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你一直沒問我是怎麼找到你的。」
他沒事似地站在那裡。
她摸索著車門把手。
「你完全找錯人了,我這裡是自助洗衣店,不認識什麼吉米鼠。」
蠍子說:「沒。」
「不會的,她已經在那裡坐了一整天了,我們會比她先離開,到時你能怎麼辦?去追我們?這是我的另一個重點,希望你在鎮上的第一晚碰上好運,因為你絕對找不到地方用餐,連杯酒都沒得喝,也找不到地方過夜,我掌控的聯絡網可不只一個。」
他說:「我進不去。」
李奇彎身,一左一右將那兩人口袋裡的槍拿走。兩把都一樣,都是史密斯威森首長護衛型左輪,看來都比他還要老,他把槍放進自己口袋。
那人靜默了一會兒,然後把槍放回外套口袋。李奇打開副駕駛座車門,這轎車是一輛老式林肯城市車,方方正正的舊車型,常在電視節目上被撞被燒的,因為這種車便宜得跟什麼似的。座椅是紅色絲絨,質感和中式餐館大廳的牆壁不相上下,有點磨損黏膩。李奇勉強擠進座椅,將手肘放在扶手上,足足有餐盤大小的左手鬆垂著。那人盯著看了幾眼,指關節大如核桃的又長又粗的手指,已經癒合的舊傷口和疤痕泛著白色。那人別開眼睛,神氣不起來了,對一個以靠在牆邊唬人為業的人來說,這是未知的領域。
「大約六週前。」
「你口袋裡放了什麼東西?」
他說:「你要我上車?」
「你進得去。」李奇說。
這時他將右手迅速彈出又收回,像蛇信那樣地,出手時手指縮成拳頭,一拳命中右手邊那傢伙的臉。沒使多大力氣,頂多把鼻樑打碎吧,只是這樣,但這也就夠了,因為他的目的只是在讓這傢伙瞬間無法動彈,如此而已。而右手在縮回的當中,藉著腰部和肩膀的激烈扭轉,形成強勁的右鉤拳,擊中左手邊那人的喉嚨。沒有骨頭,比命中臉部好。
左手邊那傢伙砰一聲倒下,像一片甩上的門板。
「這人叫什麼名字?」
「她老是來騷擾我,這會兒你也看見了,捏造各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可是這次她終於能發揮一點用處了,你這是非法侵入,她可以過來把你帶走,畢竟我繳了稅。」
「你把它賣給了吉米鼠。」
對我們同樣有利。
他說:「現在只剩你和我了。」
因此那傢伙勢必得移動位置,他得先變換傳動系統,把腳從煞車踏板移開,解開安全帶然後https://www.hetubook.com.com將扶手扳起,匆忙橫越前座的長椅,把他的右手臂從副駕駛座窗口伸出去。這些動作多少得耗去一點時間,在這當中李奇已經越走越遠了,再說那傢伙手上只有一把槍柄兩吋半長的點三八口徑左輪,不是什麼厲害武器,以李奇的走路速度,射偏可說是意料中事。
蠍子沒吭聲。
「哪一類書?」
車子啟動,左彎右拐繞過市中心的街區,回到平價商業區,他們在自助洗衣店外面停車,那人把槍拿出來,為了在蠍子面前留點面子,李奇任由他去。有何不可?他又不會少塊肉,他等著那人繞過車子,替他開門。他下了車,那人朝洗衣店入口點了下頭。李奇率先進入,迎面而來的是一股汙水排放和冷肥皂泡的氣味,還有靠在一台洗衣機上的後門守衛,還有坐在塑膠涼椅上、像一個被嘩嘩水流翻攪聲催眠的顧客的亞瑟蠍子。
「溫度設定在幾度全看你了,剛開始會低一點,然後慢慢調高,有人告訴我,它的最高溫度可以殺死臭蟲。」
「我可以先給你一槍,然後把你血淋淋拖上車。」
「而且謙虛,你不只過得不錯,你的金流進出大到必須雇用兩名保鑣來看守。只不過我實在不懂為什麼,這裡連半個顧客都沒有。」
「外州人,」蠍子說:「事實就是這麼回事,差不多啦,有個窮光蛋從懷俄明到鎮上來,我幫了他一把。」
「不然我就不上車。」
「我知道她的名字是因為我們聊過,她告訴我,你在他們局裡不怎麼受歡迎。」
蠍子朝一台滾筒式乾衣機瞄了一眼。
近看之下,他有一張麻臉,而且白得很不自然,像是被化學藥劑處理過。蒼白的臉色讓他的眼睛顯得格外黝黑,他的身材高瘦,大約六呎二吋高,一百六十磅重,意思是如果他口袋裡裝了百來枚一分錢硬幣的話,因為他瘦得皮包骨,而且和手扶梯一樣笨拙不靈活。
「我從沒見過這枚戒指。」
她深吸一口氣,繼續監看。
「從懷俄明的哪裡來?」
蠍子說:「首先,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再者,你可知道坐在對街那輛藍色車子裡的是誰?」
那人佩了槍,一把左輪,看來像一把老舊的首長護衛型槍枝。一把史密斯威森製造的點三八口徑五發裝手槍,短槍柄,在那人右手中顯得格外小巧。他在方向盤後方半扭轉身
www•hetubook•com.com體,斜側著拿槍指向打開的副駕駛座車窗外,手臂彎曲,右肩膀被擠壓著。
「我沒有非法侵入,是你邀請我來的,而且相當堅持。」
兩個守衛走上前。沒掏槍,沒有碰撞推擠,他們不敢,因為中村在監看。他們只是分別站在蠍子涼椅的兩側,趨前一步,稍微擋住它,把它隔離開來。李奇面對兩人,不到一條手臂長的距離,三人成一個扁平的小三角形。
「怎麼?」
他說:「她下車了沒有?」
李奇筆直站著,他有許多選擇,人生充滿了選擇,最簡單的一種就是掉頭走開,沿著人行道直直往前走,和這輛車的行駛方向相同。這種幾何位置會對一個坐在左駕駛座、慣用右手的槍手造成實際操作上的問題,擋風玻璃擋在中間,不能透過它開槍,因為子彈會偏斜,打不中,而且事後擋風玻璃上會出現一個彈孔,很麻煩。雷皮德市無疑是治安不算太好的一個老城鎮,但畢竟不是洛杉磯南區,清晨的槍擊肯定會有人報警,尤其是市中心旅館和餐廳的附近,巡邏警車會馬上趕到,關於擋風玻璃上出現彈孔的問題恐怕不好回答。
「那是非虛構小說類。還有另一種,叫虛構小說。你可以編造故事,也許為了說明某種重大的真相。以你的例子來說,也許你可以告訴我一則關於某個可憐街友的故事,也許是外地來的,拿衣服到自助洗衣店來洗,但是他沒錢,除了一枚戒指之外身無分文。你勉強讓他換取了幾個熱水洗衣行程,使用了幾次乾衣機,外加剩餘的一點錢可以吃頓像樣的飯,我到過夜的地方,這一切全出自你的一片善心,相當不錯的故事,中村警探勢必無話可說。」
「我們之間有默契,說淺白點,就是我可以扯下你一條臂膀,然後用它把你揍到沒命,他們非但不會來攔我,還會賣門票請人來參觀。」
「她是警察,中村警探。」
「我過得相當不錯。」
「沒。」
蠍子說:「你想怎麼樣?」
「她在講電話嗎?」
「把槍拿開。」李奇又說。
蠍子說:「盯得緊呢。」
加上技術得分。
「光是在那兒看。」
窗外,一輛淡藍色車在對街路邊停下,一部國產車,也許是雪佛蘭,規格簡單,不是時髦車,車上坐著個嬌小的亞洲女人,黑髮,深色眼睛,神情嚴肅,中村。她就只是坐在那裡,引擎熄火,轉頭觀察著。平視,越過停在店門口那輛蠍子的林肯車的車頂,
和*圖*書她的視線穿過兩層玻璃和三十呎的距離,對上李奇的眼睛。
蠍子沒說話。
「這麼一來,我便得承認自己把這枚戒指賣給了吉米鼠。」
「你認為這樣的故事夠好了?」
「開車吧,」李奇說:「我可沒時間整天耗在這裡。」
他動手打了他們。
李奇回頭,對蠍子說:「吉米鼠傳給你一封語音電郵,所以你才雇用了這兩個保鏕。他通知你我會來找你,這會兒我來了,我會待多久全由你決定。」
這表示那傢伙的最佳做法是下車,從敞開的車門後方展開攻擊,就像警察。問題是,李奇一聽見車門鉸鏈的吱嘎聲,就會立刻躲進最近的商店或巷子裡,消失無蹤,要是他聽見車子離開路邊並且朝著他而來,也是同樣的情況,一場僵局。拿槍要人上車的情節在電影中顯得相當酷,然而在街頭基本上毫無強制力,有太多選擇空間,保持冷靜然後走開,留一條命來日再戰。
「你在等外地警察?不是我,我只是來請教你問題的普通人。告訴我答案,我馬上走人。」
「你繳稅?」
「滾蛋,你這是在浪費大家的時間,你什麼都不能做,因為有警察在看,不管什麼默契不默契,全是鬼扯,這裡是美國。」
那人說:「馬上。」
「好像是一個叫騾子叉口的小鎮。」
從頭到尾三秒不到。
「那就把槍放下。」
「好像是叫西摩.波特菲爾,記得他告訴過我,大家都叫他小西。」
「和登陸月球有關的。」
「我怎麼知道你一定會上車?」
「說不定她會離開。」
不由自主。
右手邊那人倒得太遲又太慢,像一盞在車禍中被撞倒的路燈,李奇聽見他啪地撞上亞麻地磚,加上骨頭重擊聲。
「我的意思是說,你大可到那些不見光的地方去唬人,你要待多久由我決定?警察就在外面監看,你敢怎麼樣?」
「你怎麼知道我是蠍子派來的?」
「沒聽過這個人。」
「這完全是合法的,你經營自助洗衣店,常抱著一堆兩角五分硬幣到銀行兌換。你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一枚戒指,幸虧有個騎機車經過這裡的傢伙願意把它買下,結果他是壞蛋又不是你的錯,你又不是你兄弟的保母。」
「上車。」他又說。
他只要往左邊移動一步,這麼一來那人還是會射穿窗玻璃,或者擊中車體B柱,或C柱。加上他的肩膀被安全帶繫牢在座椅上,沒辦法轉動,加上警察還是會趕來,警車警示燈和警笛,一堆問題。那傢伙將沒和圖書辦法脫身。
「記得我說做個小測試的話吧?」
李奇說:「那位女警下車了嗎?」
「我不認識叫吉米的人,我就這麼一句,我會坐在這裡否認一整天,有警察在外面監看,諒你也不敢對我怎麼樣。」
這人是業餘保鑣。
「我認為是相當不錯的故事,」李奇又說:「只要你還記得那位外地人的名字。」
蠍子沒說話。
「我們可以測試一下,」李奇說:「我給你的嘴巴一拳,然後我們計時,看看她多久會趕到。」
但又停住。
「你賣了一枚戒指給吉米鼠,」李奇說:「我要知道是誰賣給你的。」
「我了解,」李奇說:「你是雷皮德市先生,你是一方之霸,你有大規模的情報網絡。這正是你的問題,也許他們之間也都互相聯繫,這麼一來,一個問題可能導向別的問題,整件事也許就曝光了,你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因此設下了重重防堵措施,我了解,這完全可以理解。問題是,你得記住兩個重點,首先,我不在乎。我不是警察,我沒別的問題要問你。再者,我真的會把你塞進乾衣機。因此現在你可說是進退兩難,你得發揮一下創意才行,你看書嗎?」
中村看見蠍子前方的嚴密守衛陣仗,他本人坐在涼椅上,有如高踞在寶座上的帝王,李奇面對他們三人,非常靠近,只隔著一條手臂長的距離。只見他們之間有一些言語往返兩問兩答,字句簡短,簡單明瞭。接著李奇搔了搔腦袋,接著他似乎有一連串猛烈的肢體動作,然後兩名守衛不知為何就倒在地上了。
「魔法。」李奇說。
「你要不要回答我的問題?」
「相信你是公認的黑幫老大,」李奇說:「只不過你開的是全世界最爛的一部車。」
完全對稱。
李奇在蠍子身邊的涼椅坐下,他伸展身體,找到舒服的姿勢,然後筆直注視著一台靜止不動的美泰克洗衣機,蠍子靜靜坐在他旁邊,兩人有如一起觀看足球賽的老先生。兩個守衛躺在地上,吃力地喘著氣。
「你這是指控我什麼?」
蠍子沒回答。
千萬別介入。
他說:「她還在監看嗎?」
「你是在暗指我從事不法?」
這點很令人鼓舞。
「你得把它們全部掏出來,因為我要把你塞到滾筒式乾衣機裡,鑰匙、硬幣之類的東西會對機器造成損傷。」
「洗衣店經營得如何?」
「那她在做什和-圖-書麼?」
後門守衛離開洗衣機,向蠍子走去,就近站著,開車的傢伙從後面走上前。
李奇說:「不需要問,我已經猜到了,從你的人出現的地方來判斷,餐館人員,你塞了點錢給他們,他們全都經常互相聯繫,他們全都有手機,他們都常傳簡訊。小小的聯絡網,低酬勞,不為人知,收到吉米鼠的語音留言之後,你放話給他們,留意一個從森林跑出來的大腳怪,吉米就是這麼說的,對吧?」
「沒。」
「不,」李奇說:「你不可能做得到。」
這些動作讓他把雙手舉到了眼睛的高度,沒人起懷疑。
「我從沒見過這東西,」蠍子說:「我是洗衣店業者。」
李奇從口袋掏出西點紀念戒,放在掌心掂著。他說:「我要知道你從誰哪裡弄來這個?」
「好,」李奇說:「了解。」他輕拍了一下空氣,一種懷柔的手勢,像是被擊敗了,像是要求暫停,或者重新設定,或者重新啟動,總之對他有益的東西。「要是——」推測的口氣,可是沒把話說完。反之,他一手貼著一邊眉毛,揉搓著,像在舒緩頭痛或者思索某句話,接著舉起另一手,像要甩掉雜念那樣讓手指迅速來回滑過頭髮,接著把手放低,手指伸直,兩手合成類似尖塔狀,放在緊閉嘴唇的上方,一種冥想的手勢,接著揉搓兩隻眼睛,然後將手指緊貼著兩邊太陽穴,像個快要解出一道數學難題的人。
「什麼時候的事?」
「你根本找錯了對象。」
「當然。」
因此較保險的方式是直接從駕駛座車窗射擊,就在旁邊,迅速多了,問題是怎麼做?那傢伙勢必得在駕駛座椅上斜斜半蹲著,然後讓上半身整個探出窗外,掙扎著把右手臂伸出去,像穿上一件緊身毛衣那樣,讓整個人鑽出窗外直到腰部。接著他必須扭身,瞄準然後射擊,只是在這一瞬間,他同時也會失去平衡,難保不跌出車窗外。一把不夠精準的槍械,一個掛在車窗玻璃上、手忙腳亂的槍手,不值得太過擔憂。
「不然呢?」
可是李奇留在原地不動。
「什麼默契?你也是警察?外地來的?」
在這同時,李奇的身體迴轉,並且順勢轉變成對等、反向的左鉤拳,擊中了右手邊那傢伙的喉嚨。
「無線電?」
「我很樂於和蠍子先生會面,他有訊息可以提供給我,我正打算晚一點去拜訪他,可是既然你來了,不如現在就去吧。」
「彼此彼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