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他踩煞車,停靠在路邊。
她把洗臉槽注滿冷水。她深吸一口氣,把臉埋進水裡。她的最高紀錄是四分鐘。她抬起臉來,甩了甩頭。她的頭髮又長回來了。進西點軍校前的那一週她把頭髮剪了,因為要戴軍帽。這是規定。就這樣留了十三年短髮,如今又長回來了,夾雜著絲絲灰白,像大捆乾草裡的帶刺鐵絲。
他說:「駕照。」
「我也很想問,任何點子我都歡迎。」
「是的,我們可以假定是蠍子。」
他走回警車,慢到不能再慢,上了車子,他車上有一具連著蛇管的終端螢幕,用螺栓固定在排檔桿附近的槽溝內,新上任市長的德政,競選支票一大堆。
和所有人一樣,那名警察受到許多下意識微小情緒的影響,比利沒有立刻停車讓他很火大,他覺得這很輕佻而且不敬。通常他只會跟著在對方旁邊停車,搖下副駕駛座車窗,要對方別猴急,可是這次他只覺胸中一股怒氣,激使他胸一挺,牙一咬,準備給對方一點顏色瞧瞧。
「妳說他是個好人,你們很登對。」
「她以為我是來調查波特菲爾案子的探員。」
他們在騾子叉口舊郵局轉彎,沿著雙線公路回拉勒米。他們在城裡用餐,接著開車回旅館,布拉摩停了車然後道晚安,李奇又留在停車場,夜空依舊,依然浩瀚、黝黑,灑滿千百萬顆亮閃閃的星塵。從微觀上看,在昨晚過後應該有了改變吧,但不是因為他生活中這些小插曲,它根本無所謂。
「浪費汽油。」她朋友說。
李奇說:「心理醫師也會想知道這次行動的狀態,是上面交代的例行性任務?還是其中含有個人主動的性質?倘若是後者,他們會假定她會更加難過,因為是她將士兵們帶向傷亡。」
她說:「這不能當作呈堂證物。」
「你記性真好。」
「這點再清楚不過了。」
「說真的,」她說:「我得仔細想想,這事該怎麼處理。」
他每次都會回家。
他說:「我有個哥哥,不是孿生哥哥,但我們小時候非常親近。我問自己,如果出事的是他,我會希望別人有什麼態度?客氣點好,還是直白比較好?我不是在表達看法,我是真的不知道,教教我吧。」
她關掉手機,發動引擎。
她問他:「你還記得我是怎麼說我丈夫的嗎?」
「他們尤其會想知道有沒有其他美國傷兵,如果有,他們會假定蘿絲非常難受,因為她是步兵軍官,她帶的人卻死了。事實如何不是重點,說不定她還沒弄清楚狀況就受傷昏迷了。可是這不重要。他們是她的弟兄,出了事都該怪她。步兵和*圖*書軍官們都是這麼想的,不是多偉大的情操,可是對這些人來說意義重大。西點軍校的頭頭說她帶兵的表現非常出色,光這點就有資格進名人堂了,可以把它刻在墓碑上:她帶兵表現傑出。對一個步兵軍官來說沒有比這更大的恭維,因為這不容易做到,到頭來成功了是因為你們心照不宣,你絕不會讓他們沒命,這變成你的一種信念。」
「可是他們是心理醫生,而且是在軍中,他們會說一個人很可能同時為兩件事心煩,他們會說他們很了解步兵軍官是怎麼回事,想多知道一些關於那樁路邊炸彈意外的細節。」
「這可能是另一個造成創傷的因素,她其實不清楚她男友發生了什麼事,她真的不確定哪一種狀況比較糟,熊還是別的因素,那些心理醫師會樂歪了,他們會告訴妳這是混合了諸多因素的複雜案例。」
「樂意之至。」他說,這是真話。這是一張設在柏油停車場上的水泥長凳,可是地面以上一碼的地方景色十分可觀。星星是他從未見過的美麗,空氣涼沁、輕柔,瀰漫著股靜謐的氣息,和他並肩坐在石凳上的是一個有如時尚雜誌封底人物的女子。他猜她的身軀應該相當結實、輕盈而涼爽,也許後腰脊除外,那裡可能有點汗濕。
她說:「她癮頭不大。」
他剛才闖過的交通燈號有個警察在那裡停車,那傢伙閃著車頂的警示燈,讓警鳴器響了一聲,比利愣了一下,繼續往前開。真蠢。他車上又沒藏東西。有點茫是真的,可是拜託,這裡是狹地,不先喝個幾杯要怎麼上路?除了這點他可是清清白白的。他不能開溜,開這種六百塊的爛車就是不行。
李奇笑了。
麥肯齊將妹妹獨自留在那裡覺得很不妥,可是蘿絲很堅持,沒得商量。她喜歡待在那裡,她說,她要的東西那裡都有。她斷然拒絕離開,連一個晚上都不行,就算是看醫生也一樣,她甚至不肯考慮去醫院,或者退伍軍人事務部(VA),也不考慮到診所,或者復健中心,或者搬到伊利諾州森林湖市。
「這麼解釋又太悲觀了點,不過這也是為什麼我會問妳想聽客氣或直白的意見。」
「那片鋁箔是什麼作用?」
「這樣的形容很難得聽見。」
「換句話說,需要醫治的不單是她的臉。」
「為什麼?」
蠍子的門打開。他走到巷子裡,轉身把門關上,然後朝他的車子走去。
「六英畝左右。」
算不上什麼大煩惱。
「她不肯談他的事,我把你找到梳子的事告訴她,她也沒否認,她說還是別讓我知道https://m.hetubook.com.com比較安全,天曉得是什麼意思。」
接著她說:「你這人心地真好。」
出現一組聯邦緝毒局西部分局的代碼。
警察說:「先生,請在這兒等著。」
接著她對布拉摩說:「回旅館。」
比利從口袋掏出駕照,遞了過去。
麥肯齊說:「怎麼?」
這時,在六百哩外,位於奧克拉荷馬狹長地帶的一個叫蘇利文的小鎮,比利闖了紅燈,他開著輛車齡超過二十年、用六百塊錢買的福特遊騎兵(Ranger)貨卡。他想再去買半打啤酒,之前的半打讓他有點茫。他那位蒙大拿來的同夥已經回到汽車旅館,正在房間裡等著,明天下午他們得跟一個在德州阿馬里洛有門路的傢伙會面,找工作的事看來相當樂觀。
「這是唯一說得通的地方。」
「那也是情有可原,她那麼痛苦,一方面是因為她需要,她那麼做不單是為了好玩。」
「這不是是或不是的答案。」
「你倒是說說,接下來會如何。」
她留下他,和前晚一樣,一個人在黑暗中,坐在石凳上,仰望著星空。
「昨晚你問我長得美是什麼感覺,當時你已經知道了。」
他輸入比利的個資。
在這同時,在六十哩外,小鎮以西的低矮山丘地區,蘿絲.桑德森準備上床。她已經放下帽兜,脫去銀色運動裝上衣。底下是T恤,她也把它脫掉,還有胸罩,也一樣。她剝去臉上的鋁箔,用牙刷柄刮去皮膚上多餘的藥膏,把它塗回鋁箔上,幸運的話,她或許又可以不必貼著它度過一天。
「她寧可清靜過日子,自行治療,而她確實做得相當好,這點剛才我們也都同意。我們應該給予尊重,想讓她遷離那裡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承諾別的地方也能有一模一樣的條件,甚至更好,藥丸和貼片要多少有多少。妳得設法找到肯配合的醫生,妳得給她找個能安靜度日的住處,妳得保證不會囉囉嗦嗦,而且必須說到做到,起碼一年不能有事,這也還好,不過這種事可是長期抗戰啊。」
他從車子雜物箱拿出剪刀,把貼片剪下四分之一吋寬的一小條,放到舌頭底下。這叫舌下含片。他從同一家沙龍的另一本雜誌看來的,說這方法最棒。
他戴上警帽,默數二十下然後下了車。他解開槍袋,將手放在槍上。他緩緩走向前,停在那輛舊福特的載貨平台前方,然後清晰而大聲地喊道:「先生,請下車。」
「那麼比起伊利諾州,她還是繼續待在這兒好。」
「可是?」
「同一個訊號剛收到一則從懷俄明州拉勒米市的一個m.hetubook.com.com基地台發出的語音電郵,一個叫史戴利的人傳的,他稱呼蠍子叫蠍子先生,他說一切順利,還提到說有兩名男子和一名女子到處打探,問東問西的,其中一名男子是個大塊頭,他們開的是一輛黑色豐田車。」
他在貨卡後面停下,讓警示燈繼續閃爍。
「有幾本這方面的書,頭一年妳可以花點時間讀一下。」
「我覺得她的狀況還不錯。」
「這裡找不到肯配合的醫生。」
蠍子要回家。
「眼前她很需要妳的支持,證明這點是妳的第一要務,別讓她失望。她還有誰可以依靠?妳就咬緊牙關,把藥丸大把大把倒進她嘴裡就是了,別忘了她内心是很強悍的,她是打過仗的退役軍人,總有一天她會明白她得振作起來,否則再也沒得混,這時她就肯好好談了,尤其是跟妳,因為妳懂得該如何對待她,這時候妳就能真正開始幫她了。」
「同意,」李奇說:「我真心希望我全都說錯了。」
麥肯齊說:「真不曉得你是想安慰我,還是打擊我。」
「花無百日紅,」李奇說:「她在那裡的處境並不如她想的安穩。」
「沒辦法,我習慣從警察的角度看事情,她退役時的軍階是少校。西點的頭頭告訴我說,她在最後一次服役期間做了件大事,少校的工作就是批批公文、做簡報之類的,很少有機會到外面出勤務。她為什麼會突然決定跑到一個小鎮外的路邊去察看?她不會的,因為她早就對前四次服役當中的這類事情厭煩了,她去是因為她必須以指揮官的角色參與,她得負責主持一項軍事行動,她底下有上尉,上尉底下有中尉,這些人全都忙著保自己的小命,因此我們可以確定當場在她周圍的防護措施十分嚴密。我們可以確定參加那次行動的人不少,她是不是唯一的傷者?不太可能。可是我們無法確定,檔案已經封存了,這表示她這次行動很可能失敗了,美軍可能有多人傷亡。所以說,她的臉也許不是唯一因素。」
「所以幫助她的唯一辦法就是當一個更厲害的毒品販子。」
「她的狀況還不錯是因為她每天都過足癮頭,我想妳可以給她錢,這樣的話她的良好狀態應該就可以一直保持下去,只要那個新來的史戴利繼續準時來報到,只要我們的緝毒小子不會出手把最後的漏洞堵住,斷了所有人的生路。」
她在電腦犯罪組的朋友。
門打開,麥肯齊走出來。
「沒人相信熊的故事版本。」
她朋友說:「然後蠍子回電,同樣留了一則語音電郵,内容和他之前對比利說的相同,他要那個大塊頭出局,他又下了格殺令。」
「我說我要聽真話,可是你說的www.hetubook.com.com全是臆測。」
比利下了車。
「我要聽真話。」她說。
雪山山脈過去那個老小姐買了一盒吩坦尼貼片,可是他已經在一小時前小心翼翼把準備給她的那盒打開,抽出一片來留著準備自己用,好省點錢。老小姐絕不會發現的,就算發現了,她也會以為是她嗑藥恍神,數錯了,自然反應。毒蟲習慣怪罪自己,現在的人也都這樣。
「世事難料。」
「他們是心理醫生,你自己說的,喜歡把事情複雜化。如果聽見蹄聲,你會去找馬,而不是斑馬,蘿絲心裡難過是因為有人把她的臉放進攪拌機而且塗滿狗屎。」
車門打開。
手機響了。
這時候,在一哩外,史戴利關掉手機,把他的破舊貨卡車停在距離鎮中心三個街區的一棟歇業零售商業大樓後面的停車場,他年輕時很喜歡上高級髮廊,有一次等候剪髮,他讀到一本雜誌上說,事業成功的不二法門就是嚴格控制成本。因此無論到哪裡他都盡量睡在車子裡,所以才裝了露營車殼,住旅館會用掉他賣兩顆藥丸賺的錢,何必浪費?
「她不喜歡人家去找她。」
「這很有可能發生。」
「我也是。」
「在我看來她的癮頭不可謂不大。」
李奇起身,她越過他下了台階,走上灌木叢小徑。在這同時,那三人也全部站起,拍去身上的泥土,麥肯齊在小徑盡頭和他們會合。她逐一和他們握手,謝謝他們照料她的妹妹。
「謝謝你來。」
「等等。」中村說。
史戴利沒得挑剔。
「我相信這是主要原因,怎麼可能不是?」
「例如?」
「不過是昨天的事。」
「我也是。」他又說。
「抱歉,警察先生,」他說:「我大概是恍神了,還好旁邊沒別的車子。」
李奇,她心想。
他說:「晚安,麥肯齊女士。」
李奇沒說話。
「我得跟上去。」她說。
麥肯齊說:「她不肯談這件事。」
他在她身邊坐下。
李奇說:「她不準備接受任何治療了?」
他又下車,走回比利那裡,慢到不能再慢,他一到達,立刻將那人的頭按在舊福特車的車頂上,把他的雙手銬在背後。
「我應該告訴你,他養了小三,對我無視。」
「妳可以替她蓋一棟木屋,築一道高高的圍籬,把她的處方藥丟過去給她,讓她起碼能清靜個一年,到時再看看。」
「沒有全部修完,」李奇說:「部隊都只教些用水管或警棍逼供之類的東西,可是軍醫當中有不少優秀人才,穿軍服的心理醫生,也算是一大奇觀,而且他們的軍階都很嚇人,我認識幾個,他們教了我們不少東西。」
他說:「回答是或m•hetubook•com.com不是,我們是不是假定收到關於新比利簡訊的人就是蠍子?」
警察確定這人身上飄過來陣陣酒氣。
她從櫃子拿出剪刀,把貼片剪下四分之一吋寬的小條,把它貼在下嘴唇內側。維持劑量。可以讓她熟睡一整晚,可以讓她全身暖和,變得輕柔又放鬆,又恬靜,又安詳,又快活。
麥肯齊走出來,在長凳上坐著。
日落前的夢幻時刻是太陽每日旅程的最後一段,有如一場六十分鐘的火球表演,低懸在空中,透過大氣層斜斜地照射過來,顔色變得火紅,投影也拉長了。李奇坐在門廊上,望著大片草原金澄澄的,接著轉為赭黃色,再轉為辣椒紅。布拉摩在他下方,在山溝邊的岩石上。雙排座貨車上的三人坐在泥土地上,背靠著樹幹。
「妳要怎麼讓她遷出來?」
「剛開始的時候她在醫院待了整整一年,磨光了耐性,之後她再也沒看過醫生,她說什麼都不肯去。」
「你以前上過這類課程?」
「就算是吧,我也不能把她留在那兒。」
「給她一點時間。」布拉摩說。
「我甚至有點喜歡那棟房子,我好意外,不知怎地,我原本以為裡頭很陰暗。」
「但願我做得到。」
「防止感染,有機會時她會弄來一些抗生素,磨成粉,和藥房急救用品部買的殺菌藥膏混在一起,像抹奶油那樣塗在鋁箔紙上,如果有多的可待因酮藥片,她也會摻一顆進去。」
「他們會告訴妳,要釐清她内心沮喪不安的真正原因。」
「實在很難接受,不是說我,而是沒想到她陷得這麼深。」
「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會有好話的,」李奇說:「咱們別過度樂觀,不過她有個男友,小西.波特菲爾,他床上有兩條凹痕,這多少說明了她的自我觀感,也讓未來的發展多了一線希望。」
「但願我知道。」
「緝毒小子說過,絕不能低估嗑毒快|感的吸引力,我相信她打從心底高興見到妳,可是妳得假定,對她來說,目前的需求能持續得到滿足說不定還來得更重要。」
這時,在三百哩外的南達科塔州雷皮德市,葛洛麗.中村坐在車內,監看亞瑟蠍子的後門。和上次一樣,那道門透著圈光暈,敞開一吋寬的門縫,同樣是暖和的夜晚。他已經在裡頭待了兩個多小時,她正忙著列出能夠讓一個房間熱到必須打開門來透氣的理由清單,電子器材吧,她認識一個擁有家庭電影院的傢伙,他有一只擺滿了各種黑盒子的櫥櫃,這櫃子散發著炙人的熱氣,稀薄又強烈,微微帶著油脂和矽膠的氣味,那人在櫃子裡裝了風扇,整天不停吹著。
她沉默了一會兒。
「妳的院子有多大?」

