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美國西部。
「只不過他們不是,」李奇說:「他們和蘿絲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們可以確定他們連她的面都沒見過,我們知道這點是因為他們沒認出妳來,他們怎麼可能是妳孿生妹妹的朋友,卻看不出妳是誰?所以我才要妳走近到可以看見他們的臉,這麼一來他們也可以看見妳的臉,他們應該會盯著妳,充滿困惑,可是他們並沒有。」
「我大概也是。」
「也許是某個從來沒見過我們站著的人,也許是某個從來沒真正看過我們的人,只有當她從那條泥路飛速經過時,看見我們癱坐在車子裡的模糊身影,她記得的會是車子,而不是我們,一輛掛伊利諾州車牌的黑色豐田大地漫遊者,也許她要三個講義氣的朋友追蹤這輛車並且逼車子裡的人離開,因為她不想被找到。」
「她男友死了。經歷了這種事,人都會搬家的,衝擊太大。」
史戴利照著做了,他把車子往前開進一個足足有停機棚大小、有著波浪牆板的空曠空間。左邊有好幾排因為夏天而暫時閒置的巨大黃色機械,右邊是偌大的空間。有人用粉筆在水泥地上畫了許多斜線做為停車位,編號從一到十,一號在最遠端,十號最近,七和三號已經停了車子。七號停的是一輛後門掀起的老舊道奇杜蘭戈(Durango),三號是一輛已經生鏽、載貨平台裝了捲式金屬罩的雪佛蘭索羅德(Silverado)貨卡。史戴利把他的車停在它附近,然後徐徐轉入五號停車格,他下車,把後擋板放下。
「明天就知道了,」他說:「我們大體上知道她在哪一帶,她不可能永遠躲著。」
接著他看了一下手錶,等午夜到來,急也沒用,只能慢慢等。三號和七號的駕駛人和他一樣在等候,他們點頭招呼,不算友善,但也沒怎麼提防。比較像是對人生的甘苦起伏有著共同的體會,他們和他沒什麼不同,接著一輛黑色舊四輪傳動車開進來,停在六號停車格。駕駛人下車,點頭招呼了一圈,然後掀開他的後車門,站在旁邊等著。他看來和其他人一樣,三十七、八歲,日子可能過得不是挺順。
「現在,一分鐘前。」
「那他們究竟是誰?」
「波特菲爾的房和_圖_書子,她並非一直都待在那裡,修屋頂的人說的。可是從來沒人見過她開車前往彎道,這表示她是從另一個方向來回往返的。」
「覺得自己很有用。」
後門的光圈變寬了,接著整個消失。亞瑟蠍子出來,走入黑夜之中。他回頭看了一下後門,然後走向他的車子。
「他是個好人,我們很登對。」
「她到伊拉克和阿富汗出了五次任務,受過比這更大的衝擊。她應該會就現況作策略上的評估,沒人見過她,實際上沒有任何動線可以入侵她目前的住處。看來應該是不錯的地方,好得足以吸引波特菲爾過去住,何必捨棄呢?想找到可以取代的住處太難了。」
「美成這樣是什麼感覺?」
人家告訴他門口會有一名警衛。
「我們攔截到訊息了,可能是他發出的,這可以用三角測量法來定位,如果是從他的位置過來,就可以推測出訊號會是什麼形態。這次他打了電話到這裡以北、但又不是太遠的某個地方,他收到同一個號碼傳來的簡訊,内容是說今晚一切順利,包括新比利。」
中村說:「他在辦公室,說不定正在打電話,我這會兒正在監看。」
他說:「蠍子又失聯了,他一定是到量販店買了支不同批號的手機。」
比利沒能找到夠粗壯的樹。
李奇仍然望著夜空。
李奇沒說話。
果然。
他說:「我是史戴利,蠍子先生應該向你打過招呼了,我是來替代比利的。」
「她會留下。」
他一直等到運輸車交貨給七號停車格的人,然後倒車,打直,驅車從門口離開。
「他是法官。」
「談談麥肯齊先生吧。」
「我要去睡了,」她說:「謝謝你陪我聊天。」
「浪費汽油,」她朋友說:「他是要回家,他每天都會回家的。」
「對我們來說這只是最低要求,我父親有宏偉的理想。」
「從今晚開始。」
「妳說要是哪個傢伙敢動一下歪念頭,她會毫不猶豫對他開槍,而妳則會稍微猶豫一下,她大可以在家裡這麼做。」
「我可不可以也隨口問個問題?只是純粹出於好奇?」
駕駛人回到運輸車上,把車子往前移和-圖-書動六、八呎的距離,然後再度停下。他和二號停車格的駕駛人重複同樣的卸貨程序,在他臂膀裡疊起一大落搖搖晃晃的潔白紙箱,接著那人轉過身去,將它們堆到自己車上,接著運輸車繼續往三號停車格移動,也讓一號停車格的人有了空間可以倒車出去,打直然後從運輸車進來的車庫門離開。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手機響起。
運輸車繼續往前,史戴利走上前去,他拿到蠍子事先交代的東西,和比利以前經手同等的量,就一個人口稀少的鄉下地區來說數量相當可觀,他把紙箱放進露營車外殼內,用毯子把它們蓋住。倒不是怕有人看見,車殼是玻璃纖維,全都龜裂、泛黃了,遮蔽效果比維修廠的有色貼紙更好。
「還沒有。」
「我會很開心的。」
麥肯齊點頭。
在這同時,葛洛麗.中村坐在她那輛昏暗寂靜的車子裡,監看亞瑟蠍子洗衣店後面的巷子。她看得見他的後門,那道門有一輪光圈,像是開了一吋寬的門縫。這晚相當暖和,但並不太熱,之前她曾經悄悄走路靠近那裡,用一隻眼睛透過門縫窺探,可是什麼也沒看見,角度太偏了。因此她回到車上,試圖列出一份會讓洗衣店熱到非得敞開門來透氣不可的理由清單,滾筒乾衣機,顯然是,但在午夜說不通,而且也影響不了後面辦公室。
「在宇宙中?」他說。
「他以為自己活在故事書裡,所有一切都必須美麗如畫,晴天時,我們會穿著白色棉質裙裝在樹林子裡跑來跑去。起初主要是因為我們的頭髮,亂飛亂竄,看起來好像森林女神或小精靈,臉蛋是後來才有的。接著他開始幻想我們會嫁給誰,我們都覺得那實在很傻氣,都已經快二十一世紀了,況且我們住在懷俄明鄉下,因此我們也沒怎麼在意。可是老實說,這觀念已經根植在我内心,我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已經變成我人格的一部分,我打從心底認為長得漂亮勝過長得醜,我打從心底知道就算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這副長相,我很擔心這些內心深處的東西讓我顯得淺薄。回答你的問題,長得漂亮就是這種感覺。」
「我說過了。」
李奇並不迷信,不會耽溺於突和_圖_書發的幻想,或者突來的預感,或者各種關於生存的恐懼。可是這天他和黎明一起甦醒,久久沒起床。就是不想動,他用手肘撐起身體,看著對面牆上鏡子裡的自己,一個遙遠的身影,流日不利。不只軍人,很多其他行業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應,一早醒來,根據歷史、經驗和疲乏不堪的直覺,你知道,這嶄新的一天鐵定沒好事發生。
「她為什麼從軍?」
「不必謝我了。」李奇說。
她走開幾步,在一張水泥長凳坐下。
「我一度也這麼想,我告訴那個人美國陸軍快來了,他起了反應。起初我以為是因為敬畏,可是後來我又想不對,他的反應或許是因為,派他來的人也待過美國陸軍,他大概被其中怪異的關聯巧合嚇了一跳,也許他並不清楚這意謂著什麼,也許只想盡快離開然後回報上去。」
「我了解要熬過五次任務有多苦。」
他在她身邊坐下。
她說:「只是隨口問問,純粹出於好奇,沒有心懷不軌的意思。」
「我盡量。」
她說:「我該跟蹤他嗎?」
「她在尋找活著的價值,結果故事書是騙人的,她不是郡裡的賢達。一開始我們告訴自己這種做法是傳統,畢竟他是律師,而律師總會有酬勞,例如在起訴前提供意見,可是有不少風聲傳出,如果那些都屬實,情況可就更嚴重了。我們始終不清楚真相,蘿絲和我上了大學,他們把房子賣了,搬到別州。我們很開心搬走,因為住在那裡實在很怪,我們一直知道自己只是在演別人的劇本,最後發現寫劇本的人本身也是虛構的,我們的反應略有不同,這讓蘿絲很想要某種真實感,我則想要一本真實的故事書,我們大概都得到了,我想。」
「恭喜了,史戴利,把車開進來,停在五號停車格。往前,在斜角線上,下車,把後擋板打開。」
「在這個州,沒人認得我,表示沒人見過她。我們只知道六週前她在比利的廣大地盤中的某個區域出現過,典當了她的戒指,憑什麼說是這個區域呢?」
她大笑,短促但輕柔。
他緩緩停下車子,按下車窗。
「我不知道。」李奇說。
在這同時,在三百哩外,距離南達科塔州雷皮德市不遠的一個九十號和-圖-書州際公路卡車休息站裡,一輛掛懷俄明州車牌、後面加裝玻璃纖維露營車外殼的破舊貨卡車上的一名男子把車開上一條他聽說通往一座停車棚的便道。他叫史戴利,三十八歲,很勤奮工作的一個人儘管有點時運不濟,但一直非常肯打拚。人家告訴他說這座停車棚裡有大堆閒置的鏟雪機和別的冬季裝備,而且車庫的另一半是空的,有足夠空間,人家告訴他那些空間都歸他們使用。
她在電腦犯罪組的朋友。
真品。
「你比較了解她?」
她說:「也許我們根本來錯了地方。」
「你們有小孩嗎?」
「我覺得我好像躺在心理醫生的沙發上。」
「她有什麼理由搬走?」
「既然你不肯接受酬勞,我想請你喝一杯,」她說:「向你致謝,可是旅館裡沒有酒吧。」
「但願你說得沒錯。」
麥肯齊說:「你認為他們是她派來的?」
他們開車回到旅館。布拉摩直接上樓休息,李奇留在停車場,他仰頭望著夜空。它是那麼巨大、黝黑,灑滿星塵,它們燦亮無比,數以百萬計。
李奇,她心想。
「可能是舊比利出了狀況。」
她留下他一個人在黑暗中,他仰靠在水泥椅背上,凝望著星空。
「回報給蘿絲,」麥肯齊說:「那些人是她朋友。」
麥肯齊說:「不知道。」
她說:「你結婚了嗎?」
她說:「蘿絲事事要求完美,雖然她很聰明,又勤奮,但基本上那都是她努力的結果。長相如何不是她能決定的,但幸運的是她在這方面相當過得去,我想内心深處她還從中得到不少滿足。在我認為,她想成為最頂尖的,她要成為人生勝利組,她的確就是。」
「這問題有點怪,我不希望妳會錯意。」
「果然是個怪問題。」
「新比利,什麼意思?」
警衛說:「你是新比利?」
「對不起。」
五分鐘後,十個車位都停滿了,十輛車子排成一列,十道後車門掀起或放下,十個駕駛人等在那裡,警衛在門口看守著。史戴利又看了一下時間,快到十二點了,他看見警衛用手機打電話,看見他聆聽,看見他m.hetubook.com.com關掉手機,聽見他大喊。「快到了,各位,還有兩分鐘。」兩分鐘後,一輛白色廂式運輸車從停車棚較遠的那一端開進來,看來像剛下高速公路,讓史戴利聯想起一匹剛飛奔完一大段路的又熱又喘的馬。它小心翼翼開進來,隨即煞住,讓它的後車門正對著一號停車格上的貨車,駕駛人下車,繞到車尾,打開後車門,他從車子後部搬出幾只白淨的紙箱,一號停車格的駕駛人把它們接過去,轉身放進他的貨車的載貨平台。
麥肯齊走出來,站在他身邊。
「沒有,」他說:「但是妳已婚。」
她說:「無妨。」
李奇說:「一開始那傢伙說這裡沒有我們要的東西,最後他提到要我們放棄。這是一句客氣但是充滿恫嚇的開場聲明,和一句客氣但是充滿恫嚇的結尾聲明,可是在這當中他拒絕打鬥,我想只有一個理由,他很不安,出現了一個人家沒事先向他說清楚的新的因素,讓他渾身不對勁,他被派來把對手狠狠打一頓,卻突然發現我們是很可能會還手的那種人。這點人家沒警告他,這很怪,因為我們在這鎮上向人打聽消息,一直都是站著問的,完全沒有閃躲,誰會派了人來傳口信,卻沒向他描述我們的外貌?」
十分流暢的運作方式,史戴利心想,而且供貨全是高級品,從他站的地方可以看見四號停車格那傢伙接收了什麼東西,高劑量緩釋型可待因酮,還有吩坦尼止痛貼片(fentanyl patch),後者有三種不同長度。那些紙箱是用高光澤卡紙做的,潔白無菌,屬於醫療等級,上頭印有商品名稱,是道地的真貨。美國製,工廠直送。
「放輕鬆,就假裝妳是電影女主角,就當這家旅館有酒吧,妳正在請我喝咖啡。黑咖啡,不加糖。或者他們沒有咖啡,啤酒也行,國產的,瓶裝啤酒。妳呢則是喝某種古怪的白酒,因為妳住伊利諾州森林湖市,現在我們正在桌位上閒聊,我問妳蘿絲為何去當兵,而妳正在告訴我。」
「蘿絲也有同感嗎?」
「等一下。」她說。
「兩年前。」
「那些傢伙不敢跟你打架的時候,你是什麼感覺?」
「要是我就會搬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