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你對這有什麼感想?」
「那麼你為何需要確認這個人的身分?」
黃頁簿的前面有一張雷皮德市街道地圖,老太太小心翼翼把它撕下,在她的旅館還有蠍子洗衣店的位址上做了記號。她把黃頁對折再對折,然後交給李奇。明早吧,她無疑這麼以為,可是他卻直接跑去,將近晚上十點。他步行經過一個個黑漆漆的狹長街區,一發現亮著的燈泡就趕緊察看老太太的地圖,接著看見前方有發亮的霓虹燈,是一家位在街角的夜間便利商店。根據老太太的地圖,蠍子的自助洗衣店就在對街再過去半個街區的地方。
「目前不是。」
「必須是有關聯的事嗎?」
「可是像他那種人用得著自助洗衣店嗎?套裝都是送乾洗店,襯衫漿燙要花一元五角,對吧?」
「他在經營失竊財物的買賣生意,」李奇說:「據我聽說是這樣。」
估計午餐尖峰時段差不多過了,李奇自行醒來。經過前一晚的折騰,他覺得還好,沒有嚴重的痠疼或痛楚。他到鏡子前察看,額頭有一處輕微瘀傷,是用頭撞那第四個傢伙造成的。右前臂有點疼,它獨力解決掉了他們當中的三個,整整一半。骨頭倒是沒看見有瘀青什麼的,不過皮膚腫得足足有正常皮膚的兩倍厚,而且發紅,到處是細小的刺傷,甚至連襯衫袖管都穿透了。這是常有的事,通常是牙齒,或者鼻樑的斷裂或眼窩的碎屑,附帶損害。但其實沒什麼好擔心的,他的狀況還不錯,依舊是老樣子,依舊是孤獨的一天。
李奇報上名字,連同出生日期、服役編號和畢業年份,他聽見那女人把它記下。
「因為到頭來妳會發現,有個姓名縮寫S.R.S.的西點校友正陷入困境,也許正落單而且急需救援,而這場談話是這件事的第一絲風聲,日後妳會後悔一開始沒把它當一回事,妳會遺憾沒有早一點告訴我。」
「這重要嗎?」
「你千萬要小心,蠍子先生是出了名的好鬥。」
「只是傳言,我不該多說什麼。不過,我有個朋友的姪孫在警局工作,他說他們手上關於蠍子先生的檔案足足有三吋厚。」
那個穿套裝、打領帶的傢伙已沒了蹤影。
「我想找一個名叫亞瑟蠍子的人。」
「西點軍校,」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校長辦公室,我能為您效勞嗎?」
和往常一樣,車主想要了解他的臨時乘客想去哪裡,以及原因。有如付費的概念,長旅程得用長故事來換取,不知為何李奇把實情告訴了www.hetubook.com.com他。當鋪、戒指、他心中那股想要找出其中關聯的衝動,連他自己都解釋不出個所以然。
和以往一樣,從高速公路下到城區是旅程中最艱難的一段。對市區來說這輛紅色卡車太龐大了。經過整整五小時五分鐘,晚上七點五十分,李奇在交叉橋下車,他舒展四肢、深呼吸,接著打算在當地搭輛便車。這裡的車輛來往頻繁,有很多貨卡車、休旅車和普通汽車,問題出在車主的心情,他們全都剛從高速公路下來,全都到了旅途的最後一段,全都快抵達家門了。他們全都疾馳著經過,沒人有心情順道載別人一程。時機不對,沒那打算,讓人搭便車這種事是在旅程剛開始的時候,不是結束。
「能不能辦得成,蠍子先生以前也曾經被警方盯上,卻沒有一次被逮到證據。」
整整十哩路車主靜靜咀嚼著這話。
「這麼說來我們似乎有了共識。」
「你到底是誰?」
「他剛好是那第三個,」她說:「我完全不認識他。」
「然後呢?」
這讓李奇很懷疑,客房本身當然不可能免費,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櫃台後面有位老太太,長得纖瘦優雅,她有一頭藍色頭髮,像細緻的棉花糖那樣飛散開來。她年約八十歲,也許是旅館在古早年代的創業老闆。李奇提出他的問題,她笑著說,沒錯,他必須付客房的錢,但是這錢包括其餘所有設施,她說這話時帶著半逗趣的眼神,抬起接著下垂,他感覺她所謂的一概免費,一方面是為了回應隔壁同業的誇大吹噓,不管在觀看者眼中是幽默、揶揄或犀利,但另一方面也在表達一種無奈和沉痛,因為這年頭,無論你多努力打拚,人世間總會有人把價格壓得更低,免費之後還能怎麼做?
「你們這兒有多少家?」
「不見得和她有關,有個名詞,移情作用,好像是,或者投射,雖說這兩者可能不太一樣,我老婆會說你對另外一件事懷著愧疚。」
「怎麼說?」
她又想了一下,先是露出狐疑的樣子,好像這問題問得怪異,她怎麼可能認識那些人呢,可是接著她臉色一變,彷彿想起久遠以前的業務往來,本地的企業競爭,還有乏味的會議,還有雞尾酒會。
「多多少少吧,但不一定是你曾經讓某個女人賣掉她的首飾之類的事,不必然那麼直接。我老婆會說,你可能遭遇過別的挫敗或不公不義。」
不錯的生意,李奇很樂意付出一塊錢,倒不是說他需要幫忙或運氣。因為每個駕駛人都正要前往雷和圖書皮德市。該市距離這兒三百五十哩,但它是第一站,在那之前一片荒涼,在那之後選擇就多了。懷俄明、蒙大拿、愛達荷,但在那之前每個人都得先經過雷皮德市。
她說:「你想查詢什麼事呢?」
「她常看書,」車主說:「她很有想法。」
然後他說:「我老婆會認為你心中懷有某種愧疚。」
和許多卡車駕駛一樣,這人年紀很大。也許這一行已經沒落,也許這工作越來越辛苦了,李奇心想最後一個西部邊疆社區也會跟著消失,這些傢伙是最後一代了,DNA的結束,現在的人只想每天晚上窩在家裡。
「你找亞瑟蠍子做什麼呢?」
「妳知道店主是誰嗎?」
「可否請問先生大名?」
他沖了澡,穿上衣服,然後前往空蕩無人的餐館,叫了份全日早餐,他要店家找給他幾枚兩角五分零錢,然後走向門口附近的付費電話,他憑著記憶撥了一個多年前的舊號碼。電話響了兩聲,有人接聽。
李奇掉頭,回到櫃台前,正在替他做三明治的服務員說:「他可能需要洗內衣,還有襪子,可是所有旅館的衣櫃都備有洗衣袋,像他那種人才不會乾坐在那裡,看肥皂泡打轉。」
沒有寂涼的深夜腳步聲。
她說:「你是記者?」
「你是不是擔心臭蟲?這倒不必,自助洗衣店就是這點好,把乾衣機調到高溫,蟲子全部死光光,我這裡洗床單就是這麼做的。」
「不過妳聽過這名字。」
「什麼衣服?」她說:「你又沒有行李袋。」
「我會客氣點問他的。」李奇說。
「三家。」她說。
他聽見她把它寫下。
李奇付錢訂了房間。
李奇說:「那個買了煎蛋三明治的傢伙?」
「你是警察?」
他說:「剛才那人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左手邊的旅館寫著:一概免費。
「長知識了。」李奇說:「雷皮德市有多少家自助洗衣店?只是好奇,沒別的,我喜歡探究各種事物。」
接著他步行繞過街區,在一條巷子裡找到洗衣店的後門,那是一片單調的金屬防火厚板,制式工業產品,沒什麼特別之處。也許是市區規劃的要求,或者安全措施,門鎖上了。
女人說:「再打給我。」
「你需要多少家?」
「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他。」
「你認為他住在旅館裡?」
「你應該找家自助洗衣店。」
大約一分半鐘不到,他便搭上了車,一和_圖_書輛拉著白色密閉式活動拖車的巨大紅色卡車。車廂的座椅後方備有四人份睡鋪,比李奇住過的某些軍營宿舍還要寬敞,這是為了一些橫越鄉野的房屋遷移業務的需要,駕駛人說。方便整組工作人員睡在車上,省下汽車旅館錢。
「我根本不認得這個女人,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從來沒見過她,怎麼會因為她而覺得愧疚?我只知道她把戒指賣掉了。」
「我有她的遺失財物要歸還。」
像這種情況,最好是遇上一個在前面三百哩的地方搖頭拒絕過,一路上懊悔不已的車主,主要是自我形象的問題,不過這些人酷得很。這種人會在最後幾哩路停車,也許是暗暗希望他的短程搭載會遭到別人的無奈拒絕,不花任何代價便平撫了自己的良心,但一方面又微妙地樂於真的讓人上車,送他一程。根據李奇的經驗,假設車流密度不變,大約每隔二十或二十五分鐘便會出現一個這樣的人,關鍵是可見度,他們越早看見你,你的機會越大,因為有更多時間讓他想起要耍酷,有足夠空間讓他從容悠緩地停下車來,面帶笑容探身到車窗外。
李奇果然循著位址找到了它,就在一棵枯樹後方,這家店位在街區中央,一棟橫跨整條街道的大建築物内的核心商店。目前沒營業,沒開燈,門也鎖著,門把還上了掛鎖鍊子,店門是玻璃門,旁邊有一道較寬的窗子,裡頭一片昏暗,一整排堆疊的洗衣設備靠著一面牆羅列,陰森的白色而且體積龐大,另一道牆邊有一排塑膠涼椅,上方是硬幣兌換機、肥皂衣物柔軟精和乾衣紙,每樣東西都要價一塊錢的樣子。
「什麼情況?」
李奇沒說話。
他先是一臉困惑,接著露出些微敵意,像是懷疑有人在開他玩笑,接著他出神想著事情,彷彿苦思著一道艱難的數學題,結果得到一個他喜歡但沒把握的答案。
「只請妳答應我,查一下她,也查一下我,然後考慮一下所有可能的狀況。到時妳要不覺得慶幸妳沒告訴我名字,要不就會後悔。我會再找時間打電話給妳,純粹出於好奇,妳可以告訴我是哪一種。」
他走出店門,來到人行道上。
他問她。「我該把衣服拿去哪裡洗?」
對街的左邊過去是那家亮著燈的便利商店,再過來是一家鞋類直營店,再過來是幾家空店鋪,就在正對面,接著中央偏右一點是一家早餐店,道地的廉價小餐館。它的正面窗口很小,但視線應該相當不錯,餐點或許也不錯,還有咖啡,李奇暗暗把它記下。
李奇點了外帶,烤牛肉和www.hetubook.com.com瑞士乳酪,附帶美乃滋和芥末,搭配白麵包,外加咖啡。服務員轉身,啟動切肉片機。李奇問他。「你對前面街區那家自助洗衣店了解多少?」
他在黑暗中繼續站了一分鐘,然後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在對面街角,他順道進了那家便利商店,他想來杯咖啡應該不錯,或者三明治,他餓了。店裡有另一個和他有相同意圖的顧客,那人正站在熟食櫃台前啜著杯外帶咖啡,一個小個子,外表整潔俐落,穿戴著深色套裝領帶,他顯然點了一份包含煎蛋和大量乳酪絲的複雜餐點,顯然不擔心膽固醇的問題。服務員完成餐點,把鬆軟的成品先用紙包起來,再包一層鋁箔,他把餐點遞給客人,穿套裝的男子轉身,從李奇身邊繞過,朝店門走去。
那人轉過身來,他背後的刀片呼嚕呼嚕地轉動。
他往回走,慢慢繞過大樓側面,從巷子走回街道。太長了,大約是他從洗衣店窗口所能看見的兩倍深度,這表示後部還有另一個房間,大約同等大小。也許是儲藏室,或者辦公室,引發流言的生意就在那兒進行。
「他們叫什麼名字?」
結果花了四十分鐘,八點半整,一輛道奇雙排座貨車開過來,駕駛人裝出一臉慷慨但又充滿歉意的表情,說他最遠只到市中心。李奇說太好了,說他想到有便宜汽車旅館的地方去,那人說他會從那一帶經過,大約就在兩條街外,到時可以指給他看。
她說:「事實上,我確實認得其中兩位。」
「我老婆會問你,有沒有妻子或女友可以一起討論事情。」
市中心的廉價商業地帶十分昏暗,天色早已暗下,部分路口的周邊有街燈,有些亮著,但顯然不夠亮。李奇下了道奇車,往西走了一長條街區,只有大約一碼的能見度,主要憑感覺摸索,接著又一個街區,還是同樣情況,接著左轉,果然依約找到兩家並排的汽車旅館。同一塊土地上還有一家餐館、一座加油站和一家輪胎商店,可能意謂著這是一條車輛進出城必經的道路,右手邊的旅館立著一支高聳閃亮的招牌,上面像堆圓木那樣垂直堆疊著各種誘人的優惠訊息:免費早餐,免費有線電視,免費Wi-Fi,免費客房升級。
李奇越過汽車旅館的範圍,走向加油站附近的一個區域,這裡正進行著一種不成文的搭便車生意,經營者是一個身穿用繩子繫牢的外套、看來像街友的男子。他會把每一個新來的搭便車客想要前往的地m•hetubook.com.com點收集起來,然後他會四處走動,向那些排隊等著加油的車主叫喊這些地名。遲早總會有一、兩個車主揮手,同意前往某個目的地,而那位幸運的搭便車客便會賞給那個叫喊的傢伙一塊錢,然後上車。
「看情況。」
「他的名聲不太好。」
「你可以把它寄到這兒來,我們會轉交給她。」
「為何我會後悔自己按常規做事?」
「我想確認二〇〇五年畢業的一位女性學員的身分。她的姓名縮寫是S.R.S.,個頭嬌小,我就只知道這些。」
這人說到雷皮德市要花五小時五分鐘,他說這話時帶著一種已經累積了千百回經驗的自信。於是他們出發,高高坐著,將地平線看得一清二楚,接著車子開始換檔加速,加速再加速,直到以七十多哩時速飛馳於大地之上,下斜坡時速度就更快了,里程路標一個個掠過,五小時五分的說法看來極為可信。
「有些洗衣店可能比較好一點。」
她想了一下,幾乎要回答了,但又止住,因為生性謹慎,不想單憑著記憶貿然回答.她需要佐證。她從抽屜拿出一本薄薄的黃頁簿,查閱「自助洗衣」欄,接著「投幣式商店」欄,尋找投幣式洗衣店。
「我馬上回來。」李奇說。
「我知道你們會,」李奇說:「我也知道你們為什麼建議大家這麼做,最近你們有太多安全問題要考量,還有隱私問題,已經和我那個年代大不相同了,這點我完全能理解。其實妳什麼都不該告訴我,沒關係的,相信我,我真的不希望讓妳為難。」
「他不是本地人,你有沒有仔細看他?他是某一類專業人士,我猜是律師,到鎮上來爭取一個大案子,可是他又不像很有錢的樣子,所以我在想可能是國稅局官員之類的,政府機關的人員。然後現在你又問了同樣的問題,關於那家自助洗衣店的。我想你應該不是國稅局的人,你說不定是警察,所以我在想亞瑟蠍子八成大難臨頭了。」
「不是的,女士。」
「從理論上來說,假設我有。」
「查一下就知道了。」李奇說。
「要你老婆繼續看書,」李奇說:「她似乎是極為聰明的女人。」
「你在執法機關工作?」
「這是個小地方,大家會閒聊八卦。」
「下午好,女士,」李奇說:「我是西點校友,我想查詢一件事,我相信這通電話遲早會被轉到你們辦公室,所以我想不如就直接打過去。」
這時張回去工作之後的第一個全天上班日應該已經過了一半,說不定有了新案子,說不定已經回機場。
李奇沒回話。
「不是,我只是個普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