機的模樣,反過來說司機也看不出他的模樣,至少還沒這麼快,不過一切只是時間問題。李奇猜雙方之間距離剩兩百碼時,他低伏在地的身影就會浮現出來。如果車子的擋風玻璃很髒的話,說不定要等到剩下一百五十碼時,如果司機近視或無聊發懶的話,說不定要等https://m•hetubook•com.com到剩下一百碼時。司機愣了幾秒,恍然大悟,然後就會踩油門加速。土地凹凸不平,因此貨車頂多開時速三十英里。李奇猜七到十五秒後,貨車就會追上他了。
結果一動也不動。
他沒有嗎?
它距離李奇三百碼,他的腳程再怎麼慢都能在六十秒內抵達。
李奇拔腿就跑。
那個樹叢就是他該去的地方。
司機還不罷手。
但李奇沒有。
他起身作勢往右移動,接著身體往左方一甩,滾往旁邊去。貨車跟著急轉彎,但沒撞到他,只壓過距離他臉部一英尺遠的泥塊。熱油、汽油、廢氣的味道紛紛被他吸進體內。一團不和諧音響起:內燃機、排檔嘎嘎響、彈簧尖鳴。貨車再度急速倒車朝李奇開來,此時他已蹲起身,思考著。接下來該往哪裡去?進去或出去?進去樹叢中,還是要跑向曠野尋找出路?
他的腳還是重重踩在油門上,顯然不知道李奇人到底在哪裡。他看不見,他肯定是指望車身已壓在李奇胸膛上,所以才繼續加速。貨車搖來晃去,車身壓低,推進。李奇平躺在車子下方,左右兩邊是高速旋轉的車輪,上方是彷彿有脈搏的排氣管,各種有稜有角、髒兮兮的金屬零件距離他的臉只有數英寸,急遽運作,咻咻咻,螺帽、螺栓、管線、皮帶他都看到了。他不太懂車,不知道要怎麼修,也不知道要怎麼破壞,反正他手上也沒有工具。
距離李奇胸前只剩四英寸。
他冒險回頭看了一眼。貨車顯然沒在第一時間加速,不然它和李奇之間的距離應該會拉得更近。引擎聲依舊模糊,還沒來到會產生壓迫的範圍內,不過車速相當快,內燃機高速運轉,傳動帶咻咻響,氣流嘶鳴,彈簧震顫,輪胎咚咚跳動。
他起身,跺出僵硬笨拙的步伐,擺手張口,呼吸急促。十碼,二十碼,三十碼,四十碼,五十碼。身後突然傳來模糊的引擎運轉聲,他沒回頭,還是繼續往前跑,腳步滑來滑去,速度慢到自己都受不了。
三英寸。
而且還在持續逼近,保險桿一路彎折到固定它的鐵架那裡,這鐵架比保險桿堅固多了。引擎發出更巨大的怒吼,貨車奮力往石縫內鑽,車身壓低,為懸吊系統帶來壓迫,其中一個前輪失去抓地一秒鐘,瘋狂空轉,泥土、石子、斷樹枝飛進輪拱內。整輛貨車不斷搖晃、一顛一顛的,後來前輪再度抓和-圖-書地,排氣管發出轟的一聲,固定保險桿的鐵架鬆脫,車子又往前挺進了一英寸。
李奇立刻臥倒在地。他身穿橄欖綠、棕色、褐色衣物,四周綿延數英畝的冬季土壤也是橄欖綠、棕色、褐色的,由逐漸腐爛分解的葉柄、葉片和肥沃的土堆構成,有的部分已被風霜凍裂、凍碎。凝滯、無形的霧氣仍未散去,彷彿是一層薄紗。
他打算把李奇的腳壓爛在石頭上。
比起保護前保險桿不讓它受損,司機更想逮住李奇。
他鼻子上方有一大塊凹陷的部位,位在引擎區的底部,像是倒著放的方形容器,淺淺的,又黑又髒,他猜是引擎機油的油箱,正中央有個六角形螺帽。修車行技工換機油的時候把它轉開,油便會流出,新油會由上方灌入。
這時,貨車前保險桿的左右兩端同時卡在逐漸內縮的牆面上,貨車停了下來,動彈不得。這正是李奇想要的結果。鍍鉻大保險桿形成新的障礙,封住三角形淺溝,它距離李奇大腿大約一英尺,他感覺得到冷卻器散發出的熱度,引擎怠速的隆隆聲在他胸膛中引起共嗚,機油、汽油、橡膠、廢氣的味道傳入他鼻中。他雙手按上球根狀的保險桿,試圖往下坐,再以仰躺的姿勢滑到貨車底部,扭動背部前進。
時間不夠用。
貨車保險桿差一英寸就要撞上石頭時停了下來,它的引擎蓋比李奇的腳略低,車頂比他的腳略高。引擎運轉速度減慢,進入怠速狀態,車內四個參差不齊的「噠」傳入李奇耳中,是車門上鎖的聲音。司機擔心自己會被拖出車外打肉搏戰,很聰明。現在李奇的選項減少了,他可以踩上引擎蓋,試著踢破擋風玻璃,不過汽車擋風玻璃並沒有表面上看來那麼脆弱,而且司機只要猛然倒車,李奇就會被甩出去,他原本可以抓住車頂行李架來反制,但如今他的手很痛,不可能攀在時速超過三十英里、彈跳個不停的貨車上橫越內布拉斯加州。
跑向曠野等於自殺。在近距離之內,貨車的動作顯得相對笨拙,但他無法永遠跑、閃、躲下去,任誰都沒有辦法,最後都會累的。於是他站起身,穿入樹叢中,植物的尖刺勾破了他的袖子,貨車以倒車的方式緊追而來,轉了個大彎。司機正轉頭盯著後方,他是個壯漢,脖子粗,肩膀寬大,短髮。李奇直直奔向樹叢中央,糾結成團的帶刺長藤絆住他的腳,他便以徒手撕扯的方式開路和*圖*書。司機將方向盤打到底,貨車路徑畫出的圓變得很小,但還是不夠。李奇繞過貨車,繼續挺進。
陷入僵局了。
貨車雷霆萬鈞地衝來,筆直朝向李奇。他往右邊跨了一大步,兩大步,三大步,讓貨車、他自己,隱身樹叢中的石頭排成完美的一直線。卡車持續逼近,李奇倒退走,接著用拇指倒退跑,動作非常優雅,眼睛直盯著前方。貨車持續逼近,搖晃,又彈又跳,引擎怒吼著。還剩二十碼,十碼,五碼,李奇配合著它移動。他一感覺到樹叢前緣碰到小腿肚就立刻往側面猛擺身體,把自己甩到卡車的路徑外,滾到一旁,等著看貨車撞穿樹叢、撞上石塊。
只動了一點點。他再度深吸一口氣,手指拚命施加箝制力,等到指肉都壓平、失去血色再轉動刀叉,緊鎖的螺帽不情不願地轉動了,嘰嘰嘰。黏附在四周的泥土和砂礫有可能將螺帽黏著在原地,但他還是繼續轉下去,動作穩定而順暢,呼吸急促,全神貫注。轉了兩圈半後,油箱裡的油肯定有滲露出來、浸濕螺帽周圍,因為阻力突然消失了,螺帽轉得又快又滑順,毫不費力。李奇放下刀叉,滑到一邊去,手高舉過頭直接轉下螺帽,引擎依舊在加速,不過螺帽脫落的瞬間,油箱內巨大的壓力使油料激射而出,形成半英寸長的水柱,潑淋在結凍的土地上,濺起的液體沾附上附近的樹叢,使它們變得又黑又黏,發熱冒煙。
南方一英里外的貨車持續前進,輪下的長方形田地幅員遼闊,它差不多位在正中央。車子不斷蛇行前進,偏左,打正,偏右,打正,又偏左。節奏規律,持續反覆,司機的視線像探照燈那樣打在地平線上。
他緩慢、謹慎地轉身。東方什麼也沒有,西方也是,不過幾百碼外的北方有他之前注意到的懸鉤子叢,他看到的第二樣東西在兩英里內——又一個高度及胸的樹叢,縮小版的樹林。是野生的覆盆子或野玫瑰,暴露在原野中又處於休眠狀態,但還是很茂密,也長了很多刺,農夫犁田時沒將它們剷除掉,他先前看到的樹叢沒被清掉是因為中間有塊大石頭。這一個樹叢還存在的理由也肯定相同,世界上沒有一個農夫會基於感情因素年復一年地保留野花,讓它們存活數百個季節。
來抓我啊!
鐵架又鬆脫了一些,熾熱的金屬觸碰到李奇的大衣。
他跑到大石m.hetubook.com.com頭旁邊了。
李奇還沒坐到地上,便聽到喀、嘎嘎嘎的聲音,變速箱切換成較低的齒輪比。適合拖行殘株,或壓爛保險桿,引擎怒吼,四個輪胎猛力抓地,車身往前推進,而它面臨的唯一阻力來源是裝在自己上頭的保險桿,保險桿兩端都發出尖鳴,變形,壓平了。貨車持續逼近,一英寸,兩英寸,三英寸,車輪轉得很慢,但不曾停頓,一次位移一個胎面突起的距離,保險桿往後扳,一路刮磨,V8大引擎則將裝飾性的球根狀金屬扳輾成扁平的廢鐵。
引擎轟轟響,聲嘶力竭,貨車搖晃震盪。李奇往後滑一碼,雙手舉過頭,分別將刀子的握柄和叉子的握柄抵在螺帽兩端,拇指、食指施力——一半的力氣用來箝住螺帽,另一半用來轉動它。
李奇手腳並用、倒退移動,像螃蟹一樣急急忙忙爬上花崗岩坡。他反覆動作、拖行腳步,最後在圓石頂端站了起來,他的位置離地可能有五英尺高,要保持平衡非常不容易。
但要往哪裡去?
是嗎?說不定沒有。對方的戰術全攤在陽光下了:他沒打電話,代表他想獨力逮住李奇,大出鋒頭,他打算把貨車當成鎚子,石頭當成鐵鉆。不過他不會永遠等下去,他要是沮喪過頭還是會打電話給同伴。
李奇背靠大圓石的東側稍作休息,他只要往右繞行四分之一圈就會到達那道淺溝,貨車轉彎駛出樹叢,李奇一時之間失去了冷靜,認為那傢伙放棄回家了,結果那輛貨車慵懶地轉了個大彎,緩慢、充滿惡意地朝李奇直直開來。擋風玻璃後方的司機臉上掛著煞氣十足、耀武揚威的大微笑,前幾株植物被鍍鉻保險桿壓倒了,司機雙手小心翼翼地握著方向盤,力求精準控車。
李奇爬到巨石另一側去,鑽入帶刺的樹叢中。貨車倒車繞過石頭追來了,他聽得一清二楚。嘎吱嘎吱,車子從他右方穿出樹叢,轉軸幅度很大,彷彿繞行著某個圓環,速度緩慢、戒慎恐懼。李奇作勢衝向空地去,司機買單了,行車軌跡偏離圓形路徑約十度,李奇乘機往回跑,繞過石頭,躲進三角形淺溝最裡面,肩膀緊抵著幾乎就要匯聚成一個點的兩面牆。貨車停了一秒後往前奔馳,在樹叢外大迴轉,筆直朝李奇開來,車頭再度對著行進方向,司機和先前一樣打低速檔,緩慢、充滿惡意地逼近,十英尺,五英尺,三英尺,然後兩英尺。
早點行動會比晚點好。
還有一百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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